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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風雨京華 七 元祐黨爭

第八章 風雨京華

七 元祐黨爭

頤兄程顥,胸襟比較通脫,生前與司馬光相交甚好,不料程頤個性,與他哥哥完全不同。他一上來,即要用三代禮法來指導現實政治,輔弼天子聖學。他堅持周禮一定可以重行於當世,認為治天下不由井田,經濟民生,終不得平。
在昔熙寧,陽九數終,謂天不足畏,謂民不足從,謂祖宗不足法,乃裒頑鞠凶。……
司馬光受命之初,汲引程、蘇,本意在於利用他們學術上的地位、聲望和才華,來輔翼他的經國大業。洛學的程頤,本是中原理學的重鎮,道德學問,為世表率。然而一個人的學問愈高,他的知識範圍便愈專門,觀念就愈固定,他的經驗和思考幾乎完全偏在理論和概念方面,與行政業務的相關性就非常薄弱,對於現實政治的了解,實際社會的知識,常常不如一個平常人,何況還要高自崖岸,架子擺得很大,官場上的人事摩擦就從此發生。所以自古以來,學人從政幾乎命定是要歸於失敗的。
臣荷先帝之遇,保全之恩,又蒙陛下非次拔擢,恩慕感涕,不知所報,冒昧進計,伏維哀憐裁幸。



蓋二程論學,本與溫公不同,惟明道性較和易溫粹耳。論學尚且如此,論政當然更加格格不入了。


至於程、蘇二人,性格更是完全相異。
怨恨蘇軾的,固然是最先挨打的蔡確、呂惠卿等輩;而司馬門下所結成的那個官僚集團,具有極大的政治野心,嫉忌蘇軾更深,也最不能容忍他。
這樣做,必然要與現實的權力世界,發生直接衝突,使自己在政治社會中變成一個可怕的「異端」。異端固常促進人類文明的進步,但他本身則將遭受無窮的迫害,何況他的言論具有很大的影響力量,何況他有不可輕視的主眷。
宋朝取士太濫,粥少僧多,爵祿的競爭,非常激烈。司馬既亡,他們為要維護既得的權位,非常自然地結成集團,政治上一經分成派系,則黨同伐異,勢所必至。人如過度執著于權勢利祿,就會犧牲政治原則,變成一大堆不問是非的政治動物了。
同年《乞郡札子》:
且看館試策題案起,朔派諸公原來想幫程頤、賈易,先https://read.99csw.com把那個「嘵嘵好言」的蘇軾揪下台來。但是後來看太皇太后的臉色不對,劾案的理由也缺乏根基,就此暫時歇手。等到程頤有隙可攻時,他們又倒在蘇軾、孔文仲、呂陶這一邊,給這位愚不曉事的聖人之徒,先來個致命的打擊。
假如說當時朝士,真是鼎足三分的話,也只有朔派才具「黨派」的規模,不但羽翼眾多,而且大多數是搞政治的老手。所謂「蜀派」、所謂「洛派」,根本沒有作為一個政團應有的條件,只是幾個同鄉朋友,三四個門生,各衛鄉賢師門而已。

蘇氏家學,本于荀卿和孟子,具有自由批評的特質。蘇軾是非觀念之強,也實不下於司馬光,疾惡如仇,堅持小人之防,努力保衛元祐朝「賢人政治」的原則,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絕不與人妥協,好用激烈的語言文字,掃蕩髒亂。
聲勢更盛的朔黨的矛頭,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專門對付蘇軾了。然而蘇軾是個對人對事非常天真的人,毫不警惕眼前的形勢已經非常危險,依然任性任情地議論時事,臧否人物,不留一點餘地,如寫范子淵、呂惠卿制詞,雖然筆墨淋漓,讀者稱快,然而他個人的冤家,也愈結愈多。他的門人畢仲游怕他再惹災禍,致書懇切勸諫:
元祐三年《論特奏名》:
同年《大雪論差役不便札子》:
少游以為這回得了老夫子的賞識,恭恭謹謹地拱手遜謝。哪知程頤卻正色訓道:「上穹尊嚴,安得易而侮之!」

