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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1)

東史郎日記(1)

我又看見了一組輝煌的燈火,那是高樓的燈火。也許是過去上初中那會兒,春子小姐給我買禮物的那家玉屋百貨大樓吧。
我早已明白了這一切,早已義無反顧,所以,無論出現什麼樣的事態,我都不會吃驚,我可以冷靜地等著它們的到來。
九月八日,終於向第三防波堤迸發了。天氣熱死人。我不曾長時間勞動過,所以很快就感到疲勞。脊背的疼痛一縷一縷地鑽進肩頭,肩腫骨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音。路上,大阪的人們給了我葯。士兵們就像嚼玻璃似的,用發出戰鬥吶喊聲的嘴咬碎市民送來的冰,有的用冰水擦擦額頭、臉頰,有的扔到脊背上冷卻身體,朝前走去。
神聖的屠殺究竟是什麼?
你可知否,少女的心把你想?
西崎部隊(第一大隊)森山隊(第三中隊)
你心深處,寂寞猶如月光。
我們的房間在甲板下,又矮又窄,不,大概不能叫做房間。這裏不是屋子,但也不是屋外,它只是一張地板。一張榻榻米大小的地方坐著五個人,還有一些裝備,連轉身都困難,僅僅可以把頭前後左右動那麼一下。眾人擠在一起,喘息、污濁刺鼻的體臭、飛在污物上的無數蒼蠅、散發著汗臭的臟衣服、鋪在船板上的髒兮兮的草席、用粗糙的木板趕製而成的天花板下散發出熏人惡臭的蒸汽浴室等等,這種令人厭倦的單調生活搞得人筋疲力盡,士兵們光著身子瞪著大眼,貪婪地讀著從雜誌上剪下的紙片。他們的身體就像船底的蛆一樣在蠕動,我想起了遙遠的過去把支那海攪得波浪滔天的"八幡船"[指日本鎌倉、室叮時代(約12世紀末-16世紀後半期)在中國、朝鮮沿海一帶猖獗一時的日本海盜船。]。強悍的肌肉在暑熱、無聊和不潔中痛苦掙扎,就像鬥犬場的柵欄一樣。但是現在,軍裝披在身,總得發揮軍人的本性。這種生活在繼續。
正義是什麼?
都市人見多識廣,農村人孤陋寡聞。不僅如此,恐怕還有其他的原因吧。
東去的路途,遙遠又寂寞。
九月十二日,船到達了大沽海面。
在去檢查站的路上,我和母親說著話,我懇求母親:如果我死了,請把重一過繼給川助家(指東史郎養母家。)。母親愉快地答應了。我得到母親高興而爽快的承諾,感到心中像一片晴空,毫無留戀與遺憾了。
"聽說那是四國。"我告訴他們。
她還唱過許多戀歌,都是給我的戀歌。不管她唱得好與壞,都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比任何人的歌都深,因為那是給我的愛之歌。
八月二十六日早晨七點,收到徵召令。
我的生母笑著和我告別,談話冷靜,並激勵我毅然赴死。
所謂戰爭,就是包括了一切非人道的罪惡無比的巨大的惡魔口袋,它荼毒生靈,破壞良田,摧毀房屋,恣意暴虐,毀滅文化,使人間變成地獄,導致無數的生靈成了孤魂野鬼。——這就是戰爭。
可是,十八歲的青年和十七歲的少女則今大各一方。
月色似水,蒼白的心在激蕩。
我送她上了京阪電車,估計這次是生離死別。
那麼,戰爭就應該被認為是和平的保護者者、創造者,或者如同愛妻子的丈夫嗎?
