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
你的體溫好像還沒降下來，躺在一起睡的話，豈不是要把流感傳染給美蘭嗎？
過道左右並排著好幾扇門，估計正對面的那扇玻璃門后是客廳，於是首先向那裡前進。
給美蘭喝了媽媽事先做好的茶，多田把她帶進了卧室。美蘭朝坐在床上的母親飛奔過去，田岡的妻子也緊緊抱住了美蘭，簡直像是活生生離別了一百年似的。不，對於美蘭也好，對於田岡的妻子也好，也許這個半天感覺上就有這麼漫長。
「接到人家委託，不趕到，便利屋的存在意義就沒了。」多田說。
「啊？在那邊的擱架上……大？小？」
多田朝卧室裏面看了看，田岡的妻子仍是滿臉通紅，呼吸困難地睡著。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一半都沒吃完的盤子給撤掉。
「怎麼辦哪？！」田岡說，「可又不知道其他哪家便利屋。能麻煩您現在馬上來我家嗎？」
行天說著，沒多瞧忙著撣灰的多田一眼。據此，多田推測，行天看來對吽形金剛力士像很有感覺，他打算通過鍛煉打造一副金剛力士像那樣的肉體。
多田笨嘴拙舌地打了聲招呼。不曾想，連鎖店的社長會親自站店。儘管他暗自期待著能見她一面。
「這就是你精神鬆懈的證據！說到底，要是你不堅持在家做菜，買半成品或便當，不是還有辦法對付嗎？」
因為，行天突然掄起胳膊，把空掉的玻璃杯猛地扔了出去。玻璃杯飛到隔壁的日式房間，落在榻榻米上滾了幾下。
亞沙子又端了一紮酒過來。多田和行天都沒出聲。
「多田！」行天聲音低沉、語氣呆板地說，「算我求你，再也別帶我來這種地方了。我討厭沒法好好說話、自己不會吃飯，什麼都不會的小鬼。下回要是接到這種委託，你給我回絕掉！」
圍桌而坐的每個人都是笑容滿面。
田岡似乎是在確認多田是便利屋后，想要委託一樁什麼事。既然確定既非騷擾電話，也不是被挑中做新娘候選人，再不接受，便利屋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儘管對方並沒說明一句工作內容，但多田還是念叨著「提高營業額、提高營業額」這一今年的目標，決定姑且先上田岡家。得知新年休假比預定的短了一天，行天大發牢騷，不過到底跟著多田去了。
「你幹嗎這麼起勁地慫恿我呢？」
「晚上好！」
你又怎麼樣呢？他想問行天，卻又作罷。答案無意中已然明了。
「因為我想去『真幌小廚』。」
多田敗給了「呼、呼」聲，從床上爬起來。再說，元月三日正午已過，對雄獅生活也實在有些厭倦了。年底太忙，經費拖拖拉拉沒算完，趁現在算了吧！於是他把賬簿在事務所的矮几上攤開，自己在客用沙發上坐下了。停止鍛煉的行天也隨隨便便地躺在了對面的沙發上。通往金剛力士像的道路看來很漫長。他抽起了薄荷萬寶路。
「昨天夜裡開始發燒發到了三十九度，」田岡說，「送到醫院夜間急診，說，『是流感，總之只能多多攝取水分和營養，多休息。』」
「為什麼？」正在啜飲日本酒的行天表示不解。「回絕掉不就行了？那邊是做生意，這邊也是做生意呀！」
「那樣不行！不給美蘭吃安全的東西就不行！」
慎重起見，多田決定到卧室去徵求田岡妻子的意見。
大概是現在才想起媽媽，美蘭頓時再次放聲大哭。多田趁機把牙刷伸進張開的嘴裏，由於掌握不好力度，刷得戰戰兢兢。
見行天盯著紙尿褲的袋子看了又看，多田吞吞吐吐地告訴他：「紙尿褲不是按大便用或小便用來分的。」
「社長說，她除了『真幌小廚』菜單上有的菜肴以外，只會做焦炭一樣的東西。還說，一旦暴露，很可能關係到餐廳的形象問題，所以『請保密哦』。」
「事情到此為止。」
如果兒子還活著，我至今還跟妻兒生活在一起的話，那將是怎樣的每一天啊！
「社長好像不大會做菜。」
多田絞盡腦汁想著該怎樣解釋擅自闖入人家家裡的行為，田岡卻似乎壓根兒顧不上這些，不停朝兩人招手。
「哦，原來是這樣。」
多田急忙走近沙發，伸手摸美蘭的額頭。以為她可能是流感發出來了，可是好像沒發燒。
「好的。」亞沙子說著從圍裙里又拿出一個機器，動作敏捷地輸入訂單。「酒很快就端上來。」
以前不知是「樂雅樂家庭餐廳」還是「紅龍蝦」進駐過的、有著山形屋頂的店堂，站在路邊往裡看，大約已有六成的座位被人佔據。
確實，雞蛋的蛋黃色澤鮮艷、形狀飽滿，牛奶和麵包也都味道濃郁。不過，生病的時候稍微偷個工減個料，也不見得就要遭報應吧？多田心想。他全力以赴能做的菜就是荷包蛋。
多田本以為從兩年前開始，自己就在態度和言語上持續對行天表現出「你很礙事」的意思，哪知他似乎一點也沒領會。
