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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曾根田太太心裏也踏實多了吧。」
「不行不行,應該在柜子上的東西卻到了被子裏面,太奇怪了!難道信自己會瞬間移動嗎?」
「說是說合約,可原本就是口頭約定。我就說:『想見的時候,歡迎隨時來見孩子。』」
「丑老鷹夫婦也能生出如花似玉的可愛孩子。」
「從那時候起,體力就下降了。肚子雖然治好了,可躺著的時候卻越來越多了。」
多田心頭的不安驟然加重,他湊近了看著行天。
通常自稱「討厭小孩」的人,恐怕是將由於不習慣和孩子接觸導致的不知所措用「討厭」這個詞來表示了。恐怕就跟沒有機會和爬蟲類動物親近的人說「我討厭蛇,太噁心啦」差不多吧,多田心想。實際上養了蛇之後,開始認為「沒想到還挺可愛」的例子,應該也比比皆是。
「是這樣的,曾根田菊子太太的病情不容樂觀。」須崎在電話那頭說道,與此同時,多田小聲呼喚著眼前的行天:「行天,喂,行天。」
「但是,雖說非常不樂意,可我現在畢竟和行天住在一起呀。如果把小春接到這兒來,行天也必然得幫著照顧小春。」行天春彥是「小春」,凪子的女兒也是「小春」,多田都覺得很難區分是在叫誰了;他接著說道,「絕對需要行天的同意吧?」
他單純只是不小心把被子給弄掉下去的嗎?還是厭倦了一切,故意把被子扔下去的?還是原本打算自己跳下去的,沒想到曬在那裡的被子卻先掉下去了?還是突然產生一種無所不能感,以為能裹著被子飛上天?
「這邊。」男人朝多田招招手,打開窗來到陽台上,「正打算把被子拿進來,沒想到不小心手打滑了……」
柏木亞沙子從廚房現身了,多田於是端正了坐姿。人造革的沙發好像驟然變軟了,總覺得屁股坐著不舒服。
「你怎麼看,那個?」行天悄悄問道。
他用手掌摸了摸行天的脖頸。好像還活著。雖說覺得過多地移動他的身體不大好,可多田還是把手擱在行天肩頭,輕輕搖了搖他。
多田把小皮卡停在路邊,輕輕按了聲喇叭,行天立刻發現了,輕輕縱身跳到地面,折好梯子扛進小皮卡的貨斗,隨後跳上了副駕駛座。
「唉,沒什麼。」多田第三次說。
「唔——」行天閉著嘴咀嚼著咖喱飯和牛肉丁蓋澆飯的混合物,「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多田打算用一直拿在手裡的手機撥打119。
在燒得滾燙的鐵板上,肉、土豆和花菜發出美味的聲音和香氣。
多田不清楚這冷不防開始的話頭將朝哪個方向推進,怔怔地附和了一聲「哦」。
津山多半已經不要緊了。雖然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可多田就是這樣認為。
老太太點點頭,看著多田。老太太眼珠的黑色以前就這麼淡嗎?看著簡直發青。
「津山先生的?!放哪兒的?你幹嗎拿過來?」多田低頭看著手中的信封,只見前前後後一個字也沒寫,也沒封口,「……怎麼說?津山先生果然是鑽進了牛角尖的感覺?」
「她偶爾也會發郵件過來,好像每一天都特別充實。」
多田暗暗擔憂,生怕凪子這回也貿貿然就把春帶過來。萬一事態發展成這樣,該怎麼向行天解釋呢?不過,凪子是一個人來的。多田暫時放下心來,請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用剛剛買來的廉價茶葉沏好茶,做出定定心心聽她講話的姿態。
「小春不古怪。」凪子責備他說,「他只是偶爾想這想那地想得多了點,做出的反應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罷了。」
由於太過震驚,多田竟吐字不清了。他又重新說了一遍:「不是,你說什麼?」
行天還不會回來吧?多田重新燒開水,重新沏了茶。
行了!多田匆匆把事務所打掃了一下,上仲通商業街買了茶葉,吃了圍爐家的便噹噹午飯。
「看了你的俯衝,好像神清氣爽了。」
「看來你挺喜歡曾根田太太的嘛!」
他們把梯子架在沒人在家的山崎家。山崎家的院子雖然不大,可拾掇得乾淨整齊,虧得如此,他們用不著為找一塊架設梯子的空間而傷腦筋。空花盆滿地亂丟,石子滿院雜草叢生的家庭也多得很,那樣還得首先拾掇院子。
「還沒醒。我來叫救護車。」
「又是速食包。不就是燒個開水嗎?」
她五官端正,但並沒有那種在人群中引人注目的艷麗。不過,一旦注意到她,目光便再也不會離開,恰似凝望著細密的白沙地湧出一泓澄澈的清泉。至少對多田而言,亞沙子是這樣一個人。也渴望將手浸在那水中,可能的話,掬起一些潤潤喉嚨;可是永不可能付諸實踐,唯有佇立在一旁眺望。
多田把手輕輕放在方向盤上,咕噥道。副駕駛座上的行天邊往外抽車載煙灰缸邊說:
聽見招呼聲回頭一看,正有一位護士從護士站走出來。約莫四十來歲吧,看著臉熟。
然而行天兀自爽朗地大放厥詞:「啊,都逃走了吧,就在你被公司炒掉的當兒!」
他才向行天提出抗議,眼前的門就開了。
「遺書。」
「也就刷刷儲物間跟狗窩吧。說到整個房子的話,有困難吧?我們又不是專業干這個的。」
多田條件反射地撒謊說。隨即後悔了,剛才蠻好趁機跟他挑明春的事的。
「不用,先看看情形再說。請稍微等一等。」多田這樣應著,又給陽台上的津山一個忠告,「身子別伸太長,危險啊!」
「不用,算了。」津山邊走邊將視線投向多田,「這個,怎麼說,非常感謝!」
「多田先生?」
拖著香煙燃起的輕煙,行天從陽台走進了起居室。多田從兜里摸出常備的攜帶型煙灰缸,接住從行天的指尖落下的香煙。既然要抽,你也得一併考慮善後的事啊!
「他們把我塞進一台奇怪的機器裏面骨碌骨碌轉了一通,我又不是要洗的衣服。」
聽到她帶著責問的語氣,多田感到招架不住了。雖說這種事不會一一記得清清楚楚,可想必多半說過孩子的名字。因為在這之前,他是在認為行天「當然知道女兒的名字」的前提下和他交談的。
「都說我是假結婚了。」行天這樣說著,驀地浮起冷笑,「而且,自從高中畢業以後,跟我爸媽一次也沒見過,婆媳問題之類的也沒法發生。」
對於「贈品」這個詞,多田感到如此這般的怦然心動,還是孩提時代以來第一次。多田懷著打開隨糕點附贈的贈品盒子時的那種心情,凝視著萵苣翠綠的葉子,以及色彩熱烈的聖女果。
多田無言以對。就多田而言,他認為那個世界並不存在。死了就完了。這一想法始終帶給多田一種令人震顫的無依無靠感,和一種使人神清氣爽的解放感。可是,面對顯得畏怯的曾根田老太太,他猶豫了,不敢直接回答說:「我認為沒有。」可恨的是,他一時找不到任何能夠給老太太打氣的話。
「的確,我倒是完全不恐高。」
「一半一半。我只說過『一旦成功懷孕,就要馬上離婚』,提出『孩子出生后不見孩子』這個條件的,是小春。」
「這樣不行,絕對要露餡。」
「也難怪您會吃驚。」凪子以平靜的語氣說道,「具體情況等見面再說。」
多田才剛開口訓斥,被子已經載著行天像雪橇一樣沿屋面往下滑了。
「這一點請您說服他。」
只要那天晚上沒撞見行天,我就已經過上稍微平靜點的日常生活了吧!多田再次忍不住詛咒起自己的壞運氣。
繫上安全帶,多田駕著小皮卡奔向真幌市民醫院。
離開醫院前,保險起見,多田幫行天預約了詳查體檢。雖然接待時間已過,但護士須崎還是幫他們將預約內容輸入了電腦。
「沒有,我也覺得能理解。」
知道。
「總覺得有點怪啊!刷漆那活兒談得怎麼樣了?」
只見曾根田老太太睜著眼睛躺在白色寢具中間。多田多少有些緊張地湊近了去看老太太的面孔。今天的老太太會把多田認作「便利屋多田」和「兒子」中的哪一個呢?多田需要根據她的認知來改變演戲計劃。
「漢堡肉餅套餐。讓您久等了。」
愛情、結婚申請書,還有令人愜意的不加干涉,想必曾經恰似一股微弱的電流流過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中間吧。
過了一陣子,凪子開口說話了:
對於須崎這個姓,他沒有半點頭緒。多田去過無數次真幌市民醫院。不僅是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行天也曾因為被小混混刺傷住過院。想必是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混得臉熟了的幾位護士中的一位吧。不過,單單聽到姓氏,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是誰。
「小春可知道春的名字?」
「津山先生道謝了哦!」
「能請您幫我勸說小春嗎?」
「難道還有什麼東西是你害怕的嗎?」
手機響了。時機剛剛好,似乎是算準了多田這時候會把漢堡肉餅套餐吃完。「事務所」這三個字在屏幕上顯示出來。
