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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事實,就一個

伍 事實,就一個

「例如,你有沒有注意到行天小拇指上的傷疤?」
「行天,你醒著嗎?」多田低聲說。
那輛車在公園的停車場停了下來,沙礫四下飛濺。車窗上貼著遮光膜,讓人沒法窺視內部,後座的門猛地開了。下車站定的,是兩耳滿滿當當綴著耳環的星。
「騙人,真的?」
「什麼也沒看。最近忙著學習呢。進來。」
「可憐的光棍。」清海笑道。「不過挺好呢。和朋友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什麼的。」
「我沒咬!」
要真這樣就好了。想要相信至少會這樣。多田想著,為了消除行天的歌聲而打開收音機。
「嗯。」
結果清海睡床,多田和行天各自在待客沙發入睡。多田因為連翻身都不能的逼仄而有些氣短,但行天似乎忘了自己曾在病床上攤開來睡過,毫無牢騷地迅速化為石頭地藏。
在天平上掂量一番愛車嚴重損傷的可能性與作為愛好的開支計算后,多田選擇了遵從行天的吩咐去開車。行天前往的是位於公園新城的由良的家。
無從知曉的是,在多田徐徐駕駛的小皮卡的貨斗里,少女們究竟做了怎樣的談話。從貨斗下來的園子對清海說:
「不用管他。」多田說。
早坂衝著立即打算邁步的多田喊了句:「哎等一下,多田先生。」
「果然,肚子還差把勁呢。感覺像是一用力就會跑出來。」
離開窗口后,把盤子收拾到水池的行天突然提議:
清海坐在支起遮雨棚的小皮卡的貨斗里回到多田的事務所。讓行天開車太危險,可若讓行天坐在貨斗,說不定會震到肚子上的傷口,所以別無選擇。
「園子又給了我一次機會呢。給這個在緊要關頭沒幫她、傷害了她的我。那天夜裡,園子來到我家,她什麼也沒說,悄悄地拿走了我的錢包。除了銀行卡,那錢包里幾乎沒什麼可以幫她的東西。」
可清海笑趴下了。「好極了!什麼偶像,難不成你打算幫我去說個人情?」行天則以輸給多田的表情說:「你啊,這種時候總該看看現場追蹤報道。」
「那,我們先走一步。」
「是不是因為大叔你的眼神是認真的,而且可怕?」清海以分辨不出有幾分真心的態度說道。「其實呢,園子殺了父母之後,洗了澡換了衣服來到我家裡。我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問她:『怎麼了?這個點過來。』『嗯,我想和清海聊聊。』園子說。我盡量不吵醒父母,到廚房去拿喝的東西。等我回到房間時,園子已經不在了。我的錢包也順帶不見了。」
說著,行天撓著肚子就回身往泉水邊走。
多田掃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清海。清海盯視車前窗的眼神激烈又安靜,像是被什麼驅使,又像是在追尋什麼。
「便利屋可是信用第一。這打扮糟透了。」
「我不想說。」
「怎麼辦?和賣砂糖的說一聲,讓他把煩人的警察變成龜尾川的水藻?」行天說。
「你覺得園子為什麼要把整個錢包拿走?」
多田沒法告訴她,其實是為了件傻事,讓嗑了葯的男人捅了一刀。多田保持著沉重的表情,意義含混地說了句「總算命是留了下來……」他沒說謊。
「沒看見嗎?清掃。」
「所以,在事情的餘熱消退之前讓我待這兒。」清海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說道。
「要還能再見就好了。」
「什麼嘛,便利屋,你以前是刑警?」
「追鬧的那幾人哭著向行天道了歉。我沒法道歉。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所為,心想只要不吭聲就不會敗露。可行天大概覺察到了。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指時,他瞧了眼倒下的椅子。光憑這個,我想他就能明白是誰坐過的椅子,發生了什麼,還有為什麼。我討厭他這一點,他可是一清二楚。」
