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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不吭聲,一臉倔強。夏繼成「啪」地打了下他的警帽檐,帽檐遮住了顧耀東的眼睛。他一臉倔強地扶正帽子。
「用我的吧。」
從入口進去后,是一條很短的南北豎向走廊,走廊右側是登記室,一扇大窗戶朝走廊開著,值班的警員可以清楚看到每一個進來的人,這是看守所的第二道關卡。往前走到頭是與走廊垂直的東西橫向通道,一東一西,兩邊都可以通行。劉警官敲門的時候,顧耀東已經記清楚了地形。
劉警官不耐煩了:「閑得慌?那你可以打掃衛生啊。我正嫌座位下面一地花生殼沒人掃呢。」
「棉衣雖然沒有瑕疵,但它偏偏是你最不喜歡的顏色,那你怎麼辦?」
劉警官不置可否。顧耀東跟在一旁偷偷瞄著他,一絲忐忑,一絲期待。
肖大頭這次是真的冒火了:「那你去熱臉貼什麼冷屁股?」
劉警官:「什麼十點四十,你再看看清楚。」
沈青禾拚命憋著笑。顧耀東端起母親扔在地上的水盆:「我去晒衣服。」
「讓你回去你就回去!」
正說著話,多多拎著書包嚷嚷著從樓上跑下來:「媽!我的猴子呢?」
夏繼成的車停在碼頭邊。上車前,沈青禾問道:「你讓我留意顧耀東,是怕他因為陳憲民的事衝動?」
夏繼成起身披上浴袍,離開了水池:「時間差不多了。自己回去吧。」也不知顧耀東聽見了沒有,他一個人泡在水池裡,若有所思,一動不動,全然不知自己已經泡得滿臉通紅。
看守所守門的老頭又在慢吞吞地檢查劉警官的證件:「今天來這麼早啊?才十點四十。」顧耀東一聽,瞄了眼崗亭里的掛鐘。
站在看守所鐵門外,他掏出小藍本看了看。藍色外殼上寫著「麗雲沙龍貴賓證」,裏面貼著他自己的照片。晃眼一看,這和劉警官手裡的證件非常相似。太陽已經下去了,月色還沒有亮起來。路燈很昏暗,這是一天中光線最暗的時候。這樣的光線,加上那個守門老人不靈光的視力,用這本美髮沙龍貴賓證矇混過關一定沒問題。
顧耀東沒說話,埋頭去了刑一處。他是個不善於解釋的人,更何況這次他也不打算解釋什麼。
「劉警官!」
「顧先生、顧太太給你準備的,讓你拎到警局,送給長官。」
老頭湊近了看掛鐘:「哎喲,都十一點四十了,呵呵,眼神不靈光了。」顧耀東抱著飯盒戳在一旁,暗自竊喜。
「我還不知道明天晚上能不能回來。」
顧耀東沒搭理她。
「在警察局這個地方,還輪不到你來當英雄。幹不了就走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夏繼成走到顧耀東面前,用令人生畏的目光看著他,「陳憲民被捕跟你沒有關係,他的命運也不會由你來決定,自作主張只會給自己和別人帶來更大的麻煩。顧耀東,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做自己沒有能力負責的事。」
「不會的。」顧耀東心虛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跑到辦公桌前抓起挎包就跑了出去。
劉警官拿著鑰匙離開了登記室,顧耀東拎著餐盒趕緊跟上,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跑到門邊抄起墩布和水桶,朝徐三笑了笑:「我這就去!」說完追著劉警官出去了。
夏繼成在更衣室換好了衣服,無意間注意到旁邊的柜子還關著門。他拉了拉,櫃門鎖著,也就是說柜子的主人還沒有來換衣服。他蹲下一看,顧耀東的鞋子果然還放在那裡。一名小工正好進來,夏繼成趕緊問道:「夥計,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年輕人走了嗎?」對方一臉茫然,夏繼成馬上沖了出去。
「你犯錯,我並不驚訝。」
「遲早會的。我跟他吵起來了。」
顧悅西著急了:「我明明放抽屜里了!我還打算明天去做頭髮的,沒有這個人家根本不讓進!」
他的神情說不清是嚴肅,還是憂慮,又像隱隱帶著一絲竊喜。這讓沈青禾有些糊塗了。
四周發出陣陣悶笑。趙志勇在一旁嘆氣:「讓你給大家道個歉,誰讓你拎一筐雞蛋來!」顧耀東坐在座位上,面紅耳赤。
「我願意承擔這個後果。」
楊奎走進一處處長辦公室,習慣性地鎖了門。
沈青禾小聲說:「悅西姐好像沒回來。」
刑二處的警員們各自忙著「正事」,織毛衣,算金價,吃東西,夏繼成坐在座位上看報,生活一如往常,好像誰都沒有被影響到什麼,也沒有誰關心顧耀東和趙志勇在說什麼。
「我會多留意的。另外,不要再拿他和十年前的夏繼成比較了。他和你不能相提並論。」說完,沈青禾轉身離開了。夏繼成站在車邊,默默望著她的背影。沈青禾走了一會兒,再回頭望去,夏繼成的車已經開遠了。
「吳市長五月份宣布的大都市計劃,收音機從早到晚都在廣播,弄堂里人人都在聽。國際大都會,花園城市,老百姓可都相信了!」
一字一句,是警告,也是威脅。顧耀東迎著夏繼成的目光與他對視,他想過夏繼成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一個玩忽職守的人,一個庸俗、偷安、麻木的人,但從未想過他是一個如此不堪的人。
沈青禾很詫異:「你怎麼知道?」
「帶你進去也可以,把我的結案報告也寫了。」
「好。這樣的話,用來撤退的四輛車都解決了。加油站有異常情況嗎?」
「政治的事我不懂。可抗戰已經勝利了,日本人都完蛋了,難道不應該天下太平嗎?」
劉警官一聲吼:「陳憲民,吃飯!」
王科達似乎沒聽見他的問題,他正靠在椅子上,思考著什麼。過了片刻,他才開口說道:「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石立由在大昌客棧被人劫走,問題到底出在哪個環節?你分析過嗎?」
夏繼成:「警局西邊有個院子,用來放囚車和貨車的,知道地方吧?」
「可是我們把人藏得這麼秘密,除非他們是千里眼順風耳,否則怎麼可能知道?」
顧耀東完全不明白他要問什麼,但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便宜的吧。」
沈青禾趕緊跑過去:「怎麼了顧太太?」
劉警官冷笑著瞥了他一眼:「我倒是想啊,你去問問楊隊長能不能同意?」顧耀東不吭聲了。
「還來?」
「覺得愧疚?」
沈青禾心裏有些狐疑,還想多問兩句,顧耀東已經下樓回了房間。她看著那幾張租房廣告,越發納悶了。
「是!」
自從大世界出事後,沈青禾一直在尋找合適的中轉點替代它,現在終於有了成果:「我看了路線。有一家三來澡堂,剛好在三條路交會的地方,很適合作為撤退的中轉點。後院有一個堆放煤球的倉庫,平時也停貨車,我們可以把卡車停在那兒。」
顧耀東站在院子里那扇換氣窗下,抬頭望著。窗戶很高,要想從這裏翻進去,需要一點準備。他蹲下去,用手丈量從地面到窗戶的大概高度……