所以才叫「古怪」,不是嗎?多田心想。周圍的怪人率實在過高,從比例上說屬於少數派的多田反倒險些要被認定為「怪人」,環境如此,笨拙的反駁還是作罷吧。
「呃——算了,很麻煩的。萬一做這種事的時候,老太太死了怎麼辦?」
多田還沒回答「是」或「不是」,凪子就已經開始念經似的報數字了。沒辦法。聽到行天預約好到市民醫院體檢的日期,多田大聲說了個「是」,儼然一副甩牌的氣勢。行天一臉詫異地望向這邊;多田清了清嗓子,轉身背對行天。
「我都嫌來得太晚了!」因為他又一次沒能制止行天的怪異舉動,「地點呢?」
亞沙子答應著客人的呼喚,離開了多田這張桌子。多田這才終於能夠定定心心地吃漢堡肉餅和沙拉了。對於這樣的自己,他著實感到惱火。
聽多田這麼說,凪子猛搖頭:
「沒到那一步。」
「我跟那家人家又沒有來往,況且屋頂有兩層樓高,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這男人怯生生地從旁添加註釋。
明明還沒叫救護車,醫院那邊怎麼就來聯繫了?儘管多田頭腦有些混亂,不過保險起見,姑且先應了一聲「給您添麻煩了」。
「都說沒事啦!多田你就是太在意細枝末節了。」
看來凪子是無論如何都希望在不被行天察覺的情況下進行。讓多田犯躊躇的原因,也就在這裏。
「不過,上個星期,一度病危也是事實。」
「對比父母和他們孩子的長相,挺有樂趣的不是?這家人的情況,就好比是成功的蒙眼拼像,跟失敗了一點點的蒙眼拼像呢!」
多田也懷抱著一段絕對忘不了,也不想忘卻的記憶,同死者至今相連。循著記憶喚醒死者的存在,固然痛苦,但同時也是一度以為已然失去的幸福時刻復甦的瞬間。
「好像是下個星期吧。啊,對了,老太太也一如既往像個死人一樣很有精神地躺著。」
多田也在被子邊上坐下了。融融暖意從屁股底下傳上來。
對於自稱兒子欺騙老太太這件事,他心裏也感到很痛苦。不過,多田還是積極地接受了這項代為探望的委託。曾根田老太太兼具可愛與不好伺候這兩樣特點。多田認為,假如通過探望能使老太太感到歡喜,他就樂意撒謊。
在半空中,有一瞬間,行天和被子看起來彷彿靜止了。而下一個瞬間,行天和被子從多田的視野里消失了,九*九*藏*書與此同時,山崎家的院子里響起沉悶的一聲「嗵」。
「所以呀,這不叫你快去燒開水嗎!」
「明白了。今天也沒其他委託了,我就多等一會兒,等曾根田太太醒過來吧。」
宛如櫻花的花瓣一般在風中飛舞。如果有一塊飛毯,落地時的衝擊力也能得到緩和。
多田晚了一步,行天毫無顧忌地替他回答了。這句話,讓曾根田老太太的表情瞬間變僵硬了。
「危在旦夕」也真是一個奇怪的詞語,可因為不清楚曾根田老太太實際病情惡化到了何種程度,所以實屬無奈。
「馬馬虎虎吧。」
確實如此。看來是自己見過亞沙子后本就心神不寧,再加上看見呈游泳池救生員狀態的行天,以至於喪失了正常的判斷力。
「您也知道,事實上,我和曾根田老太太非親非故……」
「好久不見。」多田應著,儘管這通來自意想不到的人的電話讓他感到吃驚。
問題在這裏嗎?感嘆歸感嘆,多田還是接過他遞來的分盛用的紙盤,坐到了沙發上;行天也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我還是謝絕吧。橫豎要找個人記著的話,還是漂亮女人好。」
多田報上名字,那男人嘴裏咕咕噥噥說了個「多謝」,自顧自進了屋。多田扛著梯子,騰不出手,就抬腳擋住了眼看要關上的門。
多田接著問道,其實心不在焉。他滿腦子都是什麼時候把代為照顧春這件事告訴行天,怎樣取得行天的諒解,等等。
行天討厭小孩。
四層樓高的樓房約莫有十棟,每一棟都挺小巧。電梯看樣子也是後來安裝的。小區裏面看不到一件遊樂設施或一輛兒童自行車。孩子們早已經長大成人搬出了小區,如今好像只剩下步入老年的父母輩住在這裏。
「還能怎麼辦?不問自取拿了封信出來,然後根據這封信,跟人家說『好了好了,請振作起來』之類的,合適嗎?怎麼辦呀,這個?」多田把信紙放回信封,塞進行天手裡,「你負責把它放回津山先生房間里。」
「小區?你是說,在小區里曬被子,結果飛到了隔壁那棟樓的屋頂上?這是乘了怎麼樣的一股上升氣流啊?!」
讓曾根田老太太過於勞累恐怕也不妥。
「唉,沒什麼。」多田千方百計努力讓有些閃躲的目光集中到大盤子上。
身為便利屋助手的你就無限接近沒工作,還有臉說別人?多田還沒來得及加以制止,行天緊接著又來了一句粗魯無禮的話:
「這又是為什麼?」
「經驗?」凪子微微一笑道,「不實踐怎麼積累經驗?」
亞沙子把盛有萵苣沙拉的碗也放在桌上。
行天雙手端著一隻大盤子,手指間夾著兩人份的紙盤和調羹,朝沙發這邊走過來了。
其實的其實,是因為行天每回跟著來「真幌小廚」的時候,總是嬉皮笑臉的;是因為他總是一臉色情狂老頭的表情,滿嘴初中生水平的胡言亂語,諸如「今天亞沙子小姐在呢!喂,多田,你不多點些菜說得過去嗎」之類。
傳來一個女人冷靜的聲音:「我是真幌市民醫院的護士,我姓須崎。」
「這個簡單。放到這裏面就行了。」說著,行天把信封塞進了被套邊緣。
估計要從這裏進入正題了。「怎麼了?」多田比剛才更加積極地催促她接著往下講。如果不儘快結束談話,行天和凪子就要撞個正著。
什麼忙不忙的,都是借口。因為,在沒有委託的間隙,他也曾坐在事務所里發獃。
「別凈說些不吉利的話!」
「這個——沒問。」
「剛才,她起床吃了果凍呢。現在睡下了,我想,一時半會兒不會醒。」
「恩師跟我說:『實驗漸入佳境,你過來幫幫我。』這位教授在我拿博士學位的時候關照過我,況且實驗內容對我的興趣和專業領域而言也非常重要。順便說一句,我們的研究課題是『從蛋白質的變性看細胞的機體防禦及……』」
行天坐起上半身,摸了摸褲兜,遞過去兩千日元,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簡直容不得半點疏漏!多田接過紙幣,放入自己的口袋。接著,行天又遞給他一個白色的信封。
「大叔——看好了,是這樣玩兒!」
行天並不理會渾身乏力的多田,不搖不晃穩穩站起身來,將剛剛還躺在上面的被子像卷海苔卷壽司似的卷好,拿起來遞給津山。
多田用肩膀和面頰夾住手機,跪在了地上。墜落到庭院里的行天,此刻正在被子上漂亮地擺出仰躺的姿勢,雙眼緊閉。
「這個,可不是什麼飛毯哦!痛得很!」
「等等,請等一下!」多田慌忙追上去攔住她,「靠剛才那套作戰方案,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嚇人!行天的這句話,雖說不清楚是單純的虛張聲勢,還是因為他已經相當準確地揣摩到了什麼才說的,總之挺嚇人的。這個男人,可是每天晚上默默地做著俯卧撐、鍛煉著腹背肌肉的;可是曾發揮超越人類的瞬間爆發力,打得小混混們流鼻血的。
「趁現在養精蓄銳也好。便利屋今年可能要捲入某起騷動中。」
「跳得真漂亮啊!」津山以聽著既像感嘆又像訝異的語氣咕噥道,「感覺好像神清氣爽了。」
「這是贈品。」
是否能教會一貫言行出格的行天何謂理所當然,多田非常沒有自信。
我才是彷彿回到了笨拙又愚蠢的初中生狀態,不是嗎?明明也戀愛過,還有過妻子,怎麼事到如今居然還會盡量不被察覺地偷偷注視著她,同時心如鹿撞,手心還會異常地拚命出汗?要是個初中生還好說,都已經人到中年了,這樣只會叫人噁心。
行天在廚房洗了手,又漱了口,轟轟地發出冬天猛然颳起的暴風似的聲音。
「在請您代為照顧期間,您可以改用別的名字來喊春,沒關係的。」
「為什麼不見更好呢?」
「那份合約,是三峰女士您提出來的嗎?」
「這個——沒問。」
「第一,小春長得像行天;第二,別看行天那副德性,直覺可相當敏銳。說到底,一叫小春的名字,馬上一記本壘退場。」
「我今天待在事務所洽談工作。」多田又感覺到自己的目光在閃躲,「喏,就是刷油漆那活兒。」
「發生了什麼不得不委託我來辦的麻煩事嗎?」
多田想拿回信,就跟行天拉扯起來。一拉一扯間,同站在陽台上眺望著這邊的津山四目相交。
委託給便利屋的,基本上全是僅此一回的雜事。雖然也有顧客會繼續委託,但是瑣碎的家庭事務佔了大半。儘管多田對便利屋這份工作抱有恰如其分的自負與自豪感,但令他切實地感受到、認識到自己的存在能作為某個人的支撐的機會卻很少。
「的確是這樣。」凪子頓時泄了氣,「跟小春結婚、接受他的精|子的時候,我就和他說好了,說『我不會拿孩子的事情來煩你』。這樣就等於違背約定了。」
「發票需要嗎?」
「怎麼這麼想?」多田大吃一驚,問道。
就是說,行天是從近三米高的地方俯瞰著人來人往的大馬路。
「啊,好吧,除了『是』和『不是』以外的詞也都解除禁令。不過千萬注意保密,別讓小春發現。」
多田和行天將車窗打開一條細縫,開始抽煙。
「話說回來,剛才那錢……」多田朝躺著的行天伸出手去。
多田越發難以開口說明真實情況了。在春到事務所來之前,看來只能假裝到底了?