這傢伙，無論差他去買幾次東西，他都會把能降低必需經費的發票給弄丟了；也沒叫他，他卻巴巴地跟著我上委託人家裡，然後堂而皇之地消極怠工；最近，除了酒，固體食物他也開始吃了，導致生活費越發地猛增。也就是說，除瘟神以外，他什麼都不是。
一個從沒愛過某個人的傢伙，卻要慫恿我去告白，簡直像中學生。要真是中學生就好了。活了三十多年，才知道自己是一個不配去愛人的人，白活了！
我倒想問你，你對門松的那份執著到底算怎麼回事？多田正想反駁，行天沒理他，兀自伸手抓住了玄關的門把手。沒上鎖，門毫不抵抗地開了。
「果然還是不大好啊！太太多半也不會允許的吧？」
「那麼，亞沙子小姐！」
行天自說自話喝著田岡的燒酒。美蘭把爛得不留原形的菠菜含在嘴裏，馬上又吐到了桌上，看來不合她胃口。
「我跟這一帶的報刊亭簽訂了年底夾宣傳單進去的業務，效果馬上就出來了，不是嗎？」
就在我們的背後，有一顆總是把我們照得黑乎乎的太陽。
門牌掛的是「TAOKA」，但撳了門鈴不見應答。
行天壓根兒沒聽他嘮叨，徑自戴上白色布口罩，脫掉鞋進了過道。多田無可奈何地戴上口罩跟在他身後。
「是嗎？」亞沙子輕輕嘆了口氣。
一推開玻璃門，reａｄ•9９ｃｓw•ｃoｍ立刻有一個明快的聲音相迎：「歡迎光臨！」多田感到呼吸困難，活像吞了玻璃彈珠似的。
「亞沙子小姐！」行天把手筆直舉到耳朵旁邊，喊道，「再要一份紅酒！」
之前一直乖乖看《麵包超人》的美蘭，這時突然吵鬧起來，行天像被抽了一下似的搖晃著肩膀。
「這個嘛，是因為你上了年紀的關係啊！」多田叼著煙轉動方向盤。
「咳，新年伊始，不容易啊！」
「感覺上是個古怪的團體啊！」
「那條圍巾，好像是我的吧！」
「媽媽在等你哦！」
「你怎麼回事？沒回去？」多田讓心跳平穩下來后，問他道，但行天一聲不吭。「一直在陽台嗎？」
「能幫她刷好牙，再給她喝點茶，然後帶到這裏來嗎？接下來的事我會做，您可以回去了。」
「明白了。」多田應下來。
他一早猜到行天多半會問，所以生啤並未當場噴出來，而是順利地通過了喉嚨。
於是多田假裝若無其事地對行天說：「差不多該給她洗澡啦。」
彷彿依稀看見了這樣的幻影，多田搖搖頭，調整了心情。他單手握著牙刷，跪在美蘭面前。
「喂，我是行天。」
「那你手機里幹嗎存她號碼？」
「多田先生，您對健康食品有興趣嗎？」
「我跟我老婆的燒菜手藝都是毀滅性的，為了彼此精神與肉體的健康，我們選擇了最穩妥的道路，基本上在外面吃，或者買超市的半成品。」
對了，田岡妻子的情況怎麼樣了？如果她好一點了，就能讓她躺在床上指點做法。
這麼討厭的話，你趕緊回去不就好了？多田很想這麼說，但他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明白，行天之所以陪伴自己上門工作，是因為希望能起到只有他能起到的作用；是因為多田此刻終於頭一回打從心底深處明白了，行天身上懷有某種黑暗的東西，他一直在同這東西進行殊死搏鬥。
「不不不，請稍等一下！」
「我們在客廳，有事請招呼！」
「聽我說啊，」吃完炸蝦套餐，多田也往玻璃杯里倒上紅酒。「到了這個年紀，還興搞什麼告白嗎？」
「因為要有好戲看了啊！一個看來多田應付不來的女人……」
「但是……」
這傢伙，也許不會產生空虛感吧？
「我要兩合日本酒，還有餐酒，要紅酒，來一紮。還有，真幌小廚特製的鹽辛魷魚。」
多田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伸手去拿茄克衫。行天笑嘻嘻地「哼」了一聲，把杯里剩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迎來新年後，多田便利屋的電話三天沒響了。他們享受著久違的安安靜靜的新年假期。
清洗著中午用過的盤子，多田不禁感到詫異：行天的樣子總覺得很奇怪啊！但是，他交談時的聲音和平常無異，還是淡淡的。因此，些許的怪異感和水泡一起，流向了排水口。
「是！」
多田搖著美蘭哄她，心裏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行天順順噹噹地喝乾了日本酒，問他：「那麼，你什麼時候跟社長告白？」
他們倆並肩朝按小時收費的停車場走去。天冷得像要下雪。穿著黑色大衣的行天，重新把圍巾在脖子上嚴嚴實實地裹好。
冷藏層放有最適合做炒蔬菜的捲心菜和青椒，還有看起來簡單烤一烤就足夠好吃的肉。冷凍層擺著一隻只保鮮盒，裏面裝著似乎是田岡妻子做好的速凍菜肴。但是，他們不被允許使用這些。田岡的妻子看來是擬訂了一份細緻周密的計劃，並嚴格按計劃分別運用食材和速凍菜肴。
夭折的兒子，他平時盡量不去想。所以，連自己也以為已然淡忘。