園子以開朗的神情朝多田和行天點點頭,向清海微微揮手后,她消失在真幌警察署的正門。佇立當場的三個人周圍,有幾個從警署奔出來的記者模樣的人開始打電話。
「那沒問題,不過行李怎麼辦?」
「工作。」多田答道。
「為什麼是我?」
終於把身體安置在沙發座位上的行天仰面朝天,以仰望天花板的尊容補充說:「我們來揭開秘密比較好,還是你自己說?」
對於既不曾被生活所迫也不曾為了生活去賺錢的少女而言,彷彿是在聽虛空國度里的人們的故事。「這樣啊?」她歪著腦袋,表情像在追問童話故事的後續。
「星哥,你手機上拴著的護身符,是『喜結良緣』對吧?」
「是不是她認為如果光抽掉卡,我可能會發現得晚?」
「凈是好些個。例如?」
行天說著,結束了實際上是泡腳的入浴,走出浴池。「只有殺人這一事實留存了下來。」
被他給佔了先。要這樣的話,行天會把這個事務所給佔領了。多田感覺到危機,小聲問道:「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有夠扯的。要是幫殺了人的人逃走,我不也要被逮捕了?我可沒做那種事。」
多田凝視了一會兒低頭顫抖著的清海。
行天從沙發上站起來,但似乎震到了肚子。他像個壞掉的自動門似的,靠著沙發異常緩慢地滑了回去。一邊往回滑,一邊說:「這樣的話,你該找以前的熟人,便宜點買輛更像樣的車才是。」
多田還沒答應,星就迅速回到了車裡。接著從麵包車上下來的是個背著運動背包身著校服的美少女。
「喂,便利屋,」清海說,「你有沒有特別重地傷害過誰?」
多田在鞋櫃邊哼著《神田川》,等了一會兒之後,腦袋上裹著毛巾的清海走了出來,說了句「什麼啊這歌,一股窮人味兒」。行天「嘎嘎嘎」地笑了幾聲,抽著煙邁開步子。
「這個人上了好多次電視呢,雖然只是背影。和公園新城的命案有牽扯。」九*九*藏*書
「便利屋,你為什麼要辭掉汽車銷售來干便利屋?」
對蘆原園子來說,那是一場賭注吧。在猜到她拿走錢包的意圖后,新村清海究竟會不會幫她呢?如果用了自己殺害的父母或她本人的銀行卡,所在地立即就會被發現。蘆原園子走的是讓朋友離捲入犯罪只差分毫的鋼絲,她同時也是在檢驗自己的友情。
清海沉默地聽著多田的話。多田說完后,她也什麼都沒說。
無論說什麼,如今早就覆水難收。無論什麼借口都不行。
怎麼又喊起「你」來,清海不滿地嘟囔了句。多田不理會,等著她的回答。終於,清海嘶啞著嗓子問了句:
「是絕對忘不掉的話吧?」
行天身著藏青底色上印有鮮紅牡丹花紋樣的夏威夷衫,外加帶有龍形刺繡的緞子外套。無論怎麼打量都只能看作是「只有追溯到遠古時期才能看見的典型的小混混」。
相應地,多田吩咐行天做早餐。因為他認為,像清海這般年紀的孩子該毫不馬虎地吃早飯才好。
清海像是認輸了,直視著多田。「沒錯。我通過電視把卡的密碼告訴了園子。因為我不希望她被抓住。」
清海工作起來要比行天用心得多,但也評論說「真是個謎啊,這工作」。那是在替出門旅行的主人往屋檐下的貓食盆里放干貓糧的時候。
早坂稍微動了下腦袋,示意站在路燈那頭等著的男子。「老沒得抽,受不了啦。」
我對眼下的小皮卡很滿意。多管閑事。多田這樣想著,視線卻不離開清海。
「門開著呢。」
「痛啊痛啊。」行天按著腰尾隨其後。
「誰讓你逞強。要真的崩開來我可不管。」
「喂,便利屋,我直接去學校。送我到真幌高中。」
沒穿校服身著便服的清海,手上沒有任何武器,也沒披任何盔甲,以毅然的腳步走進了校門。從很久以前,畢業典禮那天起,多田便一步也不再踏入的界限,清海如今輕快地來往其間。
這種外套,這年頭哪兒還有賣啊。就在多田蹲著發獃的工夫,站在泉水旁的行天問:「你在幹嗎呢?」
「百分之百會以自作自受的名目敗訴。」
「大叔,快把痢疾治好哦。未免拖太久了吧。」
「比我原以為的要真情洋溢呢。」
「被你咬過的小拇指,至今疼痛……」
「對轉腰有點缺乏自信呢。」
「我想幫忙。」
行天四仰八叉地坐著說道,指了指杯子。多田遞過杯子讓行天端著。杯子里似乎是不折不扣的威士忌。
「委託的都是些完全可以自己乾的事。就說這貓糧,旅行時拜託鄰居不就好了。為什麼還有人特地為此付錢呢?」
「不是既沒見過也不認識的。是在電視上見過和認識的人。」
