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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我看起來萎靡不振嗎?多田稍稍感到有些無地自容。儘管如此,他也從老岡的話語中感到了隱約的希望,求助似的問道:「是嗎?」
「傷勢呢?」
凪子在快遞單上填好自己家的地址交給多田。
你也太自說自話了……多田渾身無力,笑意卻漸漸湧上來。說是說偵探,可他認為也不可能接到多少工作。行天鐵定只肯干夠付自己房租的活。就是說,多田今後仍將不得不繼續背負多餘的包袱。
站在事務所的樓前,凪子和春抬頭看著多田。
「不會是搬家吧?」多田猜測道,「前幾天,隔壁的屋子空了。」
多田輕輕拍了拍行天的肩膀,沖門口說道:「柏木女士、星哥和各位兄弟,你們也都請進屋。就讓我們為了慶祝新年,還有行天的自立門戶而乾杯吧!」
行天失去行蹤后兩周,八月底的一個傍晚,凪子回國了,一落地便來了多田便利屋。據說大行李箱交給了快遞由成田機場送回自己家中,她本人則跳上了正好有空座的前往真幌的機場大巴。春從剛才起就一直坐在凪子膝頭,像只樹袋熊似的緊緊抱著媽媽不鬆手。
裕彌稍微想了一想,笑著說:「因為很開心吧。可是,已經不可能再見了。我又不知道他們的聯繫方式,況且由於HHFA的關係,引發了那場大騷動。」
行天把一包蕎麥麵與迷你門松擱在了矮几上。看他右手的小指,雖然殘留著新鮮的傷痕,但好像已經好端端地接上了。一條細細的紅線,在手指根繞了一圈。
即使沒有南口轉盤那件事,恐怕HHFA早晚也必須縮小活動規模吧。他們種植的蔬菜並非無農藥——這個傳聞已經蔓延開來,更何況因為曾有一部分學校引進HHFA的蔬菜用作供餐,所以好像也出現了以PTA為中心調查實情的動向。更有甚者,似乎還有孩子跑到兒童顧問所訴說「曾被逼進行超負荷的勞動」。
行天脫掉鞋,快步沿走廊進去觀察客廳。看到皮面大沙發,他立刻坐上去試試彈力如何。
嘗試搜索記憶,但已經想不起來了。
春說。不知她是不太明白狀況,還是因為能回家而無比高興,臉上笑嘻嘻的。
多田由於自身的精神力量尚未恢復到能夠發出聲音的水平,只能在內心罵他「謊話精」。
多田取下掛在窗邊的紅色風鈴,用抹布仔仔細細地擦去了灰塵。在多田手中,風鈴丁零零地響起輕微的聲音。該把它收到哪裡去?他想了片刻,從床底下把電飯鍋扒拉了出來。五隻襪子應該能起到緩衝作用吧。
「真像個流浪漢呢!」
「蔬菜團體在夏天過後就完全不見人影了。」老岡說,「說什麼利潤不好,結果上個月連租金也沒打過來。親眼看見你的助手被砍傷,刑警也來過了,所以我也希望他們不等續約就給我走吧。」
你不是孤身一人。多半我也不是。在這個城市,跟某個人雖然既非親人也非朋友,卻千真萬確地聯繫在一起。只要活著。不,就算死了以後,我們的身影肯定也會淡淡地殘留在由良、裕彌和春的記憶中吧。恰似暮色中浮現的、令人懷念的影子一般。不久,等他們迎來自己的生命終點時,有關我們的記憶也將與夜色完全融為一體。
住院費的話,我幫你墊付——對於亞沙子的這一提議,行天也固執地不肯接受,說是「不知道幾時能還上」。
日常生活回來了。行天過來混吃混喝之前的、多田的日常生活。
他的口吻平靜而有力。多田不由得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裕彌。
春聽了,換上一張「哦?」的臉。
「沒有。」
露露和海茜目瞪口呆地望著行天。多田也是大吃一驚,驚得都沒法從沙發上站起來了。他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蕎麥麵已經吃過了」。
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多田將帶來的箱急百貨的紙袋託付給了老岡。裏面是一件嶄新的開衫。公交車劫持團的老太太借給他的那件開衫,已經被行天的血浸得沒法再穿了。多田酌情買了一件面料與設計最接近的。老岡拿著紙袋,老老實實地承諾一定轉交老太太。
不留在任何人的記憶中,僅僅抱著自己黯然的記憶沉入深淵,辦不到。任憑行天如何祈求。
