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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二 潁揚之治

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二 潁揚之治

潁州的政事雖說清閑,但也並非完全無須作為。蘇軾在任,不過短短半年,可也著實做了幾件大事。
直到自己積資應該遷升朝散郎一官時,他便請求朝廷將此一恩例,移給直方充賞,「亦使臣今後使人,不為空言」。不料仍為吏部所格。人謂蘇軾不欲參加磨勘,是他不在乎爵祿的高處,其實他只是對李直方負責實現他的諾言而已。

稅務官以「超收」為功勛,官與役一處分錢,為現代人所習見的常事,但是宋代的蘇軾卻大為詫異。

清潁東流,愁來送、征鴻去翮。情亂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凋華髮。
「這問題,我心裏早已有了腹案。目前小民的睏乏,不過是糧食和燃料兩項,義倉有積穀數千石,便可支散,以救貧民。作院有酒炭數萬稱,酒務有柴數十萬稱,可以照原價出賣。貧民得此兩項,困難就解決了。」
途中,得晁補之以詩來迎。
漫山塞壑疑無地,投隙穿帷巧致身。
火上加油的是戶部執掌倉廩的倉部,不問情由,認定綱運欠折皆因倉司頭子向綱梢要錢要物的緣故,遽然立一倉法,命令真、揚、楚、泗轉般倉依該倉法行事,將各處斗子(倉庫出納)裁汰一半。命下之日,揚州轉般倉的斗子四十人全部陳請歸農;雖然暫時留住了,如此法必行,現任的斗子必致星散。這種倒果為因、因噎廢食的辦法,只使綱運更加紊亂而已。
但是,每一想到獨在朝中孤軍奮鬥的老弟,心裏總有說不出的迷惘,寄一闋《滿江紅·懷子由》詞給他,重堅舊約:

遙知更上湖邊寺,一笑潛回萬室春。
三月初三,蘇軾已經離開潁州,到了安徽的懷遠縣,與迨、過二子遊了塗山和荊山,過濠州、壽州和楚泗之間,沿途屏去吏卒,親自深入村落,訪民疾苦。當時新麥初熟,政府催收人民的積欠,十分緊迫,農民還不出錢的,寧願流走道途,不敢歸鄉。一路上看見很多很多這樣的遊民,蘇軾不禁感嘆道:「苛政猛於虎這句話,向來不敢太相信。現在親眼見到的事實,則是水旱之災,殺人百倍于虎九-九-藏-書;而民畏催欠,又更甚於水旱災荒!」
直方惶恐受命,他有老母,已經九十歲了,母子泣別而行。
譬如說,七月下旬,蘇軾毅然上《論綱梢欠折利害並劾倉部金部發運轉運官吏情罪狀》,即是他在揚州興利除弊的一大政事;士大夫中,也只有他這樣剛直不屈的人,才有那種一舉參劾內外大吏,取怨一身而不悔的勇氣。
蘇軾和作,但說:「忍寒吟詠君堪笑,得暖歡呼我未貧。」充滿了民胞物與的熱情。
十二日到泗州,因為淮東淮西,連年鬧旱荒,禱于大聖普照王靈塔,求雨。
蘇軾到任不久,審判糧綱欠折人犯,徒流者不可勝數,那些人「衣糧罄于折會,船車盡于拆賣,質妻鬻子,飢瘦伶俜,聚為乞丐,散為盜賊。竊計京師及緣河諸郡,例皆如此」。蘇軾認為,這是朝廷的大計,生民的大病,我輩豈可坐視不救?