「真是的!」
「清海小姐好像在多田先生那兒,有什麼緣故?」
如此說來,星還未成年。但卻在真幌有這等勢力。大概他是靠在讀高中這一點,巧妙地分別使用表面和私下的兩套面孔吧。多田又嘆息一聲。不能和她攪在一起。超——不能攪在一起。
清海對多田和行天說了聲「多謝」。
只能說是鬼使神差。沒想到真會絆在椅子上。完全沒想過會造成那樣的重傷。本來只想稍微嚇他一下,笑他活該。
「不管他。我們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連蹲都沒法蹲,怎麼幫?不用了,你回去擦窗戶吧。」
只弄了自己那份飲料的行天從廚房端來了咖啡杯。他直著上半身不動,像僕人一樣跪下來,把杯子擱在矮几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清海的面頰上流下一道眼淚。「為什麼我在變成這種狀況之前一直裝作沒注意到呢?」
「理由當中,最可以說『就這個』的是?」
「這個嘛。」
洗髮水被沖乾淨后,行天站在那兒開始對付身上。毛巾夠不到腳,他便用自己的腳底交替地從腿往下擦。多田籠罩在行天濺起的泡沫和水滴中,皺起眉喊了聲「喂喂」。
「好像因為接受了一次採訪,媒體就緊盯著不放。事態沒降溫之前,學校和家裡都呆不下去,所以希望在我這兒打工。要是這案子不早點解決掉,她的出勤日可就不夠了。」
行天俯視發問的多田,憐憫般地笑了起來。
「你為什麼來這兒?」
「為什麼這樣想?」
「從澡堂回來的路上,被盯梢了呢。」
多田木然盯著清海手機上搖曳的護身符。行天把喝空了的咖啡杯捧在手心裏摩挲著,和平時一樣笑嘻嘻的。
「哥倫比亞人送的。她說『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哦,這是出院禮物』。」
「我很擔心她。希望能快點找到她。覺得很孤單。園子,你在看嗎?我們是好朋友。一生一世。」
「多田啊,你是那種會噴鼻血把受害人留下的死亡密碼給抹掉的人呢。」
「真的呢。那個人,連笑聲都很怪——」清海嘆道。
「不——和阿星呢。我猜園子沒帶手機。她聰明著呢。」
「你這傢伙,真的醫好了嗎?是不是因為在醫院抽煙喝酒所以被早早趕出來了啊?」
「哦。我本來還想幫你采岩石海苔來著。」
「疼倒是不疼了。」行天用手指碰一下肚子上凸起的紅色傷痕。「只是有種抽筋的感覺,所以盡量不想彎腰。」
從女浴室那邊傳來清海的聲音。
「我是新村清海。真幌高中二年級。請關照。」
「挺好。」在手機上寫簡訊的清海噘起嘴來。「要說我的朋友,也就只有園子。」
「不對。你通過電視向園子小姐送出了訊息。你說了『一生一世』。這是你的銀行卡密碼。」
不知行天是在什麼時候順的手,本該放在多田牛仔褲口袋裡的車鑰匙正掛在他的指尖。
「是嗎。所以你和那個大叔一起開業了。」
手機上拴著的真九*九*藏*書幌天神護身符從清海手中閃現,隨著皮卡的震動而一顫一顫。護身符上寫著「喜結良緣」。
「是早坂嗎……」
「為什麼?這不臟呀。」
「便利屋,你來一下。」
「我之前是不想對剛見面的人刷刷地說真話。」清海抗拒地坦白道。
小皮卡停在事務所前,多田讓清海先下車。多田從停車場回來時,行天和清海正在事務所里就晚飯是炒蕎麥麵還是烏冬湯麵而爭執不休。
行天本來是指「內臟」,但清海好像理解成了別的意思,皺起眉說:「哎呀,差勁。」
「你覺得,一三一四等於『一生一世』,這個密碼如何?」
「幹嗎問我這個。我怎麼會知道。」
「是警察嗎?」和清海分開的園子問道。雖然看起來相當疲倦,但她仍是個樣子清秀聰明的女孩。
「應該是看到我們派發的宣傳單吧。」
「我在傍晚的時候給他打過電話。」
「……怎麼回事?」
「他肚子動了手術,今天剛出院。工作這麼熱心,讓人沒法子啊。」
行天也好清海也好都以不情願的表情吃著炒烏冬。剛吃完,清海的手機接到星的電話。她匆匆出了事務所。多田和行天從窗戶俯視街道,只見星正好從大樓前停著的麵包車裡下來。
「有話和你說。」
行天把錄影帶退回去少許,重放了同一個場景。
這是行天在由良房間里重放錄影帶時解說的內容。清海的手從發梢移開,靜靜地落在了膝上。