聽了多田的回復,老岡似乎感到責任不輕。
多田也朝她揮手。眼眶一熱,視野模糊了,多田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因為他覺察到,在事務所樓前哭,比在車站哭更加不妙。「那個便利屋,妻子和女兒好像都離他而去了,看來沒有出頭日子啊!」——萬一鄰居們這樣謠傳,他可吃不消。
「媽咪呢?」她問凪子,對多田看也不看一眼。
「不,我的家在這裏。」
「媽咪也說最晚後天回來。」
「南口轉盤的騷動發生以後,馬上就離開了。」
和多田的感傷相反,春整個人沉浸在與母親久別重逢的歡喜之中。
一直無限愛憐地盯著春看的凪子,這時抬起頭來說道:「如果小春回來了,能請您告訴我一聲嗎?我也惦記著他的傷勢。」
春終於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多田蹲下來,把抱著的紙板箱放在了地上,然後用空出來的手掌擦了擦春的臉頰。
「便利屋,是我,山城町的岡。你過來打掃院子。」
「還行。」亞沙子不悅地說,「因為對行天先生的節奏,還有點不習慣……」
完全沒察覺。帶有衝擊性的真相大白之後,多田的嘴,只是徒然地一張一合。
「太絕情了哦,便利屋!還一門心https://read.99csw.com思以為你會跟我結婚哦!」露露嚷嚷著探過身來。
「嗯唉,美女加女社長。便利屋,她會不會是在玩你哦?」
凪子和春邁步朝箱急真幌站走去。
「發生什麼事了哦?」露露醉意矇矓地看向門的方向。
就在多田怔怔傻傻期間,海茜已經焯好蕎麥麵,熱好了雜煮。她倆連大碗也帶來了。露露把裝著過年菜的保鮮盒在矮几上滿滿當當地擺開,自然也有大量的醋拌蘿蔔絲。
春回過頭來,小臉蛋被眼淚和鼻涕弄走樣了,可還是帶著笑;她一隻手抱著熊熊,另一隻手在腹部周圍不停地擺動著。這是在向多田道別。
這自然是謊言。既然第二天下午送到即可,半夜發出也來得及。要和春告別,他心裏難受,唯恐在車站號啕大哭,這樣做就是為了避免屆時失態。
所有生物均各自懷抱著甚至連死亡也無法完全奪走的某些東西。正因如此,所有生物甫一出生便盡其所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彼此相連;為了對抗死亡這一殘酷的東西,為了證明生命並非只是徒勞地活著然後死去。
柏木女士或許要在年底年初回一趟娘家。多田企圖通過這樣想來使自己接受,可一想到她莫非是上已故丈夫那邊的家去露個面,褊狹的嫉妒蟲便開始作痛。也因這層緣由,所以他才在傍晚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再吃一點不就得了?Happy New Year!」
春抱起熊熊,帶頭走下事務所的樓梯,穿著來多田便利屋時的連衣裙和涼鞋。發卡是今天早上多田煞費苦心幫她別上的。他一邊幫她梳頭,一邊說:「今天,媽媽要來接你啰!」他一說,春立刻一蹦三尺高。
多田終於能夠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了,「住院費你都在乎,怎麼五十萬說用就用了!」對站在門口的星有所忌憚,多田小聲地對行天步步進逼,「原來,你是讓黑社會出錢給你開偵探社?鬼知道到時候叫你幹什麼樣的工作!」
「不知不覺地就……!怎麼樣一個人?」
他第一時間駕著小皮卡趕過去一看,老岡已經在院子里拿著掃把等著他了。
三人圍矮几而坐,將飯菜和酒收入腹中。
行天,你和我,在沉入自己內在的黑暗這件事上,似乎都失敗了。愉快的心情湧上心頭,多田笑了。儘管曾經那樣地不樂意同任何人產生關聯,那樣地祈求獨立於世。
像是預見多田會意氣消沉,由良和裕彌挑了一個不早不晚的好時機,前來拜訪事務所。這是一個久違的沒有工作委託的星期天,多田起得比較晚,當時正考慮要不要出門吃個午飯。
儘管多田硬是以明快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來,可亞沙子依然不改憂愁的模樣。
凪子也許是猜到了多田的心思,催促春說:「我們回家吧。」
「請不要道歉。承蒙您幫我照顧春這麼長時間,非常感謝!」
她似乎慢慢地理解了一點事態,扁起了嘴。
