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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2、亦師亦父

第一部

2、亦師亦父

他起身準備離開,一邊說,「如果您真的跟上帝談過,讓太陽出來了,那麼國王就可能帶著侍從出去騎馬,而如果他不是那麼焦躁並能夠放鬆一點的話,那麼他的情緒就會好轉,可能就不會想著《利未記》了,於是您的生活也就不至於那麼難了。」
「——向全世界公開?」
而現在呢?都過去了。或者說幾乎都過去了: 半輩子都在等待著被撤銷,從記錄中清除。
「糟透了。」他坐了下來。「天氣。人。舉止。品行。」
船夫。河上。守護神。他從一大早就在趕路,而且在這兩周的大部分時間里,一直在馬不停蹄地處理紅衣主教的事務,現在才一站一站地——不大容易地——從約克郡回到這兒。他去格雷會堂見過他的職員,借了件襯衫換上。他往東去過城裡,去聽一聽哪些船到了,看看他在等待的那批沒有記賬的託運貨物到了什麼地方。可他還沒有吃飯,也沒有回過家。
「哦,是這樣。沒有親敵吧?」
「上帝嗎?」
托馬斯·克倫威爾現在剛剛四十齣頭。他身材不高,但體形健壯。他臉上有多種表情,其中一種不難看清: 那是一種極力控制住的好笑之感。他的捲髮又黑又密,那雙小眼睛非常犀利,談話時總是炯炯有神: 過不了多久,西班牙大使就會這樣告訴我們。據說他將整部拉丁文《聖經·新約》熟記於心,因此,作為紅衣主教的僕人,如果哪位神父念誦經文一時卡殼,他總是——隨時都可以——張口就來。他說話聲音低,速度快,他的神態很自信;不管是在法庭還是在河邊,不管是在主教府還是在酒館的院子,他都從容自若。他能起草合同,馴練獵鷹,繪製地圖,阻止街上的鬥毆,布置房屋,擺平陪審團。他會恰到好處地給你引用傳統作家的名言,從柏拉圖到普勞圖斯,然後再倒回來。他懂新詩,還可以用義大利語朗誦。他總是在工作,起得最早而睡得最晚。他會賺錢也會花錢。他對什麼都敢打賭。
對於自己的情形,史蒂芬先生滿腔怨恨。他怨恨自己是未被國王承認的表親。他怨恨自己被送進教會,雖然他從教會受益良多。他怨恨別人跟紅衣主教徹夜長談,儘管他自己才是紅衣主教的機要秘書。他怨恨自己雖然身材很高,但胸部不厚,顯得不太結實;他怨恨自己知道,如果兩人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相遇,到頭來,拍拍手、帶著笑容離去的會是托馬斯·克倫威爾先生。
他等待著,等待某種令人滿意的小反應。他的僕人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覺得告解室的封條自然可以在紅衣主教方便的時候撕開。
當然,他並不知道;他出生的那天或前後,一生都在反叛、東躲西逃的老國王正在為那難以企及的王位奮力打拚。沃爾西滔滔不絕地說著,彷彿他自己見過、親眼目睹了那一切,而在某種意義上也的確如此,因為只有經過他非凡的頭腦認可、只有他的眼光覺得滿意,剛剛過去的歷史的面目才能得以呈現。他微微一笑。「老國王呀,在他晚年的時候,一點點小事都可能讓他起疑。他假裝勒住韁繩,回頭向他的衛隊發令,但隨之他就縱身一躍——他的身形仍然很矯健——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並直通通地對西班牙人說,他一定得看看她的面容不可。這是我的國家,得遵守我的法律,他說,我們這兒不許戴面紗。我為什麼不能看她,難道我被耍了,難道她很醜陋,難道你們是想讓我兒子亞瑟娶一個怪物嗎?」
