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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二度梅開寒又來 3

第十三章 二度梅開寒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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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述猜測能實現,那就好辦了,可以讓逃難者坐上飛船,然後,每艘船上只要有這麼一個伸到本域空間外的腦袋,就可以指揮飛船的正常運轉,並監視著地球的狀況。這樣一直熬到空間暴脹的結束。」
「對,你已經猜著了。那個撒旦並沒有真正離開。它又來了,正陰森森地盤踞在人類的前行之路上,也許這是個更可怕的魔鬼。」
但這還不算災難,災難是在其後——其後是一個暴脹孤立波,周期同樣為124年。空間暴脹時對人類智力會是什麼影響?其實泡利公式已經預言了,該公式是關於原點對稱的,收縮率既能以正值代入,也能以負值代入。其曲線在正負區間都有極值,分別為:
姬人銳沉默一會兒,問:「你們說完了?」
「將在63年後出現的、125年後達到峰值的那波空間暴脹,仍然是全宇宙同步,人類無處可逃,也許只有一個地方例外。」
那晚,楚天樂詳細講述了人類面臨的另一場災難。
魚樂水立時豎起耳朵,她看見姬人銳同樣如此。
「媽你放心吧。天樂已經提出了億馬赫飛船的設想,如果成功,就能救出柳葉洋洋他們了。」
「可以的,他今天情緒比較平穩。但去之後不要說什麼。」
魚樂水打一個寒戰。她不禁想起這半年來丈夫近乎「飛車」的狂熱思考,原來他知道智慧的韶華馬上就要過去了,甚至會轉為智力崩潰!他是在努力抓住剩餘的時間,力圖繪出人類智力崩潰后的圖景。
魚樂水搖頭:「那些前景已經超越了我的心靈,我不想說反對或厭惡這類話,只是——留給後人去實行吧。」
「對,人造的密真空。這類似於多普勒效應,但實質上不是。因為對我們有用的不是波頻的升高,而是空間的壓縮,是真空深層結構的壓縮。常規動力飛船其實也能造成真空的壓縮,可惜它們的速度太低,效果不明顯。我大致計算過,如果蟲洞飛行維持在半光速,空間壓縮效應就足以抵銷空間暴脹。如果那個凸起物中裝載著,比如一顆人類的頭顱,他應該能保持著峰值智力,這樣就能在沉睡的雁群中設一個清醒的雁哨。當然,這個凸起物將不得不承受強化了的宇宙輻射,如果它裏面裝著人腦,就必須有堅固的保護,那種『類中子態物質』就很適用。」
魚樂水開玩笑地說:「你今天太讓我掉面子!這麼大的事,事先不告訴妻子。我很傷心的。」
這個前景讓魚樂水打了個冷顫,她忽然坐起來:「不,應該告訴大家,首先告訴姬人銳。咱們一塊兒想辦法。我覺得,他在這些軟問題上的應變能力要比你強。」她苦澀地說,「至少也該商量一下,確實沒辦法時該怎麼收拾殘局。」
二保使勁點頭,口齒不清地說:「肯定能!」
魚樂水側過身,定定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她嘆息一聲:「天樂,我想……」
聽楚天樂講完,姬人銳眉峰緊蹙,努力消化這個過於突兀的噩耗。魚樂水默默地看著他,期待著他的睿智。在科學領域,她敬服丈夫的天才;在社會政治領域,她更敬服姬人銳的智慧;而眼下的災變應該是橫跨兩個領域的。姬人銳此刻心中五味俱全:有濃重的失落,有深深的悲愴,也有絕望的憤懣。30年前,人類突然得知那口沸水鍋的存在後,曾有了奮力的幾跳,實現了千年的科技進步,走到了燦爛光明的坦途——卻突然得知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頭!難怪在他幹了幾個大動作之後,天樂一直像是心不在焉,原來並非他變遲鈍了,而是自己過於樂觀了。自己眼中的燦爛前景,原來只是一個漂亮的肥皂泡。
