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行天換了一種說法。正如行天習慣了春的存在,春也已經習慣了行天的罵人話。她咯咯笑著跑回多田身邊去了。
「那個,是在公交車站附近的菜園嗎?」
「明白了。」多田對裕彌說,「我們會制訂作戰方案,設法在上午到菜園去接你。不過,也不要期待過高。」
多田凝望著路面上自己一行人拉長的身影;通過影子,他看見春把空著的那隻手伸上半空,像在尋找什麼似的輕輕搖晃著,看見行天無可奈何地對這隻手作出回應,握住了她的指尖。
在一旁觀望事情進展的春主張道。想必幼小的心靈也有所感受,跟著行天一起行動很危險。
「穿著濕衣服喝什麼果汁,肚子要受寒的。」
哄春睡下后,多田也立刻躺上床為第二天做準備。可是,睡魔遲遲不到訪。夏天年年如此。不僅因為事務所沒有空調,也因為記憶在折磨著多田。今年也許是有春在,每天忙忙碌碌的緣故,比往年要好一點。儘管如此,一想到明天要去掃墓,睡意便遠去了。
「可是,你也想吃肉的吧?」由良反駁說。
「你聽我說哦,行天的衣服濕透了。」她顯得很得意。
這所房子的主人似乎是一位雕刻家,也在美術大學教書。不過主人一家上義大利去玩了,不在。委託人的信息是從留守的住家保姆那裡得知的。
「怪你自說自話游泳咯!」
「那個,葬禮用的吧?要是穿那種衣服去接背後靈的話,會引發大騷動哦!『盂蘭盆節的奇迹?!黃泉與真幌連通了!』——電視台的記者會大喊大叫著過來哦!」
沒承想,背後咚地響起水聲,回頭一看,行天已經在游泳了。他不知何時脫得只剩一條短褲,什麼春,早扔到一邊去了,自顧自像一條金槍魚似的在圓形游泳池裡來回地游。
聽到「農活」,多田自然第一個聯想到了HHFA。想要再多了解一些詳細情況。也因為由良好不容易把自己看成依靠,所以也就不忍心棄裕彌于不顧。雖然不可能向小學生要報酬,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便利屋,聽人家講講總還是做得到的吧。
「多田,你有西裝嗎?」
星則始終保持著嚴肅認真的表情,這時他雙手抱胸說道:「要是跟宗教沾邊的話,可就有點棘手咯!」
「別穿西裝,白襯衫加一條什麼合適的褲子就行。好了,去吧。啊,小春也跟你一起哦。」
「我有點事。」
「什麼意思?」
「知道了。」多田給出了結論,「行天,你幫我帶他們三個到『阿波羅』去。到了『阿波羅』,先陪小春上廁所,給由良閣下和裕彌君點好他們喜歡的飲料,好吧?」
行天邁開步,多田跟在他身後上了樓梯回事務所。
「嗯!」
多田向店員加點了咖啡后,坐在了空椅子上。因為是四人座,他抱起春讓她坐在自己的膝頭。春也許是對河馬煙灰缸感到厭倦了,從多田的膝頭伸長身子喝起了橙汁。由良和裕彌也終於觀察完了店內,開始用檸檬蘇打水和橙汁潤喉嚨。
性騷擾的話,趕緊給我打住!