「王后?」
「來遲了,」史蒂芬先生陰陽怪氣地說。
「你向她祈禱了嗎?」
「是嗎?」紅衣主教問。他的表情在說,我既驚訝又失望。「那麼,他們會殺了你嗎?或者說,你自己怎麼看?」
「當時侍女們已經讓小姑娘上了床;也可能她們只是這麼說,因為她們覺得只要上了床,她就可以避開他,就安全了。可這根本就行不通。亨利國王大步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那架勢像是打算掀開被子似的。侍女們將她包裹了一下,不至於有失體面。他衝進她的卧房。一見到她,他的拉丁文頓時忘得一乾二淨。他口裡支支吾吾的,像個口吃的小孩子一樣退了出來。」紅衣主教呵呵笑了。「後來,當她第一次在宮廷里跳舞時——我們可憐的亞瑟王子笑眯眯地坐在檯子上,而小姑娘卻在椅子里幾乎坐不住——由於沒有人會跳西班牙舞,她就讓自己的一位侍女做舞伴。我永遠都忘不了她轉頭的動作,還有那迷人的紅髮披在一邊肩膀上的那一刻……所有見過那情景的男人都會想象——雖然那支舞其實很莊重……哎呀。她當時只有十六歲。」
「吃倫敦人,如果能抓到他們的話。從沒見過那樣的野蠻人。他們身材奇高,額頭很低。住在洞穴里,但在那兒卻被視為上等人。」紅九*九*藏*書衣主教應該自己去親眼看看;他是約克大主教,卻從沒到過自己的教區。「至於大人的事務——」
「哦,托馬斯。」他抬起頭來。「你手下有西班牙人嗎?」
在紅衣主教的身後,由於隨著氣流輕微起伏,所羅門王彎下了腰,面孔模糊起來。面帶笑容、腳步輕盈的示巴女王使他想起了一位年輕的寡婦——在安特衛普時,他住在她的家裡。既然他們已經同床共枕,他當時是不是該娶她為妻?從道義上說,沒錯。但如果娶了安塞爾瑪,他就不可能娶麗茲;而他的孩子也就會跟現在的不一樣。
「不過我想,人們通常認為,《聖經》中的『孩子』指的是『兒子』。」
紅衣主教講起了經文,談到了希伯來人。他的語氣和緩輕柔。他好為人師,只要有人有意從師。他們已經相識多年,儘管紅衣主教身份顯赫,兩人之間卻早就不拘禮節。「我有個兒子,」他說,「當然,這個你知道。上帝饒恕我。是肉體一時的脆弱。」

他站在門口,慢慢地笑了。紅衣主教也笑了,似乎在說,我已經把好酒留到最後了。我還不知道怎麼讓你開心嗎?接著,紅衣主教埋頭看起了文件。為英格蘭服務時,他幾乎不大需要睡眠;睡上四個小時就會讓他精神煥發,當自鳴鐘和城市的大鐘響起,迎來又一個潮濕、多霧、陰暗的四月天時,他就會已經起床。「晚安,」他說,「上帝保佑你,湯姆。」
「你拿出一些之後,它馬上又自動變滿?」
「我看他也不會拿《利未記》當回事。他現在有個女兒活得好好的。」
「我會記住這個,」紅衣主教說。「也許你的機會到了。因為現在……我在考慮,在王後身邊多些朋友會有好處。」
「諾福克公爵……」他說,但轉而又改口道,「不,別管這個了。我不在的時候,有誰來找過我?」
1527年
「你不太了解他。他喜歡研究宗教,幾乎就像喜歡出去騎馬一樣。」