吃,最後鬧了肚子,新河車站已經有體格健壯的工兵。據他們講,現在仍有便衣隊、間諜,我方士兵不時受到襲擊,就在此之前,輜重部隊的士兵還被人殺了。對於過來要飯的小孩也不能大意,據說他們也和便衣隊有聯繫。說是火車站,我們所到的是貨運車站,條件很差但卻有很氣派的機關宿舍似的石造房屋。美麗的牽牛花和鬱金香包圍著這座房屋。橫穿九-九-藏-書過草叢,有座高牆環繞的磚造洋樓,裏面有穿軍服的士兵,軍服的布條上寫著"水一"兩個字。他們是水戶的工兵。在院子的自來水管處洗飯盒,聽這些在大陸的前輩們談話,我們的心直跳。車站裡面有小賣店。所謂軍營小賣店,不過是機關宿舍用來存放東西的小房屋。一看就知道可能是干那種營生的三十二三歲的女人,臉長得挺漂亮,在忙著向士兵出售汽水、香煙和羊羹。她賣的支那煙很便宜,二十支裝的才五錢(日本當時的錢幣單位,1元等於100錢),便宜得有些嚇人。而且,那煙的味道特別好,包裝也挺漂亮。那婦人講話也好聽。雖然是個臉蛋漂亮的女人,但很虛弱,沒精神,讓人感覺是才生過病的。在這種地方要想見到日本女人,簡直是連做夢也別想,所以,實在奇怪,我注視著她,就像看惟一的寶玉一樣。她雖然給了我這麼好的印象,但後來卻又讓我抱有一種討厭的情緒,這實在是遺憾。最初五錢的香煙,十五錢的汽水,十錢的羊羹,隨著士兵們不斷去買,價錢也漲了上去。
十四日,終於下命令說今天登陸,凌晨兩點起床。各部之間缺乏協調,缺乏組織,一會兒排隊,一會兒休息,僅這就重複了許多遍,終於在七點半上了聯絡船。我在先遣隊,必須比大部隊先出發。雖說才九月十四日,但在到達新河的兩個半小時之間,手都被寒流凍麻木了。儘管如此,支那人仍推著竹架魚網在泥水中行走。推一下,提起來,看看有沒有魚。我看見一個支那人,有著蛇一樣的目光和溫和的臉龐,裹著幾乎不能穿的破舊衣服,和他的妻子、孩子乘著一條舢板似的船,揚著儘是補丁的風帆朝下游而去。
我的養母卻是哭著和我分手。她希望我活著回來,她求我要活著回來。
巨大的輪船調過頭朝向戰場!這是九月八日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我敬完禮,朝士兵們當中走去。
雖然是日本軍人,但並非個個都是軍神,同樣是人,是存在著正直與邪惡、美麗與醜陋的矛盾的人。在這裏,我要描繪出我本人以及我們部隊參加戰爭的真實情形,同時,按事實的本來面目描繪將士們的形象和思想。儘管受到輿論的限制和軍人的矜持等內心和外界的沉重壓力,但我卻想擺脫這一切,只以一個人的立場加以如實記錄,我相信,只有作為一個講人道的人,一個裡裡外外都不受任何束縛的、完全自由的人,其腦海深處才會浮現戰場上的真實情形。新聞界所報道的內容,幾乎可以說都摻和了誇大與虛假的成分。而且,又是通過日本政府的宣傳機構的掩飾,真實每每被故意隱匿起來了。經過這種濾水機的過濾后,一切都變成了一汪清水呈現在人們的面前。戰場斷不是什麼美好場景的泛濫。戰爭本身就是醜惡,憑什麼把它描繪成一連串的美好事物呢?