他和亞沙子,倒是出乎意料地進展順利。有時是多田去亞沙子家,有時是亞沙子來多田的事務所。
「多保重。」多田對著春小小的背影說,「可要好好聽你媽媽和媽咪的話。」
感覺上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的老岡在許久之後打來一通委託電話,那是在即將進入落葉季節的時候。
「便利屋的心情也能理解哦!」露露嘆息道,「自從見不到小春之後,我,總覺得都沒幹勁了哦!」
由良說。裕彌也微笑著點點頭。想到這兩個小學生挂念著自己,多田挺難為情的,洗了臉便出了事務所。
果然,多田心想,正如他預想的,看來春管凪子叫「媽媽」,管凪子的伴侶叫「媽咪」。從後天開始,稍有些不合常規卻一團和氣的三口之家的日常生活就要重新開始了吧。
「在我家。」
我可沒像你說的什麼垂頭喪氣啊!醉意開始微微上頭,多田一不留神說漏了嘴。
「我才該說謝謝呢。」多田說,「能和小春一起生活,特別開心。」
「不過,知道了我乾的事,我家那口子可真是大發雷霆哪!我只要一提『公交車』,她就懷疑我又要干出什麼事來,眼睛瞪得跟手電筒似的。」
但多田心知肚明,她們倆是因為惦記一直獨自生活的他才過來的。
望著過除夕和迎新年渾然一體出現在矮几上,多田問道:「又是做多了嗎?」
「哥倫比亞人那地方的話,立馬就被多田找到了不是?」行天平靜地回答。
海茜的譴責之箭則對準了亞沙子這邊:「還說是社長呢,你在威逼面前也太弱了不是?經營方面沒問題吧?」
據此可以斷定,離開事務所后,行天至少有一陣子仍舊待在真幌。
「行天的家,也在這裏。」
浸濕的布,會像染了色似的顏色加深。隨著日漸接受這一認定,多田日益消沉下去,這一點,亞沙子似乎敏感地覺察到了。
久違了的獨居生活,最初比想象的要愜意。既不會有人把屋子弄髒弄亂,也不需要費神關心他理髮或洗澡的個人衛生狀況。只需按自己的節奏獨善其身的生活,使多田的壓力大幅度減輕。
多田往後一縮,說道:「這樣的承諾,我一次也沒對你許過吧?」
心境如此悲慘,就像一隻等待主人回家的狗。
行天以極其滿不在乎的口吻說,絲毫感覺不到他對於前途有任何不安與恐懼。多田終於放聲大笑。坐在沙發上的露露和海茜,佇立在矮几旁的行天,擠在門口的亞沙子、星及其手下,每個人都擔心但又面帶微笑地望著陡然發笑的多田。
「沒錯。因為,你助手除此以外沒地方可去不是?」
在兩個女人聯袂盤問之下,多田不得不坦白說出亞沙子的個人情況。連今天也邀請過她來事務所,可被她九_九_藏_書含混不清地以一句「對不起,還有點事」給拒絕了的事也說了。
終於,露露和海茜齊聲吼道:「怎麼可——能!」
這些動作與星有多大關係,不得而知。不過,為了搞垮HHFA,他一直在暗中積極地活動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
據說老岡也解釋為:「本打算上箱根旅行,就租了公交車,經過南口轉盤時,不想被捲入騷動當中去了。」有關批判橫中的橫幅,似乎也被問及了,但他狡辯說「只是將我們的主張寫在了布上而已」,沒想到他們就輕易地作罷了。
亞沙子解釋完事情的始末后,多田便利屋仍舊被沉默籠罩了半晌。
「就這樣,我開始在亞沙子女士家叨擾。」這回,行天講起了他在柏木府的生活,「亞沙子女士忙於工作,基本上不在家,所以我閑是閑得……除了偶爾打掃打掃,上一趟醫院,獨自去找個地方吃飯,沒事可干。實在是太閑了,白天,我有時候就偷偷潛入亞沙子女士家附近的豪宅,在庭院里站著假裝大理石雕像。」
「她會不會是在玩我呢?」
似乎只能憑藉實在曖昧不明的根據,外加消極的理由,行天才會回來。多田大失所望。與此同時,他已無法否定,自己也在祈求著「那樣也行,只要回來就好」。
也提不起勁來做一個終於學會的簡單的菜,多田只顧坐在沙發上喝威士忌。對面的沙發上,行天用過的毛巾被疊得整整齊齊地放著。行天攢零錢的空糖果罐,也原封不動地擱在沙發底下。
沒想到裕彌也說出與行天對曾根田老太太說的話相同的話來。
據老岡講,離那天沒隔多久,真幌警署的刑警就登門造訪了。
行天一再懇求亞沙子收留他住一陣子。他說,他不想拖長住院時間,給多田增加費用方面的負擔。只要讓他使用起居所必需的空間,他保證老老實實待著,絕不妨礙到她。