多田一方面感嘆人才不足,一方面卻也沒有其他辦法,所以先問了聲裕彌菜園在哪裡。
多田把布遞給春,讓她幫著擦拭雕像的足部。行天把打濕的衣服擰乾后晾在游泳池邊,不知悔改地繼續來回遊泳。
「哎喲!」行天似乎大吃一驚,「還真是奇遇呢!我也一直跟多田說『想吃烤肉』,可他從來也沒帶我去過啊!差勁吧?『想叫人幹活先給人吃肉』,我說句抱怨的話也行吧?」
「我認為,就算讓多田假裝老師也沒意義。」行天以冷淡的口吻對裕彌說,「你把這些告訴你爸,讓他幫你吧。這樣見效更快。」
「這回又得在南口轉盤作宣傳了。」裕彌求助似的訴說著,「日期還沒有確定下來,等那天到了,你能假裝學校或者補習班的老師,把我叫出去嗎?這樣一來,我想我媽媽也只能放棄了。」
「是的,當然。」
「難為情的是我啊!」就在這時,背後有人跟他說話。回頭一看,是從澡堂回來的行天,「『晚安!晚安!離別是這樣甜蜜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行天唱歌似的說完,畢恭畢敬地用手指著手機說,「哎,別有顧慮,只管通到早上。」
跟筒井和金井說不上話是司空見慣的事,因此星對著唯一的頭腦派伊藤說:「那個什麼『聲聞教』,現在並沒有實體,對吧?」
「幾點之前把裕彌君從家裡帶出來,就用不著上南口轉盤站著呢?」
保姆從房子里拿出廚房用的海綿,塞給多田。
「山城町和峰岸町的菜園。」澤村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托您的福,我見到了一張令人懷念的面孔。」
「由良閣下,好久不見。看著蠻不錯呢。」
讓春坐進副駕駛座,讓行天爬上貨斗,多田開著小皮卡返回站前。遇上紅燈,車停在十字路口,多田在真幌大道上的行人中發現了田村由良。
「這樣做好嗎?」
「不是啊。既沒雕像也沒游泳池。」多田回答說,「趕緊上貨斗!」
「父母呀!肯定的嘛!」本打算問裕彌的,回答他的卻是由良。裕彌本人則難為情地垂著頭。他彷彿全身上下都在訴說:自然不是干農活令我感到難為情,而是被父母逼迫,以及無法拒絕,這兩樣令我既難為情又痛苦。這是一個多愁善感且溫柔的孩子啊,多田感嘆。
「筒井,你是相信我的,是吧?」星說。
九*九*藏*書「我媽媽是為了我著想。」裕彌對著多田辯解說,「她說,『蔬菜有益健康,而且在太陽公公底下幹活強身健體。』」
「總覺得那傢伙怪怪的呢。」此前一直坐在辦公桌前的筒井,像說「這下好了」似的伸了個懶腰,「我猜是那傢伙的腦漿被天氣給熱腐爛了還差不多。」
「都說不行了。」行天冷冷地斷言,「父母對待孩子,永遠隨心所欲。父母一旦決定這樣做,老師再怎麼叫他出去都毫無意義,哪怕是真正的老師。」
走下商住樓的樓梯,他試著給亞沙子打電話。呼叫鈴聲響過兩回后電話被接起來了。
「呃——」
「我叫松原裕彌。」
「怎麼說?」終於練完俯卧撐的行天,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汗也不擦一下,馬上喝起了威士忌,「你想了一個怎樣的背後靈營救作戰方案?」
「約會嗎?」
「叫什麼教團?」
「好重啊,這個人。」
「我可是只懂得前進的男人。」行天煞有介事地陳述道,「不會左拐右拐,也不會後退,行嗎?」
「傷腦筋呢。您是說,無論怎樣都無法幫我向組長先生轉達嗎?」
「要不要喝果汁?」多田向由良和裕彌提議說,「有一家叫作『咖啡神殿阿波羅』的蠻有趣的咖啡館,我請客!」
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有哪個老師會這麼老清老早地叫學生出來。也許是猜到了多田心中所想,裕彌不知所措似的說:「太早了,對吧?不過,明天一大早就要到菜園去幹活,我媽媽也一起去。我想,等活兒一幹完,所有人就得一塊兒趕在午飯前轉移到南口轉盤去。」
「好好好,做得好!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怎麼著?」多田切入正題,「你說被逼干農活,到底被誰逼的?」
「西紅柿炸彈、茄子匕首,想造什麼只管造!」恕不奉陪。星坐著扭頭看向牆邊,「金井,送客!」
亞沙子的丈夫是去年死的,在這之前兩夫妻就已經分居了。丈夫沒什麼大不了的理由就離家出走了,亞沙子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多田明明了解這一情況,眼下卻令亞沙子再次陷入不安。
春跑到游泳池邊,把行天的襯衫和褲子丟進水中。
「你平常不怪嗎?別在意。」
但是,遇到委託,勉力接受,是多田便利屋的宗旨。即便打電話來的是一名小學生。
「原來如此。」星把名單放回辦公桌,重又抱起了雙手,「看來,最好暫時監視HHFA一段時間啊!資金上被逼得走投無路了,說不定會採取奇特的行動。」
「難道不是盂蘭盆節的意思嗎?」多田試著推測說,裕彌卻咬住不放,「我們家不會在盂蘭盆節出去旅行或者掃墓之類的,因為我爸盂蘭盆節不回家。我媽媽老說『在單身赴任的地方有外遇了吧』。」
就像愛啊夢想啊希望啊一個樣。雖然它作為一樣美好的事物在每一個人心中發芽,但也有可能輕易地轉變成黑暗的丑東西。
「怎麼說怎麼說?」
「是的。」由良稍稍扭頭,指著自己背後說,「這傢伙,我同學。」
「有一定的道理。」不忍心傷害裕彌,多田點點頭,說道。
「怎麼剛堵上的時候不馬上說!」
盂蘭盆節一臨近,真幌市大馬路上的人流量似乎就減少了一些。大家要麼宅在屋裡避暑,要麼提前休暑假出去遊玩,必然是二選其一。
噢,行天在拿普通人的態度對待春!不,似乎該說是孩子們以寬宏大度的心接納了行天。可不能一味地讓他們照看行天。頂著諸位客人的視線,多田鼓起勇氣靠近餐桌,把紙袋遞給了行天。
「無數次唆使煩人的狗到我們的菜園裡來,也是您吧。」
即將考初中的由良,看樣子過著忙於學習的日子。看著帶有幾分得意之色的由良,多田露出了苦笑:好像比我還要忙得多啊!