劉警官拎著餐盒出來時,顧耀東蹲在地上看螞蟻,看得津津有味。
「你真以為日本戰敗,大家就在一口鍋里吃飯啦?太天真了。」
「嗯……您今天沒開車嗎?」
沈青禾接過來看了看,有些納悶:「謝謝,生意忙完了我就去看看。」
「可他確實很傳奇。對我來說,這個詞很客觀,也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警衛怎麼處理?」
劉警官有些不耐煩了:「你的結案報告寫得好不好,關我什麼事?我的結案報告還沒著落呢。」顧耀東還在想說辭,對方忽然想到了什麼:「哎,你是東吳大學的?」
顧耀東泡在熱水裡已經昏昏然,缺氧使得他臉紅到發紫,活像塊豬肝,眼神迷離,眼皮也漸漸耷拉下來。他在熱水裡慢慢下滑,慢慢下滑……就在水沒過顧耀東鼻子時,一雙手架著胳膊將他從水裡拎了起來。顧耀東已經軟成了一根麵條,癱在池邊地上。
「重新調查。」
徐三和他幹了一杯,小聲問道:「跑狗場最近有好注嗎?我也想賭一把。」
小喇叭:「是押送陳憲民去提籃橋監獄?」
顧耀東語塞了。沈青禾拎起雞蛋遞給他:「拿著吧,不然他們心裏一直不安。顧警官,其實我挺羡慕你的,一家人都這麼關心你的事。你可不是無牽無掛的一個人。」
沈青禾剛一進顧家客堂間,就看見耀東母親端著剛洗好的衣服,盯著牆上的畫框看,大概因為老花眼,她遠遠近近地看了好半天,待到終於看清,差點一口氣厥過去:「這……這……撞鬼了!撞鬼了!」
哐當聲停止了。一雙手從他手裡接過了餐盒,一聲「謝謝」,溫和而有力。
顧耀東反問她:「你今天心情不錯啊?」
在旁邊排隊的顧耀東聽者有心。
「看什麼呢!」
「那是應該的。」司機遞了盒煙給他:「老闆,跟您商量個事。我拉貨的許可證到期了,還沒來得及補辦。剛剛來的路上還遇見警察檢查,實在不敢再上路了。能不能讓我把車停在這兒幾天?」
「是顧耀東。」
「處長,明天早上幾點出發?」
「先不必。現在沒有證據,但卻是一個警示。它在提醒我,即使是在警局,大家都穿著同樣的制服,但誰的制服下面藏了尾巴,沒有人知道。」
「就兩天。萬一被警察逮到,錢可不少罰,我這兩天的活兒就算白乾了。」
顧耀東似懂非懂,喃喃自語著:「我忘了自己的初心嗎?」
肖大頭把筷子往飯盒裡一戳:「白眼狼!虧得我們還去黃浦分局替他出頭,這麼快就忘了!」
「你瘋了?熱水裡泡這麼久!差點泡暈了你都九-九-藏-書不知道!」夏繼成朝他吼著。顧耀東仍然一臉遊離,似醒非醒。夏繼成的手「啪啪」拍在他豬肝一樣的臉上:「聽見我說話了嗎?」
看守所是一排東西走向的平房,入口在中間。顧耀東進門之前,注意到右邊一排房子的第二間,有扇窗戶是衝著院子里開的。
顧耀東拿上鑰匙,又從門邊拎了水桶和墩布,離開時還不忘很有禮貌地掩上了門。走在走廊上,他覺得自己好像踩著棉花,腳有些軟。
「為什麼?」
這個季節的上海,一天能下好幾次雨。到了下班的時間,外面又是大雨傾盆。一群警員堵在門口,沒傘的人到處尋找同伴,有傘的人變得很搶手。
趙志勇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青天白日之下,我們都是無權無勢的小人物。有的事,糊塗點吧。」
沈青禾忽然忍不住笑了:「夏處長,你好像有點……沮喪。」
「換班了,他當然是回家休息去了呀!」
顧耀東敬禮:「長官好!」
顧耀東:「沒有。」
「沒有。我早晚都在曬台上看了,送油的車都是老時間來。」
耀東母親正好從灶披間出來,顧耀東乾脆把信封塞給她:「要不就給家裡改善伙食用吧。」
小喇叭:「人家剛剛倒了整個一處的垃圾,有點味道,正常。」
「美髮沙龍的貴賓證,一個藍色的小本子。多多爸爸公司發的,一年才這一本!」
「就因為陳憲民的事?」
楊奎警惕起來:「您是說,內鬼?」
「嗯?」
對方很意外:「你怎麼在這兒?」
夏繼成:「鬼鬼祟祟,到底什麼事?」
「這次是真的很嚴重。」
顧耀東沉默片刻:「可陳憲民被捕跟我有關係。」
兩人相視一笑,望向江面。說話的人不能說真正想說的話,聽話的人在裝傻,沈青禾不知道這是不是也算一種默契。
顧耀東笑了笑:「反正也閑著,找點事情做。」
劉警官擠開他:「用不著。」
天色漸晚。福州路口的第一盞路燈亮了,一盞接一盞,朝警察局所在的185號延伸去。
沈青禾走到曬台邊,深吸了一口曬台上美好的香氣,遠遠望著加油站:「這裏風景真好。我喜歡在這兒看夕陽。讓人覺得很平靜,又充滿希望。心情不好的時候,應該多看看這樣的景色。」
「沒有。」
顧耀東一頭霧水:「為什麼要送長官雞蛋?」
「我看你們正喝得高興,沒敢過來打擾。」
顧耀東拘謹地瞥了他一眼:「您是長官……我們一塊兒不合適吧?」
趙志勇給每人辦公桌放了一份。
「爸。」
夏繼成:「押送陳憲民的囚車就停在裏面。明天晚上九點,你到院子外面等我。帶上改油箱表的工具。」
「螞蟻!」顧耀東一臉幼稚地跑了過來。
「我要寫一份關於陳憲民的結案報告,但是我沒見過這個人,關於犯人的體貌特徵描述不出來。所以想拜託您帶我進去看一眼。」他背書似的一口氣說完了。
「沒有。」
老闆鎖了倉庫門,回到澡堂里。
「處長?」
「幫您把錢交了我就回去。」
「記得。您說警察局不適合我,讓我主動辭職。那個時候我不肯,是因為我始終相信這是一個匡扶正義的地方。只要我再努力一點,再謹慎一點,就不會繼續犯錯。可是現在我沒這個信心了。」
「不多。」顧耀東掏出錢數了數。
「內戰是遲早的事。這不是我說的,警局裡大家都這麼看。」趙志勇幾乎已經把自己肚子里那點東西全掏出來了。
「想過,可能是共黨有眼線碰巧在客棧看見了吧。」
顧悅西:「你也覺得不對吧?」
「完了。」顧耀東說得還算鎮定,劉警官沒看出什麼異常,又走進儲藏室四下打量一番,也沒見什麼異常,這才說道:「院子里等我去。」
沿著走廊走了一段,拐了一個彎,顧耀東看後面沒有動靜,從兜里摸出面人猴子。他太緊張了,手一抖面人掉在了地上。他哆嗦著撿起來,用鑰匙按在上面,按照他的計劃面人上應該留下清晰的鑰匙模印,可用力太猛,只留下了一個洞。他趕緊把面人重新揉成一個團。就在這時,劉警官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顧耀東看起來神色有點不對,勉強應付了兩聲,就轉身上樓去了:「我上去睡了。」
夏繼成從後視鏡看著她:「加油站有情況?」
「你不是因為得罪長官,怕在上海待不下去,所以昨天跟大家交代了一堆後事嗎?」
「如果去商店買衣服,一件便宜的,一件貴的,你會選哪件?」
小喇叭:「李隊長還想去財務室替他討獎金呢。我們當他是自己人,結果人家拿我們當跳板。」
「知道,殺人犯。」
劉警官:「這是臨時來幫忙的新人。行了行了,熱死了,趕緊開門!」
「你也沒帶傘?」
耀東母親已經氣到語無倫次:「誰乾的……這是誰乾的!」她衝著樓上喊,「顧悅西!是不是你把照片換成多多畫的狗屎了!」
「停多久?」
顧耀東僵硬地站在原地,沒有反應。