「歡迎回來,行天。」
「總而言之吧,」行天插到海茜與亞沙子中間說,「我沒其他地方可去。不過,我跟亞沙子女士,什麼事也沒有。」
「這個……」被他委婉地指出兩人在交往的事,亞沙子不由得感到難為情,「不行的話,在別的地方見面就好了。」
瞅准往下搬行李的間隙,多田上了狹窄的樓梯。「元氣堂」的門敞開著,多田頭一回得以觀看鄰居的房屋內景。
「我希望盡量不欠人家錢。」據說行天是這樣說的,「因為我想要儘快攢夠離開多田事務所的資金。要是我永遠待在多田那裡吃閑飯,亞沙子女士也沒法來玩了不是?」
就在這時候,事務所的門猛然打開,行天說著「我是剛搬到隔壁來的」走進屋裡,「啊,請吃這個,喬遷蕎麥麵。」
真幌市處處響起除夕夜的鐘聲,彷彿令看得見星星眨眼的冬日夜空越發澄澈了。
多田雖然心想,恐怕沒有哪個團體能比黑社會和星你們更可疑的了,但當面並未吭聲。如星所言,HHFA從此不在南口轉盤搞宣傳活動,是事實。
從圍爐家買了便當回家,途中在真幌大道與一張熟悉的臉擦肩而過。是「被子被刮飛」的津山。而對方並未發覺多田,帶著照片上見過的太太和女兒,笑容滿面地朝車站方向走去。多田在刻意等待了一段時間后,漫不經心地回頭張望。本以為消失在人群中了,哪知和預想的相反,津山一家在房產中介門前停住了腳步。或許是為了尋找全家人居住的單元而回到真幌來了。再好不過了。多田晃蕩著裝有便當的袋子,繼續邁步前行。
「夏天給您添麻煩了。」裕彌擺出一副大人般的態度低頭致意,「雖然很想直接向多田先生你們道謝,可總覺得邁不出那一步。因為我在關鍵時刻貧血發作……」
在利用攏成堆的落葉點燃篝火期間,多田在外廊上坐了下來,眺望著岡家的庭院。老岡也坐在他身邊監視著,以防火燒到別處。老岡的太太為他們端來了茶和糕點。太太在多田和老岡背後的日式客廳的邊緣上端坐著,舉目望著院子里那些一步步邁向冬天的樹木。
自從行天去向不明以來,這句話她一天大概要問十五遍。面對為行天擔心的春,多田總是不知作何回答才好,往往說一句「他出去一下」或者「他很快就回來了」,敷衍過去。
而那時,記著由良、裕彌及春的,理應另有人在。就是這樣,人承繼著生命而來,並將有關生與死的記憶託付給下一代。
經過長途旅行,凪子想必也累了吧。不能無休止地挽留春。多田於是把心一橫,從沙發上站起了身。
「記得是十月。晚上,一走出補習班的樓,就看見行天在第一道口那一帶走著。本來想喊他,可公交車馬上要發車了。」
「謝謝!」
多田前幾天在真幌大道上與星偶然相遇,星滿意地主動對他說:「最近安靜了不少吧?只要我在真幌一天,就不會讓可疑的團體為所欲為。」
「我現在,有一個正在交往的人,所以行天是有所顧忌吧。」
事務所樓前停著一輛小型卡車。貌似搬家公司員工的一個男人,正在把衣櫃及床等傢具搬上貨斗。在多田便利屋所在的二樓,進駐著一家名為「元氣堂」的針灸按摩店,並未見生意有多興隆,這回大概終於關閉或轉移了吧。
「沒有。況且說等天暖和了,再來玩。」多田佯裝若無其事,同時沒忘急忙再次辯白,「順便說一句,春可不是我的私生子。」
「小花又不吃醋拌蘿蔔絲。」海茜以淡淡的口吻說。
抬頭仰望真幌的天空。平日里行動遲緩的南口轉盤的鴿子,也撲棱著翅膀飛向廣場四周的大樓的另一側,飛向透出淡淡陽光的雲層的彼岸。
亞沙子認為由於自己的關係,害得行天在多田便九-九-藏-書利屋待不下去了,她想必對此無法釋懷吧?於是多田決定注意不在亞沙子面前提起有關行天的話題。為了儘可能避免陷入沉思,他也試過強打精神。結果,有時竟也表現得純粹就像個輕浮之人,好在亞沙子對他報以微笑,一臉無可奈何的感覺。也並非沒有覺出她似乎在同情自己,好像在說「強打精神……多田先生,你到底還是寂寞呀」,好在二人的關係目前還算平穩。
「哎喲——不行哦!便利——屋。哎呀哎呀,挺直身板!」
「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行天不在。明知是重要的時刻,實在抱歉。」
「那真是太好了。」多田低頭看著走在一旁的裕彌問,「你媽媽的心境發生了什麼變化嗎?」
「姓什麼呢?我想是早川什麼的吧。」
露露和海茜的到訪,是在傍晚時分。沒心思進行過年準備的多田,當時正躺在沙發上喝威士忌,這時急忙起身。