「是這裏!」
多田一邊在「松之澡堂」洗著身體,一邊問行天。
「你不是和既沒見過也不認識的主持人說了話嗎?」行天撓著肚子搗亂道。
多田這麼一說,由良似乎有點害羞,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不知是不是剛從補習班回來,客廳里擱著眼熟的書包。一如往常,他父母看來會晚回家。
賴在多田這兒但從未做過飯的行天,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乖乖地為清海揮起了平底鍋。那是按照就算失手也不打緊的菜譜弄出來的,往一個盤子里盛上三隻漏出黃色蛋液的荷包蛋,然後用各自的吐司當盤子把雞蛋擱上去,就只是這樣而已,清海卻喜滋滋的。「起床就有早飯,打幼兒園起還是頭一次呢。」她說。
「好,趁清海不在,去看錄像帶吧。」
「做都做了,理由什麼的有沒有都一個樣。」
往車站開的車變多了。在寒冷潮濕的早晨的空氣里,人們上路,為了開始新的一天。
蘆原園子聯絡清海的電話,是在第二天一大早來的。穿過尚無人跡的南口轉盤,蘆原園子出現在多田等人的面前。
「你真是缺乏夢想啊。」行天的嘴角浮現出穩穩的笑意。「因為是你的錢包呀。因為把你看作寶貴的朋友,所以園子拿走整個錢包作為護身符。」
他和行天一道走開,等少女們的談話結束。兩人以嚴肅的神情說著什麼,終於——
「那,我們就擅自進行了哦。多田,該你了。」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剛見面那晚,你們問我為什麼想說真話。大概因為便利屋你們是認真的,認真地想聽我說。」
沒有比吭哧吭哧擦石頭這種工作更不適合行天的個性的了。擦窗戶的話,工作面積大,也不用彎著背。可對於多田作為老闆這番因材施教的苦心,行天簡直全然不加考慮。
「會再見的。因為我會一直在真幌。」清海毫不猶豫地答道。
「你傻呀。」行天笑起來,把車窗開了條縫。
「都說了不是痢疾。」行天小心地爬上副駕駛座。
「要是聽說的話,早就告訴早坂先生你了。我可是五好市民。」
「我想是的。雖然裏面應該沒多少錢。」
「啊呀,是生病了嗎?不要緊吧?」一位看起來很善良的老婦人擔心地問。
「不去學校好嗎?見不到朋友吧。」多田邊開車邊問。
清海快活地嚷著「啊,屁股坐疼了」,走上事務所的樓梯。她的短裙下擺極短,多田於是存心不看走在前面的清海,自入住以來頭一回數著台階上樓。不吉利的是,台階一共十三級。
果然。多田用沒拿鬃刷的另一隻手揉了揉眉心。手心裏沾了腥臭的水的味兒。
清海把自己的胳膊彎入星的臂彎,快活地說著什麼。星笑了。星正要隨著清海進麵包車裡,多田從窗戶探出身子沖他的背影喊:
「叫我清海。」
「可是,那就是誰也沒有惡意,是事故,對吧?」
多田對居民們說了句「我走開下」,起身把行天帶到公園一角。
行天開著淋浴花灑不管,立即走向浴池。多田關上兩人的龍頭,也泡進熱水裡。
的確。多田想。
「喂,阿星?便利屋呀,說願意接下來。嗯,嗯,沒關係的。因為他說沒什麼腕力。另一個人現在好像拉肚子呢。誰要是敢動我,把他扔飛出去再逃掉都綽綽有餘。哈哈。嗯,拜。」
「她殺了父母吧?你不想勸她自首嗎?」
「作為這麼做的交換,你和我一塊兒到真幌警署門口,清海。別讓我在半途逃走,嗯?」
「你眼下在看什麼動畫片?」行天一看見由良的臉就問道。
「這不好嗎?園子既然說了想這樣,那就這樣吧。」比多田要先一步下結論,行天乾脆地決斷道。
「那可不好。他來總沒好事。」多田發牢騷道。
「去了你的事務所,掛歷上寫著『小山內町·源泉公園』。」
「清海小姐,」多田重新說道,「我是便利屋,對腕力可沒有自信。說讓我當保鏢,這讓人很困擾。」
只有是自己乾的這一點,一直都作為事實苦澀地保留下去。
「工作。」多田再次答道。
多田在腦海中加上一條理念,「不過,要在法律的範圍之內。」
「什麼錄影帶?不會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多田在深口碗里倒入乾read.99csw.com淨的水,放在貓糧的旁邊。「有時候人們想從雜事里解放出來,就算要付錢。」