趙志勇:「抓共黨的事,在警局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從來不提。這些話要是傳到共黨那兒,是會被他們大做文章的。你要是不想連累我,就和大家一樣裝聾作啞吧。」
夏繼成看著他,一字一句:「勤快是好事,就是別用錯地方。」
當天夜裡,耀東父母和顧悅西就圍在一起開起了緊急會議。桌子中間放著那個鼓囊囊的信封,令人不安。
「那媽和顧耀東呢?」
趙志勇將他拉到視野開闊的地方,指著遠處看守所的鐵門,門邊有荷槍實彈的警衛把守著。「看見那扇鐵門了嗎?鐵門裡面就是關押陳憲民的地方。良心不安,又能怎麼樣?」
「這個你不用擔心了,他們每晚有雷打不動的牌局,我有辦法避開他們。」
對面房間里,顧耀東也開了盞小檯燈,他窩在被窩裡,從枕頭下拿出筆記本,裏面夾著那張從畫框里取出的他和齊副局長的合影。一個計劃在他心裏慢慢成形。
看守所鐵門緊鎖,門口有兩名持槍的警衛站崗。劉警官拍了半天門,遲遲不見有人響應。陽光火辣辣地照著,無處遮擋。顧耀東拎著餐盒戳在一旁,瞄著兩邊的警衛,有些做賊心虛。
沈青禾:「後事?」
顧耀東話憋在嘴裏,好半天開不了口。
於是顧耀東起立大聲說道:「謝謝處長。我不餓!」夏繼成剛要說話,木頭疙瘩已經轉身離開了二處。他只能尷尬地喝了口茶。
顧耀東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趕緊表態:「一會兒出來我馬上寫!謝謝劉警官!」他很高興地朝看守所鐵門走去,劉警官在後面喊:「哎哎哎!」他一把將餐盒伸到顧耀東鼻子底下:「拎著!」
顧耀東明白了:「大家都在陽奉陰違。」
「他查到陳憲民並沒有犯謀殺罪。他的反應讓我出乎意料。」
顧耀東趕緊接過餐盒:「對不起!光想著鑰匙,忘了。」
「哦。」
「早就老眼昏花了。」
劉警官趕緊站起來:「隊長,我實在湊不出來了呀。」
「我……」
「後事?」他明白過來,尷尬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夏繼成拿著所謂的證據只看了兩眼,就還給了他:「還以為什麼大事。總翻舊賬,你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他語氣很輕巧,輕巧得讓顧耀東愣了好幾秒。
「顧耀東,走的時候記得鎖門。」
「我來看看,您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
「所有人都去例行巡查,你幹什麼去了?」
劉警官伸了兩根手指頭:「這個數。你呢?」
顧悅西:「只是丟了飯碗,也不用跟我們交代這些啊!」
劉警官關上儲物間門,回了隔壁登記室繼續喝酒。
劉警官盯著他好半天,盯得顧耀東有些發怵了,劉警官忽然憋了個飽嗝出來:「地都墩完了?」
顧耀東有點蒙:「啊。」
顧耀東想說點什麼,卻開不了口。
「畢竟要花我的錢。」
「于公無用,于私有害。除了變成笑話,你的警察生涯也可能會就此終結。」
沈青禾所說的三來澡堂,位於三條路交會的路口上,地理位置機動靈活。門口車來車往,撤退時混入其中有利於隱藏。這確實是個不錯的中轉點。
「不知道問嗎?」
李隊長織著毛圍巾,慢吞吞地說道:「別牢騷滿腹啦,在二處就是圖個清靜,省心。一處為什麼有獎金?他們抓了多少人?抓的什麼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我去。」
「然後呢?讓報紙白紙黑字登出來,警察總局抓錯人?你去公開道歉嗎?還是讓刑一處刑二處去?還是讓副局長、局長去?」
夏繼成笑而不語,端著茶杯走到窗邊。樓下院子里,顧耀東跟著劉警官走遠了。
顧耀東站在顧家客堂間,望著牆上掛著的畫框發獃。這是母親掛在這裏的,畫框里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他和副局長的合影。看著照片,他想起趙志勇的那個問題。「又能怎麼樣?」還能怎麼樣呢?也許是應該認真地想一想這個問題。
「我從來不相信巧合。」
「有時候倒是很羡慕你,有錢就開心。以前覺得自己的世界很簡單,現在發現你才是最簡單的。」
「吳市長也沒騙人啊!戰後重建是肯定的。我們安安穩穩拿薪水,誰當家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徐三擠眉弄眼:「我這兒還有好幾間房子等著收拾,有他幫忙幹活,我也好陪你多喝兩杯啊!」劉警官一邊琢磨著,一邊又和他幹了一杯九_九_藏_書
「是!」
夏繼成在窗邊找了個位置坐下,小工端來茶水。「先生,搓背嗎?」
徐三從桌子下面拿出酒瓶,一邊朝劉警官擠著眼睛:「行啊,都有小弟可以使喚了。」
顧耀東一直看著他:「你想訓我的話,處長剛才已經訓過了。」
夏繼成想了想:「喜歡逛街嗎?」
「那您呢?」
顧耀東在沈青禾身後曬著衣服,木訥地看了一眼她口中的景色,然後說道:「給人希望的不應該是朝陽嗎?」沈青禾在心裏暗暗罵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今天發什麼神經,跑來曬台安慰他,簡直自討沒趣。
徐三想了想,指著門邊的水桶和墩布小聲說道:「哎,能讓他幫我把走廊掃一掃不?正好我這兒帶了瓶好酒,我們可以喝兩杯。」
探視窗「吱呀」一聲開了。
「這有什麼不能的?」劉警官轉頭對顧耀東吩咐,「一會兒順便把走廊掃了!」
「我也不缺什麼。」
通道彎彎曲曲,光線很暗,兩側都是牢房,每間牢房配備封閉鐵門,只在門上方留有一扇很小的探視窗。顧耀東跟著劉警官走到通道盡頭,站在最後一間牢房外,看著劉警官用那副鑰匙中較小的一把打開了探視窗。聽著鑰匙轉動的聲音,他呼吸有些急促了。
顧耀東若有所思地回頭望向正在關鐵門的老頭:「要是以後您不想來送飯,可以把通行證給我,我來送。」
「說得好像你不回來了似的。不管多晚,你總歸是要回家的呀!我給你燒好了放著,回來餓了還能吃個夜宵。」
「還有比借錢更難啟齒的事?」
顧邦才忽然篤定地說道:「我知道了。」所有人看向他。「這小子,一定是得罪長官了,人家要開除他!」
顧耀東一進房間就反鎖了房門,然後把挎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倒在床上,開始一一清點。藍色證件、剛剛在鎖店配好的鑰匙、五金店買的銼刀,還有安眠藥、小刀……每清點一樣,他就在筆記本的計劃列表上劃掉一樣。
夏繼成一直看著他離開。他明白二處的人在憤怒什麼,也明白這傻小子在忙活些什麼,擔心當然是有,怕他橫衝直撞壞了計劃,但還有幾分好奇,好奇他會走到哪一步,好奇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這份好奇心如此旺盛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上海的時間不多了,所以總是下意識地尋找著什麼。