一旦經營起了便利屋,一旦在這座城市一心一意地活著,不知不覺中就又變得不是獨自一人了。
「就是哦!」露露顯得不知所措地扭動著身子說。
「小春好嗎?行天先生的手指情況如何?」
於是,多田把春回了家、行天一直沒回事務所的事,向他們作了說明。
「多田先生也是,別這麼快就當真。」海茜說著勸養了嫉妒蟲的多田和露露喝酒,「你們倆別磨磨蹭蹭的。事已至此,就喝個痛快吧!」
「露露,這種話可不能亂講。」
和亞沙子在事務所相會的時候,一開始擔心得不得了,生怕不知什麼時候門一開,行天就出現了。但漸漸地也就習慣了。行天說不定再也不回來了——他如同一塊布緩緩浸到水中一樣地慢慢接受了。
據亞沙子說,南口轉盤那場騷動發生后的第二天,右手誇張地纏著繃帶的行天,帶著一張煞白的臉突然上她家來了。在這天之前,亞沙子剛參加完盂蘭盆會,而今大白天的來了這樣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著實令她大吃一驚。她只能先將他迎進玄關內,請他在門口的進門台階上坐下來。因為,也許是貧血的緣故,行天眼看就要癱倒在地了。
「你是擔心行天先生吧。」她說著溫柔地撫摸著多田裸|露的肩膀。
是早坂。多田以前曾被早坂盯上過,這回的騷動過後,他自然也殺到事務所來說想要詢問情況。多田按照和星統一過的口徑作出解釋之後,便擺脫了超出必要的追查,一直到現在。
「去了哪裡呢?」三峰凪子聽了事情始末后,一臉憂愁地嘆了口氣,「小春呀,一直在給多田先生添麻煩呢。」
一隻白頭翁飛過來,啄著柿子樹上殘留的果實。隨後尖啼一聲,往隔壁家屋頂的背後飛去。
露露噘著嘴應道:「是沒許過哦。這種事,哎呀,不是說心領神會的哦?」
喏,行天,聽見沒?那孩子說永遠忘不了你。你說過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人記著。可是,看來不行了。
「公交車的運行可以不用檢查了嗎?」
從老岡手裡接過掃把,多田打掃起了院子。每掃一下落葉,便響起將乾燥的紙張摶成團似的聲音。
「到底怎麼樣了哦!便利屋都這麼垂頭喪氣了他也不管不顧,壓根兒不像朋友哦!」
「他說,要做自己覺得是正確的事。還說,可是,要經常懷疑覺得正確的自己是否正確。」
明明從明天起就是九月了,可太陽西斜后照樣熱得很。多田假裝擦汗,拿工作服的袖子擦了擦眼周和鼻子,接著輕咳兩聲,藉此轉換心境。
——我會盡量記著你,哪怕在你死後,直到我死。
面積比多田便利屋更狹小。可是水槽、廁所、灶台齊備,看得出「元氣堂」的主人不僅在此經營店鋪,似乎也在此生活的痕迹。插在塑料杯里的牙刷、副食品的包裝、用舊了的毛巾,這些都是佐證。
「不過,哪怕再也見不到了,」裕彌說,「我一定會記住行天先生。行天先生說過的話、為我做的事,永遠忘不了。」
「別讓我一遍又一遍地說,便利屋。我不是黑社會。我是評估過能夠回收資金才投資的。」此前一直默不作聲的、耳朵夠尖的星說話了,「我想,你的事業也是時候再稍微擴大一點了。你的搭檔,歸根結底,就是開了多田便利屋的分店、偵探分部。」
「哎呀哎呀,那樣的話我會因為當電燈泡被馬踢成複雜性骨折。」
在人口密度上升的事務所內,吉娃娃小花快活地跳來跳去。大鍋里的水再次沸騰,每個人都分到了一次性筷子和紙盤,酒瓶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
老岡難得地幫著一起勞動,把院子里的落葉攏成小山狀,這時,他循著多田的視線轉過頭來。
「我會叫他們明天下午送達。」多田接過快遞單,貼在了擺在腳邊的紙板箱上,「這下寂寞啦!」
但是,對話也急劇減少。有很多天,整整一天說的話語僅僅只有「早上好,這裡是多田便利屋」與「工作做完了,轉賬拜託轉入這個賬戶。非常感謝」,於是多田決定將圍爐家的便當仔仔細細咀嚼之後再下咽,因為下巴和舌頭的肌肉眼看要退化了。
「當然,我會聯繫您的。」多田承諾說。
一個甚至從未打過招呼,幾乎感覺不到其存在氣息的鄰居。多田這邊對他也是儘可能地疏遠。因為他一直抱有這樣一個疑問:曾經將星他們進出多田便利屋一事透露給真幌警署的早坂的,莫非就是這位鄰居?