「我說過好幾遍了,難以和你方達成交易,這是組裡給出的結論。明明倡導『無農藥』、『有機栽培』,卻並非如此,既然弄清楚了這一點,那是無論如何也……」
「他會偶爾打個電話來說,『聽媽媽的話,好好吃蔬菜。』他工作調動,一個人到外地去了,所以我想他不是很清楚。」
「因為你當時好像忙著照顧這個人。」行天說著指指春。
「多謝。」行天說著,跑進「阿波羅」的洗手間換衣服去了。估計他明白謊言已揭穿,可他既沒發怵,也不見絲毫尷尬,只扯動一邊的臉頰笑了一笑。
「就在明天。」裕彌輕聲說。他似乎是在自己房間里用手機打過來的,「剛才,我媽媽跟我說,『明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
將行天的替換衣服裝進紙袋,多田奔「阿波羅」而去。
「雖說不知道能否順利做到,不過一旦知道了日期,就跟我聯繫。」
「是的。教團解散了,也不見HHFA作為宗教法人登記在冊。說到底,是作為蔬菜的種植銷售團體在開展活動呢。」不過——伊藤補充說,同時指著參加HHFA活動的成員名單,「你看,贊同HHFA的宗旨、全家參与種蔬菜的情況好像很多。以澤村為首的HHFA的好幾名幹部,是因為小時候進出過『聲聞教』,他們把在那裡耳濡目染學會的網羅信徒的要領,也應用在了HHFA的活動上面。」
結完賬,他倆彬彬有禮地對多田說:「謝謝您的款待!」不懂禮貌的行天則飛快地走出「阿波羅」,走在了真幌大道上。
「『天之聲教團』。據說通稱也叫『聲聞教』。從年齡上來看,澤村多半是因為父母沉迷於『聲聞教』,而他至今沒能脫離那種影響吧。」
他預感到只能實施一種沒https://read.99csw.com多大用處的作戰計劃。
「為什麼?」由良不滿地糾纏道,「負責假裝的人,也可以是行天啊。行天,這種戲碼你很擅長,對吧?」
「裕彌君幫忙幹活的,莫非是HHFA的菜園子?」
星佯裝不知地出言試探,澤村並不理會,唱歌似的說道:「難道您聽不見只能腐爛在菜園裡的蔬菜們的呼喊嗎?我們的團體,汗流浹背辛勤勞動到現在,假如您在這裏不答應一聲『嗯』,恐怕我已經沒有信心壓住我們會員的怒火了。」
「聲聞之民?」筒井冷笑道。
裕彌盯著多田看了一會兒,說:「你打個電話給我就行。」
行天去了澡堂,至今未歸。多田拿團扇給春扇了一會兒風,終於放下扇子拿起了手機。確認春不會醒來后,他走出了事務所。
「是的。」
「好了好了。行了,快喝果汁吧。」
「我知道的,星先生,向市民團體提供信息的,是您吧。」
多田這才看到了站在由良身後的那名小學男生。不,先前就已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可由於他和由良隔開一段微妙的距離站著,看起來又好像挺老實的,所以也沒想到他會是由良的朋友。
並不因為被認定為背後靈而感到氣餒,裕彌以微弱的聲線自報家門。他身穿一件領口鬆弛的T恤和一條短褲,膝蓋上有一些龜裂似的傷痕。明明還是個小學生,總感覺透著疲憊。
「活兒幹完了,請招呼一聲。自來水和皮管,凡是院子里有的東西,請儘管用。」
「不是腐爛了,是痴迷於宗教呢。」伊藤也從電腦後面加入了談話,「星哥,HHFA背後的貓膩,挖到了。那幫傢伙,好像是以前在真幌有過不少信徒的一個新興宗教團體的餘黨。大約十年前,自稱教主的一個男人老死之後,教團好像就中途解散了。」
我手下這幫傢伙,理應沒出什麼岔子。星想了一瞬間,內心怒聲騰起:「便——利——屋——」倒是聽說過在峰岸町的菜園撞上了HHFA,山城町又是怎麼回事?明明沒叫他們去,難道他們擅自賊忒兮兮地去了?