一天,有封給我的信上,我的名字"史郎"有塗改過的痕迹。我很生氣,那以後就再沒回信,因為我很不滿意。寄給情人的信、信封之類,寫錯了換個新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我認為她的做法很沒禮貌。這件事使我們絕交了。
"戰爭"二字就是殘忍、悲慘、暴虐、放火、屠殺等等慘無人道的眾惡之極的概括性代名詞。
我沒有綵帶可握。我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到了現在,我有什麼必要去尋找他們中的一個人呢?我靜靜地望著這情景。我沒有任何感動和興奮,因為我有超越感動的力量。
隊伍為了與充滿愛國熱忱的民眾相呼應,特地繞一程遠路走向車站。群眾擁九-九-藏-書擠著,在一片歡呼聲中送我們出征。在群眾中發現了熟人的士兵一一與眾人惜別。我一面沉浸在沉重的對國家的赤膽忠心中,一面咬緊牙關朝前行進。
此時又逢下雨,我用油紙頂在頭上站在甲板上,留戀著在。祖國的最後一天。晚上,看到了一個城市,可能是八幡(八幡,日本著名鋼鐵基地。),那裡有許多燈火。如正義的烽火般赤紅的火魂和燈火一同熊熊燃燒把夜空映得一片燦爛。火魂又寬,又大,又高,像一輛火車。那大概是鍊鋼廠冒出的火吧。難道真的是八幡?我暫且把它當做八幡吧,因為八幡是留給我很多回憶的地方。
人道以及其他所有的美、道德、正義與強力相比,都是弱者。
戀人幸福多。
丸山的椅子,燃燒著戀情。
二十多艘軍用船停泊在那裡,只有我們一艘軍艦。海水泛出混濁的黃色,正如黃海。
到底是大陸,看不見一座山,就像是在日本海上種草植樹並蓋了房子一樣遼闊的大陸。漁夫當中,有的人高舉雙手用古怪的日語喊著"萬歲"。我聽到支那人這種"萬歲"的叫喊聲,突然單純地想到:對!正是這!我們的使命正在這裏!不是日本進攻支那,而是要讓支那人希望日本人對他們有用。即使支那的上層人物抵抗日本,但和下層人物攜起手來是我們的使命。
今後還會有各種想法,但那種想法還將根據戰爭時日的延續和經驗的積累而發生變化。如今我正在整理這本日記,即使發現有些想法是錯的,我也要保持原貌。為什麼?因為據此可以知道心靈的軌跡。
河面不太寬,但是,相當大的船隻也能夠在河上自由航行。天空一片蒼茫,樹木鬱鬱蔥蔥地伸向遠方,白河在一切都是那麼廣大而悠然之中流動,就像一幅畫。有的房屋可能是支那兵的兵營,四處留有炮彈的痕迹。河水向右轉彎繼續上行,一直流到新河。大陸有河的風景像英語讀物中的插圖一樣。船橫浮在河邊突出的木質碼頭邊上。終於要邁出登上大陸的第一步了。
"嗚——"一聲汽笛如箭一般劃過天空,機車吐著白煙轟隆轟隆地響了起來。列車開動了。群眾的叫喊聲更加響徹夜空。
你的消息,有誰,有誰能知曉?
我們一直處在連朝鮮下層民眾都無法過的生活環境中。
野口後備兵的愛妻四處奔跑,尋找她親愛的丈夫的身影。
昭和十二年[昭和,日本年號,大正十五年(即1926年)改為昭和元年。昭和十二年即1937年]。八月二十六日奉詔出征北支那。為進攻南京,路經大連。
白河堤岸上建有許多支那人的民宅。他們的房子全部是用土砌成的,房頂也像日本的房子一樣,傾斜度較小,形狀微微鼓起。支那人一個接一個地從房子里出來望著我們。其中有一個人剛剛走出來,馬上在牆邊蹲下來解大便。他一面出著恭,一面悠閑地望著我們的船。女人們都在哪裡?在幹什麼呢?