多田回到磨石頭的人圈裡,故意發出一聲嘆息。
「你怎麼想?」
早坂把名片塞到多田手中,和不吸煙的同伴在黑暗中離開。
「不過呢,清海也沒有凈對我們撒謊。」
一點也不好。而且行天也不是什麼朋友。在心裏反駁的多田意識到,「是嗎,對這孩子來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只是語言規定的這些。」等長大成人之後,既非朋友也非熟人的微妙的交往就會增加。若在尋常情況下,也許行天該被歸類為「工作夥伴」,但行天並非尋常人,這說法也還是不對頭。
「再來一次,仔細體會下。」
「真幌高中是不|穿校服的吧?為什麼你穿著校服?」行天無憂無慮地問道。
他們回到兩個女孩面前,清海帶著懇切的眼神,園子則有著下定決心的雙眸,兩人都抬頭看向多田和行天。
清海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行天維持著在沙發上仰面朝天的姿勢笑了起來。
「這個嘛,有好些個。」
行天跑調的歌聲在淺藍色的天空搖曳而上。
「要是碰她,會被賣砂糖的變成水藻呢。別吭聲,讓她哭吧。」行天耳語道。
「明白了。那我們也不是電視主持人,你為什麼突然有心情對剛見面的我們說『真話』呢?」
「這個嘛。」
「看來精神不錯啊,由良閣下。」
桌上擺著三個杯子,裏面倒好了可樂。多田和由良坐在沙發上,一旁站著的行天用遙控器把電視上播放的影像快進過去。
「什麼錄像帶?去哪兒?我可不去。」
行天得意地解釋起來。
「多田先生,真是偶遇啊。在這裏做什麼呢?」
多田把早坂的名片揉成一團,扔進停車場的垃圾桶。
「要解決案子,得找到蘆原園子。」早坂說。「你沒聽說什麼嗎,多田先生?」
多田感覺到在浴池裡依舊站著的行天在身後聳了聳肩。「理由什麼的,誰都無從知曉吧。有可能連本人都不知道。因為那是到了後來才會看清的東西。」
行天饒有興緻地注視著星的耳朵。多田怒喝了聲「喂」,但他的吼聲也只是徒勞的噪音。行天似乎正通過目測計算著耳環的數量。
吃罷行天做的早餐,多田和清海便從事務所出發。
清海正要坐上小皮卡的貨斗,又停了下來。
由良似乎被引發了興趣,把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坐好。
「行天先生。」早坂突然喚了聲在一旁作事不關己狀徑自吞雲吐霧的行天。「你出院了啊,祝賀你。已經沒什麼不便了嗎?」
「關於你剛才那串洶湧澎湃的問題,」行天一邊小心地伸懶腰一邊說,「至少,清海肯定什麼都沒告訴警察。」
行天叉腿挺胸雙手叉腰,站在和多田隔一個位置的水龍頭下洗頭髮。松之澡堂一如既往空空蕩蕩,浴池裡只有幾名老人,但多田仍壓低嗓門:
「阿星說,便利屋是幫助有困難的人的。」清海好奇地環視著事務所,說:「如果便利屋也說困擾,那可就麻煩了。」
「某件事指?」
隔斷的帘子那頭傳來清海熟睡的呼吸聲。
「情況我了解了,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我扯進來。」多田嘆息道。「你是星的熟人對吧?你待在那傢伙的地方不就行了。」
「剛才我見過真幌警署的刑警。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清海說的話是真的,」多田的肩部以下沉到反射著燈光微微晃動的熱水裡,「園子為什麼要殺人呢?」
「我送你們。」多田自告奮勇道。
「好了,回去吧。」多田說。
說著,行天取下掛在牆上的外套。打算核計一下開支而在搜尋計算器的多田回頭看一眼站在門口的行天。
「不是正道的傢伙和高中女生為什麼會是熟人呢?」
「什麼樣的?」
「我說,清海。」
「便利屋,」清海喊道,「園子她不聽我的,說什麼要告訴警察她用的是家裡放著的現金。我可不願這樣。你們來勸勸她。」
「是嗎?不過呢,我想應該不需要腕力。」清海說。「我只想暫時躲在你們這兒。因為媒體煩人得很。」
「該怎麼辦?」多田小聲問行天。
「你問為什麼……理由嘛,有好些個。」