對自己的親信克倫威爾,紅衣主教經常開的玩笑有兩個,有時也兩者結合成為一個玩笑。其一是他進門時要的東西: 四月份要櫻桃,十二月要生菜。其二是他下鄉時到處強|暴民女,然後把所需的開銷記在紅衣主教的賬上。紅衣主教也經常開些其他的玩笑: 視他的心情而定。
「對所有事情比王后更負有責任的是——?」
紅衣主教在寫著什麼,頭也不抬地說,「托馬斯。還在下雨嗎?我還以為你會早點兒來的。」
沃爾西無法反駁他。當你從台伯河的金色光芒走進一大團陰影之中時,後頸上感覺到的那種使你想回頭看看的涼意,他從來不曾體驗過。在某座倒塌的圓柱旁,在某片原始的廢墟邊,明火執仗的劫匪們等待著,還有某位主教的情婦,什麼人的侄子的侄子,某位身上散發著裘皮氣息的有錢的公子哥兒;有時候,想到自己帶著一顆完整的靈魂逃離了那座城市,他不禁覺得幸運。
「你也有個兒子,」紅衣主教說, 「也許我該說,你有一個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兒子。不過我猜想,還有些你不知道的正在泰晤士河岸上玩耍呢!」
「還算不上 。我會用西班牙語罵人。」
不必問紅衣主教是否具體考慮好哪一位公主。他的腦海中有不止一位,而是兩到三位。他從來不會生活在某種唯一的現實里,而是生活在靈活的、暗影重重的外交可能性之中。儘管他懇求亨利忘卻自己良心的不安,以儘力維持國王與凱瑟琳王后的婚姻以及與西班牙皇室的關係,但與此同時,他還要籌劃另一種可能: 國王良心上的不安必須得到關注,他與凱瑟琳的婚姻實為無效。一旦認可了它的無效——過去十八年的罪孽和痛苦也隨之一筆勾銷——他將重新調整歐洲的平衡,讓英格蘭與法國結盟,形成一個與年輕的查理皇帝——凱瑟琳的外甥——相對抗的權力集團。而各種結果都有可能,各種結果都能對付,甚至通過巧妙運作而使其如他所願: 祈禱與施壓,施壓與祈禱,到頭來發生的一切將會冠以上帝的意圖,一種經由紅衣主教的有益修正而被重新設想、重新描畫的意圖。他以前常說,「國王將如此這般。」接著又說,「我們將如此這般。」現在他說的是,「我要做的就是這樣。」
「簡而言之,」他說,「當史蒂芬還在收拾行裝時,教皇的密探們就會猜出他的使命,於是,那些紅衣主教和謀臣就會有時間定出價錢。如果您一定要派他去的話,就得給他一大筆現錢。那些紅衣主教可不聽什麼承諾;他們真正喜歡的是一袋可以安撫他們的銀行主的金幣,因為他們的信用大多已經用完。」他聳了聳肩。「這一點我知道。」
「有一些。很難纏,您知道。性情粗野。」
「但願沒有。我離家出走時還不到十五歲。」
紅衣主教點點頭: 你可以這麼說。
「也許她會回家,去西班牙。」
「嗯,十五歲……」紅衣主教說。「不過我想,你十五歲應該可以幹這種事了吧?我知道我是可以的。現在我有個兒子,你河裡的船夫有個兒子,你街上的乞丐有個兒子,約克郡那些將要你命的人無疑有很多兒子,他們會發誓不放過你的子孫後代九_九_藏_書,而你自己呢,我們剛才也說過,製造了一大群在河邊玩耍的搗蛋鬼——可是國王,只有國王,卻沒有兒子。這是誰的錯呢?」
紅衣主教似乎正在桌上找經文。「嗯,《申命記》。上面明確地說,男人應該娶自己已故的兄弟的妻子。像他所做的那樣。」紅衣主教嘆了口氣。「可他不喜歡《申命記》。」