好了好了，就趁這個機會！多田用吐司機烤了麵包，用煎鍋一口氣煎了四個荷包蛋，用微波爐熱了牛奶。麵包、雞蛋、牛奶的外包裝上都打著「HHFA」的標識。
「不用。」多田說，「不如上外面找個地方吃飯去？」
行天另外半邊的臉頰痙攣了，眼瞼把閃爍著濕潤光芒的眼睛遮掩了起來。
「是嗎，那就去吧！」
見行天投來充滿期待的目光，多田一下就把他喝退了，再次把手伸向酒瓶。
這也難怪吧！跟兩個突然跑上門來的便利屋睡在同一屋檐下，丈夫又不在家，哪個女人願意啊？多田從田岡妻子枕邊撤走餐具，忍住嘆息踏上了過道。
亞沙子用空出來的盤子裝了傳單，轉身朝廚房走去。
「抱歉，委託得這麼急。我就是田岡。」
「明白了，打電話。」行天站起身，「手機借我。」
行天站了起來。儘管室溫保持在體感舒適的度數，但他額頭滲出汗珠，全身顫抖不止，樣子非比尋常。
「既然這樣了，也沒辦法了吧？」多田說著打開冰箱。「準備做午飯吧！美蘭，要開火了，你去那個叔叔那邊。」
「算我求你！」不知是天氣寒冷的緣故，還是在忍耐著什麼，行天微微地顫抖著說，「要不然我……」
多田揮走驀然湧起的幻想。家庭與健康食品。那個驚擾百姓的團體的理念，存在於距離多田極其遙遠的地方。
「我一直堅持把客戶的號碼全部保存到手機里。」儘管多田是在陳述事實，可行天只當沒聽見，說，「得了得了，都說我明白了。」
我真是愚蠢啊！多田心想。
「明白了，這家人察覺有毒氣泄漏，什麼都沒拿就避難去了。」行天斷言。他似乎想說，所以我們也趕緊躲避吧！
「喂，你打算上哪兒？」
出門前心裏並沒有數。多田打算進一家差不多的居酒屋得了，行天卻在他前頭沿大馬路邁開了步子。他看也不看鱗次櫛比的餐飲店一眼，徑直想要橫穿南口轉盤。
「我有什麼辦法？我得流感了呀！」
田岡看樣子很著急，從話筒那頭劈頭蓋臉拋來問題，多田連「感謝您的來電，這裡是多田便利屋」這句話都來不及說完整。
美蘭很聽話，朝行天猛衝過去。行天臉色煞白，趴地上打算手足並用地逃跑，不料卻好像招致美蘭的誤解，爬到了他背上；行天成了馬，僵在那裡動彈不得，美蘭倒笑得開心。
你的小指不是接上了嗎？「就算不能全部恢複原樣，也能夠好起來。」你不是對我這樣說過嗎？可你為什麼就認為那樣的一天唯獨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呢？
客廳里，美蘭獨自在哭。
「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
就在這時，陽台窗戶打開的聲音響起，同時，風掀動窗帘吹了進來。
「幹嘛給柏木小姐打電話！我不是叫你打給三峰小姐嗎？你少多管閑事！」
「看護小孩，我也怕了。回去吧，行天！」
田岡的妻子看樣子擔心得不得了。她搖搖晃晃地想要起身。
「怎麼就特地委託多田？在真幌也就是一家弱小的便利屋啊！」行天又要打退堂鼓。「回去得了！絕對不是什麼像樣的工作。https://read.99csw.com」
能令凍僵的人復甦的光和熱在哪裡呢？
「去買份圍爐家的便當回來？」
「乘公交車啊！」
「為什麼？」
「那樣不叫上外面吃吧？上一家有酒喝的店吧！」
「你說什麼？」
用不著害怕。多田很想這樣告訴他。他很想像對美蘭那樣牽住行天的手。
終於弄清楚了，烹調建長湯和照燒油甘魚的人才，現場沒有。
面對行天這副前所未見的模樣，多田心亂如麻：有某種恐怖的東西沉睡在行天體內，不容觸碰。就目前而言，必須裝作懵然不知的樣子，行天多半也希望我這樣做。
田岡待的是卧室。床上，田岡的妻子也戴著口罩，滿臉通紅，呻|吟不止。
在客人基本上都是闔家出動的店裡工作，累了回到家，那所大宅子里也只有亞沙子一個人。在她微笑的背後，可隱藏著和自己一樣的空虛感？多田假裝漫不經心地觀察著亞沙子。只見她聽到別桌客人招呼，答應了一聲，動作利索地去點單了。
聽發音，多田腦海里只能浮現出「糜爛」這個意思的詞語，他內心感到不解：還真敢起這麼怪的名字啊！
「發生什麼事了嗎？」
「好的！」
「怎麼樣？」亞沙子一走開，行天便朝桌子這邊伸長了身子。
「你好歹過過家庭生活吧？難道家務事全交給太太不聞不問？」
「要是跟社長發展順利，那可就夫憑妻貴啦！」行天只往自己杯里滿滿當當倒上紅酒。「覺得我礙事的時候，只管說啊！兩個鐘頭的話，我就到事務所周圍轉轉唄！」
推開卧室的門，發現田岡的妻子已經在床上坐起來了。晚飯好像多少吃了一些下肚，床頭柜上疊放著餐具。
「我把轉賬的賬戶寫給您。覺得麻煩的話，只要您打個電話，我們過來取也沒關係。鑰匙我們回去的時候會放進玄關的郵箱里，請放心。」
收拾好桌子，在廚房洗好碗筷，多田覺得肩膀發酸。陪護孩子很累人啊！