劉警官回了登記室,顧耀東望了望已經鎖上的探視窗,一咬牙,一邊墩地一邊朝來時的方向走去。很快,他就到了登記室右邊的房間門口。隔壁登記室里傳來劉警官和徐三說話的聲音,聽上去兩人喝酒正喝到興頭上。顧耀東試著推了推那扇虛掩的房門,門開了。屋裡光線昏暗,依稀可見屋裡堆滿勞保用品,應該是儲物間。朝院子的那面牆上,果然有一扇換氣窗,插銷從裏面插上了。顧耀東朝窗戶走去,剛走兩步,劉警官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刑一處幾名警員湊在一起,數著各自信封里的錢。其中一名警員問劉警官:「你拿了多少獎金?」
顧耀東敲門進來:「姐?」
肖大頭看著他,也笑了,不過是冷笑:「看出來了,有人不想在二處待了。」
「嗯。」
「辦點事情這麼馬虎!」劉警官嘟嘟囔囔地回去了。
顧耀東面如死灰,對方忽然一伸手,把送餐盒拎到他面前:「餐盒都不拿,你送什麼飯呀?」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十年前的你,可比他還傻。」
「案發當天他一直在醫院,我去醫院問過了,也查了從醫院去案發現場的路,他根本不可能有作案時間。而且新聞里說他趁對方聽唱片時闖進去,但是我查了當天報上刊登的停電通告,那一條街都停電,根本不可能放唱片。」
「不過以後再提到『白樺』,不要用『傳奇』這個詞。」
「差不多吧。他讓爸媽好好吃飯,讓我多回家陪陪他們。好端端的說這些,什麼意思?」
「所以才不能明目張胆地清除異己啊。說陳憲民謀殺,只是為了給他安個合適的罪名。現在明白了嗎?」
趙志勇湊過來:「你是不是又在處長面前多嘴了?」顧耀東沒說話。趙志勇猶豫了一下,拉著他就出了刑二處。顧耀東被他拽著一路下了樓,進了警局院子,最後到了一處他從來沒到過的地方。從這裏可以直接望見遠處的警局看守所大門。
顧悅西有些奇怪地回過頭來,顧耀東已經離開了。
顧耀東站著沒動。
「理由?」
門口的人陸續離開了。
肖大頭:「下回也別咳了,拿個哨子一吹,跑得比狗還快!」
顧耀東像跟屁蟲一樣跟著劉警官走了。二處的人這才放下手裡那些不知所謂的「正事」。誰也不說話,是因為心裏都彆扭著。
「跟你一樣。正好領了錢,去不去狗場賭兩把?聽說最近有隻狗,勝率特別高。」
肖大頭排到了窗口,財務員指了指登記冊:「簽字。」
顧耀東有些支吾:「您說過新人要少說多做。二處事情不多,我就想過去幫幫忙。」
老頭:「你的通行證呢?」
王科達打斷了他:「這趟押送,我有些新的想法。」楊奎會意,湊到辦公桌前,王科達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這不關我的事。」
劉警官熟練地在登記簿上簽名:「跑腿的。」
夏繼成下了車,正往警局大樓里走,顧耀東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就竄了出來攔在前面,神色很緊張的樣子。夏繼成瞄了他兩眼,繞開,剛走兩步,顧耀東又竄上來攔在了前面。他只得領著這小子去了後院一處僻靜的地方。
「我?」
「知道了。我正好也有事想找你!」
夏繼成臉色沉了下來:「顧耀東,我對你已經夠寬容了。別不識抬舉。」
顧耀東:「處長……」
「這傻小子心裏有個結,他是要自己去解開。」夏繼成說得很平靜,沈青禾看了他片刻,明白了過來:「什麼都不打算做嗎?」夏繼成沒有回答。傻小子在磕磕絆絆往前走,如果他後悔了回頭了,當然什麼都不需要做。如果不回頭呢?夏繼成笑了笑,想起十年前也有一個愣頭小子,磕磕絆絆,但是一往無前。
司機把卡車停到空地上。舊棉被下,藏著那一箱在大世界差點被發現的衣服和證件。確認一切都辦妥當后,他離開了三來澡堂。
顧耀東一副出了大事的樣子,東張西望,直到確認周圍無人,這才回過頭看著夏繼成,眼神直愣愣的。
夏繼成撕掉報紙和處方,扔在顧耀東臉上:「你不要臉面,別人要!我要!」
多多把書包翻給她看:「看,沒有了!」
「小的是探視窗,大的是門,只許開窗,不許開門。」
二人有些尷尬。
趙志勇在他面前來來回回踱步,幾次欲言又止。
「處長,我今天能請假早點回去嗎?」
「沒油了。」
顧耀東跟在劉警官後面,一直盯著他手裡的藍色通行證看。劉警官還在抱怨:「裝模作樣檢查半天,看得清嗎?」
兩分鐘后,他已經在儲物間,輕輕打開了儲物間換氣窗上的插銷,很堅定,甚至帶著點視死如歸的味道。
趙志勇上下打量他,小聲地問道:「你同情共黨呀?」
顧耀東一動不動地坐著,耷拉著腦袋,一副心事很重的樣子。夏繼成瞄著他的背影,拿了張報紙,把烤雞分成好幾份包著,招呼趙志勇過去:「我今天胃口不好,你們分著吃。每個人都分點。」
「有任務呀?」
肖大頭:「他們一處就夠了,我們去湊什麼熱鬧啊?」
顧耀東將小藍本揣回兜里,敲了敲門,他知道,一定要多敲幾下,多等一會兒,那個動作遲緩的老人才會慢悠悠地來開門。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然而他正要敲第二下,門「唰」地開了,速度之快,猶如一個乾脆利落的耳光打在顧耀東臉上。一個陌生年輕警員站在那裡,眼睛在暗夜裡閃閃發亮。
「你去?」
顧邦才:「又怎麼了?」
趙志勇驚訝到不自覺地喊了起來:「還吵起來了?那可是處長,你的長官!」
這話聽著很有道理,夏繼成竟然無言以對。
「沒看見。」
午飯時候,他習慣性地端著飯盒去刑二處那桌。趙志勇身邊還有一個空位,趕緊朝他招手。顧耀東剛過來,肖大頭就一腳踩在空位上,很是厭棄地捂著鼻子:「一股什麼味呀,倒胃口。」
沈青禾說得很坦然:「差不多。有筆生意,很快就能做成了。」
黃浦江邊,夏繼成和沈青禾一邊走著,一邊低聲交談。隨著仲夏來臨,城市裡的空氣也逐漸變得熱濁起來,壓抑且昏沉。只有在江邊時,這清爽的江風能讓人爽快地喘口氣。
「謝謝處長。」
肖大頭:「顧耀東?」
顧耀東一個人坐在沒有開燈的刑二處,空蕩,昏暗。從中午開始他就一直坐在這裏,喝了八杯水,翻了十本檔案,直到此刻窗外的路燈由遠及近亮了起來,他才背起挎包離開了二處。
登記室桌上已經擺好了一瓶酒和下酒的花生。劉警官照例在簽字。顧耀東看著徐三拿出陳憲民牢房的鑰匙,又看著鑰匙從他手裡交到劉警官手裡,目光被死死黏在了上面。
看著顧耀東走入死路還一臉頑固不化的樣子,趙志勇決定拉他一把。畢竟幫人暗室逢燈,絕渡逢舟,都是足以讓人銘記一輩子的恩情。
顧悅西使勁揉著臉上的面霜,從梳妝鏡里瞪他:「嫌我總回娘家蹭飯呀?」
楊奎想了想:「需要向九九藏書副局長彙報嗎?」
顧耀東沉默了。
顧耀東顫抖著手,把餐盒遞進狹小的窗口。一雙手接了進去。依然是那個溫和而有力的聲音:「謝謝。」
顧耀東依然心緒起伏著。
顧悅西:「什麼猴子?」
李隊長放下毛線活,站了起來:「嗯。雖然錢是顧警官的,但是公道是我們二處的。作為隊長,我是得去討個說法……」話音未落,顧耀東已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好像大家的義憤填膺和他沒什麼關係。