多田低聲說。他和亞沙子,自從那次以來一次也沒見過。彼此都忙於工作也是原因之一,但之所以連電話也沒打一個,是因為多田沒有勇氣。莫非亞沙子並不希望跟他多田保持繼續交往?那個晚上只不過一時心血來潮,就這樣好好地運動了一回,舒緩了壓力——莫非她是這樣理解的?
由良和裕彌坐在座位上,正饒有興趣地四下張望著店內的裝飾;春坐在他倆對面的椅子上,在試著把手指戳進桌上擺著的那隻河馬煙灰缸的嘴裏。至於行天,他就站在春的身邊。並且特地站在桌子和椅子的中間。就應該更加滿不在乎地靠牆邊站著才是啊。活像個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而被罰站的差生。
行天問裕彌:「肉,一點也不吃嗎?」
庭院本身又大,覆蓋著青翠的草坪,甚至有一個圓形的游泳池。房子是西洋風格建築,陽台向外突出,支撐著它的柱子正中間有一個優雅的弧形凸起。
「父母一頭鑽進HHFA的活動中欲罷不能,讓孩子干很多農活,結果弄得孩子站都站不穩——市內的中小學好像已經向教育委員會報告並提出質疑。」
多田切斷通話,拚命忍住了沒樂得像個花痴。
「你怎麼知道的?」裕彌似乎有一點吃驚,隨即憂傷地笑了,「肯定知道的吧。因為就是待在南口轉盤的那個古怪團體。」
「幾乎全都是真幌市民呢!」星拿起名單看著,「在真幌過著平常日子的話,飲食會陷入如此缺乏蔬菜的境地嗎?」
「太遺憾了。您自己販賣那麼多對身體有害的東西,沒想到竟然對極其微量的農藥介意到這種程度。」澤村緩步走向門口,「那種東西,明明能夠被我們所種蔬菜的營養價值充分凈化。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建議你最起碼注意長壽。病倒了再哭著來求我們,也不會把我們的蔬菜分給你們。」
多田以前曾經接受由良母親的委託,負責到補習班接過他。初見面時還有著幾分稚嫩的由良,現在已經是小學六年級學生了,一段日子沒見,個子也見長了。
突然想到一點,多田問道:「裕彌君,HHFA現在依然採摘很多蔬菜嗎?」
「抱歉了,」多田重新向由良和裕彌提議,「你們能跟著一塊兒到事務所來嗎?我拿果汁給你們喝。」
「啊,忘了。」
「帕特農神廟?」看了房子,行天側著腦袋說。
「沒問題沒問題。同理,我叫地縛靈。」行天神氣活現地說,「就附在多田便利屋。」
「幹嗎要在盂蘭盆節的一大早就開始約會!」
「然後呢?」行天催促由良進入正題,「你特地停下腳步的理由呢?肯定有什麼事找我們吧?」
行天這時已讓春騎在背上,轉而練起了俯卧撐。
「這是很不好的性格啊。」行天似乎真心感到愕然,「你懂不懂什麼假扮老師啊?我猜也就是結結巴巴地說一些『裕、裕彌君的成績有點、有點下滑的傾向,所以——』之類的吧?」
「很抱歉,勞您親自跑來一趟,澤村先生。」星和顏悅色地回答,「據說岡山組的各位最近很忙,無法再面見澤村先生。關於這件事,組裡就交由我來應對了。」
「大概不可能。『聲聞教』到了最後,並不怎麼熱衷於網羅新信徒了。相反,將誘使其全家入會的會員中的孩子培養成『聲聞之民』,似乎倒成了他們殫精竭慮要做的事了。」
「什麼嘛,還以為是由良閣下的背後靈呢!」連行天也語氣輕快地講述有失禮數的印象。九_九_藏_書
澤村始終面帶微笑地說。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悠悠然將身體依靠在沙發的靠背上。不僅因為空調開得太大,也因為另有一股冷森森的空氣在流動。
春靈活地站到地板上,去沙發坐下了,然後抱起熊熊,裝模作樣地喝著多田遞給她的大麥茶。她搖晃著杯子,搖得冰塊咔咔響,彷彿沉浸在享受美酒的心情中。
誰去?我跟你,無論怎麼拿大頂,看著都不像老師。
一年一次,多田要和兒子度過兩人獨處的時間。
「呃……」裕彌吞吞吐吐地說,「凌晨五點左右?」
「那麼,你一個人回去得了。」多田嘆了口氣,「正好,你幫我把小皮卡開回停車場。」
「我跟他說過,教他清楚明白地跟他們說:『我累了,不去了。』」由良似乎也挺為朋友擔心的,「只怪裕彌太懦弱了。」