田岡拎起旅行袋，著急慌忙地出發了。多田帶著美蘭送到玄關，回頭順便敲了敲卧室的門。等裏面有了迴音，他把門打開一道細縫。
行天嘻皮笑臉地說。他似乎恢復了一些平常的腔調，臉上分明寫著：「能離開客廳里的美蘭，總算鬆了一口氣。」
「好了，我趕電車，先走了。我明天傍晚回來。」
把在便利店買的真空包裝的切片年糕在水壺裡焯一焯，放進杯麵里吃；吃飽了，中午就在床上打個盹——每天過得恰似雄獅般優雅又怠惰，堪稱過新年的範本。
「我要一份炸蝦套餐。還要中瓶生啤。」
「多田你呢？」
就眼下這個局面，還要重視計劃實施的完美性，有什麼用？多田搖搖頭，表示「無法理解」。就因為母親執著于無農藥和在家做菜，美蘭反而將要陷入被迫吃味道很危險的飯菜的結局。
找不到打開局面的辦法，沉重的沉默籠罩著客廳。只有美蘭，把五彩繽紛的塑料積木通通倒在地板上，樂不可支。
「好像是困了。美蘭洗澡怎麼辦？」
十二月里，接受顧客委託上門大掃除的時候，行天把工作扔到一邊，盯著《日本的佛像》這本攝影集看。那是客廳書架上落滿灰塵的書當中的一冊。他指著一幀印刷在跨頁上的金剛力士像的黑白照片，語氣含糊地問多田道：
瞧行天那副得意勁兒，活脫脫像個到處宣揚「學長說他沒女朋友」的女中學生。看來我要成焦炭了，多田心想。
哦！多田心想。說不定三峰凪子元旦假期里有空。說不定她能帶著行天生物學意義上的女兒春到真幌來。這樣一來，這就成了行天和小春的初次見面了。如果能見到小春，行天那顆有一部分像是凍僵的石塊的心，說不定也會呈現某種變化吧？
「沒錯！」田岡點點頭說，「問題是，這個孩子。」
「為什麼？」行天平靜地反問道，「你起碼成功過一回，沒問題的吧？」
他把散落在地板上的玩具收進箱子里，關閉電視和DVD機的主電源，然後在廣告紙的背面寫上轉賬賬戶和金額，擱到桌上。
「難得嘛！」行天把威士忌酒瓶擱在矮几上，用總覺得像是試探的目光瞧著多田問，「是因為去年的營業額比想象的還要好吧？應該開個新年派對慶祝！」
「可能因為脂肪減少了一點吧！感覺今年的冬天冷得離譜。」
住在真幌市月見台的一個姓田岡的男人打電話來，是第二天早晨的事。
田岡吵完架從卧室出來了，他摸了摸美蘭的頭，把替換的衣服塞進旅行袋。隨後，田岡遞給多田一張寫有手機號碼的名片，並再三囑咐：除冰箱里的食材以外，千萬別用其他東西做菜。
「你就別瞎操心了！別把事情複雜化！」
計算器敲著敲著來勁了，不只經費，把一年裡的收支情況也給重算了一遍。翻著賬簿，多田「好好好」地直點頭。我的經營能力堪稱完美！多田便利屋去年的營業額，比之前的一年還略有增加。儘管因為有行天在，營業額的微增無法致富，但對於化作數值體現出來的勞動成果，他還是感到滿意的。
原來，「家庭與健康食品協會」是在真幌郊區過著集體生活，從事無農藥蔬菜的栽培與銷售。傳單上寫著「我們正在招募會員。敬請輕鬆愉快地前來參觀。我們的銷售車也時常在各位的城市巡迴。」
田岡的妻子以一副毅然決然的口氣說道。多田只好說聲「明白了」，就此作罷。
美蘭又哭又鬧，不肯張嘴。她似乎是被行天的兇惡模樣給嚇壞了，完全不肯乖乖聽話了。多田傷透腦筋，拿牙刷輕輕戳了戳美蘭的嘴唇，說道：
店內不知不覺間坐滿了客人。有一個小女孩對著祖父母模樣的老年男女熱烈地說著什麼，那祖父母一臉激動地連連點頭，年輕的父母卻在煞費苦心地讓女孩子把注意力放到碟子上來。
「我凈吃杯麵。」
剛才是怎麼回事？行天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行天是怎樣馴養這空虛感的呢？陷入沉思的多田不經意間抬頭看向行天，卻見行天正再次舉手示意亞沙子上酒。
坐在副駕駛座抽煙的行天，那張側臉已經回歸平常，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副超然脫俗的樣子。
「直奔主題幹嗎？我問你幹嗎？！」
有人在南口轉盤上邊彈吉他邊唱歌，或者表演技藝，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多田起初僅僅只是心想「又來了」，然而，看樣子情況有所不同。從擴音器里傳出來的，是一副稍欠抑揚頓挫的中年婦女的聲音。
「不是毒氣。是流感。」
「不好意思啊。來，刷完牙睡覺嘍！」
亞沙子端了酒瓶過來，多田對她說：「真是熱鬧啊！」
「那個……」聽見聲音，回頭一看，是端著盤子的亞沙子。她一面把他們點的
九_九_藏_書酒類和鹽辛魷魚在桌上擺好，一面說道：
「都說我是假結婚了！」
多田指出來后，行天微微一笑：「嗯，借來用用。」
