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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譯序

2009年10月6日,第41屆布克文學獎揭曉,英國女作家希拉里·曼特爾(Hilary Mantel,1952~)創作的以都鐸王朝時代為背景的長篇歷史小說《狼廳》Wolf Hall)脫穎而出,一舉擊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兩度問鼎布克獎的J·M·庫切的新作《夏日時光》和前布克獎得主A·S·拜厄特的《孩童之書》等強勁對手,摘取了大獎的桂冠。布克獎誕生於1968年,旨在獎勵優秀作品,提高公眾對嚴肅小說的關注。該獎每年頒發一次,獎勵當年度最佳英文小說創作,且不限於英國籍作者。由於長期堅持純粹的文學度量標準,它已經成為當代英語小說界的最高獎項,也是世界文壇影響最大的文學大獎之一。因此,《狼廳》的獲獎使得這部原本已經十分暢銷的作品以及作家本人受到更加廣泛和深度的關注。
《狼廳》就是透過托馬斯·克倫威爾的視角,講述了一段個人既受制於歷史又創造歷史的故事。作品開篇是1500年倫敦西南部的帕特尼,少年克倫威爾遭到父親的暴打而不得不離家出走。然後時間一躍跳至1527年,故事的節奏也緩慢下來,直至1535年7月戛然而止。通過他的喃喃自語,我們看到一個少年從父親冷硬的靴子底下逃生后,一步步地在人生階梯上攀爬,為了活命而偷過、騙過、乞討過,先後當過雇傭兵、聽差、廚工、會計師、商人、律師,學會了多種語言,積聚了非凡的商業智慧和權謀之術,最後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政治家和改革家;而藉由他獨https://read.99csw.com特的穿透性眼光,我們還被帶入歷史的縱深,看到政治和宗教對權力的依附,看到命運之輪的沉浮起落,看到暴行、戰爭、天災、疫病對生命的恣肆蹂躪,看到婚姻和親情被利益綁架,看到人對人是狼的事實與悲哀。
《狼廳》的故事止於1535年7月,此時的克倫威爾正春風得意,深得亨利的賞識和寵信。歷史告訴我們,在不到一年之後的1536年5月20日,安妮以通姦罪名處死,第二天,亨利迎娶簡·西摩,而在這個故事結束五年之後的1540年7月28日,在亨利迎娶第五任王后的同一天,克倫威爾自己也未能逃脫命運之刃,在倫敦塔里被斬首。作為讀者,我們有幸獲得了這種「后見之明」,它雖然戳穿了懸念,卻並未降低我們的閱讀興緻,反而增添了我們對後續事件的期盼。事實上,因《狼廳》獲獎而大受鼓舞的曼特爾正在創作其續篇《鏡與光》(Mirror and Light),所以我們也可以期待都鐸王朝繼續歸來。
在評價《狼廳》時,布克獎評審委員會主席詹姆斯·諾蒂曾說,「我們選擇布克獎得主的依據在於參評作品的整體內容,包括該書的篇幅、敘述時瀟洒馳騁的語言以及場景的設置等」,而曼特爾在這些方面的表現非常出色,「簡直優秀得不可思議」。的確,曼特爾不僅成功地運用了托馬斯·克倫威爾的第三人稱敘事這個因素,在語言駕馭、人物描摹、場面移易與控制等方面也展現了大胆而高超的技巧。雖然講述的是一段早已九九藏書成為過去的歷史,作家卻不僅使用現代英語,還明顯悖逆語法規則地採用現在時態,使小說成為對歷史的挖掘和翻新,而爐邊閑談式的日常語言和簡短句式,乃至市井無賴的粗口,則使歷史變得切近具體,觸手可及。就標點符號而言,作家對冒號、分號的運用也獨樹一幟,而且許多直接引語並無引號標識,與此同時,文中有大量的心理獨白和閃回,而表示第三人稱單數的he的指稱也顯得模稜兩可,它們無疑成為文本中召喚結構的搭建元素,呼喚著讀者在閱讀中的主動參与和對意義的闡釋。作為一部洋洋650頁的長篇巨著,《狼廳》中人物眾多,在篇首的人物表中列出的就有96人,還有些雖然榜上無名,在作品中卻有過現身。其中許多人都個性鮮明,如亨利的跋扈多變,安妮的步步為營,凱瑟琳的不卑不亢,莫爾的不肯妥協,沃爾西的自負,諾福克的暴躁等,他們往往有各自的招牌式語言或動作,所以一個個栩栩如生,如在眼前。而作品中的場面也十分宏大,上至富麗堂皇的宮廷,下至貧窮蠻荒的山野,既有教會世界,也有世俗社會,而且在地理上遠遠超出英倫三島,經常延至歐洲大陸上的諸國。人物的聚集與換位,時空的穿梭與挪移,織成一張糾結密實的大網,這張網襯托出一個不可複製的托馬斯·克倫威爾,也成就了一位不可替代的希拉里·曼特爾。
2010年9月
劉國枝
