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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風雨京華 三 不到中書不是官

第八章 風雨京華

三 不到中書不是官

宋代亦然。凡事先經給事中書讀,並經中書舍人書行者,才將原本留省,錄黃過尚書省給札施行。不過唐制只有給事中始得封駁,而宋朝則中書舍人認為不可行時,亦可不書而執奏,稱為「繳駁」,實際上,具有除軍馬財經外的全國政務之審核的權力,所以宋有俗諺說:「不到中書不是官。」

其時,台諫們也一再上章乞罷此議,事情鬧大,司馬光才注意到事不可行,力疾請對,在太后簾前奏道:「是何姦邪,勸陛下復行此事?」
中書舍人這職務,最難的是寫作「外製」。自唐至宋,有個慣例,中書舍人承受詞頭后,就須在省中起草付吏,一直到寫成告命,從不耽擱到第二天。擔任這個工作的人,自非具有「捷才」不可。蘇軾縱然筆快,但文件太多,仍是苦事。到後來白天來不及寫時,也只好開夜車把「詞頭」留到燈下來寫,常常寫到半夜才睡。這時期,曾布(子宣)托他作篇塔記,他複信訴苦道:
再說李定,本已降責:「李定備位侍從,終不言母為誰氏,強顏匿志,冒榮自欺。落龍圖閣直學士,守本官分司南京,許于揚州居住。」蘇軾不服,繳進詞頭,與同官范百祿狀奏曰:

但是他辭不掉,只得拜表就任,仍改賜章服。上表謝曰:「右史記言,已塵高選;西垣視草,復玷近班。皆儒者之至榮,豈平生之所望。」
蘇軾大嚷道:「貢父平生做劊子手,今日才得斬人。」
他舉述當年從政地方,親眼目睹的經驗說,不肖官吏,每趁放款時期,必令酒務設鼓樂倡優,或關朴賣酒牌子,誘惑借到青苗貸款的農家子弟,前來玩樂,那些農民不明利害,常有將貸款花光,徒手而歸者,作為非理之用的事證。又曰:「每放青苗,酒課暴增。臣所親見,二十年間,因欠青苗至賣田宅、鬻妻女、投水自縊者,不可勝數。」所以他請求不要再貸放青苗錢,盤剝老百姓,留下的舊欠,也請准于每屆豐熟收成時,分五年歸還,他們這許多年來,付出的利息已經很多,所以,對於四等以下貧戶,應該一律放免。
熙寧之法,本不許抑配,而其害至此,今雖復禁其抑配,其害故在也。農民之家,量入為出,縮衣節食,雖貧亦足。若令分外得錢,則費用自廣,何所不至。許人情願,未免設法罔民,使快一時非理之用,而不慮後日催納之患。read.99csw.com
范純仁也主張:「消合黨類,兼收並用。」