「托您的福！」亞沙子微笑著說，「元旦期間，很多打工的人回家探親，連我也被趕鴨子上架了。接待客人的工作不經常做的話就生疏了，不行啊！」她甩甩端了大量碗碟的手臂，又說，「都發麻了。」
「他很怕孩子。因為他一直沒能忘記自己小時候受了多少傷痛，受了多少傷害。」
「沒準是委託我們排除毒氣來啦。」
「給三峰小姐打個電話怎麼樣？」多田說出行天前妻的名字。
「媽媽！」
煽動危機感，以無懈可擊的漂亮讚辭把人給捆綁住，這就是「家庭與健康食品協會」的生意經；田岡的妻子對此全盤接收，堅持忠實無誤地執行。多田對這一切無論如何喜歡不起來。
「寫作『美麗的蘭花』。」像是看透了多田的想法，田岡補充道，「我們沒有親戚住在附近，跟鄰居也沒來往，我回來之前，就拜託你們照顧我老婆和女兒了！」
行天掛斷電話，拿著手機來到廚房裡的多田身邊。
行天的半張臉，被多田形成的人影給塗得黑乎乎的，恍如因被地球遮住光線而改變形狀的月亮。
「沒準她能教我們建長湯和照燒油甘魚的做法。」
且不說阿形和吽形在體形上看不出差異，說到底，現代人哪有以金剛力士像為目標拚命鍛煉肌肉的？想歸想，嘴上姑且應道：「是嗎，加油！」應得迅速而淡漠，不給他機會說「多田你就奔張著嘴的那尊去吧」。
行天撣去多田的手，突然咳嗽起來，接著蹲在桌旁痛苦地直喘氣，不久便有氣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衝擊帶來的影響還在，他的腳步有點踉蹌。把美蘭留在客廳了，不要緊吧？雖說行天想來不會對孩子施加暴力，可美蘭都嚇傻了，哭聲一直持續著，不見消停。
也許都怪多田的餵食方法太笨拙，美蘭晚飯吃到一半就哭了起來，接著把調羹一扔，不停揮舞著被飯粒和唾液搞得黏糊糊的那隻手。
「等等，這麼隨隨便便……」多田話還沒說完，就被行天尖聲打斷，「多田，快給我口罩！」
「不是說了嗎，打給『真幌小廚』的亞沙子小姐啊！」
「行天，」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抓住行天的肩膀。「冷靜！」
美蘭對母親的聲音有了反應，喊了聲「媽媽」。
至於行天，一天到晚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廉價威士忌。多田剛想上床睡個午覺，他就在地板上拚命做俯卧撐、練背腹肌，呼吸聲「呼、呼」地響徹狹小的事務所，刺耳得不得了。他的鍛煉是對多田的報復。想買門松卻被多田阻止了，行天似乎正滿肚子火呢。
建、建長湯？照燒？
他反問行天「你又怎麼樣」，行天突然正顏厲色說道：
「那麼，直奔主題？」
他們駕著小皮卡開往月見台，並遵照田岡的吩咐，中途在便利店買了口罩。田岡住的是一棟房齡看來至少有二十年的四層樓公寓。他們走樓梯爬到最上面一層。
「不要。」行天說著把碰到額頭的玩具蛇從美蘭手裡拽過來，一把扔到房間另一頭的角落。美蘭似乎以為他是在和自己玩，大聲笑著去撿蛇。「要不問哥倫比亞人？」
以前，從曾是行天結婚對象的那個女人那裡聽到的話語重新浮現。
「哎——你再稍微積極主動點不好嗎？」
多田和行天撇下田岡夫婦待在卧室里爭吵，躲進客廳避難，摘掉口罩。看來美蘭不認生，也跟了過來。她獨自打開電視和DVD的電源，爬上沙發坐著看《麵包超人》。
行天扔了一個紙尿褲過來。
「不要啊，我不要叫陌生男人到家裡來，托他們照顧美蘭！」
接著他又檢查了一遍廚房、客廳和日式房間，確定沒有哪一處地方忘了收拾后，關上了電燈。
行天搖晃著酒瓶，在等待多田的答覆。都怪你把發票搞得下落不明，小一萬日元的經費就消失在黑暗中了。他也很想當面指責行天，可還是作罷了。新年伊始就滿嘴牢騷，行天那本就不大的幹勁，這下沒準要見底了。希望今年能實現營業額的再度增長。要是行天繼續待下去的話，也得叫他再多干點活了，不然就傷腦筋了。
「你會做飯嗎？喜歡小孩嗎？」
我應付得來的女人，迄今為止一個也沒有。多田內心嘀咕道。「柏木小姐剛死了丈夫。瞎話少說！」而且，多田苦澀地補充說道，「我怎麼可能對誰產生好感呢？」
田岡的妻子含糊其辭地回答多田的問題：
「真幌小廚」的連鎖一號店，就位於真幌的街邊。從公交終點站出發坐三站就到了。從站前步行也花不了二十分鐘，真幌市民大多使用自備車作移動手段，因此，在那一站下車的就只有多田和行天。公交車費由多田一起付了。
「謝謝您！」田岡的妻子抱著美蘭點頭致謝。「我這就去拿錢包……」
這可是關乎人命的委託。多田和行天既沒護士資格，也沒保育士證書，實在無法接受委託。多田正想這麼說，田岡的妻子在床上睜開眼睛，發出微弱的聲音說道：
「托您的福，我已經好多了。明天早上應該能降到正常體溫。」