「為什麼?啊,千萬注意保密。」
「原來如此,那可是很艱苦的工作啊!」
「這個嘛,要麼工作太忙了,要麼怕把母親的地位抬得太高惹妻子不高興,總有各種原因吧。多田,你在結婚有家室的那段時間里,難道就沒因為婆媳問題煩惱過?」
他倆端來摺疊椅,並排坐在床邊。老太太和先前一樣,仍舊閉著眼睛。
見凪子眼中充滿懇求的神色,多田只好點頭答應了:
「我知道。」行天打斷多田的話,活像戲劇中的上場人物似的毫不畏縮地斷然說道,「事情我全部聽到了。」
凪子將堅如磐石的意志推到了前面。這個實在離譜的要求,反而容不得他縮回手腳。面對這堵磨得滑溜溜的岩壁,多田絞盡腦汁,不知該如何攀登才好。
「說不定還有事情要委託多田先生呢。」
多田膝蓋脫了力,險些當場蹲坐在地。
凪子嘆了口氣,像是說「沒辦法」。
「其實,我有事拜託多田先生。這件事我想在小春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您什麼時候方便見個面嗎?」
梯子正好直接通到二樓上的屋頂。
「派遣期限是一年,原定九月回國。春和我本來打算在家等著她回來的……」凪子的表情黯淡下來,「事情變得有些麻煩了。」
一隻冰冷的手碰到了多田的手背。是行天。行天睜開眼,躺在被子上笑著。
「怎麼說?」
「對於我伴侶和我而言,小春是一個特殊的人。當春的生命在我的胎內凝結、發育期間,我伴侶和我,還有小春,聯結得非常緊密,就像無可替代的朋友那樣,就像關係非常好的兄弟姐妹那樣。您覺得奇怪嗎?」
「這樣說可沒禮貌吧。」
須崎說在這裏說這些也太那個什麼了,就把多田和行天請進了位於相同樓層的談話室里。這裏面擺放著兩台大型電視機,還有好幾套沙發。有幾個老人在看電視,也有幾個聊得正開心。
「唔——」
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什麼了?年底去探望的時候,老太太還格外精神,吃了多田帶給她的糕點呢。
「這臉吧,說到底,是靠零部件安裝的一點點差別來決定的,對吧!」
「是嗎?」
「總之,趕緊把被子拿下去!」
其實,他是強行把行天留在事務所了。行天自然滿腹牢騷:「什麼?我也想去亞沙子那裡吃飯呀!」可是,跟行天一天到晚面對面,從精神健康的角度來說並不好。他偶爾也想單獨行動。
夜色漸濃的真幌大道上交通稍嫌擁堵,小皮卡奔著站前緩緩前進。
聽說「吐得厲害」,就不管寒冬臘月地帶著凪子愛吃的西瓜過來;聽說「不知道起什麼名字好」,就買來《嬰兒起名辭典》——看樣子行天罕見地做出了合乎常識的反應。
「還行吧。雖然,沒準我比想象的更早就痴獃了,真到了要死的時候,把什麼都給忘了。」
「當您遇到困難的時候,請打電話給我們。」
凪子已經打開門,她扭頭望著多田問:
「嗯。就好像睡了一覺。」
多田在大風中眯起了眼,心中暗自思量:估計分量相當重,這樣的東西會隨隨便便飛走嗎?
「這麼一來,哪種都能吃到不是?」
「能夠幫忙照看小春的其他人,就一個也沒有了嗎?」
出於自私的考慮,他不會貿貿然對他人的事情探頭探腦。
「那麼,就跟小春撒個謊,跟他解釋說『春』是愛稱,本名叫『春香』?」凪子說到這裏站起身來,「哎喲,都到這時間了!」她一邊輕輕抻平裙子上的褶皺,一邊朝事務所的門口走去。
「我沒經驗……」但願她能讀出「帶孩子的」這層含意。
開在真幌街上的「真幌小廚」,是本地自創的西餐連鎖店。雖然它不像大型家庭餐館那樣整齊劃一、高效率,可店堂內總是十分亮堂、潔凈,飯菜也相當美味。對真幌市民而言,只要說起「一家人下館子」,首先浮現在腦海里的,就是這「真幌小廚」。
「來得夠快啊!」
撂下這句話,行天快步離開山崎家,朝小區的方向走去,留下目瞪口呆抱著被子的津山,和感到頭痛的多田。
「喂,你起碼準備個晚九九藏書飯吧!」
照片上是一個樸素卻看著挺和善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可愛的初中年紀的女孩子。好像是在遊樂園拍的,兩個人都喜笑顏開。想必是津山的妻子。從中能看到愉快度假的一家人的模樣。
行天並不理會津山的樣子,移動到靠牆的柜子前面,自說自話地拿起擺在上面的相框,指著照片對多田說:
「是須崎女士嗎?」
「你跟亞沙子的幽會,怎麼樣了?」
多田急忙爬下梯子,在院子里跑著繞到房子背後去。在小區的陽台上,津山一臉擔心地抓著欄杆。
起居室和廚房相連,約有六疊大,正面有面向陽台的落地窗;好像還有一間做卧室的房間,隔間的門卻緊閉著。
一按下通話鍵,行天那帶著笑意的聲音便霎時間響了起來。
不過,凪子打從心裏感到:「小春大概是有所顧慮,才說『不見』的吧?」因為對待懷孕的凪子,行天破天荒地發揮了積極性。據說凪子因此曾嘗試提出變更合約內容。
「有啊。記憶。」
三個人聊聊停停,夜幕很快降臨了。走廊上傳來晚餐的配膳準備的聲響。
「這是什麼?」
「能抽煙嗎?」
每一個人都心平氣和地待在這輪廓曖昧不明的春日午後時光里。
迎來春天的真幌市,像在假寐似的呈現一派朦朧景象。不知是花粉的緣故還是汽車尾氣的緣故,空氣中彷彿有淡淡的蒸汽升騰。
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周圍的狀況及環境肯定時不時出現難以預期的變化。不能因為無法一直照顧孩子,就說是不稱職的父母。父母也有他們的工作和人生。
院方聯繫了她兒子。原本期待他帶著老太太喜歡的東西前來探望,他的回復卻那樣冷酷無情。
三峰凪子一點前就來了。
多田終於到達被子和行天所在的地方。
怎麼?——儘管心存疑問,多田還是爽快地答應了:「好的。」
曾根田老太太總在祈禱讓兒子夫婦分手。也許是她的祈禱作用到了別的方向,老太太跟兒媳的關係似乎陷入了谷底。但是,難道就因為這個而拒絕探望即將病危的母親嗎?
虧得這一番收拾,屋裡東西極少,甚至顯得煞風景。
如果讓他從適合不適合中二者選一,那自然是選擇「不適合」更穩妥。回想起行天此前的一言一行,多田打從心底里贊同行天的自我評價。不過,看來又會遭到凪子的責備,於是他做出將默不置評貫徹到底這一英明的判斷。
真幌市民醫院正處於不知第幾回的擴建改建當中。隨著工程的推進,停車場的位置也在不停變換。醫院外觀和年底來的時候又不一樣了,多田為尋找停車場的入口,繞醫院周圍開了有半圈。真想咂嘴,越是心急火燎的時候越繞!