這部小說的名字《狼廳https://read.99csw.com頗有意味。「狼廳」是一個地名,乍看起來似乎與作品的主題關聯不大,它是西摩一家居住的地方,遠離故事的主要舞台,而西摩一家除了因為亂|倫醜聞而成為人們的談資和笑柄之外,在作品中的作用似乎無足輕重。而且「狼廳」一詞到第三部第二章才千呼萬喚始出來,在正文中共出現九次,多是在聊天中順帶提及,直到小說的結尾,克倫威爾在規劃國王的巡遊路線時,對照自己的日程表發現自己空出了幾天時間,便計劃去狼廳一趟,整部作品也以他在日程表上記下「九月初。五天。狼廳。」而結束。不過,由於西摩家的一個女兒簡·西摩還是亨利八世前兩位王后的侍女以及亨利八世本人的第三任妻子,也由於克倫威爾對簡·西摩最初的同情以及後來漸漸變得微妙的情感,還由於克倫威爾在權力上逐步登頂時所悟出的「人對人是狼」的體會,「狼廳」之名便有了特別的意蘊。
在2003年出版的自傳《氣絕》(Giving Up the Ghost)中,曼特爾提到自己十歲時,父母曾為她買過一本廉價的《莎士比亞全集》,書的紙張和印刷質量都很差,但是她非常喜歡它,書中的「每一頁都留下了我幼稚的指印」,她將它保存了十幾年,直至後來不慎丟失。那本書顯然對曼特爾的創作——尤其是《狼廳》的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有評論家已經發現,《狼廳》中的托馬斯·克倫威爾就是一個外表冷靜而內心繁複、自我意識和自我懷疑並存的莎士比亞式人物。新歷史主義的代表人物、英國文學史研究九九藏書專家、同時也是莎學專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也指出了《亨利八世》與《狼廳》的諸多相似之處,他說: 「有一點很令人吃驚,那就是莎士比亞取材的和曼特爾倚重的居然是同一史料——喬治·卡文迪什的《已故紅衣主教托馬斯·沃爾西生死錄》,而更加令人吃驚的是,《亨利八世》的結尾與曼特爾小說的結尾幾乎是在同一時間。」
歷史上的托馬斯·克倫威爾的確是一位傳奇人物,出生年月不詳,人們只知道他的父親是鐵匠和釀酒商,並且目無法紀,性情殘暴。但當年的鐵匠之子後來卻成為英國歷史上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先後當過財政大臣、掌璽大臣、首席國務大臣,並被封為埃塞克斯伯爵。他輔佐亨利八世十年,其間力促議會通過一系列法案,推行宗教改革,與羅馬教廷決裂,建立起國家的外部主權,同時解散修道院,並進行政治改革,大大提高鄉紳和新興資產階級的經濟實力和政治地位,為英國向近代國家過渡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希拉里·曼特爾出生於英國德比郡格洛索普鎮的一個工人階級家庭,是家中三個孩子中的長女,少時上過羅馬天主教小學。她八歲時,家裡住進了一位名叫傑克·曼特爾的房客,漸漸取代了希拉里父親在她母親生活中的角色。在她十一歲那年,為了讓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全家遷至柴郡,她的生父在搬家途中不知所終,全家人也從此改姓曼特爾。她大學期間攻讀法律,結婚後隨丈夫一起在波札那和沙烏地阿拉伯等地生活多年。1985年,曼特爾發表了處|女作《每天都是母親節》(Every day is Mother's Day),從此一發而不可收,迄今已出版10部長篇小說、1部短篇小說集及1部傳記,多次獲得各種權威文學獎項。九-九-藏-書
曼特爾不僅涉足不同文類的創作,而且作品的題材跨度極大。她對歷史題材似乎一向青睞有加。1993年問世的《一個更安全的地方》(A Place of Greater Safety)就是通過追溯革命者丹東、羅伯斯庇爾等人的一生,而呈現出一幅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歷史長卷,該小說獲得周日快報年度圖書獎(the Sunday Express Book of the Year award)。1998年,曼特爾再次挑戰歷史題材,以十八世紀末的真實歷史人物查爾斯·奧布萊恩為主人公,創作完成了小說《巨人奧布萊恩》(The Giant'O Brien)。而2009年推出的長達650頁的《狼廳》無疑堪稱作家對歷史題材完美操縱的典範。
當然,在《亨利八世》中,托馬斯·克倫威爾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配角,而在《狼廳》中,他則從邊緣走向中心,既是作品中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還是小說的敘述者,把握著敘事的角度和經脈,牽引著讀者的視線和情緒。包括《亨利八世》在內的已有的文藝作品對克倫威爾往往採取單一的遮蔽式或妖魔化處理,而《狼廳》則顛覆了這種程式,刻畫出一個百折不撓、冷酷中暗含溫情、奸詐中不乏忠誠的更加豐|滿立體的主人公,呈現了一部自我鍛造、自我發展、自我擴張、從鄉野草根到榮光之巔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