蘇軾為諫官,勇猛更如出山之虎,一鼓作氣,掃蕩群奸。他對王覿說:「張璪天資邪佞,易以為奸,宜除去。」連章攻擊,至七月,張璪遂遭罷斥。張璪于詩獄案時,為知諫院兼侍御史知雜事,同時受命與李定、何正臣、舒亶共為雜治該案的四凶之一。
中書舍人參議表章,百官奏議、考課皆預裁焉。
凡七狀攻下右相韓縝,五月,再上狀《乞誅竄呂惠卿》,指他詭變多端,見利忘義。
蘇軾在還朝三四個月的時間內,扶搖直上,一再升遷,這事即使他本人勇於自用,不怕權高責重,但也不能不凜于官場中樹大招風的忌諱,所以頗為踧踖不安,立即具狀懇辭,有曰:
司馬光當朝,凡是王安石、呂惠卿所建立的新法,無不剷除務盡,對於熙寧年間執行新法的大臣,也抱著徹底清除的成見。程頤對他說:「作新人才難,變化人才易。現在這些都是可用之才,而且人豈甘心為小人?若宰相用之為君子,誰不為君子?此等事欲他們自做,未必不勝如吾曹。」
古時的成文法,不如現代完備,所以幕僚業務的法寶,是遵循典故,援引成例。但是蘇軾認為世事複雜多變,不能以典常成例當作永遠不變的金科玉律,天下沒有任何標準,足以適應萬事萬物。所以他要運用聰明來隨機應變,覺得沒有思想內容的典常則例,只是妨礙以自由意志來裁量庶政的一種束縛。
然而,司馬相公的成見牢不可破,他是「涇渭分明,不稍假借」。當時的朝士如曾子開、侯仲良等事後都說,假如程頤、范純仁的意思,得被溫公採納,必無後來紹聖年間的報復之禍。
於是,再被謫放滁州。這件事,很易被人誤會是蘇軾報復詩獄的仇怨,實則未必盡然。宋是盛倡以孝道治天下的時代,蘇軾深沐儒學教化,對於悖倫常者,疾視如仇,是其基本觀念,並非只對李定如此。同時有旨貶謫虐母的張誠一提舉江州太平觀案,蘇軾一樣反對,認為像這種「惡逆不道之人,雖肆諸市朝,猶不為過」,不肯撰告。反之,如程遵彥事母至孝,他便據此狀請擢用。這都是「孝治之極,天下順之」的時代里,一種維護倫理道德的行動,並不完全出於私人的恩怨。
始與知己,共為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連起大獄,發其私書。黨與交攻,幾半天下。奸贓狼藉,橫被江東。九_九_藏_書
七八月間,司馬光告病在假,范純仁因為國庫空虛,支應匱乏,奏請再立常平錢穀給斂出息辦法,俾沾國用。
然而司馬丞相只是危身正色答道:「天若祚宋,必無此事。」
這個籬笆雖然暫時停工,但至明年還是築了,他還大發牢騷,說《白樂天集》有這樣一段話:「西省北院,新構小亭,種竹開窗,東通騎省,與李常侍窗下飲酒作詩。」可見唐朝時,可以西掖開窗以通東省,而現在則本省之內都不能自由往來,覺得可嘆——由這件小事,可見他實在不通實際政務。
其實,這辦法即是恢復已廢的青苗法,不過換個名目,遮人耳目而已。章上,台諫劉奏、上官均、王覿、蘇轍交章反對。
蘇軾這篇責詞,固然寫得大為快意,而讀者也覺得「利如並剪」,天下傳誦。但就個人的利害而言,則其後果,無異於在自己前途上,遍插荊棘,從此以後,終生都在荊棘叢中行路了。只有像蘇軾這樣的人才會做如此傻事,官僚決不肯為。
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仁,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發其宿奸,謫之輔郡;尚疑改過,稍畀重權。復陳罔上之言,繼有碭山之貶。反覆教戒,噁心不悛;躁輕矯誣,德音猶在。
這一時期種下的另一惡因,則為對少年嗣君(哲宗)的忽視。皇帝已漸長大了,但朝事一切進止,但向太皇太后取決,非但不征皇帝同意,甚至皇帝指著問了,大臣也不具對。蘇頌看到這種情形,覺得很危險,嘗對諸大老說:「不要這樣紛紜多變,到皇帝長大時,誰任其咎呢?」這話,哲宗似亦微有所聞,所以後來親政時,便說:「朝臣中只有蘇頌最知君臣之禮。」論及太皇太后垂簾時期的政事時,哲宗說:「朕只見臀背。」可見這青年皇帝的心裏,藏怒宿憤,早已種因此時。
痛快淋漓,成為傳誦一時的名言。
蘇軾在中書與司馬門人劉安世(器之)共事,安世是一個熟諳典章的官僚,每遇蘇軾處事逾越分寸時,他必非常冷靜地搬出典故來約束他,蘇軾當時很生氣,背後罵道:「何處把上曳得一個劉正言來,知得許多典故!」
蘇軾默不作聲,心裏則很不喜歡這個北方籍的鄉下佬。read•99csw•com
起知登州,到任五日而召以省郎,半月而擢為右史。……今又冒榮直授,躐等驟遷,非唯其人既難以處,不試而用,尤非所安。

至於蘇軾之為中書舍人,也很難適應嚴格的官僚制度。從來文人都不適於從政,搞政治的人,首重實際利害,而文人只管發揮自己的理想。做官的人要用傳統的典常來約束一切,而文人則重視自由意志的考慮,不屑規例。蘇軾生有極為堅強的個性,其不適於從政,尤其如操持中書省這樣需要最高幕僚技術的實際政務,就處處露出破綻來了。

蘇轍初任右司諫,以為自王安石變法以來,台諫官過分囂張,朝士們「一言被及」,馬上就逐出中樞,政風因此大敗。他倡言朝廷應加約束,使台諫們亦知自律。
汝以有限之財,興必不可成之役;驅無辜之民,置諸必死之地。橫費之財,猶可以力補;而既死之民,不可以復生。

臣等看詳李定所犯,朝廷勘會得實,而使無母不孝之人,猶得以通議大夫分司南京,即是朝廷亦許如此等類得據高位,傷敗風教,為害不淺。所有告命,臣等未敢撰詞。
塔記非敢慢,蓋供職數日,職事如麻,歸即為詞頭所迫,卒以夜半乃息。五更復起,實未有餘暇。乞限一月,所敢食言者有如河。願公一笑而恕之。
呂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貪功,好兵喜殺。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苛可蠹國害民,率皆攘臂稱首。