「我說你啊!」
「我的父母已經去世,我伴侶又和家裡斷絕了關係。春平時是托在託兒所的,夏天我不打算讓她去。沒想到一旦退出,想要再入托就相當困難了。」
「很多——具體點說呢?」
行天喊了聲「好燙」。多田拿著話筒扭頭望了一眼廚房,只見行天已經把水壺蓋打開了,正一邊與水蒸氣格鬥,一邊把速食包撈起來。
多田連自己有點恐高也忘了,忙跑到屋頂邊沿,提心弔膽往下一看,只見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想要知道讓你特地跑到事務所來的是一件什麼事情。多田再次沉默,凪子終於心領神會了。
「這倒也是,可在確定對方的意思之前,我不好輕舉妄動。」
明擺著不行吧?你又不是她家裡人,無非作為便利屋的助手跟她見過幾面,你說「記著你」,管什麼用——多田心裏雖然這樣想,卻不禁被行天那帶著沉靜確信的氣場壓倒。提心弔膽地再去觀察老太太的反應,卻見老太太笑了。
「準備?今晚的菜單呢?」
你可別這會兒睡覺啊!半是氣惱半是放心的情緒一起襲上心頭,令多田肩頭顫抖不已。津山似乎也鬆了勁兒,站在多田身後嘆了口大氣。
「咦,你的?」
多田囑咐了行天一句后,爬上了屋頂。接著,行天不知為何也上了梯子,多田見狀慌忙抓住梯子的上部幫他固定,以防梯子搖晃或歪斜。
津山重新緊緊抱住被子,出了山崎家的門。信有時候也會瞬間移動——就這樣吧。這樣告訴自己后,多田也收起了梯子。
但是,行天的「討厭小孩」的情形跟這種截然不同。感覺就好比一看見蛇——就算那條蛇跟蚯蚓尺寸相同,也要尖聲驚叫,同時不由分說地奪路而逃。可以說是生理性的恐懼與厭惡吧,表現出強烈的反應——片刻也不願讓對方進入視野,而且不希望對方靠近。
那還能怎麼樣?——須崎的表情彷彿在說。
不行。因為有個男人乘被子從屋頂上俯衝下來,正昏迷不醒——又不好這樣說。
「小春他歡歡喜喜地看著我和我的伴侶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做各種準備,或者由於意見不合而爭吵,而且他還說:『能由凪子女士你們養育的孩子,肯定很幸福吧!』」凪子的視線落到了矮几上,「當時那個平和的聲音,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吧。小春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認為自己不適合養育孩子。」
「這可是侵犯小春的人權啊!給幼兒造成混亂怎麼辦?」
「我會跟春好好說明白的。我只有多田先生能拜託了。」
「老年人無論如何總會由於運動量不夠而導致容易便秘,曾根田太太也開了藥性較弱的瀉藥,晚飯後她自己服下了。」
須崎毫不掩飾氣憤之情。大概正因為一直近距離目睹生生死死,所以對於能夠押后與不能押后的事,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吧。
行天沖陽台上的津山吼著,連人帶被子從屋頂上俯衝下去。
「曾根田太太總在盼著多田先生您的到來。」須崎的聲音變得有些明快起來,「都勝過盼真正的兒子兒媳來呢!這話就你知我知啊。所以我就憑我的個人判斷翻查了電話本。保密哦!」
「怎麼了?」
「一副怪大叔的說話腔調嘛!」行天「嘿嘿嘿」地笑了,「換了是我,可不想被任何人記著呢!無論多漂亮的女人,也不接受。」
「這圖案總覺得像迷宮呢。」
聽到這個始料不及的回答,多田不由得抬起頭,只見行天似乎早已走到被子邊上,此時正轉過來望著多田,可由於背光,他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亞沙子圍著黑色圍裙,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光潔的皮膚。也許是在店裡來回走動的緣故,面頰隱隱透著紅暈。
一個星期後,行天的體檢結果出來了,據說完全健康。說春「身體屬於結實的」,沒準是遺傳了父親。
「我就是想拜託您千萬想想辦法,才特地前來拜訪的。」
一不留神,臨睡前又服了瀉藥。也難怪要拉肚子。
「是。」
「曾根田老太太情況不妙對吧?喂,快走吧!」
「好了好了。你們也都忙吧?叫你們過來,真抱歉呢。」
父母親戚沒一個能夠依靠,單靠自己和伴侶兩人竭盡全力養育春的凪子。說因為工作原因希望代為照看春一個半月即可的凪子。讓他責怪這樣的凪子任性,多田做不到。
「等日子臨近了,我再和您聯繫。」
「憑什麼呀?!」行天顯得很不滿。
多田心裏想著這些,嘴裏一邊答應著:「是的。很久沒來看您了,真對不起。」
是前年的事。行天從公司辭了職,孑然一身回到了出生地——真幌市,為了解決自己的父母在跟凪子和春接觸后惹出的事端。不,怕是決定殺掉父母的心都有了——多田和凪子都這樣想。行天甚至令人覺得,他似乎跟父母相當疏遠,也不喜歡父母的影響波及近旁。他對父母的感情,或許可以說是憎恨、懼怕。
「三峰女士,聽了您的話,我越發覺得要讓行天同意代為照看小春,是極其困難的。」
「是嗎。」
老太太像睡著了似的躺在純白色的寢具中間,神態安詳地閉著眼睛。
「是那傢伙自說自話跳下來的。」多田揉著太陽穴,慌忙搖搖頭,「不過,能麻煩您把被子抱回屋去嗎?剛才接到電話說一個朋友危在旦夕,我想現在馬上趕去醫院。」
雖說春在遺傳學上是凪子和行天的女兒,卻跟凪子和凪子的同性|伴|侶在一起生活。行天說他一次也沒見過女兒,多田以前也只跟凪子和春見過一次面。
「便利屋的傳單倒是收到過好多張,見到真人可還是頭一回呢!」
「呃?扛到『真幌小廚』?太遠了。」
亞沙子並未立即返回廚房,還在桌邊站著。多田笨拙地切了一塊漢堡肉餅送入口中。
「我們帶梯子來了,沒問題。我會和那家人打聲招呼,讓我們上屋頂。」多田承諾道。
事務所的固定電話響了。多田正打算換衣服,剛把襯衫下擺從褲子里抽出來,於是他衣衫不整地拿起了話筒。
須崎像在嘆息似的搖搖頭,當先邁開了步子。
「我試試吧。」
這位中年婦女看了看遞上來的名片,又看了看多田的臉。
像這種不好說的話,不用這樣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吧。多田哭笑不得,打算出言制止:「喂,行天。」可是行天不管不顧地接著往下說:
「我現在先報一遍我這邊方便的日期,請您在聽到您方便的日期時說聲『是』。」
曾根田老太太說。聽來既像是死心斷念,又像是下定了決心。
「是。他說『我不要見』。」凪子嘆了口氣,「仔細想想,感覺上小春不是單純說『不見』,而是說『我認為這樣更好,所以不見』。」
多田悄悄拿餐巾紙擦了擦手掌。
「哎喲,怎麼會?小春可一次也沒見過春呀!」
他很想這樣問,可還是作罷了。因為他能預料到答案一定是沒心沒肺的肯定回答。
「別亂看人家的東西!你想說什麼?」
「哎呀,佐佐木醫生,查房來了?辛苦您了。」
「還是沒有進展啊。」行天嘆了口氣,躺倒在被子上,「啊——陽光真好,真想睡個午覺呢!」
「他說:『到了差不多的時候,我會去的。』」
他怎麼就眼睛賊尖地發現了,還拿到了沙發這裏?
大概是由於長期以來,他將喜歡上某個人的感覺封印在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因此,簡直就像平生頭一次感到某個人可愛的時候那樣,面對汩汩而出的情思,不知所措了吧?
多田一邊祈禱著自己臉上神色如常,一邊從兜里摸出了好彩煙的盒子。點著一根煙,他將煙深深地吸進肺里。
「所以,我不認為他嚴重討厭孩子。倒不如說,他看起來好像非常期待孩子出生。」
多田在和須崎保持通話的過程中,搖行天搖得越發厲害了。你就不能快點起來嗎?!
