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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早上九點零五分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早上九點零五分

不過,他沒有必要穿得太邋遢,就好像走道上不應該積太多灰塵一樣。他對自己的穿著打扮一向十分小心,不會把褲管塞進靴子里——他可是走在十二月的紐約第五大道上,而不是八月的湄公河,這裏不必擔心蛇和蟲子——不過,他希望自己看起來整整齊齊,這對威利和比爾都同樣重要,說不定還更重要。畢竟一個人必須先自重,才會尊重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行業。
他雙手握拳,站在那兒注意聽著。
抽屜里放的最後兩樣東西是化妝品和髮蠟。他擠了一些化妝品到左手掌心,然後開始抹在臉上,從前額抹到頸部。由於他經驗老到,因此動作很快,才一會兒工夫,膚色就變得黝黑。然後他再抹上一些髮蠟,開始梳頭,把頭髮全部從額頭往後梳,不再分發線。這是畫龍點睛的最後一個動作,一個小小的動作,但可能效果最顯著。現在沒有人能認出這就是一小時前走出中央車站的通勤族了,儲藏室門后的鏡子里映照出來的這個人看起來像個精疲力竭的外籍傭兵,黝黑的臉上默默流露出一種壓抑的傲氣。人們通常不會盯著這樣一張臉太久,否則自己會受傷。威利很清楚這點,因為他看過這樣的事情。他沒有探究原因,他早就習慣不問問題的人生,而且喜歡這樣的生活。
五樓天花板恢複原狀后,威利又放下六樓的活動地板。這個活門粘在一張小地毯下面,所以移上移下的時候不會發出太多聲響。
威利瞥了電話錄音機一眼,彷彿預期它會繼續說話——會威脅他,或許還會用他曾經指控自己的罪名來指控他——結果沒有任何動靜。
夏天的時候,他通常會寫下更多的「對不起」,但回憶卻似乎陷入沉睡中。往往要等到冬天,尤其是聖誕節前後,才會喚醒他過去的回憶,這時候,他就會想看看這本貼滿剪報和照片的本子,裏面每個人都年輕得不可思議。
上面這間辦公室好像工作室一樣,金屬架上整齊堆放著線圈、馬達和噴口等,桌上一角則有個類似濾網的東西。不過,這的確是一間辦公室,因為裏面有打字機、錄音機、公文籃(也是擺擺樣子而已,他會定期更換裏面的文件,就好像農夫會隨季節輪耕不同作物一樣),還有檔案櫃。許多檔案櫃。
他哼著歌,打開膝蓋上方的寬抽屜,把手read.99csw.com伸進去摸索,摸到鉛筆、潤唇膏、回形針、記事本之後,終於找到訂書機。然後,他解開金箔球,小心翼翼地把金箔繞在長方形牌子的四周,剪掉多餘的金箔,再把閃閃發亮的金箔釘牢在牌子上。他拿著牌子端詳了好一會兒,先評估這樣做的效果,然後發出讚歎。
他走到另外一個檔案櫃那兒,拉開第二格抽屜,跳過一九八二年那些裝訂成冊的本子,再快速翻過今年的一月到四月、五月到六月、七月、八月(他在夏天都不得不多寫一點)、九月到十月,終於找到目前的這本:十一月到十二月。他坐在桌子面前把本子翻開,快速翻過一頁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上面寫的字基本上大同小異,都是:對不起。
他把活板頂開,讓微弱的燈光透進來,然後抓住手提箱把手。當他把頭伸進地板之間的空間時,離他目前所在位置九米遠的粗大廁所排水管里傳來快速的沖水聲。一小時后,當這棟大廈里的上班族開始咖啡時間,那個聲音會出現得愈來愈頻繁,而且就像浪濤拍岸一樣富有節奏感。比爾對沖水聲或其他地板間的聲音絲毫不以為意,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上帝保佑你,他在樓層間瀰漫著腐臭味的黑暗中想著: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每一個人。
但薩利完全沒有這麼說,他只說:你救了我一命,咱們是同鄉,而且你又救了我一命,他媽的,這種幾率會有多大呢?以前我們竟然老是害怕聖蓋伯利中學的男生!他那樣說的時候,威利就很確定薩利完全不曉得哈利、里奇和他對卡蘿爾做了什麼好事。不過儘管知道自己安全了,他卻沒有因此感到寬心。完全沒有。他微笑著捏捏薩利的手,同時心想:你當時覺得害怕是對的,薩利,你應該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最上段,然後從六樓辦公室鑽出來,把比爾留在下面的五樓。在這兒,他又變回威利了,就像在高中的時候一樣,也好像在越南的時候一樣,在越南,其他人有時稱他「棒球威利」。