多田一勸說,春點點頭,樣子顯得勉勉強強。行天也並不強硬地表示反對,最終接受了作戰方案。想必他察覺了多田打算去掃墓吧。
由良和裕彌似乎被勾起了興趣,不料行天卻唱反調說:「呃——我不行啊!衣服濕了,店裡的椅子坐不下去。」
求求你不要做地縛靈,快升天吧。多田喝下一口威士忌代替嘆息。
憑啥我非得帶你上烤肉店啊。你幾時讓我瞧見過你乾的活值一份肉錢?多田也想要抱怨他三四句,可還是使勁忍住了。一旦搭理起行天來,事情就沒法往下說了。
「正好剛回到家。」亞沙子的聲音里包含著些許緊張。她似乎感到害怕,不知多田會對她說些什麼。於是多田終於恍然大悟:感到害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
「是的。雖然最近好像賣不大掉了。有幾個來菜園的孩子說,看到過大人偷偷把蔬菜扔掉。」
「如您所知,我們的團體眼下正被迫置身生死存亡的危機之中,好不容易迎來收穫時節的蔬菜,卻無法很好地送到各位消費者手中。能請您設法幫我們確保銷路嗎?」
金井自詡為星的保鏢,碩大的身體無聲無息地走到近前,打算強行拉澤村起來。澤村撣開金井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你也是呢。」由良從上到下打量著行天說,「你怎麼全身濕透了?」
「小春,去把行天脫下來的衣服扔到游泳池裡。」
裕彌卻並不在意多田的叮囑,以充滿無限期待的聲音說:「我等你。謝謝,多田先生!」
「當然。」
多田有些為難:「你說有什麼辦法……」
我總是對重要的人太怠慢啊!
下午三點,所有的雕像變得光亮如新。多田把清潔用具裝上小皮卡,辭別了這座有雕像的豪宅。穿著濕衣服的行天,全身上下活像河童似的一路滴水。
「最近,多田那兒棲息著一隻惡魔啊!全是那傢伙搞的鬼。」
多田會在盂蘭盆節前往市營墓地,今年原本也打算這樣做,因為那裡安眠著他那個在嬰兒期就夭折了的兒子。
「我先把小皮卡開回去停好,順便到事務所通一通馬桶。然後馬上拿著你的替換衣服上『阿波羅』。」
「不要!我跟多田先生走。」
「讓他去!」星安撫憤怒的金井說,同時轉得頸椎嘎嘎作響,「聽得見爛蔬菜叫喚的傢伙,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啊!」
這位老年保姆充滿猜疑地瞥了一眼多田和行天,等目光一停在春身上,突然就笑容可掬起來:「先生說了,進游泳池也沒關係。不過,那種東西請馬上收好!」她指著多田帶來的刷帚,活像指著令人不快的毒蟲似的厲聲說,「這些是先生的重要作品,必須要像撫摸少女柔嫩的肌膚一樣用海綿溫柔地擦拭。」
「晚上也不要緊。見著你的面,我立刻回去。」
春沿草坪跑過去,遵照吩咐做了。相比行天,四歲的春倒更能幫上忙。水從多田的手邊如花灑般湧出,形成了彩虹。
沉默了一陣子的行天問:「你爸呢,他怎麼說?」
「由良閣下!」多田打開駕駛座的車窗,探出身子喊道。由良也注意到了多田,擺了擺手。原以為他會就這樣走過去,不料他穿過人行橫道之後就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裡看著多田。
理所當然地,行天引起了周圍客人們的注目,但由良和裕彌似乎決定了不在乎行天,他倆無視筆直站立在自己正對面的這個男人,開開心心地說著諸如「那面牆上裝飾著一隻鹿首」、「好厲害!就像森林一樣」之類的話。春這時又把河馬煙灰缸拿在手裡,教它去咬行天的腿。
「我把您做成球狀,請您永遠沉潛在水中哦!」
「才不會來呢。」
「在這期間,我得直挺挺地站著看孩子嗎?在咖啡館?小鬼頭們卻能坐著喝果汁?不怪嗎,那樣兒?」
「抱歉,差不多行了吧。」多田把賬單抓在手裡,由良和裕彌看了一眼熟睡的春,順從地點點頭。
「晚安。」
「只能說性格使然吧。」
「黑的有。」
「行天,開作戰會議。」
裕彌再一次垂下頭去。多田抱著春,一隻手從工作服口袋裡摸出一張名片。
「我好不容易要把麻煩事給趕跑了,」行天咕噥道,「你幹嗎主動跳進去啊!」
沒想到要讓如此幼小的孩子體諒自己!多田胸中感慨萬千,禁不住抬頭望天,成了從下往上仰視裸婦鼻子的姿勢。沒有鼻孔!