「不是幽會,只是作為顧客去吃飯而已。」
「唔——你沒工作。」
「我才要問你這是怎麼了呢。」
「不不,不行,我不能接受。」
想象能有千種萬種,但真相卻不得而知。跟津山,今天是初次見面,今後再見面的可能性估計很小。雖說也覺得應該問明情況,有必要的話加以阻止,可這並非出於古道熱腸或俠肝義膽,都不是,而是出於多田自私的考慮:可能的話,他不希望遭遇事後叫人不愉快的事態。
她和以前一樣,沒有化妝,衣著樸素,但皮膚十分光潔;看起來是一個沉靜且聰明的人。但是,還不能麻痹大意。雖說是假結婚,可正因為她曾是行天的配偶,所以凪子也是一個怪人。可以說她言行https://read.99csw.com之間有一種奇特的停頓,或者說稍微慢半拍,她總是保持著特有的安靜態度,穩步走在自己的路上。多田在內心這樣評價凪子:「一台媲美混合動力車的無聲推土機。」
「這種事跟你無關吧。」津山這下當真現出了怒容。
「扛到真幌大道就行。我現在開小皮卡過去。」
「你居然擔心屋頂!」
沉默落在了多田便利屋的事務所內。
「景色真不錯啊!」
多田不禁瞪大了眼睛望著擺在矮几上的大盤子。只見在大盤子的中央,速食包白飯盛得恰似一座小山,同是速食包的咖喱和牛肉澆頭一左一右澆在上面。他這種盛法和預想的相差實在太遠。
「你說什麼?」行天問,一副漫不經心的腔調。
他說著頂頂行天的後背,留下津山出了屋。行天步履輕快地下樓梯而去。
不會吧,難道曾根田老太太她……多田強自穩住打顫的膝蓋,追上須崎;行天也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儘管對方沒說一句「請進」,可多田和行天斷定多半是讓他們進屋,於是在入口脫了鞋子,梯子則橫放在了門外的過道上。那男人站在貌似通向起居室的短走廊上,正等著他倆。
「黃色委託?」
凪子對多田的事情一無所知,說出一句有點跑偏的話來:
「感覺好像要飄飄悠悠地飛走了呢,乘著飛毯。」
太開心了!沒想到,曾根田老太太居然這麼盼著我去探望她。
「你不要緊吧?」
行天父母似乎察覺他要來,便逃也似的搬了家。之後,多田與無處可去、坐在公交車站上的行天重逢了,那還是高中畢業以來的首次重逢。從那時起,他就在事務所賴到現在。
「喂,你幹嗎呢!」
津山有些難為情似的說完,隨即挪開視線,走進了三號樓,臉上彷彿帶著幾許愉快的表情。
還沒來得及說他在燒開水,就被凪子打斷了:「噓——為了不讓他猜到是我來的電話,請只回答『是』或『不是』。」
凪子講出數年前開始便紛爭不斷的一個中東國家的名字。據說,凪子的伴侶正在一個沒有醫生也沒有醫療設施的村子里,日以繼夜地為村民看病。凪子是一位內科醫生,這他是知道的,沒想到她的伴侶也是一位醫生。凪子以前說過:「我們倆都在拚命地幹活,所以不需要從小春那裡拿扶養費。」三峰女士和她伴侶掙的起碼有我的十倍吧!多田再次表示欽佩。
「你不是睡著了嗎?」
「是。」凪子無力地點點頭,「當然,也想過帶春一起去,可是,對積累的實驗數據進行分析,再總結為一篇論文,需要集中力。我最終得出結論:在異國他鄉,和春共同生活的同時面對短期決戰,看來有些勉強。」
曾根田菊子——通稱曾根田老太太,因為年事已高,以前就住進了真幌市民醫院。多田曾經接受老太太兒子的委託,代為探望。由於這位曾根田老太太略有些痴獃,所以每回多田假裝是他兒子前去探望時,她總是非常歡喜。老太太的腦內線路似乎偶爾能夠正常連接,這時候也能把多田當作多田本人來認識。這種時候,多田便傾聽老太太講述真幌市的往事。
「我是三峰凪子。」
老太太拿起放在床邊桌子上的白開水喝了一口。多田吃了老太太給的糕點。是一種包在糯米紙里的、顏色濃艷的瓊脂凍。行天瞞過老太太的眼睛,把自己那份果凍硬塞給了多田。多田無可奈何,只好連行天的那份也吃了。從牙根直甜到頭頂。
「體檢費,我來付吧。」望著行天消失的方向,津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說。
「就在剛才……」
「怎麼辦?」
這回我鐵定一蹶不振,腦子肯定要不正常。
「你真的、真的太失禮啦!快把照片放回去!」
「沒準是吧。」多田應道。內心卻在想:他說害怕記憶,是什麼意思呢?
「需要兩千日元,支付得了嗎?」
「哦,回絕了。」
該怎樣回答才好?多田猶豫了。
真想叫他別多管閑事。起碼讓我靜靜地咀嚼這久違的戀愛之心。
面對行天的回答,他無可置評。多田絞盡腦汁想到一句蹩腳的標語:「沒有關係就沒有問題。」話雖如此,他到底沒法滿心歡喜,開口說出,「虧得人際關係淡漠,用不著為婆媳關係而煩惱,真是幸運啊!」
「這麼說,這個是不是遺書還不清楚嘍?」
「我本來是要吃咖喱的,沒想到你自說自話把兩種都熱了,還盛得奇奇怪怪的。」
「討厭。我認得你。」曾根田老太太說,「你是,那個……開便利屋的多田先生吧?」
手上端著客用茶杯,凪子輕吁一口氣。她的肩頭沾著一枚絳紅色的櫻花花萼。循著多田的視線,她也發現了這片花萼,捏取了擱在茶托上。
怎麼辦?從老太太嘴裏出現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多田不知所措。這時候應該假裝這位佐佐木醫生嗎?多半是老太太的主治醫生吧?多田自然沒穿什麼白大褂,不過他挺了挺胸,以求至少顯得可靠一些。
「怎麼?」
多田把切斷通話的手機放進工作服的口袋。本打算餐後點一杯咖啡的,可好像沒時間優哉游哉了。
「你記得啊。我還想據為己有呢。」
「幾樓的屋頂上?」
與死者,無法再次交談、再次撫觸,既無法為他做什麼,也無法叫他為你做什麼。與如此這般的死亡的殘酷性相抗爭、不讓死者成為單純的死者的唯一方法,恐怕就是,由活著的人來維持記憶。
行天去醫院的日子來臨了。
「什麼那個世界,沒有的。」
據說因為春假期間來打零工的學生數量不夠,以至於身為社長的亞沙子常常在店裡幫忙接待客人。了解了這一點,多田這陣子便頻頻光顧「真幌小廚」,同時注意保持著「不叫人起疑的頻率」。
雖說純粹是出於擔心問的問題,可一旦變成話語,多田心中又生出了別的擔心:總覺得聽著既冷漠又生硬,會不會呢?
「不過,我會盡量記著你,哪怕在你死後,直到我死。這樣行不?」
多田一邊將目光從塞了信的被子上移開,一邊應道:「這個,也沒那麼……」只能這樣回答。
「什麼都不要。」老太太卻搖搖頭說,「最近生意怎麼樣?」
「行天沒有點頭同意吧?」
「幹嗎不早說?」
「想吃什麼東西嗎?我去買。」多田說。
從她視線所落之處,看得出,她應該是對行天的商務性微笑更加著迷。雖說本性是個怪人,但臉長得好總是吃香的。多田儘管很不以為然,可考慮到這樣就能放心地把被子從屋頂解救出來,也就算了。
「有點微妙哪!這裏還寫著『一想到可能給家裡人添麻煩,心裏就非常痛苦』。」
「我回來了。」
還好沒抱多餘的期待!多田藏起極其輕微的沮喪,表達了謝意。
他覺得,在行天的笑容底部,似乎隱約露出一個透著古怪的黑暗空間。突然感覺春天的夜風有點冷,多田忙關上了窗。
「怎麼辦?」
男人所住的這棟樓位於小區的邊緣,一張鐵絲網之隔的對面,坐落著一些獨棟住宅,其中一間的屋頂正巧對著男人家這間屋子的正面,上面落著那條出問題的被子,雖然有些泛黃,可好像是一床真正填充了棉花的被子。
曾根田老太太偶爾會像這樣帶有預言意味地說話。當然,沒半點根據。多田並不放在心上,聽過就算。
行天側側腦袋,說道:「從三樓跳下來多半也死不了吧?」
屋頂上落著被子的那家人家似乎沒人在家。無奈之下,多田撳響隔壁家的門鈴,對出來應門的一位中年婦女說明了情況。擅自爬上人家的屋頂,萬一被附近的居民通報給警察就麻煩了。
「所以,還有一點時間。」她說著將第二杯茶送到嘴邊。
信只能事後想辦法了。多田催著行天趕緊從被子上退開。行天也注意到了津山,滿不在乎地朝陽台那邊揮揮手。當然,津山照舊是一副冷麵孔。看他的表情,明顯想說,我可是鄭重其事委託你們的,可你們居然在玩耍!