中國幅員太大,政治上向來有南北的地方成見。王安石領導的新黨,都是南人,如蔡確、呂惠卿是福建晉江人,章惇是浦城人,曾布是江西南豐人,等等;而元祐九-九-藏-書的主幹,自司馬光、呂公著以至呂大防、劉摯等,幾乎儘是北方人,因此,對南人不免歧視。當時,朝士間流傳一句罵人的俗諺:「閩蜀同風,腹中有蟲。」這句話不但罵了福建仔,也罵了四川佬。蘇軾聽了,遽然作色道:「書稱立賢無方,何得乃爾!」
以道德文章而論,司馬光固是天下第一流人物,但以政治能力來說,則不無疑問,如三朝名臣韓琦便批評過他:「司馬君實才偏量窄。」程顥也說:「君實自謂如人蔘甘草,病未甚時可用,病甚則非所能及。」


至其復用之年,始創西戎之隙。妄出新意,變亂舊章。力引狂生之謀,馴至永樂之禍。興言及此,流涕何追。迨予踐祚之初,首發安邊之詔。假我號令,成汝詐謀。不圖渙汗之文,止為款賊之具。迷國不道,從古罕聞。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危之竄。國有常典,朕不敢私。
諸公應須簡要清通,何必栽籬插棘。

司馬光在病中,未經詳細考較,也曾札奏贊成純仁此議,至案下中書省,蘇軾即上《乞不給散青苗錢斛狀》,揭穿純仁「偷天換日」的把戲,略曰:
朝命呂惠卿降官光祿卿,分司南京,蘇州居住。大多數朝臣認為這樣處分太輕,蘇轍、王岩叟、朱光庭、王覿、劉摯等交章痛劾,蘇轍且把呂惠卿舉發王安石私書的醜事,也揭發出來,對這種卑鄙的小人行徑,施以無情的撻伐。
把上,是農人乘以耕田的工具,相當於現在罵人為土包子的意思。安世聽得此話,慨然道:「子瞻是怕典故的,但如任他但憑才氣而變亂故常,總不可以。」
這個故事,充分說明文人從政與職業官僚的處事態度,根本不同。
蘇軾初至中書,當時的執政當局,因為中書省的公事常有泄漏,所以要在舍人廳的後面,築一道露籬,禁與同省其他部門往來。這本來是一件必要的保密措施,但他看不慣這種作風,便說:
「熙豐舊臣,多𪫺巧小人,將來若是有人以父子之義離間皇上和太后時,則大禍起矣。」
類此的忠告,也有人對司馬光當面說過:
貢父知道蘇軾有一肚皮積憤,非吐不快,所以推說身體不舒服,乘間溜走,蘇軾就把這件公事接過手來,痛快淋漓地曆數呂惠卿的罪惡。撰「責詞」曰:read•99csw•com


於是,呂惠卿再行責降為建寧軍節度副使,建州安置。詞頭始下中書,據說,按照輪值次序,此供該由劉攽(貢父)草制。
新任御史呂陶上章彈劾司農少卿范子淵,元豐時提舉河工,靡費巨萬,而所築護堤崩塌,溺死無算,堤工卒無所成,乞行廢放。多少年來,中樞實施錯誤的治河方法,浪費國帑,犧牲民命,是蘇軾一再激烈反對的政策之一,看了呂陶的彈章,對於這種漠視人民生命財產的官僚,激起了如火的憤怒。他揮筆作《范子淵改知峽州敕》,有曰:
四月,以呂公著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詔起元老文彥博平章軍國重事,班列宰相之上,以輔助多病的司馬光。
范純仁也在殿上,心想這個建議是經你同意札奏的,現在卻說這樣的話,心裏很是憤怒,但在天子之前,執笏卻立,不敢說話。太皇太后從議,詔復常平舊法,青苗錢更不支俵。

中書舍人這一職務,不但是宰相的屬官,而且例兼「知制誥」,代擬王言。所以按照宋朝的定製,「知制誥」必先考試而後任命。宋朝開國百余年來,免試任命者,只有陳堯佐、楊億、歐陽修三人而已,現在蘇軾也得特旨免試而用,使他十分不安,同時更畏懼政治圈子裡的時忌。
蘇轍開始行動,首上《乞選用執政狀》,同時彈劾左右二相,指左僕射蔡確出身獄吏,「𪫺佞刻薄」;論右僕射韓縝,「識暗性暴,才疏行污」;再論張璪、李清臣、安燾,說他們都是斗筲之人,「持祿固位,安能有為」。
宋朝的政制,以二府——中書省和樞密院及計省三司使為中樞政治的中心,直接隸屬於皇帝。樞密院主管天下軍馬,計省三司使掌理全國財政,除此以外的一切庶政,全部集中於中書省,而中書省又設於禁中。所以中書舍人的職責非常重要,宋朝官制大抵沿襲盛唐,《唐百官志》:
元祐元年三月,以吏部侍郎李常為戶部尚書;以中書舍人胡宗愈為給事中;以蘇軾接替胡宗愈的遺缺,特詔:免試為中書舍人。
而宋至元祐,內憂外患,病已甚深,司馬光實在不是一個救時的國手。
大名人劉安世冷冷地介面道:「我先前未曾聽說過這句話,不過立賢無方,須是賢者才可以;如是中人以下者,安得不受土地風俗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