「由良閣下,今天也上補習班嗎?」發現由良背著雙肩包,多田問他。
裕彌用還不習慣的手勢鄭重其事地接過了名片。行天朝多田投去責備的眼神。是想說我多管閑事吧。我自己也這麼認為。但是,多田無論如何不忍心棄沮喪的裕彌于不顧。因為聽了裕彌的話,使他聯想到了行天兒童時代的境遇,想到了嘴裏說著「是為你好」的九-九-藏-書同時傷害孩子、逼迫孩子的父母。現在,裕彌發出了求救信號,多田沒法無視。
「沒事的,正好趁機洗一洗。」
星裝腔作勢地呷了一口咖啡。這回的味道倒是不濃也不淡,就是異樣的溫吞。剛剛才端到待客桌上來的,怎麼回事?星朝站在牆邊的金井瞪了一眼,金井沒能察覺星的目光的含意,只知道驚惶失措。
「他們能相信我是老師嗎?」多田摩挲著長著邋遢鬍子的下巴說。
「呃——」行天儼然一副真心提不起勁的樣子,「多田你幹嗎?」
「是。在學校吃午飯也把肉剩下來,因為我媽媽要求的。」
「總之你去菜園!」多田拚命擺出威嚴的模樣下命令道,「衣服的話,把我的借給你。」
「嗷——大口大口。」
「裕彌說,他最討厭的就是南口轉盤的宣傳活動。」由良補充說。
「明天的工作,在山城町的菜園。」
「這樣的落湯雞被風一吹,要感冒的!」
裕彌點點頭:「大人都說『宣傳』是重要的工作,可我不願意站在什麼南口轉盤。我媽媽說,必須讓大伙兒了解蔬菜的益處……可自從被朋友撞見之後,在學校在補習班,到處被人嘲笑,跟我正常說話的也就田村了。」
「我還以為你是感到驚訝,心想,才剛沒了丈夫,馬上就變心。您既沒聯繫我,也不來店裡。」
「不過,你們家是用HHFA的蔬菜做菜的吧?」
「喂,你這個小鬼在幹什麼!看我不把你摶起來沉到水裡去!」
「墊幾張報紙不就行了?貨斗里堆的應該有。」
「別叫他什麼背後靈。人家正當容易受傷的年紀。」
「擦乾它!你是狗嗎?」
儘管並不認為亞沙子是這樣一種人,多田卻總覺得沒有自信,讓結論先行,因而陷入連戀愛對象的聲音也聽不到的惡性循環。
「亞沙子女士家也在這附近吧。也是這種低級趣味的房子嗎?」
「十年前中途解散的話,也可以理解為他是憑自己的意志加入教團的,不是嗎?」
門趕在金井衝過去之前關上了,澤村離開了事務所。
「比如說?」
「小春,你可以到游泳池裡面游泳哦!」多田一邊用海綿摩擦著女性雕像的胸部,一邊說,「行天,你過去好好看著她,別讓她溺水了。」
話說回來,所謂「令人懷念的面孔」,指的是誰?