士當以器識為先,一號為文人,無足觀矣。
還有一層,即使蘇軾從此鉗口結舌,廢筆棄硯,他也一樣逃避不了官僚集團的圍攻,那是因為他在當時政治與文化方面過高的聲望使然。歐陽修逝世后,接任文壇盟主地位的是蘇軾,幾為天下人所公認。宋是徹底實施文人政治的朝代,像他這樣名滿天下、望重士林的人物,被既得權位的職業官僚所嫉視、所恐懼,毋寧是極為自然的形勢。所以,「盛名」為蘇軾禍患的根源,實不下於「多言」。
伊川(程頤)與君實語,終日無一句相合。明道(程顥)與語,直是道得下。九-九-藏-書
臣非不知陛下必已厭臣之多言,左右必已厭臣之多事。然受恩深重,不敢自同眾人,若以此獲罪,亦無所憾。
蘇軾在程頤眼中呢?只是個徒逞辭辯的浮薄文人。他這種觀念,成為理學人物的共識,即如後來的朱熹,也極詆蘇軾為「早拾蘇張之餘緒,晚醉佛老之糟粕」。一筆抹殺一個天才所有的成就。
又《論邊將隱匿敗亡憲司體量不實札子》,不但得罪邊將,更傷害了包庇邊將們的朝中重臣,奏尾上說:

蘇軾是個文人氣質非常濃厚的人,而官僚與文人,卻是兩種根本不同的人物。官僚重視利害,文人耽於想象;政治離不開權術,需要客觀冷靜,而文人則一腔熱情,但求發泄。官僚必然看不起文人,所以朔派領袖劉摯,曾告誡他家子弟道:
少游碰了一鼻子灰,慚惶告退。

以這樣兩個人同列朝班,同預經筵,不必一定得有「戲侮之言」做導火線,早晚是會發生衝突的。
最初是蘇轍把出名凶暴的韓縝攻掉了,後來刑部侍郎范百祿與門下侍郎韓維爭議刑名,范百祿堅欲遵守祖宗成規,不敢以疑法殺人,而諫官呂陶又疏論韓維專權,說他援引親舊,分佈要津。韓維因此罷職。蘇軾與范百祿、呂陶原是同鄉知舊,所以韓氏之黨遷怒蘇軾,就將他戴上一頂「川黨領袖」的帽子,雖然蘇軾本來出自韓魏公之門,到這個時候,就都無用了。
今侍從之中,受恩至深,無如小臣,臣而不言,誰當言者。

……君自立朝以來,禍福利害系身者未嘗言,顧直惜其言爾。夫言語之累,不特出口者為言,其形於詩歌,贊于賦頌,托于碑銘,著于序記者,亦言也。今知畏於口而未畏於文,是其所是,則見是者喜;非其所非,則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濟君之謀,而怨者或已敗君之事矣。
蘇軾讀書求知,總期望九-九-藏-書能以自己的才智,照亮社會的黑暗,疏解人民的苦難,救助時代的孤危。何況,入仕以來,自仁宗以次,經歷三朝,一直承受皇室的器重,尤其元祐時期,宣仁太皇太后對他的期望如此殷切。危身奉上,本是儒者應有的節操,知遇激發勇氣,他那奮不顧身的建言,皆是出於不能自已的赤誠。且看他此一時期,若干奏議的「尾言」,便是責任感使他不得不然的苦衷。

結果,蘇軾未寫此碑,而今傳銘文,也沒有「裒頑鞠凶」這四個字了。
天下論君之文,如孫臏之用兵,扁鵲之醫疾,固所指名者矣。雖無是非之言,猶有是非之疑,又況其有耶?官非諫臣,職非御史,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觸諱以游其間,殆猶抱石而救溺也。
朔派諸公,大多是職業官僚,具有非常高明的政治手腕,他們冷靜察見,洛蜀雙方的摩擦,指日可待,所以穩坐高山,等待虎鬥,若非兩敗,必有一失,到那時候,他們就收漁人之利了。

元豐八年《論給田募役狀》:
蘇軾曾經自己形容他那「難安緘默」的脾氣說:「性不忍事,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他一生的命運,蘇軾也不例外。
引用這樣一個學者,是司馬光的失策;而一向堅守學術本位,至年已半百再出來做官,更是程頤的不智。《二程語錄》說:
據說,爭論役法后,司馬光生前就有將他「逐外」的意思,而現在,他的門人們自知聲望不如他,簾眷不如他,不得不結起伙來,對付這匹政治上縱橫難馭的野馬。
蘇軾作呂惠卿告詞,辭鋒那麼凌厲,怨已結得不小,這人目前雖然失勢,但黨羽布列內外,仍然具有非常深厚的潛力。政治變幻無常,一旦機會到時,隱忍的怨恨,都將變為報復的利刃。
元祐與熙寧不同。熙寧黨爭,一方面為要實現新政理想,一方面則為維護傳統的安定,雖然雙方爭得劍拔弩張,「喜于敢為者,罵別人為流俗,樂於無事者,詆他人為亂常」。雙方都不免意氣用事,但其指歸,皆為國家民族的前途,所九九藏書爭者是國家的利益,人民的生計,不為個人爭權奪利。而元祐朝士不同,黨爭的目的,只是職業官僚的排斥異己,政治上的奪權運動而已,所爭者皆是細事,並無一定的政治立場,甚至是一大堆人身攻擊,紛紛叫囂,儘是權勢欺凌而已。
何況當時地位超然,有胡說八道特權的台諫官,後來又大都投靠了朔派。在宋代的政制中,誰抓得住這個政治工具,誰就能夠操縱政局,這豈是迂夫子型的理學人士,天真任性的文人們所能抗衡的呢?


