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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北歸 四 虔州

第十四章 北歸

四 虔州

研究陰陽五行生剋之理的術數,盛行於唐宋。唐朝的李虛中是星命學的始祖。至宋朝,陳希夷創紫微斗數,徐居易創子平術,邵康節創河洛理數(即鐵板神數)。這些人胸羅星斗,明徹內外,所謂吉凶趨避,實意則在勸人「盈者知所足,進者知所止」,使人行所當行,止所當止,不失「易」的本旨,不能純以迷信目之。

「天色晚了,紙還寫不盡,哪個要寫齋名或佛偈的,請即告我。」
已到虔州,二月十日間方離此。此行決往常州居住,不知郡中有屋可僦可典買者否?如無可居,即欲往舒州、真州皆可。如聞常州東門外有裴氏宅出賣(虔守霍子侔大夫言),告公令一幹事人問。倘若果可居,為問其值幾何?度力所及,即徑往議之。俟至金陵,當別遣人咨稟也。

上了年紀的人,都好懷舊,關念故人的後輩,但于這些年輕一代人的身上,則又不免產生生死存亡的悲戚。
蘇軾將離虔州,有《次韻江晦叔二首》之作,其一雲:
虔州有個術士謝晉臣,算命很有名,蘇軾也去訪他。蘇軾一向以為自己的生辰八字與韓愈相似,韓是身宮落在鬥牛間,蘇是命宮宿直於此。吉凶晦吝,到底有何分別,要托他從頭到尾逐年細算一番。贈以一詩:
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

蓋指「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西江十八灘」句。


故人孫立節(介夫)之子,遠道來謁,為作《剛說》。世人都說「剛者易折」,蘇軾說:「折不折,是天命。作此說者,只是患得患失之徒。」生氣依然凜凜如昔。

在章惇絕對報復的政策下,被流竄南荒諸人中,處分最重的,一是蘇軾,一是劉安世(器之)。

「從前蘇(軾)公到這兒來,租住民屋,章丞相幾乎破了我們的家。現在概不租售。」九九藏書
三月中旬,始聞章惇被貶雷州司戶參軍的消息,蘇軾為之驚嘆累日。他怕被人誤會,自然不能直接往慰他的家屬,雖然惇子章援還是他的門生。想到黃籜的母親是章惇的胞姊,所以立刻寫寄《與黃師是書》:
不怕石頭路,來參玉版師。
屬國新從海外歸,君平且莫下簾帷。
此行與劉器之並船前進,甚不寂寞。蘇軾佩服器之歷劫不磨、臨危不亂的精神力量,稱之「鐵人」;器之則對人道:「浮華豪習盡去,非昔日子瞻矣。」
依五行論命,生克化合,有一定的界說,不能隨便解釋的,則人之秉性、品格、才能與禍福,莫非竟是生來即已命定?真是不可思議。
前生恐是盧行者,後學過呼韓退之。

老蘇生前,曾游虔州,所以蘇軾到此,就很留心探訪他父親交往的遺迹。久知此地有個鍾斐(子翼),博學篤行,為江南之秀,對老蘇甚是敬重,現在當已下世。但卻訪得他的三個兒子,見面時「相持而泣」,為作《鍾子翼哀詞》。
……話及疇昔,良復慨然,三十余年矣,如隔晨耳。而前人凋喪略盡,仆亦僅能生還。人世一大夢,俯仰百變,無足怪者。……(《與宋漢傑書》)
子厚得雷,聞之驚嘆彌日。海康地雖遠,無瘴癘,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穩。望以此開譬太夫人也。
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
窗間但見蠅鑽紙,門外惟聞佛放光。


然而,時過境遷,現在他們同是北歸的異鄉人,虔州邂逅,便成了很好的旅伴。
「坡公晚年,所造深矣。」read.99csw.com
他拖帶著三房子媳孫兒,飄泊道途,已經七八個月了。幸而不必遠征湖南,但還不知去何處做歸止。是風土美好的安徽舒州,還是「緣在東南」的常州或杭州,還是到河南許昌去與老弟同居,一直都還不能決定。
蘇軾歷劫歸來,最大的慶幸,是他平生一片剛直的孤忠,而今大白於世,一切誣衊和猜忌的浮雲已經吹散,則天上一輪孤月,也當為人所共見了。

