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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馬入塵埃 二 湖寺尋僧

第三章 馬入塵埃

二 湖寺尋僧

蘇軾湖上尋僧,覺得佛門的道理,確能叫人跳出塵羅俗網,得於另一個清涼世界中,來重定生命價值的取向。一個人眼界遠了,則糾結一身的是非煩惱,毿毿自落,心理上便能獲得無限的平和。從這個時期開始,他就時亦涉獵佛書,雖非深入研究佛典,卻可取以疏解種種心理上的壓迫。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這是人生的悲哀。
閉門野寺松陰轉,欹枕風軒客夢長。
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
此篇一出,在西湖詩中,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西湖本無定稱,最早傳說湖中曾有金牛見瑞,故唐人別集稱之為金牛湖;酈道元注《水經》,稱之為明聖湖;白居易治湖,作石函泄水,故大家又稱之為石函湖;宋初,俗稱放生湖。但至蘇軾前詩流傳眾口,從此奠定了西湖的名稱,更有人稱之為西子湖者,亦本於此。
(都師)神宇澄穆,不見慍喜,而緇素悅服,予固喜從之游。時東南多事,吏治少暇,而予方年壯氣盛,不安厥官。每往見師,清坐相對,時聞一言,則百憂冰解,形神俱泰。因悟莊周所言東郭順子之為人,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蓋師之謂也。
從此,蘇軾每游湖上,就遍歷寺院,留連僧舍,訪求遠離名利之場的和尚來做朋友。在這方面,所得甚多,日後作《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時,還說:

西湖的美好,使蘇軾情不自禁地想道:「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一時既然都還做不到,則站在杭州,聊為中隱,實也不壞。」近一年來,蘇軾的心情,從未有如今日這樣暢快,湖風為他吹涼熱躁,湖水為他洗盡煩憂,他高唱道:

七尺頑軀走世塵,十圍便腹貯天真。

三更向闌月漸垂,欲落未落景特奇。
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

在所交往的南北諸山眾僧中,蘇https://read.99csw•com軾與上天竺的辯才法師交誼最深。辯才名元凈,與海月禪師慧辯,都是天竺靈山寺明智大師的弟子,蘇軾為作塔銘,稱其「心具定慧,學具禪律」。凡人見了他,就會尊其道,奉其教,是個頗有影響力、道行很高的和尚。沈遘做杭州太守時,請他住持上天竺,香火鼎盛,起造很多座殿宇,崇樓傑閣,冠于浙西。蘇軾對他的印象是:「南北一山門,上下兩天竺。中有老法師,瘦長如鸛鵠。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見之自清涼,洗盡煩惱毒。……」
明朝人事誰料得,看到蒼龍西沒時。
蘇軾有次子迨,長得高顱巨顴,家人昵呼之為「長頭兒」,生來體弱多病,已經三歲多了,還不會走路,行動都要大人抱負,父母怕養不大他,要求辯才法師在觀音菩薩座前為他落髮,做了沙彌,取名「竺僧」。
西湖僧寺之盛,冠于全國,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余》說,杭州內外及湖山之間,唐以前就有三百六十寺之多,錢氏吳越立國后,更增至四百八十寺。如此好山好水的供養中,必有靜中生慧的智者,孤山所見的惠勤外,一定尚有高人在。蘇軾到杭未久,情緒還很低落,往訪上天竺的都師(僧官)慧辯,清談終日,不料使他憂勞糾結的心情,獲得意外的解脫,後來作《海月辯公真贊》說:
通判有巡視轄屬各縣的職責。七月初,正是鑠石流金的酷熱天氣,蘇軾出城坐船到餘杭縣去,夜宿法喜寺后的綠野堂。次日,從餘杭轉到臨安的凈土寺,時已正午,又熱又餓,來不及參禪,先要忙著吃飯,飯後好好睡了一個午覺,詩曰:「雞鳴發餘杭,到寺已亭午。參禪固未暇,飽食良先務。平生睡不足,急掃清風宇。……」蘇軾從來不說裝模作樣的話,讀這首詩,如見大熱天里,一個饑渴的行路之人,跑進廟裡來,求食求飲的急迫,每個人都會有過同樣的經驗,他和我們一樣。
此中空洞渾無物,何止容君數百人。
熙寧年間,西湖僧中以詩名者,有清順、可久二人。可久最工古詩和律詩,居錢塘門外的祥符寺,清苦耿介,不與貴游交結。有人送米給他,所取不過數升,日煮read.99csw.com二三合食之,雖茹蔬菜,亦非每日皆有。舍房窗外,但紅蕉數本,翠竹百竿而已。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一日,漫遊至寶嚴院,見壁上題有一詩曰:「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蘇軾問誰所作,人曰:「清順。」蘇軾立刻就去找他,清順詩名,從此鵲起。這和尚在院中築有借竹軒和垂雲亭,蘇軾為之作《垂雲亭詩》。