行天這時候正在進行每天必做的腹肌鍛煉,讓春坐在他大腿上,自己躺在地板上。
「裕彌君據說明天早上要在老岡家前面的那個菜園裡幹活,我把帶他出來的任務交給你。」
前來拜訪星的這個男人說。他身形瘦削,乍看透著知識分子的氣質,但身上穿著工作服,胸前綉著「HHFA澤村」。
多田趁著信號燈變綠的機會,開過十字路口后把車停在了路邊,然後,離開駕駛座繞到副駕駛座這邊,把春從兒童安全座椅上抱下來。行天趁機跳下貨斗,一蹦一跳地跑到由良身邊。
「我不重——是行天太弱。」
「裕彌吧,他說現在很煩惱。」也許是見裕彌寒暄完之後就默不作聲了,由良急了,補充說,「於是我就想,要不找多田先生他們商量商量看吧。」
「煩惱?」多田微微彎下腰,仔細看著裕彌的臉。由良從一旁伸出手,輕輕抓起裕彌的手遞到多田眼前。
裕彌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因此,關於肉,他只說了一句:「偶爾也想吃一點。」可關於農活,他似乎有著各種各樣的想法,話語如同劈開岩石的水一般洶湧而出,「另外,茄子的蒂上帶刺,採摘的時候相當痛。還有每三個月一次必須參加在小山內町的總部舉辦的住宿式鍛煉營,那也很痛苦……」
噢!筒井看到了事情的深層次!世上的父母在自家孩子頭一回開口喊「媽媽」的時候,想必也是產生了如此這般的感動吧!星對筒井的成長感到很高興,嗯嗯地直點頭。點完頭,卻一口回絕了提議:「沒必要。便利屋不去管他也沒問題。反正,捲入麻煩事當中好像就是他的工作。」
「明天,我去給兒子掃墓。」多田並不介意亞沙子的沉默,接著說道,「不知道說出這樣的話是否合適,在那之後,我想見一見柏木女士。」
好死不死,偏偏就在岡家正對面。老岡大概對檢舉橫中公交一事確實死心了,今年的盂蘭盆節並沒來委託按慣例調查延趟運行的事。可是,貿貿然靠近岡家,總覺得還是沒有好結果。
掛斷電話,多田站在換氣扇下方抽了一支好彩煙,往三隻杯子里加入了冰塊,在其中兩隻注入威士忌,剩下的一隻倒入大麥茶。
「你看這個。」只見裕彌的手上有著一道道細細的割傷和擦傷,「他被逼干農活,但補習班又不能不去上,裕彌都累趴下了。」
通過不知是窗是門的全是玻璃的出入口,這位保姆穿著鞋就進入了室內。手拿海綿留在院子里的多田,收拾起心情,在裸婦旁邊擺好梯凳。行天從院子的水龍頭那裡拉了皮管過來,遞給多田。
在遊戲城「SCORPION」的二樓,有兩個男人面對面久坐不動,內心各懷鬼胎,但表面上相當平靜。
「嘿嘿嘿嘿!」
多田把孩子們託付給不情不願的行天,一個人坐進了小皮卡。
「剛剛上了暑期班回來。六年級的暑假,被說成是『生死攸關的戰鬥』呢。每天綳得緊緊的,放鬆不了。」
「為什麼?」筒井看樣子不理解,「眼下只不過是一幫讓蔬菜爛掉的傢伙呀!」
「晚上好!」多田說,「還沒睡嗎?」
「有很多父母熱衷於教育啊。」伊藤苦笑道,「他們也打算積極地投入到食育中去。也可以說,HHFA正是巧妙地瞄準了這一點開read.99csw.com拓生意的。不過,零零星星地好像也有人抱怨。」
「嘿嘿嘿!」行天並不把多田的抗議當回事,笑著直搖頭,溫吞的水滴從依然濕漉漉的頭髮上四散飛甩。
事務所的廁所壓根兒沒堵塞。拿著通馬桶的工具——在多田便利屋,習慣稱之為「卡嘭」——站在馬桶前,多田失望透頂。實在太不像話了,行天這傢伙。難道他不惜撒謊也不願意聽裕彌講他的事情嗎?
「澤村先生,難不成你認為我是無緣無故被人潑髒水也不吭一聲的那種人嗎?」星靜靜地恫嚇道。但澤村也不是省油的燈。
大概因為被春說了太弱,行天看樣子打算比平時多練幾下。傻瓜!多田心裏想著,也在春身邊坐下了,等著行天練盡興。
「不提醒便利屋一聲嗎?」筒井戰戰兢兢地提議,「種蔬菜的那幫傢伙,好像已經發現菜園子被人監視了。便利屋的情況,他們恐怕也在著手調查了吧?」
松原家的情況似乎相當麻煩,裕彌在說的時候到底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呢?多田用沒拿話筒的那隻手揉了揉眉心。
「黑社會說到底是一樁信用買賣啊!」星放棄了,不再追究溫吞的原因,接著說道,「偽劣品一旦過手,手指飛掉;搞不好,埋屍深山。十分抱歉,和HHFA的洽談,就請當作從沒發生過。」
「已經掛斷了!」
他插嘴問道。多田用手遮住話筒,簡潔地告訴他大概。行天嗯嗯嗯著聽完,斷言道:「這個簡單啊!到菜園去接他就是。」
「難道是過去的舊相識?」
也許是聽到了廁所的話題,春小聲地說:「我想尿尿。」因為由良和裕彌在場,她表現得比平常文靜一些。
怎麼可能行呢?