「同情。而且在這麼早的時間。我陪他聽了一場清晨彌撒,他一直說個不停。我愛國王。上帝知道我多麼愛他。但我的同情有時心有餘而力不足。」他舉起酒杯,望著杯沿。「設身處地地想想吧,湯姆。這樣想象一下。你是一位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身體很棒,胃口很好,每天能敞開肚子吃,你的關節很靈活,骨頭很硬朗,另外,你還是英格蘭國王。可是,」他搖了搖頭,「可是!如果他要的是簡單一點的東西就好了。點金石。不老仙丹。那種出現在故事里的箱子,裏面滿是金幣。」
「這正是我的打算。我想要做的就是在倫敦設一個小型法庭。我們要做到出其不意: 亨利國王,這些年來,您的生活似乎處於一種與法律相違的狀態,跟一個並非您妻子的女人住在一起。他討厭——恕我冒昧——別人說他有錯: 而我們則必須堅定地置他于這種境地。他可能會忘記最先感到良心不安的是他自己。他可能會沖我們大嚷大叫,並在一怒之下馬上回到王後身邊。此舉不成的話,我們就得讓那項特許被廢除,要麼在這裏,要麼在羅馬,一旦我成功地讓他離開了凱瑟琳,我會馬上讓他娶一位法國公主。」
於是整個房間一片忙碌: 食物、酒水送了上來,火也很快生好。隨著一位僕人殷勤的低語,他濕漉漉的外衣脫了下來。紅衣主教府上的所有僕人都是這樣: 細緻周到,輕手輕腳,總是一副歉然和逆來順受的樣子。紅衣主教的所有客人也總是受到同樣的款待。就算你十年來,每晚都來打擾他,每次都是悶悶不樂、愁眉苦臉地坐在那兒看著他,你仍然會是他的座上賓。
幹嗎不呢?他了解資金市場;也許可以做出安排。如果他是克雷芒,他今年就會借上一大筆,好雇傭軍隊來守住他的領土。也許已經為時太晚;要對付夏季的戰鬥,就得趕在聖燭節之前招兵買馬。他說,「您不打算在您的司法權之內來啟動國王的案子嗎?讓他走出第一步,然後他就會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他所說的那樣。」
潮濕的街上空無一人;薄霧正從河面上飄來。星星蒙上了一層濕漉漉、霧蒙蒙的色彩。未被清理的昨天的罪孽使城市上空瀰漫著甜膩、腐敗的氣息。諾福克跪在自己的床邊,牙齒磕磕直響;紅衣主教的筆深夜裡還在寫著,發出沙沙的聲音,猶如床底下的一隻老鼠。雷夫與他並肩而行,一邊簡要彙報辦公室里的情況,而他則琢磨著如何向相關人士進行澄清:「有人說紅衣主教派了一名惡鬼糾纏諾福克公爵,大人對此堅決否認。他義正詞嚴地駁斥了這一說法。紅衣主教大人從來不曾派遣任何無頭的小牛、化身成吐著舌頭的狗的墮落天使、皺巴巴的用過的裹屍布、麻風病患者或活死人來糾纏公爵大人: 日後也不存在這種糾纏。」
問為什麼是多此一舉。同樣,也不要說什麼如果《申命記》要你娶你的寡嫂,而《利未記》卻說不行,否則你會斷子絕孫,反正你得接受這種矛盾,接受這種現實: 關於該遵守哪一種說法的問題,是二十年前由一幫位高權重的高級牧師在羅馬定下來的,羅馬為此得到了一大筆錢,當時頒發了蓋有教皇印章的特許狀。
「上帝保佑你,」加迪納說著,一邊走進暖和得有點反常的夜晚之中。
史蒂芬每次開口都是這一套。你那位該進地獄的父親。你卑微的出身。據說史蒂芬是一位私生子,有部分王室的血統,有人出錢給某座小鎮上的一對謹小慎微的夫婦,讓他們把他當親生兒子一般謹小慎微地養大。那對夫婦從事羊毛生意,史蒂芬先生憎恨他們,但願能忘記他們;由於他知道羊毛這個行當里的所有人,對史蒂芬的過去他也就了解頗多,從而讓史蒂芬很不自在。這可憐的孤兒!