Et/E0=e±2/3(Et/E0即變化后的智力與原始智力的比值);
「經過上次那件事,我不會再瞞他的。」他指指屏幕,「他已經到航天發射場了,晚飯前會回來,我估計他會主動來找我們,最近他做了不少大動作,肯定會來向咱們通報。」
他起身告辭。
楚氏夫婦過去,默默觀察著。那位工人衣著整潔,面容保養得不錯,與旁九-九-藏-書邊的工人明顯有區別,不大像是智障者。但當他抬頭看這邊時,顯然不是正常人的清明目光,而是智障者特有的茫然和畏縮。他在為水桶穿鐵絲提手,幹得很認真。楚氏夫婦默默地看著他,憐憫伴著敬意。這位智障者主動來這兒當工人,說明他不願意做一個廢物,說明他還保持著當年的尊嚴。那人不時抬頭看看客人,顯然兩位客人的凝視讓他不安。他的不安情緒顯然越來越濃,他抬頭看客人的頻率越來越高。白廠長意識到了,忙示意兩位客人離開,這時那人忽然問:
「所以,蟲洞式飛船設計的第一條規則,就是飛船實體的直徑一定要小於蟲洞直徑。這已經成了金科玉律。可是現在咱們不妨來個逆向思維——如果技術專家們能克服天大的困難,把一個有人頭那麼大的凸起伸到蟲洞外,同時勉力保持蟲洞內的飛船的行進——當然,這種行進肯定低於光速,否則就違犯了相對論——假如這樣,那麼這個凸起將會處在什麼樣的真空中?可以想象一下,這個凸起物在行進時,宇宙的靜止空間將撲面而來,就如坐敞篷車飆車時撲面的狂風。所以,對於這個凸起物來說,空間被大大壓縮了。」
伊萊娜教授笑了:「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沒關係,我們現在尚處於務虛階段,等真正開始手術,肯定要看到到家屬的手術同意書。」
這件事有點突兀,但魚樂水沒有問,安排了直升機和汽車。這家福利廠在不遠的一個鎮上,是民政系統和基督教會合辦的,女廠長姓白,是位基督徒。她沒想到名聞遐邇的楚氏夫婦親臨工廠,十分驚喜,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在辦公室,她介紹了這家福利廠的情況。工廠很小,有43個工人,都是殘疾和智障者。產品也很簡單,是再生塑料的水桶水盆等,沒什麼技術含量。再加上這些特殊工人的生產效率比較低,所以工廠是虧本的,要依靠民政和教會的資助。她領楚氏夫婦參觀了生產車間。這兒設備雖然簡陋,管理還行,環保措施比較到位,車間里並沒有塑料熱壓過程中的異味。幾十個工人雖然明顯地笨手笨腳,但幹得都很投入。楚天樂默默參觀了一遍,對廠長說:
「姬大哥你說得對。這個打算牽涉到我的一個設想,但它過於玄虛,我不知道它屬於『必要的冒險』,抑或是『不必要的瘋狂』。」
「樂水,你今天見了伊萊娜,知道你有話要說,你說吧。」
「你讓徐嫂採買的北京烤鴨就是為他準備的?」
魚樂水同教授道了再見,走過去,接過丈夫的輪椅。
「他們是不是要考我認字?我沒忘。」
天樂讓徐嫂把草兒帶走玩耍,對妻子說:「我想參觀一家民政系統的福利廠,你陪我去吧。」
「怎麼辦?現在無法可想。這次的災變雖然是軟性的,實際比上次更為深重。樂水,人類科技發展到今天這樣的水平,即使因某種災難使全人類都失去聽力或視力,失去語言能力,失去雙腿、雙腳甚至心臟,都不要緊,高度昌明的科學都能給出應變之道。但如果失去智力,那一切都完了,人類真的無處可逃了!我懼怕這個,遠甚於懼怕肉體上的絕症。今天在那個福利廠,看著那幾位智障者,尤其是那個從正常人淪落的智障者林先生,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他嘆息著,「正因為局勢徹底無望,這些擔心沒我有告訴任何人,連姬人銳也沒有說。但是——我預言的這個陰暗前景,其它人同樣也會預料啊,如果幾個月後,全球範圍內出現科學家的自殺狂潮,我不會感到意外。」
智力最高陞幅為94.8%;