「行天厭惡小孩的原因,你有什麼頭緒嗎?」
「梯子就擱在貨斗里也行,不是嗎?」
「怎麼啦?」
多田感到渾身乏力。但是,終究放心不下。猶豫片刻后,他從信封里取出信紙打開。
「總之太好了!保險起見,到市民醫院檢查一下吧。剛才碰巧來了個電話……」
探出頭來的,是一個戴眼鏡的、稍有點胖的男人。約莫五十五六歲吧?花白的頭髮簡直沒一絲光澤,臉色也很差。明明櫻花都開了,他卻穿著一件起滿球的厚毛衣。
看樣子,沙拉表達的並非好感,說到底只是對熟人的一種饋贈。這也很正常。亞沙子是「真幌小廚」集團的社長,而他多田,不過一介私人經營的便利屋,是一個曾接受過亞沙子一次委託的存在,何況那還是一單整理亞沙子丈夫遺物的委託。
「結果什麼時候出來?」
「我說,多田先生,」老太太說,「那個世界,真有嗎?」
「不用,有關研究的具體內容,您不用向我說明。」多田急忙阻止凪子說下去,「總之,是說需要去一趟美國的研究機構,對吧?」
「在。」
被子就落在靠近屋脊的屋面上,巧妙地呈平攤的形狀。多田以彎腰撅臀的姿勢靠近被子,行天卻三步並作兩步從他身旁飛快地走了過去,如履平地。
「那麼,那天就多多拜託了。」趁著多田意識開小差的間隙,凪子快速說道。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當然知道吧。」
「喂,多田,你別凈吃咖喱呀!」
晌午已過,店堂里比較空。有兩個晚吃午飯的上班族;有點了蛋糕套餐擺在眼前,聊得興高采烈的中年婦女們;還有看報紙打發時間的老人。
「那多田你幹什麼?」
上述這些情況,該怎樣向凪子說明呢?多田就像在折一件複雜的摺紙作品似的,在腦袋裡把儘可能和緩的言辭反覆折起又展開,結果也沒能找到模稜兩可的說法,只說:
「您的肚子也治愈了,好極了。今後也一定得注意養生啊。」
「這個人,還請您別放在心上。我們去拿被子。」
行天被多田催著趕著不情不願地站到水槽前面;多田則去把用過的梯子橫放在房間的角落裡。
多田再次道了謝,掛上了電話。
多田這出實在蹩腳的醫師戲,看得行天在一旁撲哧笑出聲,老太太也跟著笑了。
「行天與其說是『因為是自己孩子才發怵』,倒不如說他是『對全體孩子發怵』。」
「好嘞!」
行天說「會盡量記著你」,確實,也許只有這個了——多田心想,對抗降臨到每個人身上的死亡的手段。
一回到事務所,行天便直衝沙發而去。如果都像這樣見縫插針地讓身體休息的話,說不定他確實能活得比我長。多田目瞪口呆地望著四仰八叉的行天。
你打算活得比我長嗎?臉皮真夠厚的。多田忍不住皺眉。一旦知道了你是個會從屋頂跳下來的冒失鬼,這條難得的提議也就欠缺了讓人感激的色彩了。
「但是,為什麼通知我?」
老太太眨了好幾下眼睛,看表情,好像想說聽到了來自天空的聲音。雖說似乎花了點時間努力掌握眼前的狀況,但看樣子終於覺察到了床邊有人的可能性,只見她慢悠悠地朝多田轉過臉來,說道:
「從七月到八月底,大約一個半月的時間,我也必須前往美國的一所研究機構。」
可是,不去就麻煩了。多田一邊瞄著鍾,一邊賣力地勸說。末了,他從箱急百貨買來長崎蛋糕,給他交代了體檢以外的任務:「順便去看九九藏書望一下曾根田太太。」
「情況怎麼樣?」
終於找到停車場讓小皮卡鑽進去后,他倆便直奔曾根田老太太住的那棟樓。
行天說著環顧事務所內,似乎還呼扇了幾下鼻翼。不,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多田告訴自己要冷靜,他儘可能從容地答應著:「回來啦。體檢怎麼樣?」
「沒有最好。」行天也抽起了薄荷萬寶路,「承蒙你多田關照著,火大了忍不住把你揍趴下這種事態,我想能免則免吧!」
把梯子扛下一樓,照舊是多田的工作。
不會吧,這麼突然!不,老太太年事已高是明擺著的事實,即便沒有來自她兒子的委託,也應該更加頻繁地前來探望才是。進入今年以來,機會也多得是。話雖如此,儘管多田心裏記掛著老太太,卻總是想著「今天忙,下回吧」,一直拖延著沒來醫院。
「我深知這一請求既過分又任性,可是,又難以遏制不願放過這次機會的心理。」凪子深深地低下頭去,「拜託了!」
行天異常討厭小孩——幾乎可謂恐懼,箇中原因,究其根源,說不定是一樣的——多田這樣想道。
行天也站在多田身邊俯瞰著被子。「與其用梯子,還不如從這兒跳到屋頂,那樣看來更快呢。況且被子正好可以當墊子。」這樣說著,他做出眼看就要翻下陽台欄杆的動作,多田慌忙制止他:「別跳!」
我的不安可不是身體結實就能抹掉的。不過,多田微笑著不說話。他不打算告訴凪子那段失去孩子的過去,轉而問她:
那麼,你是打算帶著你擁有的記憶一道沉入虛無的黑暗嗎?甚至不讓任何人察覺你已經死去,就那樣一個人上路?
凪子據說找同事商量后讓對方承擔了今天的一部分工作。
必須儘快趕去醫院。問題是,行天仍舊躺著沒醒。該不會當真摔到要害了吧?
「別看春年紀不大,可很堅強,而且身體屬於結實的,所以我想不會給您添太多的麻煩。」
室內收拾得十分整齊。但是,看得出來,這整齊並非因為平時就注意保持身邊環境整潔,而是剛剛進行過一番大掃除。證據是,室內的空氣稍稍透著灰塵的味道,廚房裡堆放著好幾隻大的垃圾袋。由於是透明的垃圾袋,裏面的東西透過袋子就看得見。似乎不僅有紙質垃圾和廚餘垃圾,還裝著衣服、文具及餐具之類。
循著這男人指的方向,多田從陽台的欄杆上探出身子向下張望。
哦!這位老太太今天把我認作「多田」,甚至跟我開了個玩笑!可是,老人在認出對方前的那一瞬間,又是怎樣的呢?每回感受到那一個瞬間的存在的時候,便感覺到彷彿被吸入了一個深深的洞穴、被吸向黑暗的宇宙似的,從而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匪夷所思的心情。
就在多田合上攜帶型煙灰缸的當兒,行天一把搶過委託書。津山也不抱怨,怯怯地注視著行天之後的舉動。
行天家原來應該就在岡家附近。該不該調查一番呢?如果向附近的居民打聽打聽,說不定就能弄清楚行天家的親子關係。
「給我按住!」
然而行天並不理會津山的這副模樣,只見他坐下來,伸出雙手抓住被子兩邊,前後搖晃著身體。
「那不行。跟小春說的話,他肯定拒絕。」
有護士來叫須崎,她匆忙離開了。多田和行天也回到了老太太的病房。
那男人拋下爭吵著的多田和行天,帶著始終顯得硬邦邦的表情,從陽台進了起居室。
「曬得暖和極了!」行天說著坐在了被子上,「我猜那位委託人大叔是故意把它從陽台上扔下去的吧?」
路上的行人一個個困惑且不掩詫異之色地頻頻看向行天。就這樣居然也沒人向警察通報。
凪子笑著提議道。多田陷進了沙發里。
這個中年男人看來是在工作日的大白天進行的大掃除。多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怎麼會需要扔掉這麼多零零碎碎的東西?準備搬家?換換心情?還是……處理身邊物?
「我什麼也不要多想。我們只要把被子拿回來就行了。」
光憑這個就想象成是黃色委託?!多田一邊把調羹送到嘴邊,一邊再次說道:「唉,沒什麼。」眼下怎麼著都必須設法矇混過關,「喏,就是那個,委託刷油漆的活兒。」
多田便利屋的宗旨是,儘可能接受來自無論男女老少的委託。但是多田和行天有過約定,即「回絕與小小孩相關的委託」。多田斷定,這不僅是為了行天,哪怕是為了多田便利屋的口碑及對孩子的情操的影響,這樣做看來也更好。
「打擾你幽會,不好意思,不過事態緊急!」
「你破天荒地幫了忙呢。」
只見行天把一片絳紅色的花萼放在指尖上轉著玩。肯定是凪子擱在茶托上的那片花萼,在他洗茶杯的時候沾在水槽的不知哪個角落了。
「你啊,去當消防員得了。」
多田附加要求道。即便除去從屋頂落下這回事,對於行天這顆腦袋的狀況,他平日里也是有所懷疑的。
「是,請說。」
起居室角落裡擺著一張小桌子,多田把必須填寫的文件放在上面交給那個男人。只見他一筆一畫規規矩矩地逐一填寫委託書與合同。津山重勝,五十一歲。啊,比外表年輕好幾歲,有點微妙嘛——多田腦中掠過這個無足輕重的念頭。職業欄空白。
幾乎。話是自己說的,但多田感到心頭一陣尖銳的疼痛。沒錯,我並不是沒有一點育兒經驗。照理說,自己眼下應該有一個比小春還大的孩子。
「又不是我的被子,也不是說俏皮話哦!是委託人在電話里這麼說的。好像是飛走了,落到鄰居家的屋頂上了。」
信紙上寫滿了小字。正是剛剛見過的、津山的筆跡。粗粗一看,似乎是寫給妻子的信,說因為遭到公司裁員,本打算回到家人身邊,但是調整好狀態之後,又打算留在東京找工作,等等。
亞沙子走近前來,打算給他再倒點水。多田謝絕了,拿起賬單站起身來。
「也許我太過拘泥於正面進攻打法了。」
津山說不定是丟了工作後妻子也跑了。也許他是突然決意對屋子進行大掃除,乾著乾著,不知不覺間有了一種處理身邊物的感覺,於是恍恍惚惚地來到了陽台上。
透過擦乾淨的大窗戶,能看見漫天飄落的櫻花花瓣。無休無止地斜掠過視野的片片白色。感覺彷彿被禁錮在了暴風雪中,但路上行人的表情,卻是柔和的。
估計行天也感覺到了苗頭不對,他硬是轉換了話題:「對了,剛才是什麼樣的委託?」
「您感覺身體怎麼樣?」他稍稍抬高嗓門以確保老太太聽得到,同時慎重地問道。
話雖如此,行天跟凪子,從結婚當初就簽訂了合約,約定如果通過人工授精懷上了孩子,那麼就在生產前離婚,從此以後,行天跟孩子不存在任何瓜葛。
多田想起行天曾說過「害怕記憶」。他暗暗思量,使行天想連自己都完全抹除乾淨的、恐懼的記憶,究竟是怎樣的呢?