在勝過怒濤的感動、興奮的叫喊聲中,善洋丸號靜靜地做完了啟航前的工作。
下半身被咬,也不過是十分鐘的事。這是一種潮濕地區常見的可怕毒蟲,軍醫拿著剛才咬了機槍隊一個士兵的蝎子做樣本給我們看,提醒我們要注意。
同一個月亮下、你我隔海相望。
這一片茫茫的海上風景,與我們的心境不相協調。由於經度的關係,從今晨開始,這裏的時間比我國遲一小時。九月十三日凌晨三點起,我們被叫醒開始做登陸的準備工作。風雨很大,估計登陸困難。"善洋丸"的位置在離海岸兩里多的地方九*九*藏*書。激浪之中,輜重兵和馬匹一道上了聯絡船,但途中繩索被風刮斷,離開了拖船,開始逐浪漂流。其中有些士兵不習水性,被馬匹咕味咕哧地咬傷,但他們繼續拚命進行作業。我拖著因感冒而疲倦的身體,勉強地進行著登陸的準備工作,但由於聯絡船很少,難於進行作業,只能延遲登陸。
沿途,無論是凌晨一點還是兩點,人們絡繹不絕,點燃紅紅的充滿赤誠的篝火,等著列車通過的那短暫的瞬間。他們在鐵路旁邊點燃篝火,為的是向他們的戰士送去歡騰的激勵。
你認為戰爭的真實情形是存在於殘酷暴虐之中,還是存在於破壞之中?不!真實情形就存在於感傷之中。但是,那種感傷斷然不是纏綿的女性的感傷。它似乎是最大的痛楚,又似乎是無盡的悲痛,還似乎是對永恆怨恨的吶喊的感傷。不管與我國敵對的人是釋迦還是基督,是孔子還是孟子, 或者是穆罕默德,只要處於敵對位置,我們日本人便斷然擊毀他。
就像珍惜離別的感動和激動一樣,人們手中握著的綵帶環一直延伸著,直到轉完最後一圈。
難道還要,猜你心何處仿惶?
腳下響起推進器的聲音,我感到了猛烈的旋轉。令人怡然爽快的海風吹拂著臉頰,我既無悲哀,也感覺不到鄉愁。我並不感到這條船在奔向戰場,倒像是在一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夜晚進行一次愉快的旅行。幾千噸的巨輪在燦爛的燈光照耀下往前行進,猶如一座不夜城,魔術師一樣滑稽的石田一等兵唱了一首《上海航路》。在螺旋槳的伴奏下,他用美聲唱法唱出的歌曲讓人哀婉感傷。雨停之後,夏日夜晚涼風習習,我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眺望著漸漸遠去的祖國各個城市的燈火。
在大阪的道修叮(道修叮,地名。叮,相當於中國的鎮、街道)藥鋪住了兩天。這時,一個愛我、全身心愛我的人和她的母親一道來看我。一個星期前告別時見過她,她明顯地瘦了。我覺得她很可憐。
她唱過:
石田一等兵演唱《上海航路》的那個夜晚,實在讓人難以忘懷。
我們第三中隊這天白天沒能到達目的地,所以只好搭起帳篷,一面留心著蝎子,一面在草地上躺了下來。蝎子是一種形狀長得像蝦子,有螃蟹夾,身長一寸左右的蟲子。如果上半身的什麼地方被這種蟲子咬了一口,不出五分鐘人就會死的。
麻雀般大小的小鳥飛來飛去,也不怕人,幾乎要歇在我們的肩上、手上。
那是青春歲月里的淡然夢想嗎?不!是熾烈的熱情。她完全相信我,我也相信她。她的姐姐同意我們兩人,我的兄弟也贊成。當時的我每天都很開心,她也非常快樂,她比我聰明,比我富於理智。我愛她的理智和聰明,我們兩人幾乎每天相互寫信,雖然我倆在一起的時光前後總共還不足三個小時。
防波堤上到處是軍馬、士兵和鐵鍬。
戰鬥在持續,勝利的捷報頻頻傳來。可是,一點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即便是有,那也就像短暫的喊叫聲一樣,只是暫時的。——高爾基說。
她還唱過:
養母住在農村,生母住在都市。我覺得兩個女人的感情多少有些不同。
三十一日,我若無其事地出發了。父親尚在病中。我一面祈禱年老的父親能健康地活下去,一面與父親告別。九月一日,母親和重一來與我告別,我們在旅館樓上相見。母親很冷靜,重一也很冷靜。接著,母親說:"這是一次千金難買的出征。你高高興興地去吧!如果不幸被支那兵抓住的話,你就剖腹自殺!因為我有三個兒子,死你一個沒關係。"接著,她送給我一把刻有文字的匕首。母親的話讓我多麼高興。我覺得九九藏書母親特別偉大。沒有比這時更知道母親的偉大了。於是,我在心中堅定地發誓——我要欣然赴死!