沒辦法。誰叫便利屋是包攬麻煩事,在人們的生活中生存下去的呢?
送到這裏就可以了,裕彌說著向多田擺了擺手。他和由良一起消失在了有書店進駐的商業設施內。
要說無法釋懷,便是即使上亞沙子家去,至今仍是立刻被引進卧室。從未看一眼似乎在一樓的客廳和https://read.99csw.com廚房等處。但是,聽她說「不怎麼做菜,很難為情」,又見她儘管如此仍舊沏了茶,以令人感到不安的姿勢端到卧室來,他又會產生「唉,算了」的心情。
據說老岡也儘可能地不外出了,為了重新取得太太的信任,他每天表現得像一個性情溫和的老人。
「你說什麼!」
「春,跟多田先生說『謝謝』。」
「沒關係。」行天笑著說,「你的倒霉運,我會幫你全部趕跑。」
這回輪到由良「嗯嗯」地直點頭了。他居然淪落到要孩子們為自己操心的地步。多田默默地露出苦笑。
見行天說著就一臉認真地將手放到了褲子的拉鏈上,亞沙子慌忙制止道:「夠了、夠了!明白了。就請在這裏生活,直到傷勢痊癒吧。」
「這種事別放在心上。」多田說,「我最終也什麼忙都沒幫上。不過,萬事好像順利平息了,我也就放心了。」
盡量使孩子遠離怪人並守護他們的夢,是一個成人的職責所在。任憑多田獨自「嗯嗯」地直點頭,裕彌又接著說道:「當然,我認為小春還會再來玩吧,行天先生也會回來的。」
凪子和春穿過路口,消失在大馬路的人群中。
「多田先生,你和我一起回去,對嗎?」
門口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穿了一身運動裝的亞沙子站在那裡。在她背後,星帶領著伊藤、筒井和金井來了,個個笑容滿面。
有還得了?!你呀,不是對我和柏木女士的關係有所顧忌嗎?顧忌的結果,是混到柏木女士家裡去了。雖說已經晚了,可我問你,你這叫什麼邏輯?多田真想拿這些話砸他,可照舊只知道像條金魚似的嘴巴一個勁地一張一合。
「對了,那個事,別太萎靡不振了。」老岡笨拙地對他說出鼓勵的話,「你助手肯定會回來。」
最起碼報告一下小指是否平安無事地接上了總可以吧?讓你在這裏混吃混喝了兩年半多,你這樣也太絕情了,不是嗎?想到後來,多田就忍不住生氣。一想到唯獨自己在這裏操碎了心,他行天照樣在哪個地方過得逍遙自在,他就越發地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哪怕殘暑如潮水般退去,哪怕秋意一刻濃似一刻,行天也不曾出現在多田面前。到底在哪裡幹什麼?信不來一封,電話也沒一個。
他在便利店發了快遞,然後上了事務所的樓梯。打開門,便忍不住嘆息。
「我想,他確實是健健康康的……」她只應了這樣一句,便躲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動了起來。
裕彌和由良都已經對多田說過感謝和道歉的話。那場騷動過後的第二天,兩位少年相繼給多田打來了電話。都對在南口轉盤沒能幫助春,就那樣與大家走散而表示懊悔。多田告訴他們春沒受一點傷,請他們放心,然後讓他們詳詳細細地告訴他自己不在場的時候都發生了些怎樣的事。他把行天從醫院逃脫的事按下沒說,順便又告訴他們手指暫且算是接上了。
「手術之後手指是接上了,至於恢復情況怎麼樣,他沒跟我聯繫,所以不了解。」
「到底是哦,亂來又莫名其妙的人哦!」露露露出帶著困惑的笑容,「怎麼就不到我們家來哦?」
南口轉盤一如既往地人流如織,鴿子也大搖大擺地走在人縫裡。坐在長凳上的一位老太太在給鴿子扔麵包屑。
一旦變成獨自一人,事務所便顯得又大又安靜。行天還沒來的時候,我曾經是怎麼打發時間的呢?