居民中湧起充滿好感的氣氛。剛從重病中生還就馬上開始工作,雖然服裝品位怪異,卻是個不錯的男人,對行天的評價就這樣開始穩固起來。
行天打量著桶里堆積的水藻,點上一支煙。在一旁忙著清掃泉水的居民像是有些害怕,戳了下多田的側腹。多田無奈,只得簡潔地解釋說:「這是我的僱員。」
「嗯。反正,這隻是我的直覺。」
「你還不明白啊。這段錄像播出了很多真相。」行天嘆息道。
多田催清海坐回到小皮卡里。
「到底什麼啊,行天?說清楚。」
儘管知道門鎖了還是沒鎖對星來說是一碼事,可多田沒法不這樣質問。行天當然沒有在聽多田的問話。
星無視這番舉動,當行天等人不存在似的說:
「好了,得趕緊回去。」多田催促道。
喚出「園子」的部分被做了音效處理,這個圖像在電視上一遍遍播放。大概節目的製作方判斷出,清海含著眼淚的聲音和窈窕的背影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吧。
這一點與事實不符,但眼下再來說明也挺麻煩,所以多田沒說話。
多田和行天從由良家的公寓樓出來,向停車場走去。突然有人向他們搭話。
「你們,不是有冷感症吧?」
「例如?」
我很擔心她。希望能快點找到她。覺得很孤單。園子,你在看嗎?我們是好朋友。一生一世。
抬頭仰視事務所窗口的星微紅著臉說了聲「不行嗎」。
「是嗎?」
「等一下等一下。那衣服是怎麼回事?雖然https://read•99csw.com我覺得就算不問也猜得到。」
「我希望委託你當一陣子保鏢。」
「她怎麼到了你這兒,有什麼門道嗎?」
完了,多田想。居民們彎腰埋頭用鬃刷擦著石頭。在這地區拓展新客戶已沒有可能。
而多田比誰都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惡意。
「那可是很不錯的錄像帶,可惜啊。那我一個人去。車借我。」
行天不服氣地一揚眉,多田提醒他:「在小學生面前別用這種詞。」
「是啊,」清海的臉頰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園子殺的。」
「哎,這裡有浴缸不?」
「還有,多田困擾的時候,由我來跟進。因為我們是共同經營者。」
「這人的動作有點怪吧?」清海說。
「也不光是拳打腳踢。」
行天像慢吞吞的烏龜般花了不少時間挪起上身,在煙灰缸里擰滅煙。
行天用腳巧妙地挑起躺在地上的長柄刷,開始擦拭木頭做的遊玩小徑。他脊背僵直,視線也不與地面接觸,這番姿態宛如沒上足油的舊型機器人一般。圍繞泉水的眾人不時瞄一眼舉止明顯不自然的行天。
在路燈光所及的邊緣站著的是真幌警署的早坂。早坂對身旁同伴模樣的男子說了句什麼,獨自朝多田這邊走來。
你自己倒是因為住院閑得很才看了電視。多田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問道:「怎麼回事?」
「沒有。都離過一次。」
「先放你那兒。我有空的時候過去。也可以讓阿星幫我拿。」
若不是媒體,倒也還好。多田想。作為「非五好市民」被早坂進一步虎視眈眈固然讓人氣憤,但眼下重要的是完成藏匿清海這件委託。
「門沒鎖?」
多田心滿意足,被行天嘲笑也置若罔聞。
園子對清海一笑,彷彿在說「你看」。
多田又從泉水中撿起一顆石頭。居民們停下手裡的活兒,來回地瞄著多田和星。
多田和行天剛回到事務所,清海也從和星的約會回來了。她感覺到坐在沙發上的多田和正往座位蹭的行天密集視線的火力,佇立在門口說了句「什麼嘛」。
「一一說明的話太麻煩了吧。信用第一嘛。」
行天剛按下門鈴,玄關的門就立即開了。
警察在尋找其下落的女孩的名字雖未公布,但據說叫作蘆原園子,是公園新城被殺的夫婦的獨生女。作為園子好友的清海在真幌高中前被記者們圍住,以顫抖的聲音做了訪談。
「給我們看看之前拜託你的錄影帶。」
由良把一盒錄影帶遞給發話的行天。多田代行天在碟機前蹲下身,放好錄影帶。
清海露出淺淺的笑意。
「傷得很重。手指砰地飛掉了。」
「我聽得到哦,大叔們。」清海說著,吸了吸鼻子抬起臉來。她看上去秀美肅然。
是天地異變的前兆嗎?行天竟然主動向掛掉電話的清海搭話。「犯人果然還是園子嗎?」