畢仲游是蘇軾主持館職試中,以第一名入選的高材生,這樣苦口婆心的勸說,做座師的當然只有滿心的感激。不幸蘇軾生來心直口快,有話非說不可,又嫉惡如仇,遇事一定要分個黑白,個性如此,就毫無選擇的餘地,在這個官僚社會裡,成為一個悲劇的角色。
司馬門下,與王安石不同,以個人的道德學問而論,甚少瑕疵可求,但他們大多是職業官僚,凡事遵循典制,以經驗為主,重視實際利害,看不起好高騖遠的空言。
程頤、賈易既都罷去,洛學這一派,「樹倒猢猻散」,一部分投機分子又被朔派吸收了去,於是聲勢更盛。
雖然,處身在現實政治的巨大壓力下,有過身中奇禍的經驗,中年以後,但在可以謹慎的地方,蘇軾也已頗知謹慎了。蜀國公范鎮作《司馬溫公墓志銘》,中間有一段寫的是:
然而不論名為川黨或蜀黨,被目為黨人的,只是氣類相從的幾人而已,豈能與出將入相的豪門以及官場老手的集團相抗衡?故洛黨既敗,蘇軾的孤危,就暴露無遺了。


蘇軾憎惡矯揉造作以權威自命的人物,而聰明人喜歡表現自己,戲謔別人,成了習慣。當他看到口誦三代聖道,一臉「孔孟再世」的伊川程子,正如文明人見了巫婆,不免覺得可笑;又如一旦發現這道學君子的實際為人,卻又奔走權門,作偽欺世,便再也忍耐不住,要破口大罵了。在奏狀中也會說:「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嘗假以辭色。」

孔文仲死後,呂公著也曾背後罵過蘇軾為「浮薄之輩」。蘇軾成為現實政治人物輕視之人,是很顯然的了。

程頤是個死硬派的理學泰斗,桃李滿天下,一向被人寵慣https://read.99csw.com了,態度高岸,固執己見,即使面對高官,他也直言無忌,不為他人稍留餘地,所以朝士們幾乎沒有人不對他厭憎。道學家之不能與語文學,更是必然之理,舉一故事為例。程頤有一天見到秦觀,突然問道:「天若有情,天也為人煩惱——這是你寫的詞句嗎?」
二丈之文,軾不當辭,但恐一寫之後,三傢俱要遭禍。……
言之則觸忤權要,得罪不輕;不言則欺罔君父,誅罰尤大。故卒言之。

臣等非不知言出怨生,既忝近臣,理難緘默。
這還不算是眼前的對立,最糟的是二蘇又得罪了數代簪纓,父子弟兄相繼為相的豪門——潁昌韓家。韓家的門生故吏,此趨彼附,本屬一氣,在官僚政治的結構中,具有極大的勢力,得罪韓家,等於得罪了掌握實際政權之官僚全體,二蘇的禍患,從此便連綿不斷了。
朋黨是宋代政治的傳統,遠如慶曆黨爭,鬧得天翻地覆。近如熙寧年間,元老舊臣與新政派的互相排斥,搞得波濤洶湧,使全國上下,都為之阢隉不安。到了元祐開元,宣仁太后所唯一信任依賴的,是息影十余年的恂恂儒者司馬光,他上承太皇太后絕對的信任,下負天下人的重望,完全掌握進退人才的權力,盈廷朝士,不論是否出於他的門下,皆是他的晚輩,即使一向善於興風作浪的台諫們,也無不仰視司馬的顏色說話,他是元祐更化的主流之主,根本沒有派系孳生的可能。不幸司馬當國,為時僅及一年,他只做得把新法罷廢,把主新法的朝官清除了去,卻來不及做進一步的建樹,便爾謝世。後繼的人沒有他的德望,就開始分裂成為三個派系:一是以司馬門下為骨幹的官僚集團,人稱朔派;一是以洛學程子為主的洛派;一是籍屬西南的朝士,人稱蜀派。蘇軾位望最隆,所以將這蜀派領袖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

稿成,囑蘇軾寫此碑文,蘇軾便復書勸景仁道:
「川黨」這一名稱,到了洛黨口中,就又變成了「蜀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