前一段時間,在姬人銳督辦那幾件大事時,楚天樂確實置身事外,連新飛船的開發也沒有過問。他沒有和妻子打招呼,獨自召集了十幾名生物學家、腦生理學家、人工智慧專家等,關起門來開了一天會。魚樂水自從上次聽了丈夫那幾句不祥的話語,時刻把丈夫罩在視野里,當然不會放過這次會議。會後她攔住會議的首席科學家、以九九藏書色列魏茲曼研究所的伊萊娜教授。這是一位40歲的俄籍猶太美女,膚色紅潤,胸脯飽滿,一雙碧藍的眼睛湛然有神。她是一位狂熱的強科學主義者,終生未婚,因為她「在青春飛揚的時代就已經與科學之神結婚」——從這句話來看,顯然她心目中的科學之神是男性。魚樂水佯作隨意地問:
智力最大降幅為48.7%。。
「而且你簡直是撓著了伊萊娜教授的癢處,讓她得以大展她的高超技藝。」
「如果人類處於絕境中,就沒有什麼『不必要的瘋狂』。接著講。」
「你說什麼?我丈夫打算讓頭顱離體存活?」
魚樂水一愣,不錯,自己在震驚中忽略了這一點。她看看丈夫。丈夫點點頭,說:
雖是玩笑,也含著五成的認真。但楚天樂不大在意:「沒那麼嚴重嘛。我只是不想沒必要地刺|激你。我想先諮詢一下可能性。如果不行,那這件事就乾脆不提了。如果行,我肯定會立即告訴你。」
回程中兩人都比較沉悶。回到家裡他們趕緊打開電視,電視上正播放著火星婚禮。那兒飛揚著熱情,跳動著亢奮,鏡頭中的姬人銳儘管表情冷靜,但內心的亢奮是藏不住的。這與屋裡的沉悶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丈夫看看她,笑著說:
那位兇手的墳墓離這兒不遠,他們順便為他做了祭奠。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對這位兇手的恨意已經淡化了,剩下的更多是憐憫。
他的神情中透著恐懼。白廠長反應很快,笑著說:「是呀林先生,他們知道你一直沒有忘記認字,很不簡單的,想來考考你。」
魚樂水瞥見丈夫剛把輪椅駛出會議室,此刻正平靜地看著她與伊萊娜教授談話。她莞爾一笑:「商量嘛倒是同我商量過,但我還沒同意呢。你可以想見的,我當然更喜歡一個完整的丈夫。」
「是的。」
伊萊娜教授沒什麼戒心,熱心地介紹了會議內容,今天楚天樂是在認真探討大腦離體存活的可能性。這幾十年醫學科學飛速發展,已經做到了狗腦的長期離體存活。其實黑猩猩腦的實驗對人類更有可比性,但因為倫理限制而沒有進行(科學界已經有了共識,對黑猩猩這類與人類親緣很近的動物,一般不允許進行動物實驗)。離體的狗腦可以更方便的補充營養,可以方便地進入和解除冬眠,因而其智力活動的水平大為提高,存活壽命也可成十倍地延長。難點在於大腦的信息的輸入和輸出,雖然已經能將視覺信號和聽覺信號編碼輸入,並將大腦輸出信號用電腦破譯,但只是低層次的,「短期內無法破譯愛因斯坦的思維過程。」教授開玩笑地說。
上帝真會玩人啊。
但現在不同了。宇宙脹縮的孤立波理論已經被證實,空間暴脹將是63年後的現實。如果泡利公式的預言是正確的,人類智力就將隨之降低,最多降低48.7%,那就降到黑猩猩之下了。
具體數值為:
白廠長從旁邊喊來一個工人。這是一位典型的先天愚型病人,圓臉,眼裂小,斜眼,耳朵又小又低,短脖子,身材矮小,走路一晃一晃的,顯得肌肉軟弛無力。他用愚鈍的目光討好地看著廠長。白廠長親切地問:
「教授你好,我今天有事沒來與會。你大致介紹一下會議內容。」
她推著丈夫出門,喚上外邊玩耍的草兒,來到不遠處那座無碑的新墳。這裏安息著楚天樂的親爹,他年輕時在患絕症的兒子面前當了逃兵,一生飽受良心的折磨,晚年他擋不住親情的召喚終於來找妻兒,正好趕上救了天樂一命。現在,他雖然屍骨無存,心靈應該很安然吧。