同時,原任虔守的霍漢英,奉調赴太和聽命,江公著(晦叔)來代。公著與蘇軾在杭州同官時,以好茶出名,器之酒量甚豪,但自南遷,為避瘴毒,就全家戒酒。因此,軾作《次韻江晦叔兼呈器之》詩,一聯是「歸來又見顛茶陸,多病仍逢止酒陶」。
虔守霍漢英(子侔)、監郡許朝奉(名不詳)邀宴于郁孤台。和詩中有「揚雄未有宅,王粲且登樓。老景無多日,歸心夢幾州」這幾句話,正是蘇軾此時最大的心事。
蘇軾很喜歡沐浴,海南苦無浴器,至以雞和馬自比,現在則可痛快淋漓地浴于寺觀了(宋代浴室為寺院專業)。他常去贛城東南的慈雲寺洗澡。慈雲長老明鑒,長得非常魁梧,很像世傳畫像中的慈恩菩薩,但叢林中人都推崇他是一個很有道行的和尚。蘇軾作《戲贈虔州慈雲寺鑒老》詩,則是泗州浴詩外的又一章:

蘇、劉二人,政治上不是同道,私人關係上也算不得是朋友。元祐初曾在中書省共事,但是兩人處事態度不同,蘇軾很不喜歡他,罵他「把上」(鄉下佬)。
瓦礫猶能說,此君那不知。

蘇軾新從南華來,頭腦里充滿了機智的禪門言語。在虔州寫詩,就很自然地借用禪語來表達他自己的心意,如《虔州景德寺榮師湛然堂》《次韻陽行先》《乞數珠贈南禪湜老》等先後四首均是。後世的詩論家認為蘇軾這些禪語詩不是純詩,為蘇集中一大疵病,固然不錯;但如前舉那首「戲作」,自稱道人,明言九九藏書借句,蘇軾也並不以禪門中人自居,卻很欣賞禪門超脫的了悟。靜觀窗前來去飛動的蒼蠅,衝著透明的窗紙,磕頭碰腦,只想鑽到明亮的窗外去,不知中間卻還隔著一重障礙。冷眼觀照塵世里多少徒然的人生,豈不就是鑽紙的飛蠅?蘇軾不得不致其無限的憫憐。
蘇軾生於宋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卯時,干支是丙子、辛丑、癸亥、乙卯,照命理推論:「時落卯時,命宮磨蝎,主所至多被謗誣。」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說:「丙子(年)癸亥(月),水向東流,故才汗漫而澄清;子卯相刑,晚年多難。」
開船當天夜間,江水大漲,贛石三百里之險,一夕盡沒。第二天,就到了廬陵。謝舉廉來見,蘇軾高興地對他道:「舟行江漲,遂不知有贛石,此吾龍光詩讖也。」
輯《蘇詩編注集成》,而深諳命理的王文誥說:「日主癸,乘北垣;年月丙辛,真化。秉天地正氣,不納濁流,此性剛多忤也。至於文章經濟,皆攄泄于乙卯之時。」
又雲:
劉安世三貶而至英州,章惇、蔡京又起同文館獄,再徙梅州,幾已遍歷宋代甲令所載每一遠惡州郡,而且兩次陰謀刺殺,都未成功。至劉貴妃被立為後,章惇、蔡卞又提出宮內向外間尋覓乳媼那重舊案,詔令孫鼛將劉安世收囚在檻車裡,命他親自押赴京師。行未數驛,哲宗崩,徽宗即位,赦至而還。
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
在南華寺,蘇堅因為他的兒子生病,所以先走。現在來信說,蘇庠(養直)的病已經好了,並且把他的新作寄給蘇軾看。蘇軾見過養直,印象很深,讀了他這篇「屬玉雙飛水滿塘,菰蒲深處浴鴛鴦。白蘋滿棹歸來晚,秋著蘆花一岸霜。……」的詩,大喜道:「若將此篇置於《太白集》中,誰復疑其不是?不知是乃吾宗養直所作之《清江曲》。」蘇軾固好獎掖後進,時復不免過譽;但于蘇庠,竟是慧眼特識,養直後來果為南宋的一大名士——隱逸詩人後湖居士。