紅衣主教一邊聽,臉上一邊現出和藹的、一貫專心的皺紋。他不時地記下聽到的某個數字。他啜了一口杯子里的上等好酒,終於說,「托馬斯……你都幹什麼了,你這位邪惡的僕人?哪位女修道院院長懷孩子了?還是兩三位都這樣?要麼,讓我看看……就是你心血來潮,放火燒了惠特比?」
風兒吹得火把上的火苗在雨夜裡搖曳,雷夫的笑容時隱時現。
紅衣主教仰天望去,托馬斯說,「上帝饒恕您嗎?」
「我自己,我這位大人。對此我會怎麼辦呢?我來告訴你我可能怎麼辦。我可能會派史蒂芬先生去羅馬試探一下教廷。可我這兒又需要他……」
沃爾西對他不清楚自己的年齡感到很有趣。紅衣主教往下看著社會的分層,從他自己作為一位肉商的吃牛肉長大的兒子這一階層一直往下看去;看到了他的僕人的出生之地,而其出生之日卻高度模糊,無人知read.99csw•com曉。他出生時,他父親顯然已經爛醉如泥;而不難理解的是,他母親則自顧不暇。凱特給他指定了一個日子;他為此很慶幸。
紅衣主教搓著手,面帶微笑,長長地、深深地吁了口氣,就像一隻豹子在一個暖洋洋的地方躺了下來。他望著自己的律師;他的律師也望著他。紅衣主教已經五十五歲,但依然像年輕時那麼英俊。今天晚上,他身上的法袍不是平日的紅色,而是深紫色,飾有典雅的白色花邊: 使他看上去像一位謙恭的主教。他身高過人;那本該屬於另一位更加久坐不動的人的肚子只是他的王者氣派的特徵之一,而他的一隻戴有戒指的白皙的大手則常常信賴地搭在肚子上。一顆大大的腦袋——顯然是上帝的有意設計,以便承戴教皇的法冠——威嚴地立在寬闊的雙肩之上,而肩膀的周圍則往往(不過此刻沒有)環著英格蘭大法官的大項鏈。那顆腦袋微微一低;紅衣主教用輕柔的語氣——從這裏到維也納,他這種語氣無人不知——說,「好了,跟我說說,約克郡是什麼情況。」
紅衣主教的背後,懸著一張有整面牆高的掛毯。所羅門王向黑暗中伸出雙手,在接見示巴女王
「你下一次北上時,得帶一支武裝衛隊才行。」
「這麼說,如果您派史蒂芬先生去羅馬的話,」他說,「就可以將國王的心血來潮之念,如果我可以——」
紅衣主教的方案已經獲得教皇的許可,其內容是: 他打算將約三十座管理不善的小修道院與大修道院合併,而將這些破敗但往往非常古老的小修道院的受贈所得轉為他準備建立的兩所神學院的收入,一為牛津的紅衣主教神學院,另一所設在他家鄉的小鎮伊普斯威奇,那裡的鄉親都知道他博學多才,而他父親則是一位成功、虔誠的大肉商,是同業公會的成員,還開著一家經營有序、通常是優質客人所光顧的大旅店。問題是……不,事實上,有好幾個問題。紅衣主教十五歲獲得文學學士,二十四五歲獲得神學學士,他精通法律,但不喜歡它的拖拖拉拉;他可以快速而容易地將聖餅變成基督的身體,不動產卻不能同樣快速而容易地變成錢,這讓他難以接受。有一次,他曾經僅僅是試著向紅衣主教解釋土地法中的一個小條款,涉及——哦,管它涉及什麼呢,反正是一個小條款——但馬上就看到紅衣主教冒出了汗,並且說,托馬斯,我該給你什麼,才能說服你再也不要跟我提這個?遇到障礙時,他會說,想想辦法,快點干去吧;而如果聽說有哪位無名小卒阻擋了他的宏偉計劃,他就會說,托馬斯,給他們一點錢,打發掉他們。
「史蒂芬先生可以悄悄地去。事實上,是去請求教皇私下的准許。」
「我很驚訝,你竟然沒有自己去搖船。小時候,你肯定在河上幫過工。」
他的下人正舉著火把等在外面,準備送他回家。他在斯特普尼有房子,但今晚要回位於城裡的家。有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是雷夫·賽德勒,一個淺色眼睛、身材瘦弱的年輕人。「約克郡那邊怎麼樣?」