「是嗎?那我也要感謝樂水。樂水你知道公眾對咱們仨的評價嗎?雖然重複它有點自我吹噓,我還是講一講吧。這個評價是:楚天樂是樂之友負責思考的大腦,姬人銳是負責行動的小腦,魚樂水則是指引方向的心靈。對我的評價雖是過譽,也算貼切。小腦算啥玩意兒?沒有大腦的指揮,它只能做出簡單的植物性反應;沒有心靈的指揮,它可能會步履敏捷地走邪路九*九*藏*書。所以嘛——謝謝你們兩位。」他蒼涼地長嘆一聲,「但願這次咱們還能走出一條路來。」
那位在專業上睿智但在人際關係上低能的女科學家這時才覺察到不妥。「難道……」她小心地問,「你丈夫沒有事先同你商量?他說他的病軀恐怕堅持不久了,但他的責任未完。所以我們很樂意幫助他,幫助我們心目中的科學神祇。」
楚天樂低聲問:「我能過去看看嗎?」
兩人讀出了他沒說出的話:正因為如此,我才考慮僅僅頭顱的離體存活。楚天樂又說:
楚天樂苦澀地說:
那時泡利並不知道宇宙會有暴縮,所以他說負值區段純粹是數學推演,可能並不具有實際的物理意義;但他同時也說,該公式雖然只是經驗公式,但具有簡潔美和對稱美,以他的直覺,也許能夠升級為理論公式,就像普朗克的黑體輻射公式那樣。如果是理論公式,那麼負值區段也許有實際的物理意義。上帝還是很厚道的啊,他在一個形式對稱的公式中給出了不對稱的數值:升幅94.8%而降幅48.7%,沒有讓文明生物在空間暴脹中出現智力清零,但這麼大的智力衰退足以造成科技清零了。也許,這種大致以十萬年為周期的科技清零,才是費米佯謬的真正解釋?泡利在犧牲前的遺言,就是提請我關注這個公式。
「但你肯定要問,我為什麼準備讓頭顱離體生存?那是不得已而為之。」
楚天樂點點頭:「對。」
他說,61年前開始的空間暴縮通過某種量子效應大大提升了人類智力,按照普魯斯特的驗證及泡利的公式計算,人類智力已經提高了45%,還有可能繼續提高。人類社會在短短三十年中實現了科技大爆炸,無論是科技精英,還是普羅大眾,都充分享受了高智力,把它視為平常之事。不過,我們已經知道這次暴脹是個孤立波,半周期為62年,一年後就要達到峰值,然後收縮強度逐漸降低,提高的人類智力也會逐漸下降。再62年後,空間恢復到標準真空,人類智力也會複原到災變前水平。到那時,再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天才飛揚和智慧怒放了,人類發展科學仍然得像過去那樣,用可憐的智力東撞西碰,就像老鼠鑽迷宮一樣。如果沒有這輪智力暴漲,人類不會意識到自己智力的可憐。但經歷了智力暴漲又把它失去,人類情何以堪啊。
她掏出記事本,示意客人寫幾個簡單的字,魚樂水寫了「人、天、日」幾個字,那人順利地認出來了。白廠長和魚樂水齊聲誇他,他的神色轉為霽和。
二保連連點頭,接過白廠長遞過的筆,努力寫出「丁二保」三個字。不過「保」字是橫躺著的。白廠長誇獎了他,他興沖沖地離開了。白廠長無奈地笑著:「我糾正了多次,這個『保』字還是躺著,我乾脆也不糾正了。」
「不,沒完。你們沒有說到這些情況和『頭顱離體存活』有什麼關係。」
白廠長趕緊搖搖手,低聲說:「別讓他聽見。這是位特殊智障者,曾經是一家技術型企業的老總兼總工,企業辦得相當紅火,多次慷慨資助過我們廠。後來他不幸得了腦瘤,手術后智力極度降低。其實以他的財力,完全可以留在家中由專人護理。他是主動要求來這兒的,家屬拗不過他。我猜想,也許他在資助我們廠時,對這兒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他來這兒后,只能幹最簡單的活兒,但我總覺得他對過去的生活有記憶。有時他會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回想不起來,就會來一場發作,做出一些狂暴的舉動。我們對待他特別小心。」
回辦公室的路上,白廠長感慨地說,這位智障者現在最恐懼的事情之一,就是他會忘掉寫字和認字,那樣他覺得自己就成了真正的廢物。實際上他確實把大read.99csw.com部分漢字都忘了,我們只能圈定二三十個最簡單的字,經常問,不斷強化他的記憶,也算是對他的安慰。楚氏夫婦很感動,從白廠長剛才稱呼「林先生」的細節上,也感受到白廠長的良苦用心。