上面漆黑一片,雖然的確有幾根管線通過,但尚不足以稱之為公共設施空間。這裏沒什麼灰塵,至少眼前這片地方沒有,也看不到老鼠屎——他每個月都用一次滅鼠藥。當然,他來回進出的時候,衣服還九-九-藏-書是得保持乾淨,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尊重自己的工作和行業。這是他在軍中學到的教訓,當年在草原打仗的時候學到的教訓,他有時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學到的第二重要的事情。而他學到最重要的教訓則是,唯有真心悔過才能取代認罪告解,也唯有真心悔過才能決定你究竟是誰。他從一九六〇年開始學到這個教訓,當時他才十四歲,那也是他最後一年走進告解室說:「請祝福我,神父,因為我剛剛犯了罪。」然後把一切和盤托出。
悔過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電話鈴響了,他愣了一下,轉過去望著電話筒,眼睛突然眯起來,眼神變得很冷、很有戒心。鈴響了一聲、兩聲、三聲,響第四聲時,錄音機啟動了,他的聲音開始回答——那是他在這個辦公室用的錄音版本。
他回到衣櫥那兒,拿出兩面都可穿的紅色夾克和大箱子。他把夾克披在椅背上,把箱子放在桌上,然後打開箱子,掀起箱子的蓋子,現在這個箱子看起來有點像街頭推銷員用來展示仿冒手錶和來路不明的金鏈子的那種箱子。威利的箱子里只有少數幾樣東西,其中有一樣東西為了能塞進箱子而拆成兩半。裏面有一面牌子、一雙冷天戴的手套,還有第三隻手套,是他以前在天氣暖和時戴的。他拿出那雙手套(毋庸置疑,他今天一定會需要這雙手套)和綁著粗繩的牌子,繩子穿過厚紙板兩端的孔之後各打了個結,所以威利可以把牌子掛在脖子上。他合起箱子,但沒有鎖上,然後把牌子放在箱子上——辦公桌上實在太亂了,他唯有把箱子當桌面來用。
這片狹窄的空間(裏面永遠嗚嗚吹著陰森森的微風,帶來灰塵的氣味和電梯的呻|吟聲)上方是六樓地板,這裡有個八十厘米見方的活板門,是比爾親手裝的,他很擅長手工,這也是莎朗最欣賞他的長處之一。
他的辦公室——他在這棟大廈中的兩間辦公室之一——在走廊最裡面,相鄰的兩間辦公室過去六個月來都閑置著,裏面一片漆黑,他很滿意這個狀況。他自己辦公室門上的毛玻璃印著「西部土地分析公司」幾個字。門上有三道鎖:一道是他搬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裝好的,他自己又另外加上兩道鎖。他開門走進辦公室,把門關上、拴緊,然後上鎖。
今天,他沒read.99csw•com有打開剪貼簿,而把它直接放回抽屜里,然後拿出靴子;靴子擦得閃閃發亮,彷彿一直到審判日來臨或甚至更久遠之後,這雙靴子都還會完好無缺。這不是標準軍靴,而是跳傘靴,是一〇一空降師的配備。但是沒關係,他並沒有真的要扮成士兵,假如他想扮成士兵,就會扮得像個士兵。
他穿上藍格子襯衫和工作褲,把中間抽屜關起來,打開最後面的抽屜,裏面有剪貼簿和一雙靴子。他拿出剪貼簿,注視著燙金印上「回憶」兩個字的紅皮封面。這本剪貼簿很便宜,他買得起更好的剪貼簿,不過一個人不是永遠都有權利買任何你買得起的東西。
他站起來拍掉手上的灰塵,然後轉過身去,打開手提箱拿出金箔球,放在桌上的錄音機上面。
「好,」他說,把儲藏室的門關好,「看起來還不錯,傘兵。」
喀啦!
他寫完以後——不,他永遠也寫不完,現在只不過寫完今天的份額罷了——就把本子放到已寫完和尚未寫的本子中間,然後回到充當五斗櫃的檔案櫃那兒,打開放襪子和內衣的抽屜上面那格檔案櫃,開始低聲哼著歌,不是「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那首歌,而是門戶合唱團的歌,關於日如何毀了夜而夜又如何隔開日的那首歌。
威利把比爾的手提箱放在桌上,然後俯卧著,把頭和手伸進兩層樓之間嗚嗚吹著風又充滿油味的黑暗中,將五樓辦公室那片可活動的天花板放好、鎖緊。他沒有預期會有任何訪客走進來(西部土地分析公司從來沒有任何顧客上門),但還是小心一點為妙。總是要未雨綢繆,絕不要事後追悔。
「很好。」他說,心想當莎朗用心做事的時候還真是個寶……而她做事通常很用心。他重新關上手提箱,然後開始脫衣服,他的動作小心翼翼,而且有條有理,把他在六點三十分穿衣服的步驟全部倒過來再做一遍,就像影片倒帶一樣。他先脫掉身上所有的衣物,包括內褲和黑色半筒襪,然後赤|裸著身子,把大衣、外套和襯衫小心翼翼地掛在衣櫃里,衣櫃里原本只掛了一件衣服——一件厚重的紅外套,不過還沒有厚到能稱為短大衣。下面則有一個像盒子的東西,因為體積有點大,不能稱之為手提箱。威利把馬克卡羅斯手提箱放在盒子旁邊,然後把褲子放進衣櫃九*九*藏*書里,盡量保持摺痕平整,接著把領帶掛在衣櫥門后的架子上,領帶孤零零地掛在那兒,好像一根長長的藍舌頭似的。