「拜託了。」或許是意識到只好這樣了，田岡的妻子有氣無力地說道，「請盡量別讓美蘭進這屋，傳染給她就糟了。」
騷擾電話？還是通過電話徵集新娘的怪人？到底是哪一種呢？想歸想，嘴上照舊規規矩矩地回答：「哪一樣都不能說擅長。」
行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嗓音嘶啞地說道。多田大驚，跟著站了起來。
「要大的。」
「什麼？」
「我們大家都在受到威脅！我們的孩子、父母、丈夫，全都正在遭受一種恐怖的威脅。在如今這世上，我們究竟該怎樣做才能確保食品安全呢？這一使命與責任，就擔在身為各自家庭的主婦的我們大家肩上。挑選無農藥食材，洗手做羹湯。為了維護家人的健康與安全，只能這樣做。餐館的飯、熟食，這樣的東西不能說配得上家人的餐桌，難道不是嗎？」
「怎麼辦？」行天仍舊盤腿坐在那裡，說話間把身體轉向多田。
剛才的行天，明顯不同於往常。看樣子他是被恐懼支配了，已然到了尖聲喊叫的邊緣。行天的膽怯傳染給了多田，多田也不明所以地感到畏縮。
儘管最後只是做成了普通的豬肉湯、干烤油甘魚，白水煮豆腐和綠色糊狀物，但好歹吃上了晚飯。
「怎麼了？哪兒痛嗎？」一抱起來，就明確原因了。「行天，九_九_藏_書紙尿褲在哪兒？」
「什麼？怎麼啦？」
請多保重！多田說著關上了卧室的門。
說起來，最近偶爾能在街上見到這個團體。是宗教法人還是類似於公司的組織，到底是什麼呢？
「除了具有建設性的意見以外，其他的我現在都不理會。」
「全都因為沒午睡啊！困了吧！」
莫非——多田心想，莫非行天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
「晚飯原定做建長湯、照燒油甘魚、高湯浸菠菜和湯豆腐。食材全部在冰箱里。」
「再怎麼吃『安全的東西』，你不也得流感了嗎？！」
南口轉盤被鴿子和等著碰頭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偏有另一撥人雪上加霜阻礙通行，他們帶著擴音器堵在轉盤的正中央。
田岡發火了：「你不是不行嗎？都說我要出差了，你偏偏發什麼燒！」
「不想被殺死的話就閉嘴！」
這近乎套得也太快了吧！多田心想。但他沒吭聲，假裝在認真看菜單。
直到亞沙子離開桌旁，多田才感覺到自己終於能夠呼吸了。他在脫去茄克衫的同時順便從口袋裡掏出了香煙。就在這時，在南口轉盤硬塞過來的那張傳單也被帶了出來。一則無事可干，二則行天沖他不懷好意地笑嘻嘻，於是多田邊抽煙邊攤平傳單看起來。
「算了算了，都說我明白啦！」
「哈！請多保重！」多田說。
真幌站前的大馬路上充斥著衝著百貨商場大減價而來的顧客，還有似乎在新年閑躺夠了的一個個家庭，呈現出更勝往常的熱鬧景象。離吃晚飯時間還有些早，不過也許正正好。照這情形，到了飯點，應該是不排隊等候的話，哪家店都別想進。
「說什麼無農藥、無農藥，可沒有哪個傢伙死前是完全不攝取有害物質的呀！」行天說著吐出一口煙。被行天一說，聽來像「無能役」。「神經質到那種程度的話，拉一輛不排廢氣的大板車什麼的走街串巷賣蔬菜得了。要不，咱們夜裡摸到田裡去偷偷給他灑些農藥？」
也許，在行天眼中，門松也如金剛力士般雄壯威武。
行天裹挾著冬日夜晚的寒氣，來到多田面前後停住了。
家庭與健康食品協會
就只安靜了一瞬間的美蘭，彷彿世界末日業已來臨似的大哭大嚷起來。多田確認行天的呼吸有規律了以後，把美蘭從兒童餐椅上抱了起來。
「你說，金剛力士像有多少歲呢？臉看著像大叔，可你看那肌肉，五十幾歲的人不可能有吧？」
「是啊，選哪家呢。」
「媽媽在睡覺。我們來這邊看《麵包超人》嘍！」
「為什麼？」
小皮卡像是被細瘦的月亮追趕著似的一路直奔事務所。
怎麼就對門松那麼執著呢？在街上無論看見七夕竹還是聖誕樹，你的反應不是比對燈柱還冷淡嗎？
「問露露？絕對不行。要是她穿成那樣，化那樣的濃妝，說『我去給你們做哦』，殺上門來，你打算怎麼辦？田岡太太的熱度非得超過四十度不可。」
多田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登上了公交車。
兩人活像手足無措的阿形和吽形金剛力士像般杵在廚房裡。
「誰叫你隨隨便便答應下來的？」
多田一驚，回頭一看，只見行天站在客廳里反手關窗戶。在過道照進來的昏暗燈光中，行天慢慢走近多田。
「社長！」行天說，「能抽煙不？」
行天這傢伙，看來是扔下孩子逃跑了！雖說在工作中途逃跑未免叫人瞠目結舌，可他不在反而讓人安心也是事實。
「弄完啦？」多田合上賬簿，行天吱聲了。他在沙發上坐正，沖多田舉起威士忌酒瓶。「你也喝點兒？」