楚天樂又說,雖然泡利當時不知道這次的宇宙暴縮只是個孤立波,但他有過人的直覺。他多次給我嘀咕過:這種十分暴烈的空間收縮恐怕不會持久,正如一句中國古語: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所以早在那時,他就對「暴縮后可能轉為暴脹」及「暴脹可能引發智力衰退」的前景惴惴不安。泡利無奈地說,很可惜,他無法用實驗或觀測來驗證該公式在負值區間的推演結果。此前,物理學與玄學有一個根本區別——物理學有實驗室,任何玄思奇想必須由實驗來驗證。但不幸的是,科學發展到宇宙學階段已經沒有實驗室了。比如,怎麼可能在實驗室里製造一個暴脹的空間,從而驗證人類智力是否會下降?這種膨脹是發生在空間第四維,人類絕對不可操控的。所以,他只和我討論過這些擔心,我們從沒告訴第三人。
「人造密真空!」魚樂水興奮地說。
「二保,今天幹得怎麼樣?能不能得個紅花?」
他的誇獎實際是批評,是撒一撒上次窩的氣。楚天樂說:「對,我不會再瞞你,這也是樂水的意見。」
姬人銳說:「既然咱們已經打破了『光速不可超越』的定律,超越了相對論體系,那再打破一個定律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這樣吧,我們靜下來考慮三天,然後見面,商量一下以後該如何辦。天樂,謝謝你的信任,這次你把這個災變及時告訴了我,沒有像上次那樣藏著掖著,採取單獨行動。」
魚樂水心中忽然一沉。她猜不到丈夫要說什麼,但已經遠去的恐懼和絕望又悄悄地來了。怎麼可能呢?人類已經逃脫了全宇宙塌陷的災變,正在開發億馬赫飛船,有用不完的能量,再不用擔心環境污染,前途一片光明,人類可以說已經開始進入神的境界,進入自由王國,怎麼會……但她知道魔鬼又來了,而且和丈夫今天的參觀有某種關係。丈夫直視著她,一直看到她的心靈深處,嘆息著說:
臨走時,楚天樂留下了一張50萬元的支票,白廠長連連致謝,楚天樂真誠地說:
「你和我都信奉我乾爹的話:人活著就是為了享受活著的樂趣,不是為了逃避死亡。在活著的進程中,為了生存所乾的任何事都是天然合理的。到這裏為止你我沒有分歧,但之後分歧開始了。你認為,活著的主體應該是人,而不是,比如一個人頭和機器身子的雜合怪物,你認為那已經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不妨把這兩種『活著』定義為:肉體的活著,和理性的活著。我認為,從長遠來說,人類的生存應該是後者,它可能有各種方式,包括一個流動在大一統電子網路中的思維。」
魚樂水讓草兒點了香,敬在靈前。三人對著墳墓三鞠躬。草兒輕聲說:「爺爺你安息吧。爸爸媽媽都說你是個好爺爺。」
「不必客氣,其實該感謝的是你。殘疾智障都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這些殘缺者是在代替正常人受苦。你關愛他們,把這當成終生的事業,我和樂水都謝謝你了。」
「對,我們知道。」
楚天樂一般比較內向,不大對外開放心靈,今天這些很動情的話,魚樂水是第一次聽到。她非常感動,把丈夫摟在懷裡,兩人享受著心靈的共鳴。過一會兒,楚天樂說:
魚樂水皺著眉頭:「慢著——這種做法,讓凸起物中的那個人腦來指揮飛船的運轉,是不是違背了你說的那個『不同宇宙信息不可通』的鐵律?因為蟲洞內外的本域空間和非本域空間,從本質上說是不同相的。」
她又喊來兩位並作了介紹。楚天樂指著不遠處一位中年工人問:「那位應該也是智障者吧,我看他的肢體都健全。」
楚天樂打斷妻子的話,「樂水,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有些話可能難以出口,還是我來說吧,然後你來評判這是不是你的內心想法九-九-藏-書。算是一個猜謎遊戲吧。」
「完了。」魚樂水說。