顧耀東反鎖了房門,正聚精會神地趴在檯燈下幹活。桌上放著一本藍殼證件,一張合照里剪下來的大頭照,還有一隻猴子模樣的面人。他小心翼翼用刀片把顧悅西的照片剔下來,把自己的大頭照貼了上去。一本藍殼證件就算製作完成了。和劉警官那本相比,同樣的大小,同樣的藍色,幾乎可以以假亂真。他很滿意地打開筆記本,劃掉了計劃列表裡的第一項。
「可……您也是警察。」
顧耀東:「他眼睛不好了嗎?」
「我掛在這裏的照片,我們家耀東跟副局長的合照,成了……成了……」
值班警員徐三一聽敲門,趕緊把什麼東西藏到了桌子下面。開門看見是劉警官,這才放鬆下來:「是你啊,嚇我一跳。」他看見跟在後面的顧耀東,問道:「哎,這位是誰啊?」
「明天參加押送,都提起精神來。」
顧耀東從兜里拿出報告給他。劉警官看了看,很滿意地收起來:「嗯。還湊合。上過大學是不一樣。」說著又把送餐盒塞給顧耀東,「走吧。」
「等他吃完我再把餐盒拿出來。我肯定能做好。」
「這是副局長對我們的特別照顧。二處已經夠邊緣化了,參加這種行動,對你們來說是好事,以後履歷表上也能多一筆。晚上吃飽喝足了,明天早上準時報到。」
顧耀東應聲朝外面走去。也許是意識到危險過去了,放鬆的一瞬間,他的汗水嘩地涌了出來,警服里的襯衣被汗濕透貼在了身上。
「目前看來還不錯啊。」
顧耀東不禁想起了趙志勇的生存法則,他有些迷惘:「處長,其實我不是很想學趙警官的生存法則。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應不應該繼續當警察。」
三更半夜,兩個人神神秘秘地躲在各自屋裡,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步一步將腦中的想法付諸圖紙……
劉警官瞄了他兩眼:「人我幫忙帶你看了,你的事就算辦完了。答應我的報告,你明天別忘了。」說完他把餐盒往顧耀東手裡一塞,吹著口哨朝大門走去。
「顧耀東,在這個警察局裡,我就真心拿你一個人當朋友,為了你我今天豁出去了!沒錯,陳憲民確實不是兇手。你知道,我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顧耀東太緊張了,昨晚在被窩裡想好的「順水推舟」戰術,這會兒忘得一乾二淨。憋了半天只能直接問道:「您是去給陳憲民送飯吧?」
夏繼成:「不了。」
夏繼成瞄了一眼:「夠了。跟我去個地方。」
「那天在澡堂,您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不會用錯的。」顧耀東看見劉警官拎上餐盒離開了,他趕緊扒完最後幾口飯,囫圇地說了一句,「處長,我先走了!」然後就匆匆跑出了食堂。
夕陽西下,曬台上染著淡淡的金色。顧耀東就在這淡淡的金色里曬著衣服。角落裡種著幾盆月見草,在這個月亮漸漸升起的時刻,這些植物便開始綻放碩大的黃色花朵。濃烈的花香,衣服上殘留的肥皂,以及掛在屋檐下的鹹肉,在曬台上混合成一股世俗而美好的人間香氣。但是顧耀東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懨懨地曬著衣服。
樓上休息室的窗戶也隨之關上了。
劉警官有些奇怪地瞟了他兩眼,抱著箱子進了刑一處。
顧耀東說得很輕,但卻像一塊石頭砸進水塘,立刻激起一片水花。
肖大頭在裏面嚷嚷:「關門關門!看著噁心!」趙志勇只得關了門。顧耀東在那扇緊閉的門外站了片刻,默默離開了。
沈青禾勉強擠出笑容:「可能只是要出去執行任務,也不用太擔心了。」
一陣哐哐噹噹的聲音傳來。顧耀東雙手捧著餐盒伸在半空中,埋頭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
他看了一眼:「沒有獎金嗎?」
「又賺錢了?」
又拍了好半天,一個老頭才來開了門。劉警官把通行證甩給他:「這麼慢,想熱死我們呀!」
顧耀東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仔細聽著對方的腳步聲走遠了,消失了,他才重新將攥在手心裏的面人揉成一個團。這一次,他成功在上面留下了鑰匙模印。
顧邦才:「他哪裡受過挫折?再說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他覺得自己在警局待不下去,甚至在上海也待不下去了!所以想離開這個地方!我看肯定是這樣!」
小工離開以後,夏繼成推開窗,從這裏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樓下堆煤球的倉庫。從大世界領回來的那輛卡車,這會兒就停在倉庫門口,一名警委行動隊同志喬裝的司機正在卸貨。
「這兩天萬一有人來家裡打聽我的事,你就說跟我不熟。」
夏繼成:「以前和他們有生意往來嗎?」
夏繼成發現這個傻子也有心事很重的時候,於是認真起來:「到底什麼事?」
顧耀東忍不住了:「處長,您到底想問我什麼?」
「哦。」年輕警員朝他一伸手:「通行證。」
劉警官一聽急了:「什麼意思?想賴賬?」
顧耀東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是幾張租房廣告:「我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這幾間房子都還不錯,治安很好,租金也不貴。」
「不……不客氣。」顧耀東的頭越埋越低,下巴都快要戳進胸口了。自始至終,他也沒敢抬頭看陳憲民一眼。
劉警官:「結案報告呢?」
顧耀東還在猶豫,夏繼成嚷嚷起來:「小里小氣,又不是讓你白給。等發了薪水就還你!」
「就是沒有,正想著去門口看看能跟誰合打一把傘。」
「去哪兒?」
耀東父母覺得有點不對,互相看了一眼。
十個箱子,全都搬進了倉庫。
顧耀東走過來,瞄了一眼:「多多畫得不錯啊。」耀東母親簡直要捶胸頓足:「畫得再好也是屎!到底誰這麼缺德啊,把我們家耀東的光榮瞬間變成狗屎!」
「對,對,我氣糊塗了……那是誰乾的!這麼缺德!顧邦才!是不是你發神經!」
刑二處里氣氛有些古怪。夏繼成坐在辦公桌前,望著面前一籃圓滾滾的雞蛋漲紅了臉,過了好半天他才憋出來一句:「以後,誰都不許再帶莫名其妙的東西來警局!」
夏繼成有些冒火了:「你想怎麼樣?」
「這會讓人誤會你在美化共黨。另外,警局不需要這種實事求是的報告。以後再寫,讓趙志勇教教你。」
李隊長乾咳兩聲,回去繼續織毛衣:「樂得清閑。」
劉警官滿肚子怨氣:「估計還得要兩天!」
肖大頭:「不是垃圾味,是馬屁味。」
顧耀東愣住了:「那為什麼逮捕他?」
沈青禾下樓,顧悅西趕緊小聲招呼她:「沈小姐!沈小姐!快過來!」她一邊把沈青禾拉過來,一邊說著:「你幫我們分析分析,耀東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夏繼成領著東張西望的顧耀東進了澡堂:「淋了一身雨,泡個熱水澡。」