多田條件反射地記下田岡告訴的住址，邊記邊問：「哎——請問是什麼事？」
「是嗎？」多田對於自己能夠居間調停感到滿意，點點頭。「怎麼說？」
正邊走邊想著這樣的事，一名協會成員便往多田和行天的胸前遞來一張傳單。行天不予理睬，多田卻被迫接過了傳單。傳單是手寫的，最上面一行寫著又大又黑的「各位主婦們！」難道我看著像主婦嗎？多田把傳單塞進了茄克衫的口袋。
你就是能用「不像樣」來形容的代表人物，還有資格說？多田不禁怒上心頭。
「……你說什麼？」多田騰地轉身面對行天，問道，「你剛剛給誰打電話？！」
他不禁啞然，好容易才集中氣力對他說：
「嗯，建長湯和照燒油甘魚。哎——這樣啊！那樣不行吧，從立場來說？是嗎，明白了。再見！」
「最近的小鬼頭不得了啊！」
他又想問「為什麼」，這話差一點就從嘴裏飛出去了，好容易才咽了回去。因為發現行天在笑嘻嘻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
「你認為哪個好點兒？」
「她叫美蘭。」田岡說著抱起女兒。
「唉，很自然的反應啊！」
「您說的沒錯。」多田點頭道。
「喂，選哪家？」
「別講這些狗屁道理！我身體不舒服！」
多田說著牽起美蘭的小手。孩子那稍稍偏高且潮乎乎的體溫，讓他不由得百感交集。
「唔——」行天從多田手裡奪過傳單摶成團，遞給亞沙子。「不好意思，你給扔了吧！」
「你怎麼就接下了呢！」行天又抱怨了。
儘管明白這是多管閑事，可多田還是暗自充滿期待。
多田從冰箱里拿出相應的食材，一一擺在操作台上，忍不住嘟囔道：「不好辦哪！」該從哪裡怎樣著手好，心裏一點數也沒有。
「你才得了！不摻和是上上策。」
行天朝公交終點站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撞到好幾個人。
「這個團體，在真幌的餐飲業界，如今成了一個小小的話題。」接著，亞沙子屈身附在多田耳邊稍稍壓低音量說，「他們跑到公司和店裡來，解釋無農藥蔬菜的功效，說，『哪怕是為了市民的健康，也應該使用我們培育的蔬菜。』特別熱心認真地進行推銷，這一點能理解，可是『真幌小廚』已經有簽約的農家了呀！話是這麼說，可又不能對他們太冷淡。」
在手持擴音器的女人身旁，站著衣著樸素的男女，他們在給路經轉盤的人們分發傳單。幾個身穿藏青色外套的小學生模樣的孩子站在一旁，手裡拿著上書「家庭與健康食品協會～Home&Healthy Food Association～」的旗子。
多田祈禱般地思索著。
多田感嘆著在美蘭身邊坐下。行天顯得有些害怕，不靠攏坐，而是盤腿坐在房間的角落裡。
多田把午飯端到床邊，田岡的九九藏書妻子向他道謝，但並沒有打算起身的意思。她待在被窩裡用透著警惕的目光追蹤多田的一舉一動。多田把碟子擱在放有水和葯的床頭柜上。看著煎得過熟、難看的荷包蛋，田岡的妻子露出抱歉的神色。
「怎麼辦？」行天叉開腿站在廚房，臉上陰雲密布，神情恰似金剛力士像。
原來，不是這樣的。他只是把不去想當作忘卻，並試圖遺忘從未忘記的事。兒子還在我的體內如此難忘地活著。想要在心中呼喊他久違了的名字，多田還是止住了。太痛苦了！
出自亞沙子之口的這一「多田先生」的餘韻把他的心魂都勾走了，他條件反射地應了聲「沒有」。
「孩子在哭呢！」
多田對於行天的反應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在這之前，無論行天反覆表現出怎樣奇怪的言行，他都從沒感到過害怕。因為多田知道，行天實際上是一個拉著理性的韁繩不放的人。
山城町的老岡夫婦說是接受兒子一家的邀請，和孫子一起到溫泉去過年。不用盯著公交車的運行狀況，多田的心空晴朗無比。
「嗯，我剛才也正在想是怎麼一回事呢！」
行天自說自話地點點頭，這回吃起鹽辛魷魚配紅酒了。為什麼喝日本酒的時候不吃呢？多田心想。
打零工的服務員端來炸蝦，多田用叉子叉了一隻。薄薄的面衣炸得脆脆的。
但是，多田無論在言語還是行動上都沒有表現出他內心想要做的事，他只是說：
不過，話說我有幾年沒和人一起過年了？雖然基本上沒交談，光是各自愛幹嗎幹嗎地消磨時間，但是，一想到並非單獨待在屋裡，心裏就不自覺地生出了幾分從容。既沒地方可去，也沒一個想作伴的人，這樣的人，並不單單隻有我一個。難道是明白了這一點，才放心了嗎？還是因為年紀上去了，人變軟弱了，一不留神，就覺著「哪怕是行天，有也總比沒有強」？
雖然心想這可是前陣子剛買的呀！可多田又不樂意被說成追求時髦，所以也就忍住了沒抗議。恐怕過陣子也就稀里糊塗地成了行天的東西吧？