如果人類還處在茹毛飲血時代的話,這樣的智力降低並無太大危險。宇宙脹縮的孤立波已經多次掃過宇宙,近期的間隔大約為十萬年一次,但並未造成以十萬年為周期的物種大滅絕。不妨設想一下:也許在智力提升期黑猩猩很快學會了用樹枝釣白蟻,學會用石頭砸堅果,甚至學會了利用天然火,進化出了簡單的語言;可是不幸輪到智力降低期,它把這些進步全忘了——那也不要緊,它們仍然可以摘香蕉,吃樹葉,用猩猩的獸語呼喚同伴,照樣能活下去。可惜人類已經不是蒙昧的動物,人類有核電站、飛機、萬噸巨輪、攔河大壩、病毒實驗室、基因工程公司,更不說有核潛艇、洲際導彈、生化武器……這些都需要智慧來控制。如果把這些開關、按鈕都交給一群愚昧的黑猩猩,想想世界會是什麼樣的前景吧。
楚天樂聽出妻子的不滿,仍笑著說:「這點你也沒說錯。」
楚天樂的口氣忽然急轉直下:「但我說的分歧是極而言之。我相信我說的『理性活著』終將會實現,但並非說我就準備身體力行。你說得對,那種前景留給後人吧。我也像你一樣想有一個肉體,雖然這具不合格的肉體讓我承受了很多痛苦,少了很多樂趣,包括性之樂趣,但我仍很看重它。樂水,我喜歡你偎在我身邊,摩挲著我的皮膚,髮絲痒痒地搔著我,氣息柔柔地吹著我。樂水,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你,有人謬讚我是樂之友大腦什麼的,但這顆大腦有你的愛情滋潤才有了靈性。」
他是有意把談話的氣氛輕鬆化。魚樂水響應了,笑著說:「好啊,遊戲開始吧。」
「但諮詢的結果是可行。」
「麻煩廠長,能不能介紹幾個智障者?」
她又說,其實一個不那麼純粹的、難度較低的替代方案是頭顱離體存活。後者可以利用原件的視力、聽力和語言能力,因而就不存在上述的輸入和輸出瓶頸。頭顱存活只用把原件的頭部血管和神經同機器母體相連接就行了,實施起來相當容易。當然,正因為它還使用腦外器官,所以它的思維就達不到絕對的高效。聽了我們的介紹后,你丈夫傾向於第二種方案……
白廠長眼眶紅了,合掌致謝。
楚天樂微笑著看她:「樂水,以後你別說自己不擅長理性思維了。你說得對,這樣的做法如果成功,確實也打破了那個鐵律——其實也不算違犯,因為它是通過蟲洞來實現的。所謂蟲洞就是連結不同宇宙的通道,我們過去說宇宙不可通,只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蟲洞而已。但正因為如此,我對自己的設想沒有太大把握。我不知道這個鐵律究竟能否被打破。」
白廠長對客人們說,「我們這兒每天要在黑板上發紅花的。他們幹得很好,差不多每人每天都能得。誰哪天得不到,會傷心痛哭呢。」她回頭對那人說,「二保,你能把名字寫給客人看嗎?」
那天是陰曆十月一,親人祭拜亡靈的日子。楚氏夫婦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從未張羅供品冥幣什麼的,但一個簡化的儀式他們做得很認真。魚樂水在二老屋裡把遺像擺好,點上兩炷香。婆母去世后,這一間屋子始終為他們留著,現在,在兩炷清煙的繚繞中,二老含笑看著他們。天樂也默默地凝視著二老,魚樂水做了三鞠躬,笑著說:
「你們已經知道,蟲洞式飛船只能在蟲洞內行進,其船體絕不能越出蟲洞之外。因為蟲洞外是非本域空間,在那兒物體仍然遵從相對論體系,包括下面這些眾所周知的機理——需要有力才能產生加速度啦,船速接近光速時質量趨於無限大啦,等等。所以說,即使飛船僅僅有一個小小的凸起越出了蟲洞,也將給飛船的行進造成極大的阻抗。我這兒沒用『阻力』,是因為這種阻抗並非力的性質。」
他們暫且把這個話題拋開,繼續看直播。估計姬人銳快要到時,魚樂水為他泡了茶水。那段時間兩人沒說話,各自在心中梳理著想法。山頂上出現了小蜜蜂的藍光,少頃姬人銳匆匆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