說了聲拜拜后,清海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入口。
「他怪的不只是動作,你不用管他。」多田說。行天就那樣跪著膝前行了幾步,用背抵著沙發往上蹭,在多田身旁坐下。
「清海小姐,你協助了蘆原園子小姐的逃亡是吧?」
「什麼怎麼想?」
行天的手指被切掉了。
「你的?」多田驚訝地問。
因為清海漂亮極了,就算是偶像也沒什麼可奇怪。閃亮的黑色長發,白皙光滑透明得能看見血管的肌膚。小小的面孔上不成比例的大眼睛。
「這小子是誰啊?」
現在的真幌高中與多田和行天讀書的時代並無二致,依舊矗立在那兒等待學生們來上課。花壇一旁有油漆剝落的圖騰柱,隨處斑駁掉落的外牆上用馬賽克鑲嵌成巨大的彩虹。
不論男女老少,都儘可能接受對方的委託。而既然接受了案子,無論多麼瑣碎費事,都要妥善完成。這是多田作為依附於地區開展工作的便利屋的理念。
「怎麼樣?」把畫面暫時定格后,行天問。
多田和行天短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清海玩著發梢。
「清海真是園子的朋友嗎?園子拿走清海的錢包是不是真的?清海為什麼要把這事告訴警察?她對電視主持人說的話是出於被偷的怨氣嗎?她對我們講這些的用意是什麼?」
「可不像個大人啊,你。」
行天比平日更不堪用,所以多田讓清海幫忙處理工作。每天都有瑣碎的案子,洗車啦代買東西啦,從亂翻天的屋子裡幫忙搜尋保險證明啦,掃除啦帶狗散步啦。
「便利屋,大叔,出來!」
「行天!」多田叫道。行天拖著長柄刷走了過來。「你為什麼不關門?」
多田伸手探進泉水,一邊拾起剛從手中掉落的石頭,一邊答道。
「嗯。我當時想,原先傷得好重吧。」
傍晚時分,多田總算在讓人不適的氣氛中做完了泉水的清掃。
「阿星說:『我不是正道,所以會給清海你添麻煩的。』」
他叼上一支煙,伸手遞出煙盒,早坂毫無顧慮之色地取了一支。
行天說了句「把水打開」,多田於是探手過去幫他擰開水龍頭。
「我想盡量不使用腹肌。以醫療過失起訴市民醫院怎麼樣?」
「便利屋大叔都沒有家人么?」
「高中女生的。高興吧,便利屋?」星用不帶起伏的聲音回答。
被分到難對付的角色,多田思考了一會兒講述的順序。清海用手指捋著發梢等著多田開口。
「這事和警察說了?」
無論過了多長的時間,談論事實仍舊苦澀難當。「瞧見追鬧的傢伙們,我想著危險啊。想到這個,我站起身去拿工具時,故意沒把椅子收好。從這個位置,萬一哪個傢伙在椅子上絆一跤,說不定會撞到行天。要是這樣的話,就連行天也多少會有所反應吧。」
「不對。我討厭行天。我認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是個怪異的傢伙。他肯定錯覺自己是個特別的https://read•99csw.com人吧。什麼玩意兒。我當時這樣憤憤不平來著。」
行天答著,沉腰當軸,呼呼地揮出幾拳給人看。「你打算做我的復健陪練嗎?」
「是高中時候的事。受傷的原因在我。」
行天就此陷入了沉默。為什麼蘆原園子要拿走清海沒放多少錢的錢包呢?想著這個問題,多田也不知何時睡著了。
交流的基準模糊不清,因此清海似乎是把多田的嘆息當作同意的標誌了。她從校服衣兜里掏出貼著許多亮晶晶貼紙的手機,開始彙報起來。
「因為我是高中女生嘛,大叔。」清海回答。
行天點上煙,放好打火機后輕輕擺了擺右手示意。是清海說的嗎,多田心裏窩火,答了句「沒有」。
多田注意到清海所暗示的含義,便不再進一步發問。行天仰望著天花板開始抽煙。
「為什麼不坐呢?」由良驚訝地仰頭注視行天。
「不是,我是便利屋。」多田回答。
無從知曉他指的是什麼「怎麼樣」,於是多田發表感想說:
「我在工作。」
「首先,你究竟怎麼知道這地方的?」
多田嚴正地抗議,繞過塞車的站前馬路回到事務所。在天空極高的地方,有黑色鳥兒的身影在盤旋。
「是挨打嗎?」
「做手工的時候,有幾個人追著玩,撞到了正在擺弄切割機的行天。那幾個人是因為絆到我沒收好的椅子才失去平衡的。」
手工教室在哪兒呢?多田舉目四望,然而只看到一整排玻璃窗反射出燦爛的朝陽,無法回憶起準確的位置。