災荒是盜賊的溫床,百姓的饑寒固然需要救濟,而盜賊的緝捕,確保治安,更其不容疏忽。
八月初五,蘇軾又上《乞罷稅務歲終賞格狀》,他的觀點非常有趣。
而且,與八丈溝相關聯的萬壽、汝陰、潁上三縣,舊有坡塘,久已化為民田,或由政府永租與佃戶使用,為時都在五六十年以上,幾與自產無異。假如一旦強制收回,則那三縣的農民失業者必眾,人情騷動,為害不小。
蘇軾沿途訪見地方官吏催繳民欠的凶暴,與農民多年災歉之後,無力歸償,流離道路的悲慘,心裏一直不平。這件事情,他在杭州時,朝廷曾因災殄詔求直言,他即應詔論列四事,其中即有寬免民欠一項。不料事為執政所格,初則諉稱未見此狀;經蘇軾別錄再奏,朝廷准賜緡錢百萬,糴米備賑;而發運使王覿又堅稱米貴不糴,致使次年水災,無糧可救。寬免民欠一項,也未曾實施。
因此特派專差送信到潁州來,約請蘇軾趁此交接之間,先往京城一行,見過太后,再赴新任。蘇轍的用意非常明顯,因為依照宋朝定製,大臣移守,例可奏請過闕上殿,本意固如現代的回京述職,但過闕上殿的大臣,十九會被留京供職,得除二府六卿不等。
匆匆過了新春,元祐七年二月,朝廷告下,調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知揚州軍州事;晏知止來代。
研究這弊端的由來,因為從前的發運司,聽任綱運的船夫https://read.99csw.com們搭載部分私貨,征商(包稅的人)不得留難,所以船上都很富厚,視官舟為家,自行彌補缺漏,貨皆速達而欠折絕少。但自熙寧以後,執掌庫藏、金寶、貨物權衡、度量等事,隸屬戶部的金部官吏與轉運使卻要點檢私載,因為從中可以「留難需索」,把綱運梢夫敲詐得窮困骨立;富商大賈既不肯冒險交漕船載貨,船夫們只好專門偷盜官米。因此漕運欠折,年年增加,綱本漕法,兩皆敗壞。

直方先在就近處緝獲尹遇的黨羽,偵得尹遇已經遠逃到壽州霍邱縣的成家寨去了。他就親率弓手追緝,化裝為販牛小客,到尹遇匿處掩捕。尹遇持械抵抗,直方親手將他刺倒,遂一舉成擒。
本州舊有管三、陳欽、尹遇等一幫劇盜,打家劫舍,為民大害,雖經前任剿滅大半,但頭目尹遇始終在逃,依然結夥為盜,自稱大王,白晝騎馬于鎮市中劫人,兇悍無比。
殊不知蘇軾不但無意於此,對於汴梁這紫陌紅塵,避之唯恐不遠。他立即決定,取道下淮,徑赴揚州。給范祖禹信說:
蘇軾決心俟機求退,不料還有這次調職的新命。不過心想到揚州去轉一轉也好,希望從揚州一直回家鄉去,等候子由回來,就這樣獨自做著非常樸素的還鄉之夢:
這次親歷潁州、揚州,雖然麻麥如雲,收成很好,但是淮東西諸郡,累歲災傷,近者十年,遠者十五六年了,一歲之熟,不過是百死小民的一線生機而已,並無能力歸還陳年積欠;而監司高呼催收,「胥徒在門,枷棒在身」,人戶求死不得,紛紛逃亡,盡成流民。這舊欠中十之六七,早經朝廷恩赦了,而官吏刻薄,照樣催收,皆因可以從中漁利之故。國家收益無多,而老百姓卻被逼得走投無路。因此,他上奏朝廷,乞降內詔「權住催理」,仍下諸路安撫鈐轄司,類推講求,與天下疲民一洗瘡痏。
到潁半年,始此上問,懶慢之罪,踧踖無地。中間辱書,及承拜命貳卿,亦深慶慰。然公議望公在禁林,想即有此拜也。春暖起居如何?某移廣陵,甚幸。舍弟欲某一到都下乞見,而行路既稍迂,而老病務省事,且自潁入淮矣。不克一別,臨書惘惘。
宋以開封為首都,而開封則是個四通八達的地方,無險可守,所以必須駐紮重兵于京師,以拱衛國家根本之地。兵需九九藏書食糧,糧食都賴漕運。嘉祐以前,每年運輸總額六百萬石,欠折(短缺)不過百分之一。蘇軾查得去歲全年載運量只有四百五十萬石,而欠折總數卻高到三十余萬石,幾達百分之八。蘇軾不禁大叫:「運法之壞,一至於此!」
晁無咎是蘇門四學士中受知于蘇軾最早的一人。元祐初,在京為秘閣校理,現正通判揚州,得到老師移守本州的消息,只因限於職守,不能出境往迎,所以呈詩為代。他已聽到了老師在泗州維舟禱雨的事,所以說:「麥如櫛發稻立錐,使君憂民如己飢。」又說:「世上讒夫亂紅紫,天教仁政滿東南。」蘇軾讀了,不禁拂髯大笑,心中充溢著快慰的感情,次韻詩說:「每到平山憶醉翁,懸知他日君思我!」