她會想起我嗎?我忘不掉她,她也同樣不會忘記我嗎?真想見一面!
右邊山上的探照燈光來回在黑暗的空中轉悠,有幾座不夜城從船邊經過。"善洋丸"不停地在努力奔向戰場!奔向戰場!
在愛情、離別、激勵、憐愛等諸多感情高昂交織之中,列車駛出了站台,把人們激昂的"萬歲"歡呼聲丟在了後邊。
對這兩位母親該如何評價?
果真是這樣嗎?
啊!遙遠歲月中的深沉的回憶!永遠不會走出我心扉的快樂的回憶!九州的回憶太遙遠了。我們雖然跨越距離,兩心相印,但又不得不日漸疏遠。兩年之後,分手的日子來臨了。分手是我提出的。
剛剛踏上大陸土地,骯髒的支那人就過來兜售葡萄。乾渴的喉嚨是想吃葡萄,但部隊禁止從支那人手上購買任何食物,而且那種東西不乾不淨,實在讓人無心去買。有人買了原稿此處文字不全,為法文"...deFrather"。
風雨開始肆虐起來。瀨戶內海的絕佳風景在深夜時分漏過去了。到了夜裡,風和雨都停了,微風習習,涼爽宜人。我登上船尾的甲板,吸著香煙,眺望著陸地上露出燈光的城市。
我看見了轉動的漩渦。關門海峽正浮動著幾十艘五六千噸級的船隻,我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風景。通知說,允許在這裏最後一次寄出從內地(內地,舊時日本對相對於殖民地而言的日本本土的稱呼)帶來的信函。停船是在九日上午十一點。下午六點,船再次開動了引擎。
幾艘五千噸級的軍用船停在那裡,我們的軍艦英姿勃勃地停靠在右岸。就像與之對抗似的,法國軍艦也飄動著國旗。
大概需要許多篇幅記述的這本日記,將會成為我一生中最動情、最美好的回憶。我要在這裏記下戰場上的真實。只有通過記述真實,才能真正明白戰場上的將士們的思想和行動。既然要記錄真實,那麼就要記錄戰場上的美與丑。
戰爭是什麼?
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北京盧溝橋事件爆發。它成了日支事變(日本對中國抗日戰爭的稱呼)日本對中國抗日戰爭的稱呼的開端。
啊!用紙張和木頭建起的日本城市,再見吧!
中島嶼隊(第十六師團)大野部隊(第二十聯隊)
因此,對這種群眾集會、歡呼、沸騰的熱情,我都泰然處之,冷靜沉著地觀望著,只報以溫和的微笑。從列車的所有窗口伸出來的頭和手,從月台的護欄伸出的像森林般密集的腦袋、胸脯、手臂,像波浪一樣起伏。他們的手像是被風吹動一樣,不停地上下揮舞,畫著一個個圈圈。他們像蝴蝶一樣,有的舞得快,有的舞得慢,有的停在那裡。他們的嘴吐出像怒濤般激烈的愛情和熱忱。
十五日早晨,我們出發離開了新河。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這是第一次行軍,我難受得不得了,一點風也沒有,在我的體力早已消耗得再也不能繼續行軍的時候,終於到達了今天的目的地"軍糧城"。要說到達軍糧城時的安心,就像巨大的不安被釋放后的喜悅一樣,一切都被忘記,只是把全身心深深地埋在了安寧之中。但是,那種喜悅不是狂喜,而是長時間劇烈勞動之後的一次沐浴,是深深地躺在鬆軟的毛毯上,隨意地伸展身體,舒舒服服地大口大口呼吸時的喜悅。
和平之神只能與戰爭之神同行。——希特勒說。
真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地。