西湖諸山,盛產好茶,蘇軾好飲而無酒量,但卻能大量喝茶。有一天到湖上去沿路遊覽寺院,和尚們知道他講究茗飲,都以上好泉水烹茶來招待他。一日之間,他竟痛飲釅茶七盞,歡喜得連羽化登仙都不稀罕了,題詩孤山道:「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
這一兩年間,蘇軾時患目疾,詩言:「白髮長嫌歲月侵,病眸兼怕酒杯深。」又曰:「遲暮賞心驚節物,登臨病眼怯秋光。」皆是。病中,推開公事,謝絕燈紅酒綠的酬應,獨自漫遊湖上,他便有「笙歌叢里抽身出,雲水光中洗眼來」的輕快。一日,往游虎跑的定慧禪寺,俗稱祖塔院,蘇軾但凡到得這等地方,就如遊子回到家裡一樣,他的心情就會變得非常開朗、非常平靜,《病中游祖塔院》詩:
前人論詩者,說蘇軾西湖諸詩,都特別「加意出色」。一日,飲酒湖上,初晴后雨,作詩二首,其一雲:
湖上有「烏菱白芡不論錢,亂系青菰裹綠盤」的鮮果,有往來水上的賣花女,「獻花游女木蘭橈,細雨斜風濕翠翹」的綺麗風光。她們乘著小艇,追到你的舷邊來兜售白蘭、茉莉花串成的花球,這個買賣,現在仍還存在。
方外中也有很多奇才異能之士,如僧智周不讀佛書,卻窮研《易經》。寶山有個雲闍黎,十五年足不出戶,低頭讀書,什麼人對他說話,都不理睬。蘇軾第二次去時,知他死且葬矣,復至其室,空空洞洞,了無一物,不禁獨自感嘆道:「卻疑此室中,嘗有斯人否?所遇孰非夢,事過吾何求。」生命無常,故人生只是連綿起伏的夢境,和雲闍黎之室一樣的空虛。
「若欲求友于湖山間而不可得者……」這是歐陽老師對他說的話,同僚中既少可與言者,則何不求諸九-九-藏-書方外。


湖產魚鮮,腴美非凡。吳越建國,不許百姓網捕湖魚,特權人物才能享受,名曰「使君魚」,經常設置湖兵千人,打撈葑草,湖光山色,益發明媚。宋天禧年間,真宗從宰相王欽若的建議,指定西湖為皇家的放生池,禁捕魚鳥,目的則為人主祈福,所以當日湖中,游魚成群,並不畏人。
群芳譜中,唐人獨重牡丹,洛陽花會,萬人空巷,宋亦承襲此一餘風,每年春天,看花是件大事。杭州安國坊(今眾安橋畔)吉祥寺的和尚守璘養牡丹千本,有幾百樣不同的品種,每年花開,也都有盛會。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江南五月,入梅天氣,霪雨連月,蘇軾「尋僧去無路,瀲瀲水拍檐」,氣悶得慌,就邀了兩個同僚登上湖中畫舫,沿北山路各個廟宇,請來五六個僧人一同游湖,興味甚濃,高興得自謂:「世人騖朝市,獨向溪山廉。此樂得有命,輕薄神所殲。」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吳越建國時,所建府治之西,即為西湖。天下的好山好水,大抵都在郊野,只有西湖卻在城市之中,使杭州有「城市山林」之樂。蘇軾歌頌西湖,有曰:「城市不識江湖幽,如與蟪蛄語春秋。試令江湖處城市,卻似麋鹿游汀洲。」

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一年,元宵之夜,祥符寺九曲舉行燈會,遊人雜沓,熱鬧非凡。蘇軾悄悄將他的侍從遣開,獨自步入祥符寺,往尋可久,原想找他聊天,不料他的房間一片漆黑,了無燈火,但聞檐卜(花名)余香,隨風飄揚,竟是另一個世界,不禁嘆仰留詩曰:
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葯更無方。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漁人收筒及未曉,船過惟有菰蒲聲。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不把琉璃閑照佛,始知無盡本無燈。九-九-藏-書