這年秋天,與潁州相鄰的廬州、濠州、壽州都大鬧飢荒,老百姓吃樹皮草根為活,盜賊蜂起。逃荒的難民,扶老挈幼,絡繹於途,萬一北來,潁州首當其衝。蘇軾說:「若流民至潁,而官無以濟之,則橫屍布路,盜賊群起,必然之勢也。」撫輯難民,政府必須先有準備。所以,他於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論淮南盜賊,乞賜度牒、糴斛斗,準備賑濟淮浙流民狀》,打算賣了度牒,購儲小麥、粟米、菉豆(綠豆)、豌豆四色,封樁斛斗,候有流民到州,逐旋支給賑濟。

這時候,臘月嚴寒,久雪不霽,蘇軾與通判趙令畤登女郎台遠眺,只見白茫茫一片銀色世界。晚上耽念著,如此冰封雪凍的日子,那些無衣無食的饑民怎麼得了?兀是睡不著覺,心想先撥出百余石糧食來,做炊餅救濟他們。將這主意和王夫人商量時,夫人說:
映積讀書今已老,閉門高卧不緣貧。

這奏狀,迅速得到朝廷明詔:「淮南東、西、兩浙路諸逋負,不問新舊,有無官本,並權住催理一年。」正是聽從蘇軾的請求而發。揚州得此訊時,蘇軾時作《和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因此,有「詔書寬積欠,父老顏色好。再拜賀吾君,獲此不貪寶」的詩句,即系詠此。
當時,開封各縣常鬧水患,官吏不究本末,將原有坡塘鑿破,決水于惠民河;惠民河漲了,使陳州也鬧大水。這樣一路推下來,最後又計劃要開鑿鄧艾(八丈)溝與潁河,鑿黃堆注水于淮,認為這樣可以疏導積水https://read.99csw.com,消滅水患,其實這是「以鄰為壑」的辦法。幸而尚書省行文各有關地方勘會,蘇軾通曉水學,適至其任,馬上派人用水平實地測量,查得淮河的漲水線,高於新溝幾一丈,假使鑿破黃堆,注水于淮,則低於淮河的潁州各縣,盡成魚鱉之鄉了。
當時,洛陽牡丹,揚州芍藥,名冠天下。每年春,洛陽舉行花會,萬人空巷,賞花作樂,這風氣傳到東南來,揚州也跟著以芍藥為主,作萬花會,一次用花十余萬枝,既使花圃凋殘,而胥吏緣此為奸,借這名義剝削老百姓,蘇軾說「以一笑樂,為窮民之害」,不該再辦,毅然禁止。雖然他心裏也知道這是大殺風景的事情。
蘇軾訪聞汝陰縣尉李直方,素有幹才,忠勇負責,就將此事責成於他,對他說道:「君能擒此賊,當向朝廷力言,給予優賞;不獲,亦以不職奏免。」
三月十六日,到揚州任。大家料想不到這詩人太守辦的第一件公事,竟是停止舉行正在轟轟烈烈籌備中的萬花會。
天還未亮,蘇軾便派人折柬相邀。令畤到后,便說:
蘇軾認為直方儒者,卻能捐軀奮命,忠義可嘉,應該給予獎勵。但是宋朝的法律,官員躬親獲盜,須在半數以上,才合恩例,是只論人數,不講首從的,所以官吏捕盜者少,而大盜漏網者特多。蘇軾沒有辦法變更法律,無以酬直方。