趙志勇坐在刑二處,很是忐忑,顧耀東已經站在窗邊盯著遠處看守所的鐵門站了十多分鐘,好像著了魔。趙志勇有些後悔那天帶顧耀東去看那扇鐵門了,更後悔跟他說了那番話。
「今後誰再提陳憲民的案子,就自己去人事處遞辭呈!滾蛋!」說完他進了處長辦公室,把門「啪」地一關。
顧耀東眼神躲閃:「我有點不舒服。」
「殺人犯是你想見就見的?」
顧邦才:「看他的樣子,領了薪水也不是很開心……有問題。」
「哎!我明天就去補辦證件。謝謝。」
顧邦才嘿嘿笑了兩聲:「你第一次發薪水,自己買點東西去吧。」
沈青禾迴轉身,笑眯眯地看著他,「謝謝。顧警官,你看人眼光越來越准了。」她想了想,又說道,「等這筆買賣做成了,你也會很開心的。」說這話的時候,她是真誠的。
沈青禾這才看清,畫框里放的是一幅鬼畫桃符的兒童畫——一隻狗屁股特寫,地上拉了一團大便。
「不是加油站,是顧耀東。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借錢?」
從鐵門進去后,是一個寬敞的院子,穿過院子是一排平房,那就是關押犯人的地方。
「聽說有幾隻狗都不錯,勝率很高,有興趣合夥買嗎?」
大樓門口,顧耀東已經跑進了雨里。
顧邦才匆匆從樓上下來,過來看了,一拍大腿:「哎呀!哪個兔崽子乾的好事!我還沒來得及請老顧家的三姑六婆表嬸表舅來參觀呢!照片呢?誰把照片換成多多的畫了?」
趙志勇:「耀東,你帶傘了嗎?」
劉警官:「哪有時間寫,吃完飯還得去看守所跑腿送飯!煩透了!」
「根本沒有所謂的『陰違』,你以為蔣主席就真願意和平對話,平分天下?」
夜裡,大家都睡下了。沈青禾悄悄出了門,按照約定去了福安弄附近的一條小路。一輛黑色轎車就停在那裡等她。
夏繼成端著飯盒從後面過來,肖大頭沒看見,還在義憤填膺:「哎,你們誰認識電影廠的人?介紹他去當演員好啦!太會演戲啦!之前裝得天真老實,那是因為沒弄清狀況,其實心裏一直掂量著呢。現在一看一處立功機會多,錢多,二處是清水衙門,read.99csw.com這不就原形畢露了?」李隊長踹了他一腳,肖大頭回頭看見夏繼成站在後面,趕緊起身:「處長……」
沈青禾驚訝:「一個剛進警局的新人,敢跟你這個處長吵架?」
顧耀東看了看一地花生殼:「就是掃這裏嗎?」
搖頭。
顧邦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要慌,這件事好解決。我看家裡好像還有一些上好的雞蛋。」
「擺明了欺負二處的人嘛!」
「去不了。吃完午飯還得去給姓陳的送飯。」
劉警官瞪著他:「問你幹什麼呢!」
「是,謝謝處長。」
于胖子朝刑一處那桌抬了抬下巴:「顧警官,那邊,一處給你留著位子呢。」
顧邦才摘下老花鏡,看見顧耀東把一個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上:「我這個月的薪水。您和媽留著用。」
「行啊!明天你把資料都拿來看看,選一選。哎,你這個打雜的還真不錯。要不明天還帶上吧?」
「一塊兒。」
顧耀東如同五雷轟頂。
「明天就要押送姓陳的去監獄了,萬一您的懷疑是真的……」
「行了。我不喜歡聽口號。回去吧。」
「隊長,要不您幫他去財務室問問?」
顧耀東:「我?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天夜裡,顧家亂了套。顧悅西在屋裡翻箱倒櫃找了半天,似乎有東西不見了。她急急忙忙衝下樓,一邊喊著:「爸,你看見我的沙龍貴賓證了嗎?」
大家都收拾東西往外走,只有顧耀東還坐著。
夏繼成並沒有想象中的驚訝,只是淡淡地問道:「是不是跟家裡交代後事了?」
「你怎麼在這兒?」
夜晚的福安弄,家家戶戶都已經滅了燈。偶爾從遠處傳來狗吠聲,更顯安靜。任伯伯家的二喵趴在窗台上。
肖大頭忽然想起來:「對啊!一處抓陳憲民,顧耀東也有功。他這個月總該有獎金吧?」顧耀東聚精會神望著對門一處,沒聽見。
「那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您叫我。」
「還得送多久?」
眾人來了精神:「謝謝處長!」
「面人啊,我下午剛捏的!」
「不是不是,報告我回去就寫!就是能不能麻煩您明天再帶我來一次?」
顧悅西坐在梳妝台前擦雪花膏,多多已經在床上睡了。
「處長,他們抓錯人,這不算大事嗎?」
「拜託您幫幫忙。這是我來警局的第一個案子,要是結案報告寫不好,處長會罵我的。」
顧耀東剛想編個借口,夏繼成又接著說道:「渾身髒兮兮的,搞得跟剛從牢房裡放出來似的。」
天一亮,顧耀東就背著挎包匆匆下樓。走到門口時,他詫異地看見鞋子已經擺好了,旁邊還放了一籃雞蛋。沈青禾也從樓上下來了,靜靜看著他。
夏繼成把雨傘給了他:「還有事,現在走不了。再說我開了車。」
沈青禾一聽,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
王科達臉色有些陰沉:「這件事在我心裏一直過不去,就像長了一個瘤,讓人越來越難受,越來越惶恐。因為在我看來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就是我們警局內部……出了問題。」
劉警官很是得意:「新來的,湊合用用。」
「你幹什麼呢?」
劉警官一邊剝花生,一邊整理檔案,花生殼噼里啪啦扔了一地。
沈青禾:「知道。」
顧耀東半天才清醒過來,憨笑著:「處長,我聽見了。您的話,這回我是真的聽進去了。」
「你怎麼就不問問你自己,為什麼去商店買衣服?」
「不是。我最近……有點忙,萬一警局執行任務我幾天回不來,你多回來陪陪爸媽。」
澡堂里水霧氤氳。顧耀東泡在熱水池子里,只露了個腦袋出來。他偷瞄了一眼旁邊的夏繼成,他閉目養神,很是愜意。
從登記室右邊的房間經過時,他注意到這間房門虛掩著,樣子也和其他的不同。從地理位置來看,這就是剛剛在院子里看到的有扇窗戶朝院子開的房間。
夏繼成乾咳兩聲:「現在,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他生厭的人。」
夏繼成:「行。你們先去,菜隨便點,我晚點過來付錢。」
「你媽媽才捨不得去這種地方呢。顧耀東?他知道什麼是沙龍嗎?」
劉警官不耐煩地把他推開,一邊鎖探視窗,一邊說道:「跟犯人客氣什麼?行了,人也讓你看了。把地打掃乾淨。我去跟徐警官說點正事。」
「不是,我……我要進看守所……」
夏繼成看了看這一桌人,什麼也沒說。
「對,我今天心情很好。」
顧邦才被兩人吵得暈頭轉向,這時,耀東母親又大呼小叫地從樓上衝下來:「見鬼了!見鬼了!」
司機關上了卡車後面的擋板:「一共十箱肥皂,齊了。」
顧悅西指了指樓上,壓低聲音說道:「剛剛他好像在跟我們交代后……」後半截她不知該怎麼說。