但是,一旦知道他要不在了,卻感到有幾分寂寞。一想到見慣了的風景、熟悉了的人們將漸漸地從自己身邊離去,多田不禁感到自身是如此的虛無,就像那條被留在空房間里的陳舊的毛巾一樣,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有起色,不可能再有所改變。
「這樣沒準也挺好的。」多田穩妥地回答。
「行天先生就在我家客廳的角落裡起居。多田先生難道絲毫沒察覺嗎?」
「不過,聊起不知道多田先生怎麼樣了,就順便過來看看。」
「小春,別哭。歡迎隨時來玩。行天和我都等著你來。」
夜深了,酒宴仍在繼續,就在日期即將改變、新年即將到來之際,事務所門外驟然喧鬧起來,響起有人上下樓梯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碰撞牆壁的動靜。
多田抱起紙板箱,再次站起了身。凪子溫柔地牽起春的手,向多田點頭致意。
「你助手怎麼樣了?」
之前,行天也曾經離開過事務所。不用這麼擔心,沒準這回也冷不丁地就回來了呢。就這樣,多田沒怎麼當一回事。也許在內心的某個地方,他在期待著事情如此發展。
由良和裕彌說是補習班早上上完了,打算到站前的書店看一眼再回家。
「為什麼?」多田問。
「行天跟你說了什麼?」
沒了春的衣服和玩具的屋子,看起來就是一個無比乏味的空間。
多田和凪子面對面坐在待客沙發上。春的隨身物品已經全部裝進了紙板箱。昨晚,多田是一邊聽著從背後傳來的沉睡中的春的鼻息,一邊將相框、繪本、因為露露和海茜而增加的衣服一樣一樣地收進了箱子里。
可是,今天不一樣。對於春的問題,多田驀地獲得了一個明確的答案。
由良和裕彌都說在補習班吃過自家帶的便當了。多田轉而提出把他們送到書店,於是三人朝南口轉盤的方向走去。
由良和裕彌擔心地面面相覷。由良驀地喊聲「對了」,抬頭望著多田說:「我在真幌的站前看見過行天。」
除夕來臨,行天在此期間一直未歸。
「這個……好像單純只是厭倦了HHFA的活動。」裕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這樣補充道,「不過,因為基本上不去菜園了,所以我和媽媽聊天的時間也比以前多了。話說回來,面對她也相當累人。」
「多田先生也感到寂寞https://read.99csw.com不是?」海茜憂心忡忡地說道。
「行天呢?」
開始交往以來才不過幾個月。他們已經過了貪婪的年紀,何況也並非抱著一定要同居或結婚的念頭。他認為,只要在平靜安穩的氛圍中慢慢縮短距離就可以了。
「還差一點點,年還沒過去。」多田在驚訝得站不起身的狀態下仰望著行天說,「除夕擺門松可不吉利!」
裕彌望著行天的小指掉落的那一塊地面,對多田說道:「我一想到再也不會見到一起乘過那輛公交車的人們,就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這一點我們明白的……」與海茜對視一眼后,露露像是豁出去了似的開口問道,「便利屋的朋友那裡哦,一點消息也沒有嗎?」
「唉,你助手也是成人了,況且也不應該讓你來照顧他。」他故意咳嗽了一聲,目光在半空中游移,「今天給我把落葉集中起來點一堆篝火。」
行天的笑臉,他看著看著,就產生了矛盾的心情,既想揍他,說虧得我還擔心你;又想擁抱他,說你能回來太好了。另外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訴行天。但多田無論哪一樣都沒付諸實施。他只是活像個傻瓜似的呆坐在沙發上問他:「我問你,你之前待在哪兒?」
「那麼,行天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相比之下,刑警更在乎的,是有關蔬菜團體的事情。」老岡說,「問我『為什麼出租土地給他們』『你也參加活動嗎』,糾纏不休,所以我就告訴他們,『有人說想租就租給他,是我的工作』『我愛吃肉勝過吃蔬菜,所以才把擁有的那麼多田地填了用來蓋公寓和百貨大樓』。」