"嗚——",汽笛聲響起,一身雪白的法國軍艦移動著它漂read.99csw.com亮的身體朝下游駛了過來,艦身上寫著軍艦名"法拉切的……(中藥名,今統一寫作人丹。)",上面載著身穿漂亮水兵服的法國水兵,他們望著我們的隊伍。河邊人家的牆上可以看到寫著"仁丹"(中藥名,今統一寫作人丹。)兩個大字的廣告。大沽的美、法、德各國的洋樓上都掛著各自的國旗。河岸是紅色的土。左岸有很多民宅,絲毫感覺不出有文化的氣氛;右岸有各國的房屋及鐵路岔道口,給人一些近代化的感覺。河岸裂縫間長滿了茅草。
被擋在防波堤柵欄外的送行的人,一經允許,就一窩蜂朝船邊擁過來。上上下下都在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又是激勵,又是答話。賣帶子的人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紅藍白三色相間的帶子由下面拋向上面,無數條色彩鮮艷的綵帶隨風搖曳——聯繫著士兵和送行的人。妻子拿著給丈夫的綵帶,父母握著給兒子的綵帶,朋友握著給朋友的綵帶。人們情緒激昂,心情興奮。現在正是最親愛的人就要出征的時候,現在是和最愛的人告別的時候,現在正是我們就要從他們的視野中永遠地走向遙遠的地方的最後一刻。
春心似嬌月,你可想知道?
但大陸在地平線上就像好多好多船隻浮在水面上一樣,在遙遠的海岸那邊低低地伸展。
強壯的船員告訴我們,這艘船連這次在內是第二次出海,上一次首航時去了上海,軍馬和行李的裝船任務結束后,我們第一大隊從船舷的梯子上了船。
他們使帆的技術看上去很嫻熟,雖是逆風而行,可船速卻一點不慢。
以怎樣的知識才可以認識多種存在的事實?
終於到了九月五日。我一向堅信:最忠勇的士兵,不是上等兵,不是一等兵,也不是二等兵,只是指作為帝國的軍人在赴死之時毫不猶豫地勇敢戰死的士兵。因而我希望自己成為這種忠誠勇敢的士兵。這種水泡似的人生有多麼大的喜悅啊!這種喜悅里又有多少過分的內容!傍晚七點,我們從營地出發了。
這下終於到達了支那。大陸!大陸!憧憬已久的大陸!
內山小隊(第三小隊)東史郎
"萬歲!萬歲!"只有這一句話。——一首偉大的交響曲,一張感情激越的樂譜。
如果不為這件小事絕交,今天仍在交往的話,我會怎麼樣呢?
我們以巨大的感激和必勝的誓言向他們獻上了我們無言的敬禮。
我一面眺望著八幡的燈火,一面沉浸在回憶之中,心裏充滿甜蜜的感傷。雖說不能再見,但我祈禱她健康而且幸福。
最初,軍馬是由大起重機從空中吊上來的。我們乘坐的船是新建的六千五百噸級的輪船——"善洋丸"。
正義即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義。一切無非是弱肉強食。
第二天是九日,凌晨五點醒來,登上甲板,洗過臉后抽了支煙,香煙多香埃令人舒暢的瀨戶內海的晨風沁人心脾,讓人感覺到它在凈化我們的血液。太陽還沒升起來,"善洋丸"在薄薄的晨曦中朝著支那賓士,再賓士。隨著地平線泛白、染紅,大小島嶼開始在視野里出現了。船行駛了一陣,左邊看見的可能是四國的島嶼,與其說是個島嶼,不如說是塊很大的陸地。又行駛了一陣之後,左方又看見了陸地。士兵們眾口叫喊:"是四國!是九州!"在船長室用望遠鏡遠眺的我們的大野大佐叫我:"喂!上等兵!那邊看到的是四國。你去告訴他們!"
野口也大喊了好幾聲,揮過好幾次手,但妻子沒發現丈夫。妻子深切的離別之情通過這熱烈的氣氛傳給了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