「鬆手,這是一處的東西,別人不讓碰!」
夏繼成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麼,有些感慨:「他讓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沈青禾披著外套,開了盞小檯燈,坐在書桌前仔細完善她的行動地圖。
「沒有。不過我打聽了,他們長期收購肥皂。我手上還有一批,把價格降低一點,他們肯定會要的。」
「回家了。」
「不是在書包里嗎?」
夏繼成這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著他:「記得上一次我問這個問題,你是怎麼回答的嗎?」
「是,但也不僅僅是。我當警察馬上一個月了。這一個月里我做的事情不是錯的,就是沒有意義的。我懷疑自己永遠做不了大家認為對的事情。」
「天天都來還查什麼!」劉警官被太陽曬得煩躁,不停催促著。顧耀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本通行證上。老頭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頭打量著他。
一盆涼水潑上去。
「只是良心不安。」
沈青禾裝傻:「那是什麼意思呀?」
警局發薪水的日子到了,刑一處和刑二處警員難得一見地在財務室一起排隊。
「知道陳憲民是什麼人嗎?」
「怎麼了?」
顧悅西:「爸!家裡進賊了!」
李隊長:「處長,晚上我們去老地方吃飯,您也來吧。」
片刻之後,腳鐐聲又響了起來,越來越遠。顧耀東鼓起勇氣挪步到探視窗外。在伸手去關探視窗的瞬間,他朝裏面看了一眼。陳憲民穿著破舊的囚服,腰板挺直地坐在牆邊。雖然身陷囹圄,他卻是一身不卑不亢的風骨。
過了片刻,他把畫框摘下來,取出合影,揉成了一團。
眾人面面相覷,小喇叭小聲問道:「誰招惹處長了?」于胖子朝著隨後進來的顧耀東抬了抬下巴,大家都明白了。
劉警官想起了徐三的話,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就最後一次,記著,你又欠我個人情。」
一路上都是躲雨的人。他跑到一家咖啡館外的雨棚下喘氣,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歇了片刻,剛要繼續往前沖,一個男人「噔噔噔」地跑過來,也在這裏躲雨。顧耀東見來人竟是夏繼成,愣住了。
「我是新人,應該多做事。」
「顧警官,心情不好?」
小喇叭看了看李隊長:「隊長,還去財務室嗎?」
「是。」
「對。這小子有時候是個拚命三郎。我怕他會影響到營救陳憲民的計劃。」
顧耀東的心隱隱震了一下。他緩緩地關上了探視窗。
顧耀東心裏似乎被觸動了什麼,最後還是一咬牙,拎著雞蛋離開了。
「因為……我攢夠錢就打算搬出顧家,租個好一點的房子。你再也不用看我這副財迷心竅的嘴臉了。」
「這就說不過去了呀!顧耀東有功,憑什麼不給他獎金?」
「可你發現西服降價是因為有瑕疵呢?」
「那一切按原計劃進行。明天把卡車開到澡堂倉庫,找個隱蔽的地方停好。讓司機這次務必小心。」夏繼成猶豫了一下,「另外……還有件事需要你多留意。」
顧家人你一言我一語,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出主意,沈青禾沉默地坐在一旁,臉色有些凝重。
「慢慢熬吧。」
「有事嗎?」年輕警員問道。
沈青禾先是有些意外,而後惱火:「他又惹什麼麻煩了?」
「沈小姐,你那筆生意還順利嗎?」
夏繼成拎著烤雞進來,看見顧耀東站在窗邊,順著他的目光一望,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現在已經和平了。」
沈青禾站在曬台邊。遠處,送油的車進了加油站。她看了一眼手錶,轉身離開。剛要下樓,正好遇到顧耀東上來。兩人在狹窄的樓道口堵著,顧耀東並沒有讓路的意思。
顧耀東被問得愣住了。
澡堂老闆點了貨,又看了眼車上,只剩了一堆給貨箱遮雨的舊棉被。
「哦,那得趕緊去買葯。後天押送陳憲民,二處也參加,可別耽誤了。」
顧耀東拿著掃把走到劉警官面前時,劉警官正在抓耳撓腮地湊字數。
刑二處的人站在門邊,五味雜陳地看著這一幕。
顧耀東咽了下口水,埋頭走到探視窗外,雙手捧著餐盒從狹小的窗口伸進去。劉警官鄙視地白了他一眼,因為顧耀東這樣子太過謙恭了,簡直像是來賠罪的。
「抓錯也好,冤枉也好,這都不是你一個新人該管的事。」
顧耀東:「是!」
「明天保證看清楚,以後不會再麻煩您了。」
刑二處警員一回辦公室就炸了鍋,整個二處,沒有一個人領到一分錢獎金。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只有顧耀東沒吭聲。此時他是身在二處,心在一處。
顧耀東心不在焉地吃著飯,眼睛一直瞄著刑一處那桌,忽然,夏繼成往他面前一坐,擋個正著。
劉警官:「給他吧。九_九_藏_書
顧耀東跟在後面,琢磨了片刻,追上去說道:「劉警官!我剛才太緊張了,還是沒看清楚陳憲民的樣子。」
「所以我來找您,只有您開口,陳憲民才有申冤的機會。」
「這樣的話還是選西服更划算。」
「你最近經常回來嗎?」
最後他又站在了那間不知該如何面對的牢房外。沉默地站了片刻,顧耀東敲了敲門,然後用小鑰匙打開了探視窗。隨著哐當哐當的腳鐐聲,一個身影走過來。
劉警官拎著餐盒朝看守所大門走去,顧耀東從後面追了上來。
又走了一段,顧耀東從胸口兜里拿出警哨,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他沒直接開除你,已經很仁慈了。」
夏繼成望著他的背影,估算著什麼。
老頭笑著:「耳朵不靈光啦。」一邊說,一邊拿出老花鏡檢查證件。
劉警官一抬頭,有些意外:「還真來了?」
「那還是棉衣吧。畢竟需要穿西服的都是正式場合,有瑕疵不合適。」
第二天,顧耀東剛進刑二處就被趙志勇拉到一旁的角落。
夏繼成:「帶錢了嗎?」
顧耀東依然很倔強:「可是人命和良心比臉面重要。如果擔心連累二處,我可以寫一封匿名信交給局長,說明案件情況。」
「你是新來的吧?」裏面的人彎腰下來,似乎想通過探視窗看顧耀東。顧耀東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靠在牆邊躲著。他還是不敢面對陳憲民。
趙志勇:「給大家認個錯,事情也就……」就在這時,劉警官到二處門口張望,咳了兩聲。顧耀東彷彿聽到召喚一般,匆匆說了句「我先走了」就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老頭禁不住催促,開了門,劉警官不滿地瞪他一眼,大搖大擺進去了,顧耀東拎著餐盒跟在後面,很禮貌地對老頭鞠了一躬:「謝謝。」