紫李黃瓜村路香,烏紗白葛道衣涼。
躺在瓜皮小艇上,隨波上下,眼看湖邊群山,一一似在躍動;夜坐小艇,隨風容與,便覺得天上那一輪皓月,總跟在船的左右。所以蘇軾詩說:「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蘇軾說過,西湖游者,賢愚不一,所得深淺,隨人而異,但能像他這樣深入自然流變中,于靜中見動,充分享受湖山之美的,該是千年來西湖的第一知己。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現代的科學醫說,安眠是心身疾病最好的治療。蘇軾漫遊湖山群寺,也屢屢稱道在寺院清靜的環境中午睡的酣暢。如《瑞鷓鴣》詞,有句雲:「老病逢春只思睡,獨求僧榻寄須臾。」又在寶山僧舍晝寢,題壁雲:
至今清夜夢,耳目余芳鮮。
蒼龍已沒牛斗橫,東方芒角升長庚。
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

蘇州瑞光寺的名僧圓照禪師宗本,到杭州來住持南屏山下的凈慈寺。一日,蘇軾忽然興起,飄然單乘獨出,往謁宗本,詩言:「欲問雲公覓心地,要知何處是無還。」語出《楞嚴經》,由此可見,蘇軾求友方外,還是因為心理上的壓迫太重,欲求疏解于佛門而已。

在寺里飽食齋飯,飯後午覺睡起,一甌清茶,這是蘇軾最大的享受。《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中,有一首記其無上的滿足曰:
從這首短詩看得出來,蘇軾是個毫無心機的人,並且慢慢地在學習對世俗的「容忍」。
腹搖鼻息庭花落,還盡平生未足心。
蘇軾曾說:「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西湖的開鑿,始於唐穆宗長慶二年,水源本來出自錢塘江,杭州刺史白居易於錢塘門至武林門之間,築塘防海,始將江水與湖水相隔絕。
從凈土寺步行到錢武肅王所建造的功臣寺去玩,不論廟貌如何金碧輝煌,他只覺得人間的榮華,隔世就歸消歇,只有https://read.99csw•com那盞長明燈,孤照深殿而已。
道人不惜階前水,借與匏樽自在嘗。
次往臨安縣西五十里,天目東北峰之徑山,他只覺得天地那麼遼闊,有生之倫既然同在一個天地的覆載之內,為何要自相殘害。他在詩中說了一句真心話:「近來愈覺世路隘,每到寬處差安便。」從徑山歸來,自覺心情寬舒得多,所以又說:「我行得所嗜,十日忘家室。」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

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既回杭州,興猶未盡,也不立刻回家,住到望湖樓去,邀觀察推官呂穆仲來同游夜湖。穆仲是呂蒙正的孫子,蘇軾的詩友,不巧他因事未能應約,蘇軾就獨自一人,坐上小艇,夜泛西湖。是日只有半月,須從三更看起,蘇軾就三更、四更地細細欣賞夜湖之美,直到東方大白,才回上岸來。《夜泛西湖五絕》錄三:

僧昭素,善琴。蘇軾說,昭素所作的微妙琴聲,不知何所從來,但能「散我不平氣,洗我不和心」。只是還有這顆心在,雖然可因藝術的力量,消散或清洗於一時,而人生鑿枘的痛苦,卻仍隱隱存在。
法師為他摩頂祝讚后,沒有幾天,就能像平常的兒童一樣行走了。辯才本是律宗,所以蘇軾感嘆道:「乃知戒律中,妙用謝羈束。」

門前歌鼓斗分朋,一室清風冷欲冰。
六月二十七日,蘇軾獨上錢塘門外昭慶寺前的望湖樓喝酒,天忽陣雨,他盡情觀賞了湖上的雨景,醉書五首絕句,其第一首曰:
熙寧五年(1072),暮春三月,蘇軾從沈太守等往吉祥寺賞花,置酒作樂。數以萬計的老百姓也趕來參加花會,其中有五十三個代表,以金盤彩籃載花來獻官長,吏民同歡,飲酒樂甚,連向來不飲的人,都喝醉了,輿台皂隸的頭上都插了鮮花。當此春風駘蕩、花光嬌艷的景色里,蘇軾忽然有種遲暮的感覺,覺得自己已經蒼老得不配戴花,其實在那時候他還只三十七歲,只是詩人敏感,在美好的造物前自卑而已,醉吟道:

食罷茶甌未要深,清風一榻抵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