橫豎是顧忌柏木女士和我的關係吧?多田搖晃著杯中的褐色液體。到底在哪兒溜達呢?小指爛了,脫落了,我才不管呢。
「這麼晚了,而且還是除夕夜,不可能搬什麼家吧。」總算有一點理性尚存的海茜斷然否定了多田的話。
「啊,莫非,你擔心那方面?沒問題!因為我,真的是人畜無害。」行天並不理會一旁瞠目結舌的亞沙子,自顧自接著說下去,「不行的話,切斷也行!只要放進冷凍庫,醫院早晚能幫我接上吧。何況說到底就是跟小指差不多的東西,放心吧。」
亞沙子的家,也總是那樣安靜,和多田便利屋不相上下。
「其實是想送到車站的,不過請容許我就送到事務所樓下。」他從地板上抱起紙板箱,「附近的便利店,快遞下單到下午六點就截止了。」
多田的聲帶這時終於恢復了功能:「可是我問你,開業資金呢?」
「嗯,我回來了。」
「給他錢,是失策了。」多田沮喪地垂下了頭,「據說也不聽醫生的勸阻,結清了治療費就出院了。」
之所以引發騷動,不僅僅由於HHFA的關係,跟老岡劫持公交車、行天的手指像火箭般飛走也有關係。如果裕彌想見的話,最起碼,老岡的聯繫方式他是能夠告訴的,但多田只是默默地點點頭。雖然不確定發生了怎樣的化學變化,但看情形,在裕彌心中,那個夏日似乎成了一段美好的記憶。要是在波瀾不驚的情形下見到老岡,夏天那段記憶的價值恐怕有暴跌的危險。
歡喜、哀傷、幸福、痛苦,並不會因個體的死亡而盡皆歸為虛無。正如有關夭亡的兒子的記憶至今仍然存活在我體內。由他帶來的巨大的歡喜與幸福、無與倫比的哀傷與痛苦,儘管一點一滴地在變化,卻仍舊在我心頭喘息著。就算我死了,肯定也會有某個人模模糊糊記得曾經懷抱痛楚與歡喜的我吧。
「去了哪兒呢?」
「別故意拿話氣我!」老岡顯得很不高興,「我被內人狠狠地削了一頓。針對橫中的抗議活動,暫時中止。」
「正當我考慮從今往後該怎麼辦的時候,賣砂糖的就來告訴我說,事務所隔壁空出來了。」行天接著說,「他給我建議說『開一家偵探事務所怎麼樣』,我就叫他幫我搬家了。」
「什麼時候?」多田吃了一驚,問道。
為什麼?因為行天活在這世上,同眾多的人緊密相連。不僅無法徹底擺脫這些人獨立於世,而且企圖這樣做,就是傲慢。
他漫不經心地望了一眼道路另一側的HHFA的菜園,也許是因為已經過了蔬菜的收穫期,但見滿眼林立著枯死的莖,不知是茄子還是番茄的。土壤固結,荒草叢生,落葉成堆,不見人影。
早坂不知是死了心,還是斷定老岡與HHFA之間並沒有什麼關係,上門就只有那一次。
「租一間屋子做事務所,得花費相當一筆保證金呢。雖然有你給的五十萬,可還是心裏沒底,就找賣砂糖的要了一點資助。」
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心領神會嗎?
多希望把裕彌的話轉告給行天!多田心想。
多田便利屋伴隨著熱鬧的歡笑聲,又迎來了新的一年。
「真是對不起。」亞沙子深深地低下頭去,「好多回我都想說了,可每一回行天先生都懇求我『希望你保持沉默』。」
「害什麼羞嘛!」由良一副興奮難抑的神情,「能夠集中精力學習之後,成績也上去了;又開始吃肉了,臉色也變好了。」
「最近,裕彌的便當里有肉了。」由良向多田報告說。不知為何透著幾分自豪感,神氣活現,煞是可愛。
在南口轉盤的人群中,多田佇立了良久。
露露和海茜都帶了一堆大包小包。一踏進事務所,露露便迅速收拾矮几,海茜用帶來的大鍋燒開水。露露和海茜飼養的吉娃娃小花則興奮地滿地跑,把行天的毛巾被從沙發上拽下來使勁地嗅著。
「我們帶了蕎麥麵、過年菜和雜煮。」
「哎,總有辦法的。」
面對這樣一個話題,露露和海茜沒理由不起勁。
「行天擁有堪比野生動物的生命力,他肯定是在哪個地方厚著臉皮健健康康地活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