兩個小學生都乖乖地同意了,不料行天又潑冷水:「多田,有一個噩耗!我今天早上把事務所的馬桶給弄堵住了。你與其帶由良閣下他們去喝果汁,不如先疏通馬桶,否則,估計我們早晚要得膀胱炎。」
「憑什麼叫我?我可沒什麼像老師的衣服。」
雖然為時已晚,多田還是飽含感情地說:「我想見你。一直這麼想來著,只是……這麼大的人了,總說想見你想見你,也很奇怪吧?我懷有這種奇怪的顧慮,或者說難為情……」
近來,好不容易行天也終於習慣了春的存在,本以為時間不長的話,他能幫著看孩子了。多田嘆了一口氣。站在梯凳旁邊的春,看看多田又看看行天,說:「我,就在這裏。我不會游泳,游泳池就算了。」
幾天前,有一個新客戶打來委託電話,說希望把庭院里的石像弄乾凈。當時想象成類似於地藏的雕像,實際過來一看,卻是大理石的白色裸婦像。並且,比真人還要大的雕像有近十尊散落在庭院里。
裕彌打電話到事務所來,是在盂蘭盆節的前夜。
「喂,水出不來!水龍頭開了嗎?」
「不好辦呢!」多田撓了撓太陽穴。除掃墓外,明天上午已另有一單委託,是去探望住在真幌市民醫院的曾根田老太太。老太太的兒子兒媳,有一種一到年中年末就感到內疚的傾向。是因為他們撇下老太太全家出去旅遊的緣故吧。
為什麼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呢?——裕彌表示疑惑。想必也並沒有使用量大到足以給人體帶來壞影響的農藥量吧?多田猶豫了半晌,只說了一句話:「回去告訴你媽媽,就說蔬菜還是仔細洗乾淨以後再燒比較好。」
行天看似對別人不感興趣,實則洞察一切。多田苦澀地笑了。對,我是不想帶小春去市營墓地。當著那塊小小的墓碑,我沒法和小春說說笑笑。
聽了星的解釋,筒井似乎仍舊摸不著頭腦。至於金井,看樣子從一開始就對什麼「相信」「不相信」的不感興趣,他站回牆邊,唯有眼睛熱心地追蹤著星的動向,的確體現出對星近乎信仰的一種信賴,而看情形,他本人並沒有這方面的自我認知。
春坐在多田的膝頭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來,見她險些把額頭撞到桌上,多田慌忙托住了她的頭。
行天換好乾衣服回來了,坐在剛才春坐過的椅子上。終於進入了能夠定定心心聽裕彌講話的態勢。
多田在這盛夏時節也是日日幹活,因為,待在事務所里也沒空調,再說,也沒有足夠的金錢和時間出去遊玩。今天是在位於松丘町的一所豪宅的庭院里,從事清潔雕像的工作。
告別了少年們,多田去追行天。被震醒的春扭著身子鬧脾氣。追上行天後,他把春放在了地面上。春牽著多田的手,踩著稍稍變長了一些的影子往前走。行天一隻手裡拿著裝有濕衣服的紙袋,慢悠悠地跟在他們身後。
多田轉向春,拜託她說:「你能幫我去把那邊那個自來水龍頭擰一下嗎?」
「喂,多田先生,有什麼辦法沒有?」由良一臉嚴肅。
「不準對小春說髒話!」
「我問你,你跟那幫傢伙的區別是什麼?『相信』這種心理,誰都有。所以處理起來就很難、很棘手。」
多田若無其事地將視線移到了裕彌遍布傷痕的手上。還很細弱的手腕。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看起來有些粗糙。
誰才是惡魔!多田這樣想著走近由良,介紹了春。由良似乎不懂該怎樣和小女孩接觸,光是「唔」了一聲。春則抓住多田工作服的口袋,害羞似的望著由良。
「好事啊,多田,撫摸柔嫩的肌膚正是你擅長的呀!」
「抱歉啊,小春,我這邊事情一結束,就馬上去跟你們會合。就一個上午,你幫我好好看著行天。」
「我明天,也要做我先生的第一次盂蘭盆會。」
「明天晚上,我等著您。晚安。」
亞沙子終於露出微笑的感覺,通過掌心裏的手機傳達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