「那麼黎明也行。」
關於凱瑟琳,還有一個故事,一個不同的故事。亨利去法國打一場小仗,留下凱瑟琳攝政。蘇格蘭人被擊敗;他們潰不成軍,國王在弗洛登被斬首。凱瑟琳這位膚色白裡透紅的天使主張把那顆頭顱馬上送過海峽,送到她夫君的營地提振他的鬥志。他們阻止了她,說此舉不符合英格蘭人的風格。於是她讓人送了一封信。隨信還捎上蘇格蘭國王喪命時穿的鎧甲上的罩袍: 罩袍硬邦邦的,死者噴涌而出的血已經凝固發黑。
「讓太陽出來?」
他忍俊不禁。「您自己,大人。」
但亨利眼下的意圖卻顯而易見。宣布無效。宣布他的婚姻從來不曾存在過。「十八年來,」紅衣主教說,「他一直生活在一個錯誤之中。他對他的告解神父說,他有十八年的罪要贖。」
他們坐在那兒,一時沉浸在思緒里。很悲哀,他們兩人都知道這很悲哀。老國王既不願放棄那份他自認仍然該得的嫁妝,又不肯在她守寡后付一筆贍養費打發她走,於是便冷落她,既把她留在宮廷,又讓她孤苦伶仃。但另一方面也很有趣: 小姑娘在那些年裡建起了廣泛的外交關係,學會了在不同的利益方之間巧妙權衡、為己所用的本領。亨利娶她時,才十八歲,是個心無城府的年輕人。他父親剛剛辭世,他就將凱瑟琳娶為己有。她年齡比他大,多年憂心忡忡的生活使她的性格變得持重,神情顯得淡定。不過,真正到手的這個女人比他記憶中的要蒼白;他貪圖著他哥哥曾經擁有的東西。他感覺到她的手在輕輕顫慄;在他十歲那年,當她的手扶在他胳膊上的時候,也曾經這樣顫慄。彷彿當時就很信任她,彷彿——他告訴過他的密友——她明白自己從來就不該是亞瑟的妻子,除了虛名之外;她為他——老國王的次子——守身如玉,她美麗的藍灰色眼睛轉向他,臉上帶著溫順的笑容。她愛的始終是我,國王常常說。七年左右的處世之道——如果可以用九九藏書這個詞的話——使我不能接近她。但現在我不必懼怕任何人。羅馬已經特許。文件都符合規程。該結盟的已經結盟。我娶了一位處|女,因為我可憐的哥哥沒有碰過她;我以我的婚姻與她的西班牙親人結了盟;不過重要的是,我是為了愛而娶她。
已經是十點左右了。蠟燭的火苗朝紅衣主教謙卑地彎了彎腰,然後又重新挺直。雨點——從去年九月份以來就一直在下雨——滴滴答答地打在窗玻璃上。「您的方案,」他說,「在約克郡不受歡迎。」
「是法國軍隊。」
這一點沒錯。他們會被重新安置;會有養老金,補償金。事情可以商談,只要雙方有誠意。他會勸他們,聽天由命吧。聽紅衣主教大人的。接受他考慮周全的、父親般的關心;相信他敏銳的眼光關注著教會的最終利益。這就是商談時的辭令。當你告訴那些老修道院院長怎麼辦時,應該強調的是: 放棄財產,禁慾,順從。「他們沒有誤解,」他說,「他們只是自己想要那些收益。」
紅衣主教站起身,打開門,對候在外面的僕人說,「拿櫻桃來!什麼,沒有櫻桃?你說是四月份?才到四月嗎?那麼,我們只能拿些難吃的東西安撫我的客人了。」他嘆了口氣。「有什麼就拿什麼來吧。但這樣下去可不行,你知道。為什麼我被伺候得這麼糟糕?」
「我聽著呢,」紅衣主教說,「事實上,還不僅如此。我已經入迷了。」

「他想要什麼?」
於是: 碰到了史蒂芬·加迪納。正要出去,而他正進來。天氣很潮濕,而且對於一個四月的夜晚來說,還暖和得有點反常,但加迪納穿著裘皮衣服,看上去就像油膩而濃密的黑色羽毛;他站住腳,扯了扯衣服,讓它像黑色的天使翅膀一樣裹住自己挺直的高身材。