所謂心臟快要從嘴裏飛出來了,指的就是這種時候,多田心想。
「曾根田太太!」
還在陽台上的行天說。確定津山怯怯地點了點頭后,行天從兜里掏出薄荷萬寶路的盒子。因為風的關係,試了好幾次才點著煙。
兩人早已拿出競走一樣的速度踏上了病房所在那棟樓的走廊。
「唔——」
「我覺得好像沒跟小春講過。多田先生,您告訴過他?」
森崎小區距離真幌站前開車大約十分鐘。真幌市有不少住宅小區,森崎在這裏面恐怕也是初期形成的。雖說進行過防震加固以及改造、修繕,可築齡應該至少有近四十年了。
兩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兒。他們各自按喜好從大盤子里挖取咖喱飯和牛肉丁蓋澆飯到紙盤裡吃,吃著吃著,在大盤子的中心線上,咖喱和牛肉丁澆頭混在了一起,分不大清哪邊是辣的哪邊是甜的了。
「多——謝!」行天趕緊離開柜子,把兩張鈔票疊好收進了口袋裡,「搬家?太太跟女兒不幫忙嗎?」
「雖然還在找工作,可積蓄還是有的。」他說著靜靜地把兩千日元放在桌子上。
「森崎小區三號樓304室。」行天念著記在自己手背上的信息。
「她兒子不來探望的原因啊。曾根田太太這個人,難道就這麼遭自己孩子討厭嗎?」
儘管對那個男人相關舉動的推測或疑惑在心中慢慢滋長,多田還是決定不馳騁想象。
「是嗎?」抖落煙灰,行天再次叼起了那根煙,「那麼,我也盡量記著你多田吧,怎麼樣?」
凪子帶著完美的微笑說,儼然一副囑咐暴飲暴食引起腹痛的患者「請多保重」的醫生面孔。
「這人到底怎麼回事?」他壓低嗓門問多田。多田又不好說,他這是以他獨特的方式為你擔心,就只道了聲歉:「對不起。」
「你把事務所里最大的梯子帶出來!」
多田瞥了一眼中庭稍顯荒蕪的花壇,還有長成大樹的櫻樹,走樓梯上了三號樓的三樓。梯子兼梯凳太大,搬不進電梯,只能扛著上樓。行天則空著雙手跟上樓。
「原來大叔不是跑了妻子女兒,而是單身赴任來的真幌啊。」行天說,「不是遺書啊。」
「我想把我們的女兒春,請您代為照看一段時間。」
「別怪我問起來沒完,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行天嘀咕道。說什麼呢?多田想了想,才明白他是在評價那男人穿的毛衣,禁不住微微笑了。的確,這件毛衣,用茶褐色與綠色的毛線織出了一個旋渦樣的奇特圖案。
「他留守。」
開著小皮卡來到真幌大道信號燈前的多田,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我跟行天商量之後再答覆您。」
「這個……」多田想了想,說,「我沒發覺有這樣的問題存在呢。你怎麼樣?」
「便利屋先生!」
多田放棄了,開啟方向指示燈,轉動了方向盤。
這甚至不是一句社交辭令,而是《待客指南》上的套話。推開玻璃門,夾帶著花瓣的大風撲面而來。為了掩飾往下撇的嘴角,多田叼起了香煙。
「唉,因為行天也相當古怪啊!」多田硬是帶著幾分嘲諷說。
「什麼?」多田把目光轉向須崎,「曾根田太太,她這個,純粹只是睡著了嗎?」
「有一個實際問題,」多田說出了一直擔心的問題,「在這長達一個半月的時間里,我們能不能照顧好小春,這一點我很擔心。行天不消說,我也幾乎沒有什麼育兒經驗。」
吃得消嗎,我的胃?多田輕輕摸了摸肚子。
多田真想仰天長嘆。津山看樣子也超越了憤怒,感覺到了跟一種匪夷所思的動物狹路相逢般的恐懼。
「也沒有哪個地方特別怎麼樣,也許是歲數的關係,這幾天基本上卧床……我想,您要是想見她的話還是早點來比較好,所以就跟您聯繫了。」
「沒有。」
「請務必重點檢查頭部。」
看著似乎也沒必要去體檢。離「被子被風颳走」事件過了幾天了,行天一直活蹦亂跳的。行天自己也不大樂意,說:「哎——算了,用不著體什麼檢的。」
我想首先了解是怎樣一件事。但是又只能回答「是」或「不是」,所以多田一時沒接話。凪子也許是擔心多田已經放下了話筒,猶猶豫豫地呼喚道:
「想來也有各種原因吧!」須崎說著像要調整心情似的吁了一口氣,「我看曾根田太太覺得挺孤獨的,就有點擔心。便利屋先生,你能給曾根田太太打打氣嗎?」
「今天,行天先生沒有一起來嗎?」見多田一副陷入沉思而不自知的樣子,亞沙子轉換了話題。
完了!他該不會認為我們消九*九*藏*書極怠工吧?不,這種狀況分明就是消極怠工吧。
停在停車場上的白色小皮卡,擋風玻璃上貼滿了花瓣。看這情形,難怪被子也會飛走。
多田依稀明白凪子大概有多愛春,行動之前怎樣最優先考慮春。凪子恐怕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滿懷苦澀地推導出「請人代為照看春」這一結論的吧?就是此刻,凪子那雙放在自己膝頭的手,也像是強忍著痛苦似的緊緊地揪著裙子。
門關上了,多田一人留在了事務所內。
「您好,多田便利屋!」
「我的伴侶,現在在國外工作。」
這回,這位中年婦女輪番看了看浮起商務性微笑的多田和行天,說道:「我來跟山崎先生說,沒問題。」
「正因為是自己的爸媽,有些事情也就更難原諒不是?」行天平靜地說著,把頭朝床鋪那邊伸過去,「啊,老太太醒了。」
聽見行天的聲音,多田和津山也把臉轉向窗戶這邊。越過陽台上的行天,能看見朦朧的淡藍色天空。在行天的眼睛里,大概還看見了春光里暖意融融的、家家戶戶鱗次櫛比的屋頂,還有花朵簇擁的櫻樹枝條吧?
「日期沒問題,可是委託的內容呢?」
「這個……」凪子稍顯失落地搖搖頭,「也許小春早就知道,一旦得知春的存在,他父母就有可能來說要把孩子領回去撫養。事實上,後來真的發生了,這件事,多田先生也知道吧?」
「萬一屋頂被你跳個洞怎麼辦?」
對不起,我不是大吃一驚,而是因為剛剛在呼喚一個姓行天的人——又不好這樣說。唉——姓這麼一個容易混淆的姓,關鍵時刻不叫人哭笑不得嗎!多田在心裏罵著,不知不覺竟粗暴地搖晃起行天來,一面又在頭腦里整理事態。
「行天的父母是怎麼樣的人?」
「不是干過嗎?」
「是的。啊,便利屋先生,你們來得有些晚了。」
是行天的那位據說是假結婚的前妻。多田不由得朝行天看去,只見行天正直挺挺地叉腿站立在水壺前面等著水燒開。
多田滿懷悔恨,小聲呼喚著曾根田老太太;須崎在一旁再次搖頭。
你以為你是游泳池的救生員嗎?