「那位是從總警察廳來的,是個恨煙派呢。」
「這個嘛,便利屋,在案件發生的傍晚,園子在學校告訴過我呢。『差不多今晚,我可能會殺掉父母。』她說。我沒信。『你可別啊。』我幾乎是開玩笑地說。因為沒想到園子她是認真的。我當時覺得如果自己當了真,似乎園子就也會當真,那太可怕了。我和便利屋你一個樣呢,缺乏勇氣,而且滑頭。我明明感覺到,園子一直被她爸爸虐待,而她媽媽還裝作不知道。」
行天喊了一聲,停止了快進。畫面上呈現的是對著麥克風的主持人的面孔,以及清海的背影。
彷彿動物聞到夥伴的氣味似的,清海和蘆原園子剛面對面站定就立即緊緊擁抱在了一起。或許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既無慾望也無算計的擁抱,多田想。
「清海她是真的在擔心失蹤的朋友。她試圖向失蹤的朋友傳達某件事。」行天說。
「你憑什麼斷言?」多田在一旁插嘴道。「你剛說了你怎麼會知道,不是嗎?」
「我對殺害父母的人感興趣。」
「阿星是高二的學長。他是籃球部的隊長,超——酷的!」
行天下了公交車沿著田間道路走來,路上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啊——我見過你,在電視上。」行天脫口而出。
「多虧這個,我才有飯吃。」
「……說了。」
清海的父母似乎毫不關心女兒的動向。清海每天打一次電話說「我在同學家」,好像就沒事了。對多田來說簡直難以置信。
「但卻沒有工傷補貼。」行天說。
清海把手中一疊紙幣塞給多田。「這個是阿星給的。他還說,『要是敢碰清海,就讓你變成龜尾川的水藻。』」
「炒烏冬吧。」多田說。
清海三天三夜沒有回自己的家。學校也沒去。公園新城的殺人命案在仍未找到蘆原園子的情況下已過了十天,陷入膠著狀態。
七點的新聞正要開始。
「不。我是汽車銷售。」
「嗯,是警察。」
行天和清海互相瞪視了一會兒。
「這一來,就有人說我『想出風頭,是用同班同學炒作吧』,在學校成了眾矢之的。媒體在那之後也每天來我家,問我『能不能再給我們講講園子是個怎樣的孩子』。父母氣得不行,教室也沒地兒可待,慘透了。」
三個月不見的由良稍微有點大人樣了。
行天若無其事地啜了口威士忌。
「不想。要不要自首,讓園子自己決定為好。我只有這次沒做錯。對眼下獨自一人往什麼地方逃的園子,我會堅持告訴她,我是她的夥伴。」
「一共十七個。」行天滿意地自言自語。
「你啊,聽說你還在意那事呢。」
「那麼,園子是靠你的錢包作為資金逃走的。」
「那麼,為什麼需要我們當你的保鏢呢?」多田向坐在對面沙發上的清海問道。
「是現場追蹤報道啦。」由良在廚房答道。「是我媽媽錄的。我猜住在這兒的人現在凈討論殺人案的事。」
多田招手示意,清海便乖乖走進事務所,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你之前說,把知道的告訴了警察,這是說謊吧。」
「那就讓我在水裡做個前空翻把水藻衝掉給你看如何?」
「不過,我倒是對腕力有自信呢。」
「因為如果講了,警察肯定早就把握了園子的去向。」
細小的泉水演變成河流,在某一天匯入了清澈的大海。鳥兒在無論怎樣強勁的風裡都振翅高飛,在某一天抵達和夥伴約定的家園。
「那麼,你現在和誰發簡訊?園子嗎?」
多田試圖修正談話的軌道。
就在多田為了下一次委託而進行的印象策略眼看就要成功的當口,一輛白色麵包車疾駛而來。在安靜的田間,車裡飄出的音樂的重低音迸落四周。
「……要是你想通了,請聯繫我。警署那邊或者手機都行。」
「看這種東西做什麼用?」由良百無聊賴地喝著可樂。
早坂從肺里吐出煙,期間他一直盯著多田看。多田往丹田運了口氣,毫不退縮地抵擋住早坂的視線。
「因為我有過希望有誰幫我一把的時候。我覺得,不是親近的人,而是能隨意交談和提出委託的不相干的人,也許能幫上忙。」
「是什麼偶像嗎?」多田驚問道。
「你不想告訴警察是吧?」多田再次確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