一尊酒,黃河側。無限事,從頭說。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衣上舊痕余苦淚,眉間喜氣占黃色。便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蘇軾以《論八丈溝利害不可開狀》申復尚書省,打消了這個為害地方的計劃。
今年吾當請廣陵(揚州),暫與子由相別。至廣陵逾月,遂往南郡。自南郡詣梓州,泝流歸鄉,盡載家書而行,迤邐致仕。築室種果於眉,以須子由之歸而老焉。不知此願遂否?言之悵然也。(《東坡志林》)
蘇軾一生有三大目標:一是藝術的創造衝動,二是善善惡惡的道德勇氣,三是關心人類的苦難。這三者,構成他的生命熱情九-九-藏-書。做地方長官,不僅可以避免小人的圍攻,脫逃個人的禍患,最大的好處是親民之官,至少有機會為老百姓做些事情,清弊除害,直接從水深火熱中拯救人命。
「你從前曾聽傅欽之(堯俞)說過,趙簽判在陳州時,辦賑濟有功,何不與他商量辦法?」
潁州農田收成,經常不好,這年又苦幹旱,蘇軾雖也遣官向張龍公廟祈雨,但認為根本的工作應該是辦好水利工程。為此他奏請朝廷將原來派修黃河的夫役,留一萬人開掘轄境內的溝洫,順便構築清河三閘,通焦陂水,浚治西湖。經詔許施行,直到他離任以後,才次第完成。
狀言:「臣至淮南,體訪得諸處稅務,數年來刻虐日甚,商旅為之不行,其間課利雖已不虧,或已有增剩,而官吏刻虐,不為少衰。」認為這原因並不完全由於國家財用窘急,轉運司督迫所致,顯然是稅務官吏希望年終獎金,借關市法來斂百姓,飽私囊;還有一個怪現象是鹽酒稅務監官,雖是卑職,但縉紳士人、公卿冑子,也未嘗沒有由此晉陞的,現在他們卻與專欄秤匠一處分錢。這位最重士人氣節的老臣實在看不順眼,不禁大喊:「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要求朝廷憫救風俗,全養士節,廢除這個「稅務歲終獎格」。
蘇軾大喜道:「吾事濟矣!」立刻草放積穀賑濟奏,一面便叫趙令畤去辦。教授陳師道卧病在床,聽到這事,非常感動,寄了詩來,題名「雪中」:
然而,蘇轍在熱烘烘的政場中,並不那樣想。距今三個月前,他們兄弟倆的第一號政敵劉摯已經罷官離京,那些台諫官們失掉靠山,也不會再想興風作浪了。此時倒真希望蘇軾能回到朝中來,一同施展他們的政治抱負,上報太皇太后的恩寵,盡一份從政士人應盡的責任。
掠地衝風敵萬人,蔽天密雪幾微塵。
蘇軾狀請朝廷撤銷倉法,追問金部官吏不取聖旨、擅自立法、刻剝兵梢的罪行,並查發運轉運司吏的責任和情弊。
蘇軾續又聽得泗州也和揚州一樣,轉般倉的斗子逃掉了十二人,他認為這倉法不廢,聽任各州斗子們紛紛逃散,則綱運前途不堪設想。八月一日續上《乞罷轉般倉斗子倉法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