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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黃州五年 一 出獄赴黃

第六章 黃州五年

一 出獄赴黃

蘇軾好酒,然而酒量並不好,何況本是一個旅途勞頓的人,飽食薄醉后,就坐在椅子上沉沉睡去,連頭上的巾幘跌落了都渾然未覺,一直睡到天已向晚,才驀然驚醒,醒來第一個煩惱是:「黃州並不算遠,可惜就是沒有朋友!」
雖說已經出獄,然而他所獲得的自由,也極有限。貶謫黃州,詔令規定「本州安置」,恰如現行法上的限制居住,不得擅離州境。這且不說,即以出獄當時而言,按照規定,被貶謫的罪官,必須奉詔即行,不得逗留京城,而蘇軾更被裁定:「令御史台差人轉押前去。」此身更不自由。然而人經苛酷的鍛煉之後,但得生出獄門,不啻重見天日,像是在陷阱邊緣,掙扎得了自己的性命,其他一切都可完全拋開,禁不住內心充滿這一陣子的興奮,一口氣做了兩首詩。其一曰:

陳慥好客有名,何況今天的來客是落難中的蘇軾,全家上下,忙著張羅酒食,「撫掌動鄰里,繞村捉鵝鴨。房櫳鏘器聲,蔬果照巾冪」。如此熱情招待,蘇軾永遠記得。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
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聯翩鵲啅人。

百日歸期恰及春,余年樂事最關身。
自岐亭至黃州城,計程二日,必須在中途過宿一晚,他們尋到一座荒廟——禪智寺里去投宿。這座廟裡的和尚都不知到哪裡去了,闃無人跡。夜半,空洞而昏暗的佛殿中,老鼠到處吱吱地叫,殿外又蕭蕭瑟瑟地下起雨來。蘇軾腦子裡胡思亂想,輾轉不能成眠,記起少年時,曾在一家村院壁上,見過一聯斷句:「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覺得深合此時此地的情景,便在鋪上自作一絕:九-九-藏-書
他在文家等了六天,初十日蘇轍從南都趕兩百里路來到,兄弟禍后重見,自然有說不盡的感慨。他們共同商量了家計的安排,籌定了文同歸喪的辦法……除了這些辛苦的計議外,做哥哥的很高興看到老弟面色清潤,兩目炯炯有光,健康情形顯然非常良好。夜間同卧一室,聽見他在行氣,腹間隆隆作雷聲,知他養生有得,欣然道:「子由必先我得道!」
次日,繼續旅程,行至光山縣,聽說縣南四十里,有座唐神龍年間建造的凈居寺,為光黃之間有名的勝跡,蘇軾不免芒鞋竹杖,登山一游。竹影溪聲里,頓覺四肢百脈,一身都是輕快,回顧獄中恐怖,想不到此生還有重遊名山的今日,心裏還很輕鬆。然而一到進入凈居寺的大殿,向世尊菩薩低頭下拜時,他的兩眼卻又毫沒來由地流出淚來。
陳家只是山上一棟簡陋的木屋,自號靜庵。室內環堵蕭然,絕對不能相信這是陳四公子的家宅。陳家原很有錢,河北有田,年可收帛千匹,洛陽的園林邸第,富麗不亞於王侯所居,現在何以忽然一寒至此,蘇軾實在不解。然而陳慥本是奇士,一切不能以常理推度,且不說它。
他們兄弟叔侄read.99csw.com在文家聚晤三日,各人身上有事,不能再耽延了,遂于正月十四日與蘇轍等人別了,父子二人被解差押著,策馬徑向黃州進發。十八日到了蔡州(今河南汝南),碰上一場大雪,朔風怒號,道途泥濘,這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待言。過新息(今河南息縣東),順道往訪曾任黃州通守的世交前輩任師中(伋),未遇,就一馬來到分界豫鄂邊境的淮水,渡過淮河,才進入湖北境內。
蘇軾此行,以謫官被「責授」為檢校水部員外郎,尚書省六部內,郎中之下置員外郎,那是十九品官階中最低的一級。職名雖是黃州團練副使,應該是佐理該州兵役事務的小官,然而附有規定,「不得簽書公事」,所以也只是一個空銜而已。虎口餘生的蘇軾,對於這些,滿不在乎,自誓將來如有完全恢復自由的一天,再也不能矜才使氣了。這時候,心裏最大的疙瘩,一是如何安頓寄住在蘇轍那裡的家眷,二是蘇轍為他贖罪,被貶江西筠州監酒的遺憾。所以次章詩說:
在這樣雪后陰寒的天氣里,殘破昏暗的驛所,到處發散著霉蒸的臭味,縱使是最能隨遇而安的蘇軾,也禁不住脊樑上一陣陣凜冽的寒意,而更使他冷徹骨髓的,是淮河一水相隔,從此與他所熟悉的中原和在中原的一切人事完全隔絕了。「麏鼯號古戍,霧雨暗破驛。回頭梁楚郊,永與中原隔。」一種千里投荒的悲哀,不禁油然而起。不過,偶一回顧隨行的兒子,那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神情非常堅定,似乎有一副鐵石心腸足以面對任何殘酷的現實,使這做父親的人,心裏安頓不少。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蘇轍推究這場禍患的來由,不得不竭力勸說他的老九-九-藏-書哥,今後務須力戒口舌,慎重筆墨,以免再惹是非。贏得他老哥自責道:
出獄后忽忽過了一天,元豐三年(1080)的新正元旦,汴梁城中,家家都在歡度新年,繁華滿眼,蘇軾卻必須檢點行囊,只有長子邁陪從,被御史台的差役押著,匆匆忙離開京城,踏上了嚴寒的征途。
寫完后,念了一遍,然後擲筆嘆道:「怎還不改?」
渡淮,至加祿鎮,天色已經向晚,蘇軾父子就到鎮上的驛所去歇馬投宿。
眼前這幾樁心事,必須與他的弟弟當面商處。蘇軾倩人通知,約他趕來陳州文家相會。陳州即今河南淮陽,距離京城約有三四天的路程,是去黃州的中途站。蘇軾于正月初四到達文家,一進門,只見素帷穗帳,一片凄涼,蘇軾拜祭了靈堂,對文同的遺孤——包括娶了蘇轍女兒的文家老四務光(逸民)一一加以撫慰。雖然生死存亡的悲哀在咬嚙著他的胸膛,但總不忍在痛苦的人前,輕易把自己的眼淚流出來,他和文逸民攜手河堤,贈詩作別時說:「……君已思歸夢巴峽,我能未到說黃州。此生聚散何窮已,未忍悲歌學楚囚。」在這細微處,都可體會一個飽經憂患者的用心深處。