儘管如此,她卻說想把寶貝女兒托給多田照看一段時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說什麼?」行天湊過來要看。
「完美睡眠中呢。都說睡覺也需要體力,應該不要緊吧。」
短時間的沉默之後,須崎說,「是的。事出突然,您大吃一驚,也很正常。」這句話與來自須崎的信息滲透進大腦,幾乎同時,多田大叫一聲:「你說什麼?!」
「哎!」
老天爺啊!多田這回真想蹲下來,全憑氣力才撐住了。行天伸出手掌擱在老太太嘴部上方,說道:
凪子微笑道。感覺得出來,她信任伴侶並引以為豪。
等多田結完賬,亞沙子笑眯眯地說道:「歡迎再次光臨!」
正當他關上窗,心潮難平地在沙發上坐下時,行天回來了。
「謝謝您!我馬上過去。」
「只要不說春是春就好了,您說呢?」
只見行天如他囑咐的那樣從事務所裡帶出了一架拉長后至少有六米的、最大型號的梯子。是那種一折為二后也能用作梯凳的梯子。但是,他把梯凳放在人行道上,自己蹲在最上面,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感覺到她有讓步的跡象,多田探出身去。沒準她能放棄?
「您好,這裡是多田便利屋。」
那就是說,能在店裡和亞沙子見面的機會也所剩無幾了。「真幌小廚」的辦公室雖然位於真幌站前,但他既沒有事情需要上門拜訪,又不好說希望她能來多田便利屋玩。那邊是五層樓高、現代化的自家公司大樓,這邊是連外牆也開始剝落的商住樓內的一間房,而且裏面住的人也奇奇怪怪的。譬如,在多田事務所的那層樓面上,就進駐了一間名為「元氣堂」的針灸按摩店。這家生意極其冷清,多田一次也沒見到過客人的身影。雖說不能隨便議論別人的事,可那店到底是如何維持經營的,還是個謎。
「是哪裡有問題?相當嚴重嗎?」
「呃,等等,喂喂!」多田喊她時候,電話已然掛斷,「吃不消她。」
「要麼咖喱飯,要麼牛肉丁蓋澆飯,喜歡哪樣挑哪樣。」
他的一言一行,到哪一步是算計好的?行天的真實意圖向來叫人難以讀懂。
津山猛地站起身。多田以為他是火冒三丈想要揍人,忙擺好架勢,但津山卻徑直走過多田和行天身旁,消失在廚房。他好像無法坦率地表達憤怒。大概生性堅忍吧。
「我開動了。」多田說著輕輕點點頭,拿起放在小籃子里的餐叉和餐刀。
坐在對面沙發上的行天,聽見多田的附和,詫異地側著腦袋問道:
「就是說,為了專註于工作,在這一個半月期間,想要把小春寄放在我這兒,是嗎?」
「這可不是什麼細枝末節!」
「這樣的約定,只管違背好了。」多田也伸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已經變溫吞的茶水,「因為從基因上講,行天也是小春的父親。三峰女士和您的伴侶在養育小春這件事上暫時性地陷入了困難的狀態。這樣的話,行天毛遂自薦提出養育孩子,哪怕單單隻在這段時間,也是理所當然的。」
行天投來充滿狐疑的一瞥,離開了事務所。還不能麻痹大意。多田透過窗戶俯視著外面,看見行天正沿著小路急匆匆地走向真幌大道。
是怎樣的記憶令你痛苦?他也想開口問他,可還是作罷了。因為,閉著眼睛躺在被子上的行天,臉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著似乎沒有絲毫煩惱或不安。
聽見背後有聲音,回頭一看,只見津山不知何時已進了山崎家的院子。看樣子,他是實在太擔心了,就從旁邊小區的自己家裡特地跑過來看看情形如何。本就乾燥蓬亂的頭髮,這下子更顯得亂糟糟了。
將這事作為研究事項記在頭腦的一個角落之後,多田決定再次投入當前的難題中。
就在多田和行天小聲爭執期間,把廚房的抽屜弄得丁零噹啷一通響的津山,手裡拿著錢包回來了。
「到底是為什麼呢?」望著曾根田老太太的睡臉,多田咕噥道。
「您現在方便嗎?」
「你不是又說經驗又說輕舉妄動的嗎?」
多田也在照進窗戶的陽光下漸漸暖和起來,此時他正在等待著漢堡肉餅套餐做好端來。他一個人佔領了「真幌小廚」的四人座,帶著些許緊張朝廚房那邊張望。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聽須崎講述原委。據說曾根田老太太上個星期拉肚子了。
「沒關係。」
悄然呆立了一會兒,估計行天該回來了,多田果斷地振奮起精神開窗換氣,把茶杯洗好擦乾收進櫥櫃。怎麼活像一個「趕在妻子回家前努力消滅外遇罪證的丈夫」?!多田覺得自己真是可憐。
在小皮卡的副駕駛座上,行天正百無聊賴地抽著煙,等著多田。多田一發動汽車引擎,首先就放下車窗散煙。
「我們下回再來。您好好吃飯,保重身體。」
如果說對蛇是那樣也就罷了,但對待人類的孩子,這樣的態度就有點不妙。孩子的父母也許會生氣,怒斥他「失禮」;最重要的是會嚇著孩子。尤其是幼兒,會被行天的反應嚇得抽抽搭搭哭個不停。這樣一來,行天越發地陷入恐慌,終致無法靠理性壓制情感。
「你說啥么?!」
聽他提到曾根田老太太,行天這才開始準備外出。說是準備,也就是在廚房洗把臉,馬馬虎虎地剃個鬍子。
很快就會習慣。習慣之後,就能夠佯裝從沒有過所感覺到的那些心思,等它過去。就像包括曾經的多田在內的許多人那樣,拿工作的忙碌及家庭生活的瑣事作借口,一直將愛和慾望押后再辦。
「怎麼會是我?是迷宮大叔的呀!」
多田說。在不含戀呀愛的這類感情的前提下,拚命地為行天辯護的凪子,看起來挺可愛的。確實就像一個保護不爭氣的弟弟的姐姐。
多田兜里的手機大聲響起了來電鈴聲。所謂客似雲來,指的就是這種情況。這種時候到底會是誰呢?多田條件反射地抽出手機,沒好好看一眼屏幕就按下了通話鍵。
「我跟他們只是在電話里聊過幾次,所以不太清楚。有些古怪這一點,好像沒錯。」
曾根田老太太在被窩裡翻身側卧,胳膊戳著床單,身子顫抖不已。看明白她是要起身,多田和行天忙伸手幫助老太太。他倆撐起她的肩膀與後背,老太太才總算能夠在床上採取坐姿了。行天拿了一個枕頭墊在床頭板和老太太佝僂的背中間。
「夜裡打擾,對不起。小春在嗎?」
多田按響了304室的門鈴,幾乎同時,站在他背後的行天開口說話了:
「便利屋先生,要叫救護車嗎?」
「本周五,對吧?」凪子確認道。她似乎在翻記事本。隱約聽得見紙張摩擦的沙沙聲,「我晌午過後能上事務所一趟。這樣可以嗎?」
病房跟之前來的時候沒有變化。六人間最當中的一張床。須崎輕輕打開隔斷用的帘子。
行天看著多田,多田覺得,這時候一旦挪開視線就等於輸了,但是他實在沒勇氣看他的臉,於是將視線投向了行天手邊。
亞沙子剎那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但隨即面露笑容道:「沒有。也就是擔心『新員工培訓』進行得可順利之類的事吧。從下禮拜開始,新一批學生臨時工應該要進店了。」
「行天,你先去挂號做個檢查。」
嬌小、無力,只能遵循周圍大人的安排與意願活著的存在。無法用語言很好地表達痛苦與悲傷,只知道哭鬧或撒嬌的存在。對於這樣一種名為「孩子」的活物,多田有時也會感到可愛又可憐。而行天,對於孩子的弱小無力,想必更多地感到生氣與恐懼,而非可愛吧?
我說你啊——為了忍住想要再說一遍這句話的衝動,多田喝了口水。
「他從公司下班回家的路上,經常到我伴侶和我住的家裡露個面送個東西。」
「那敢情好啊。」
通過門鈴對講機告知隔壁家的那位中年婦女工作已結束后,多田扛起了梯子,快步走向停車場。在小區的門口,他追上了抱著被子晃晃悠悠走著的津山。
「養生」這個詞,當下的醫生還在用嗎?會不會像一個常駐療養院的、大正時代的醫師?
想起出生后不久就夭折的兒子,他陡然間驚恐萬分。假如在代為照顧期間,小春出個什麼事該怎麼辦?萬一因為我的過錯害小春受傷或生病呢?不,問題不在於有沒有過錯。總之,萬一這麼個幼小的孩子待在自己身邊備受折磨或又哭又鬧,或者被一場意外事故奪去生命?!
「行天!」
「這個嘛,裏面還沒看。因為就放在相框邊上,所以借過來看看。」
「被子颳走了。」
「小春和我,並不是能夠親密地談論個人事情的那種關係……」凪子像是在追尋記憶,手指尖在茶杯邊緣繞來繞去,「不過,在我懷孕期間,他為我花了很多心思。」
行天似乎定睛注視著多田的一連串動作。他把那片花萼彈進擺在矮几上的煙灰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