「嗨,我是紐約證券交易所黃頁分類廣告部的艾德,」機器里的聲音說著,威利舒了一口氣,才發覺自己剛剛還真是屏氣凝神,他鬆開手,「麻煩貴公司的代表撥1-800-555-1000這個號碼和我聯絡,就可以知道貴公司怎麼樣可以一方面擴大分類廣告版面,同時每年又省下一大筆錢。祝各位聖誕快樂!謝謝!」
他光著腳丫走到其中一個檔案櫃那兒。檔案柜上的煙灰缸上面印著一個難看的老鷹標誌和「如果我在戰地陣亡」幾個字。煙灰缸里放了一對用鏈子系著的狗牌。威利把狗牌掛在脖子上,然後拉開檔案櫃最底下的抽屜,裏面放著內衣褲,最上面則是折得整整齊齊的卡其拳擊褲。他先穿上褲子,然後套上白色運動襪,接著是白色圓領棉杉。他的狗牌在棉衫里鼓起來,就像他的雙頭肌和四頭肌一樣。他的體格已經沒有當年在阿肖山谷和東河的時候那麼壯碩,不過對一個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而言,已經算很不錯了。
其中一面牆上掛著洛克威爾的畫作,描繪一家人在吃感恩節大餐時一起禱告的畫面。桌子後面則掛著一幅裱了框的沙龍照,照片中的威利穿著陸軍中尉的制服(這張照片是在西貢拍攝的,不久之後,威利就因為在東河郊外的直升機墜毀事件中表現英勇而獲得銀星勳章),旁邊則掛著他放大了的退伍令照片,同樣裱了框,上面的名字寫的是「威廉·席爾曼」,退伍令上也提到了他獲得的勳章。他在東河郊區的小徑救了薩利一命,和銀星勳章一起頒給他的榮譽狀上面是這麼說的,東河戰役的倖存者是這麼說的,更重要的是,薩利自己也是這麼說。當他們終於在舊金山那座被戲稱為貓咪宮殿的醫院聚首時,薩利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兄,你救了我一命。威利當時坐在薩利床邊,一隻手臂還綁著繃帶,眼睛旁塗滿藥膏,但其實沒什麼大礙,是啊,薩利才真正受了重傷。美聯社的攝影師也在那天拍了他們兩人的合照,那張照片後來刊登在全美國的報紙上……包括哈維切的報紙都刊登了那張照片。
今天早上,他只寫了十分鐘,飛快地動筆寫著:對不起。他估計read.99csw.com自己至少已經寫了二百多萬遍了……而這還只是剛開始而已。告解會快多了,但是他願意繞遠路。
「你有沒有聽到我所聽到的,有沒有聞到我所聞到的,有沒有嘗到我所嘗到的。」他喃喃自語,然後走到另外一個房間門口。裏面的架子上高高堆著更多毫無意義的文件,還有兩個很大的檔案櫃(其中一個柜子上放了一台隨身聽,偶爾深鎖的辦公室門外響起敲門聲,但卻一直無人響應時,他就拿隨身聽來當理由),房間里還有一把椅子和一部梯子。
「您好,這裡是城中冷暖氣公司,」威利·席爾曼說,「我們目前無法接聽您的電話,請在嗶聲后留言。」
房間中央有張桌子,上面擺了一堆文件,但全都是沒有意義的文件,只是為了做做樣子給清潔工看。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丟掉文件,重新換一批新文件。桌子上還放了一部電話,他偶爾會打打電話,免得電話公司把這個號碼登記為無人使用。去年他還買了複印機,複印機擺在辦公室另一個房間門口,看起來還蠻像樣的,但他從來沒有用過複印機。
他握住我的手,他心裏又想。沒錯,薩利握住他的手,當時威利差一點就要尖叫出聲、拔腿就跑,他原本很確定薩利會說:我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你和你的朋友哈利和里奇。你以為她不會告訴我嗎?
「十全十美!」他說。
「準備就緒。」他嘴裏咕噥著,把裝飾好的牌子放回箱子里。這一回他關起箱子的時候,就順便鎖上彈簧鎖。箱子上貼了一張寫著「我很自豪能為國效命」的貼紙,旁邊是一面國旗。
「準備就緒了,寶貝,你最好相信這點。」
他離開辦公室,關好毛玻璃上印著「城中冷暖氣公司」的門,然後把三道鎖都鎖上。
嗶——
比爾把梯子搬回主辦公室,站在桌子左邊,架好梯子,把手提箱放在梯子上,然後順著最下面的三級階梯往上爬,伸手上去(他把手抬高時,大衣在大腿旁飄起)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個可活動的天花板移開。
當威利站在六樓辦公室中,把比爾·席爾曼留在下面的五樓時,他心想:他握住我的手。在他的照片和退伍令上面貼了一張六十年代的海報,海報沒有裱框,而且邊緣已經開始泛黃,海報上畫著和平標誌,下面則用紅、白、藍三色寫著畫龍點睛的妙句:偉大的美國膽小鬼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