佛燈漸暗飢鼠出,山雨忽來修竹鳴。
陳慥也是一臉的詫異之色,轉問蘇軾為何來此。蘇軾把遭遇情形,簡略地告訴了他。陳慥聽了,低頭不作一聲,然後仰天一笑,就此不提這事,但只邀請蘇氏父子到他家去盤桓幾日——時間變更一個人,可以使他脫胎換骨,今日的陳慥,已經不復是當年飲酒擊劍的遊俠兒,更不是當年攜伎浪遊的花|花|公|子。他就住在這岐亭山上,學道求長生,過著「十年不見紫雲車,龍丘新洞府,鉛鼎養丹砂」的隱士九_九_藏_書生涯。
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几維摩病有妻。
堪笑睢陽老從事,為余投檄向江西。
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知我此時情。
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二十日度關山,山上有座春風嶺,清溪迴繞,梅花夾岸,這時候花開正盛,但半被東風吹落溪水中,冉冉流去。蘇軾在這凄涼的旅路中,從來不言寂寞,但作《春風嶺梅花詩》卻說:
兄弟兩家,同時面臨播遷的動亂。發難當時,蘇軾家小二十余口都送到南都老弟家去寄住了。小蘇家庭負擔一向很重,欠了很多債,現在又須貶官筠州,做老哥的是決不能再將眷口繼續拖累他的了。第二件心事是他們的親戚又是好友的文同,上年正月在陳州任所病故,至此已將周年,只因沒有盤費,無法運柩回蜀,一家人流寓陳州,停靈在堂,束手無策,蘇軾認為這是他們的責任。


悟彼善知識,妙藥應所投。
貶謫去處當然是個荒僻落後的地區,蘇轍更為他老哥今後的生活起居擔憂,但是蘇軾卻有他的奇想,以為「我們兄弟兩人,一個住在長江的西頭,一個住在長江的東頭,同在一水之上,倒也沒有什麼不便」。他又安慰他的弟弟說:今後一定「畏蛇不下榻,睡足吾無求」,從此安分守己,做個黃州老百姓,九*九*藏*書並無不好。
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
蘇氏父子在陳家休息了五天,不得不別了陳慥,繼續上路。
至言難服久,放心不自收。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蘇軾自元豐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在湖州任上被捕,囚禁于御史台獄,直至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才獲開釋,歷時一百余天。出獄之日,已經年盡歲除,迎頭碰上了元豐三年的新歲。
陳慥是蘇軾任鳳翔簽判時的老長官陳希亮的幼子。陳氏有四個兒子,唯陳慥生性豪邁,自少就只歆羡朱家、郭解的俠行,揮金如土,不願讀書出仕,他是父親心目中的浪子,卻和蘇軾最好。蘇軾與他訂交於岐山,其時他正與朋友騎馬射獵,出入長林豐草之間。馬上慷慨談兵,意氣如虹,自謂是一世的豪士。蘇軾還記得一樁他的故事:某年,陳慥從洛陽回到家鄉眉州青神縣,攜來一雙艷麗如花的侍姬,讓她們穿上戎裝,青巾玉帶紅靴,各跨駿馬,招搖過市,青神縣是個非常保守的小城,沒有見過這種場面,惹得鄉人嘖嘖稱奇。闊別多年,豈料在此窮途中,會與他不期而遇,難怪要驚喜得大叫起來:「啊,這是我的老友陳季常,怎麼會在此地呢?」

當他們過麻城,轉入岐亭以北二十五里地方時,遠遠望見山上有人騎匹白馬,張著青蓋,賓士而下,待到近前,只見此人頭戴方聳高帽,在馬上頻頻招呼,卻是他的老朋友陳慥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