稱此詩「語意高妙」者很多,究竟只能看到有限的「文學的東坡」。王應麟經術湛深,是個學者,所以能跳出辭章之外,看得蘇軾自明心志的大處,將「歷史的蘇軾」,舉與司九-九-藏-書馬光並論。《困學紀聞》曰:
死後人傳戒定慧,生時宿直鬥牛箕。
卻須重說圓通偈,千眼熏籠是法王。
「更無柳絮隨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見司馬公之心。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見東坡公之心。」
果然贛江水涸,不能通航。蘇軾只得寄家于虔縣的水南,等待江漲。
器之覺得筍味鮮美,便問:「此何名?」蘇軾答曰:「名玉版。此老僧善說法,要令人得禪悅之味。」


聊憑柏樹子,與問籜龍兒。
叢林真百丈,法嗣有橫枝。
當蘇軾到虔未久,即建中靖國元年之正月十四日,先已手書還政的向太后,忽崩于慈政殿。她是宋代三賢后之一,惜乎得年只有五十六歲。向太后之崩逝,使左相韓忠彥突然失卻支持,右相曾布乘此開始跋扈起來,不像以前那樣恭順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隨後就發生曾布專政,紹述之說重熾的變局。
與畫家宋子房(漢傑)重遇于贛州。談起四十年前,蘇軾初仕鳳翔,而他的父親宋選正做鳳翔太守,對他非常照顧,蘇軾感念於心,則曰:
憑君為算行年看,便數生時到死時。
章惇到了雷州,第一件事,立刻要找個住處,但卻遭到報應,當地百姓說:
這兩個命不該絕的同難者,放還也在最後。所以,此時遂能相遇到虔州。
籌思再三,還是常州最便,因為有點田產在那地方,可以就田而活。又聽自虔守霍漢英說,常州東門外有一裴家的宅子要賣,便寫信託錢世雄派人去探問產價。書言:
遍界難藏真薄相,一|絲|不|掛且逢場。
器之這才恍然大悟,被蘇軾騙了。蘇軾大為高興。全用禪語作詩曰:
繼續等了快一個月,外雇的船才到。蘇軾一家人便於三月二十四、二十五日間,與劉read•99csw•com器之同發虔州,他們在此羈留已七十余日。
蘇軾北歸,有人問他遷謫中艱苦如何?蘇軾說,這是骨相招來的災難。少年初到京師時,有個看相的人說:「一雙學士眼,半個配軍頭。他日文章雖當名世,但有遷徙不測之禍。」蘇軾眼形秀挺,炯炯有光,即使在畫像中也還看得出來;「配軍頭」者,犯人被斷「配」而隸軍籍。審諸東坡一生的命運,術者所言不虛。


蘇軾于正月元宵節前到虔州,寄寓水南,等候贛江漲水通航。本地雇不到船,又只好訪人到外縣市去找。二月抵邊,與蘇堅書說:「某留虔州已四十日,雖得舟,猶在贛外,勞費百端。又到此長少卧病,幸而皆愈。仆卒死者六人,可駭。」他的「河魚之疾」,沒再說起,大約經過休息、治療,已經好了。
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居士無塵堪洗沐,道人有句借宣揚。
蘇軾寓居水南,長日無事,每天都攜帶一個葯囊到郡城或山寮野市去,遇有病人,他就贈葯,並開藥方,教他如何調治。走過寺廟道觀,也必進去玩玩。好事者和僧道之流,預先探聽他行游之所,就在該地設案,案上堆置佳紙和筆墨,每張紙尾寫上姓名,自己則拱立以待。蘇軾進來了,看到那個案子,笑笑,不問一句話,就抓起筆來隨意揮灑,將寫好的紙,隨手付與求者。看看剩下的紙,如還有很多,一時寫不完,就笑語大家道:
建中靖國元年(1101)元宵節前兩三天,蘇軾一家人都到了虔州。
到他歸去時,人人都已有了滿足的收穫,歡躍而散。
寒食節,與器之同游南塔寺寂照堂。器之甚好談禪,但不喜歡游山。山中新筍出土,蘇軾想上山吃筍,怕他不肯同去,騙說邀他同參玉版和尚。器之聽說有禪可參,欣然從行。到了光孝寺的廉泉,先坐下來燒筍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