夏繼成:「看起來便宜的棉衣,其實偷偷比平時漲了價。而貴的西服反倒是已經降了價的。這個時候你選哪件?」
「怎麼回家了?」
「顧耀東?」
趙志勇少見地生氣了:「你這回真的傷大家的心了。」
「劉警官?」
相框里是顧耀東一家人的合照,唯獨顧耀東的腦袋被摳去了,只剩下身子和一個詭異的洞。一家人面面相覷。
顧邦才在客堂間看報,顧耀東下樓走過來。
「好,我馬上來。」
「對。」
夏繼成走進刑二處,一腳踢翻了一把擋路的椅子。所有人都嚇得一動不敢動。
「不是你要來看的嗎?怕什麼?」
「為什麼總往一處跑?」
「你的總結報告我看了,有法學院高才生的風範。」
夏繼成悠閑踱步到澡堂休息室。幾個老年人躺在休息榻上,看報,修腳,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我知道,可是人命關天……」
「謝謝劉警官!」
肖大頭悻悻地簽字,拿了錢。
劉警官:「哎喲,今天帶的酒不錯啊!」顧耀東正要開口,那副鑰匙忽然伸到了他鼻子跟前。「顧耀東,你去。」劉警官拎著鑰匙晃了晃,顧耀東趕緊接過去。
徐三打開柜子,裏面一排一排掛滿了鑰匙。他選出其中一副,共兩把,遞給劉警官:「帶個小弟在後面,派頭都不一樣了!我什麼時候才能混成你這樣啊?」
趙志勇小聲暗示道:「處長給的。」
顧耀東回了刑二處,脫了警服放到座位上,又挽起袖子和褲腿,一看就是準備去對門干苦力的樣子。
顧耀東吃著飯,心思全在刑一處那桌,唯恐聽漏了任何一句有用的話。然而在二處眼裡,他這完全是一副眼巴巴盼著高攀的樣子。二處的人沒什麼遠大志向,也談不上有多強的信念。正義感、榮譽感,這些都有點,但又沒到可以為之拚命的程度。唯有一點,他們是講情分的人。
劉警官領著顧耀東穿過院子:「這次把人看清楚,可沒下次了。」
顧耀東回頭看到他,夏繼成清了清嗓子,剛要說話,顧耀東埋頭回了自己的座位。夏繼成只得把話咽回去,悻悻地去了自己的位子。
「現在想起來我是長官了。那就我說了算。」
顧耀東支吾著:「應該是吧。不管我回不回來,你們吃飯都別對付。」
「我問你這個月有獎金嗎?」
刑二處只剩下顧耀東一個人。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挎包里的那本藍殼證件如同一顆心臟突突悸動著。
劉警官用腳在地上點來點去:「這這這,還有這……乾脆都掃了吧!」顧耀東二話不說,拿著掃把就掃了起來。劉警官看了他一眼,繼續抓耳撓腮寫報告。
顧耀東終於逼著自己把話說出來:「處長,我犯錯了。」
耀東母親把手裡的一個小相框給他看:「你看看是不是見鬼了?」
一名警員問劉警官:「結案報告寫得怎麼樣了?」
夏繼成下樓,遠遠就看見只剩顧耀東一個人站在樓外躲雨。他看了看手裡的雨傘,正好戶籍科孔科長也從樓上下來了。
「就你聰明?就你看出案子有問題?你寫信,局長就聽你的?」
耀東母親倒是很高興:「行。那我明天去菜場,買點好肉。晚上給你燒紅燒肉。」
「當然了,我對你是完全信任的。但是這麼多天了,我實在找不到第二種解釋。」
「幹什麼?」
顧耀東打掃完徐三指定的兩間空牢房,一身髒兮兮地回了刑二處,夏繼成就站在門邊。刑二處除了他,沒有其他人。
「送完飯,把隔壁兩間空牢房也收拾出來!」
「至少得寫夠一頁紙吧?這種東西交上去,我也要連帶著挨罵。重寫!」說完楊奎離開了。劉警官嘟嘟囔囔坐下。
顧邦才正在客堂間看報:「什麼東西?」
「讓你去你就去,這麼多廢話。」
趙志勇湊過來:「處長交代你去幫忙?」
「關你什麼事?」
年輕警員:「找他有事?」
顧耀東推給他:「你吃吧。我不餓。」
「他是共黨。」
沈青禾難得地主動跟了上來。曬台上變成了兩個人。
「讀書的時候沒學過這是一個褒義詞嗎?」
「是蔣主席在重慶親口說的,要和平建國,要用對話方式解決一切爭端。各黨派要『長期合作,避免內戰』。這些都寫在《雙十協定》里!」
「沒通知就是沒有。」
夏繼成:「老孔,你帶傘了嗎?」
趙志勇起身:「處長。」
顧悅西先開了口:「是有點不正常吧?無緣無故地跟我講這些話。」
「是……劉警官,反正我要進去,要不一會兒我替你送飯,你也可以歇會兒。」
耀東母親慌了:「那……那怎麼辦!」
「你這貨送得還挺小心。」
走廊上是劉警官,他抱了只箱子正要進刑一處,顧耀東跑過來要幫他拿箱子:「劉警官,我幫你。」
顧耀東眼睜睜看著劉警官從徐三手裡接過了鑰匙,拿在手裡晃著圈,他的目光也跟著鑰匙在晃圈。
夏繼成瞟著顧耀東。他正心不在焉地翻著檔案,寫寫畫畫。
顧耀東猶豫著沒開口。
顧邦才被她吵得把老花鏡一摘:「我頭上就這麼幾根毛,要你那個東西幹什麼?」
顧耀東嚇得趕緊轉回身:「想上洗手間,走錯了。」
「嗯。」
夏繼成:「雖然我說了很多條件,但最終買哪件,不是應該取決於你去商店的初衷嗎?為了禦寒就買棉衣,為了出席正式場合就買西服。你在商店裡站太久,已經忘記自己為什麼而來了。就好像有的人出門太久,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要上路。」
「難道匡扶正義,保護百姓,還要分新案子和舊案子、新警察和老警察?」反正也從來都分不清好歹,索性豁出去了。
顧耀東看著沈青禾離開曬台,嘆了口氣,繼續心事重重地晒衣服。
顧耀東也從樓上下來了。耀東母親帶著哭腔:「耀東,家裡撞鬼了,快看看你最驕傲的照片變成什麼了!」
「這種事,在警局不是第一次了。對嗎?」
顧耀東心裏不好受,只說了句「謝謝」,也沒去一處那桌,只在附近找了個空位坐下。他注意到劉警官正埋著頭大口吃飯,好像時間很緊。他面前放著送餐盒,看樣子是要去給陳憲民送飯。
「瑞賢酒樓,那個叫陳憲民的雜誌社主編,他沒有殺人。我幫一處抓了一個無辜的人。」顧耀東說得很痛苦,夏繼成臉上微微閃過一絲異樣。他又從挎包里拿出報紙、處方,一一給夏繼成看。
「不僅如此。他很憤怒地跟我爭論了一番。」說這話的時候,夏繼成幾乎是笑眯眯的。
澡堂老闆想了想,收起香煙:「行吧,反正這兒平時也空著。不過時間不能太長。」
肖大頭從樓里出來,「嘩啦」一下撐開傘。趙志勇趕緊貼過去:「肖警官,我跟你一塊兒吧,反正走同一個方向。」肖大頭把傘一伸:「那你來。」趙志勇趕緊接過來,替肖大頭撐著傘一起離開了。臨走時他回頭對顧耀東喊道:「你也去借把傘吧,先走了啊——」
楊奎將一份報告扔在他面前:「你這結案報告寫的什麼東西,才這麼幾個字?」
趙志勇:「你到底在搞什麼?巴結一處也不能這麼露骨啊!」
顧耀東:「沈小姐,這籃雞蛋是……」
顧耀東蒙了:「請問……平時那位老警官呢?」
顧耀東怔了怔,把面人攥進手裡,回身面對劉警官。
「不試一試,難道眼睜睜看著有人被冤枉嗎?」
「怎麼了?」
「成天獻殷勤,你到底想幹什麼呀?」
一處和二處的門都開著,顧耀東的一舉一動被大家看在眼裡。他大汗淋漓地拎著兩桶垃圾出來時,看見趙志勇站在刑二處門口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