客廳沒人，也聞不到火的氣味，唯有白晝的陽光，透過緊閉的窗帘微弱地照射進來。沙發上擱著旅行袋；不知是打包打到一半，還是拆包拆到一半，地上扔著襯衫、電動剃鬚刀之類的東西。
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響起，多田和行天扭過頭去，只見從過道上的一扇門裡探出一張戴著口罩、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的臉。
妻離子散、不可挽回的男人也行嗎？多田沉默了。雖然對亞沙子有所惦記是事實，但是要抹殺被她吸引的心魂很簡單。因為，戀愛是一瞬間的錯覺，而多田已然知道，自己的性格並不適合在持續更新錯覺的同時，和某個人把日常生活過下去。
害怕得渾身哆嗦的小小孩。把尖叫和抵抗通通吞沒的黑暗感知到這種氣息，侵襲而來。
是得了流感嗎？還是吃的東西有問題？多田不免擔心，正想問他「怎麼了」，卻又閉上了嘴巴。
「哎呀，是便利屋！上次真是非常感謝！」從收銀台後走出來的是柏木亞沙子。好像瘦了一些，不過挺精神的。
美蘭左手拿調羹，米飯、多田拆給她的油甘魚這些則用右手抓著吃。習慣上吃飯的時候應該拿工具這一點，她非常清楚；如果再知道使用工具的話，就無話可說了。
Home&Healthy Food Association
「請吧！」亞沙子說著從圍裙的口袋裡拿出一隻洗得乾乾淨淨的煙灰缸。「不過，請別叫我什麼社長。」
美蘭看來是感到舒服了，這回揮舞著玩具蛇鬧騰地玩開了。行天仍是盤腿坐著，自始至終沒幫著換尿布，玩具蛇就在他後腦勺碰來撞去，即便這樣，他還是一動不動。他是盡量對美蘭視而不見。
「打擾了——我們是多田便利屋。」
身穿黑色西裝、系著作為制服的白色圍裙的亞沙子，把多田和行天引到了座位上。這張桌子靠窗又靠里，看來能夠定定心心地坐著吃飯。亞沙子把菜單遞給他們后，茶水也沒交給服務員，而是親自端了過來。
多田從記憶深處喚醒曾經知道的步驟，仔細地擦乾淨美蘭的屁股。給女孩換紙尿褲還是頭一回，他稍有些緊張。在摶換下來的紙尿褲的時候，他心想，兒子用過的，比這還小啊！眼眶驀地一熱，心下一驚。
「接下來是大便還是小便，怎麼預料得到嘛！」
多田循著他的視線看向田岡腳邊，感覺到身後的行天在後退。只見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坐在地板上，像是床的一道陰影。女孩笑眯眯的。
多田把豆腐盛到小碟子里，忙不迭地幫美蘭吹涼，美蘭卻把那豆腐捏碎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好動、自我意識開始萌芽，多田還是頭一回和這樣的孩子接觸，他對美蘭束手無策。
「洗澡？」行天進日式房間去撿玻璃杯，順勢待在裏面了。哭聲也好，美蘭的存在本身也罷，對行天來說似乎都是難以忍受的。「兩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給小女孩洗澡？」
「『嚴嚴實實隔離花粉與感冒細菌』用的口罩能防毒氣嗎？」
行天再次盤腿坐下，說道。沒拿手機的那隻手則反覆接起美蘭扔過來的發聲球又扔回去。他故意扔到桌子底下，或者朝與客廳相連的日式房間扔去，美蘭樂得手舞足蹈。行天的本意似乎表示「別過來」，可惜美蘭不懂。她興奮極了，歡笑聲幾乎變成了尖叫聲。死命躲避小球和美蘭的行天，也儼然一副已到尖叫邊緣的表情。
「算了，行天，」多田以表揚狗的心情說給自己聽，同時儘可能溫和地告訴他，「你來負責建長湯吧，我烤魚。」
坐進小皮卡，行天把圍巾疊好後放在膝蓋上。
「一旦拒絕，蔬菜銷售車就會經常在餐廳周圍開來開去，揚聲器里播放著『在家做菜在家吃，家人健康，全家樂開顏』。不過，光是這樣，又不能說是妨礙營業。」
「現在脫不開身，詳情等見了面再說。總之，請馬上過來。啊，請務必帶口罩過來。」
「我收到了寶貴的消息。」從講電話的口氣來看，行天和三峰凪子有可能不是作為夫妻，而是作為朋友重新建立了聯繫。
「很不湊巧的是，我今天要上大阪出差，必須在那兒住一晚。」
多田承認美蘭擁有正常的味覺。圍在她脖頸上的口水巾上也沾了一些。成了綠色嘔吐物似的菠菜看著實在有點嚇人，多田便伸出手指幫她拿掉了。
「炸蝦套餐也很快就來。兩位請慢用。」
「好，決定了！我就奔閉著嘴的那尊去了！」
「哈啊？為什麼多此一舉？」行天拉下眉毛，苦著臉說，「就因為你簽了什麼宣傳單，才沒錢買門松的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