「紅衣主教沒有要我多談,擔心會讓我們做噩夢。」
「我該派你去的,」紅衣主教開心地說,「你可以給克雷芒教皇一筆貸款。」
火滅了,有根燒成灰的木柴塌了下去;還沒有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的紅衣主教站起身,用腳踢了踢木柴。他站在那兒,低頭看著,一邊扭動著手上的戒指,沉浸在回憶之中。他抖擻一下自己,說,「今天夠累了。回家吧。別夢見約克郡的人。」
「修道院里可能很舒適。」
他不動聲色。「我,還是你自己?」
「那兒的人說,他們要殺了我。」
他有暇想著這些,是因為紅衣主教正低著頭,盯著桌上那封寫了一半的信。他抬起頭來。「湯姆……」他剛想到了什麼,一轉念又說,「不,別管那個。告訴我你為什麼滿臉的不高興。」
「而他說……?」
碼頭邊有人在尖叫。船夫在哼著小調。遠處依稀有撲啦啦的水聲;也許他們要把什麼人淹死。「紅衣主教大人發表此項聲明,並不影響他侵擾和折磨諾福克大人的權利: 將來的任何一天,在不預先告知的情況下: 只要紅衣主教大人覺得可行,就可以機智地選取任何幽靈來採取此種行動。」
「您不了解羅馬。」
雷夫皺了皺眉。在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他還從沒做過噩夢;從七歲時起,他就安安穩穩地睡在克倫威爾家的屋頂下,先是在芬丘奇,如今在奧斯丁弗萊,長到現在,他形成了有條有理的思維習慣,晚上擔心的也都是實實在在的問題: 盜賊呀,掙脫繩子的狗呀,以及路上突然出現的坑洞等等。
克倫威爾說,「謝謝。」
「恐怕也很難弄到檸檬,我想。那他們都吃些什麼?」
總是為基督徒的末日著想的紅衣主教已經讓佛羅倫薩的一位雕塑家為自己設計好了陵墓。他的遺體將躺在一具斑岩石棺里,在天使張開的翅膀守護之下。當他自己的血管在防腐處理中變干時,脈石將用作他的紀念碑;當他的四肢像大理石一般僵硬時,歌頌他品德的碑文將被鍍上金色。不過,神學院將是他活著的紀念碑,在他辭世很久之後,還會繼續運行、存在: 紅衣主教的智慧,他對奇迹和美的感受,他對禮儀和快樂的直覺,還有他的謀略,將由那些窮孩子、窮學者傳揚到這個世界上。因此難怪他會搖搖頭。通常情況下,你不必交給律師一支武裝衛隊。紅衣主教討厭任何形式的武力展示。他認為那樣不高明。有時候,他的哪位手下——比如史蒂芬·加迪納——會來向他舉報城裡的某群異教徒。他就會誠摯地說,可憐而蒙昧的人哪。為他們祈禱吧,史蒂芬,我也會為他們祈禱,看看我們同心合力,能否將他們的精神提升一個層次。並且轉告他們,要改正自己的行為,否則托馬斯·莫爾會把他們抓起來,關進他的地下室。而我們聽到的就只有他們的哀嚎了。
「在這麼晚的時候?你真是浪費我的力量。」
「哦,還有吃的問題。從沿海到內陸五英里的地方,都沒有新鮮魚。」
沃爾西看著他的表情,笑了起來。你爭我斗的下屬呀!他十分清楚,由於不滿意自己原來的出身,他們彼此爭寵,都想得到他的偏愛。「不管你怎麼看史蒂芬先生,他其實很精通教會法規,也很能說服人,不過想說服你的時候除外。告訴你吧——」他頓了頓;他傾身向前,雙手托住那顆獅子般的大腦袋——如果在最後一次選舉中,讓該拿的九_九_藏_書人拿到了該拿的錢,這顆腦袋將來的確會戴上教皇的法冠。「我懇求過他,」紅衣主教說。「托馬斯,我雙膝著地,用那種謙恭的姿勢,想勸他打消這個念頭。我說,陛下,聽我的吧。如果您想擺脫您的妻子,那麼,只會帶來一連串的麻煩和巨額的開銷。」
「我會向所有的神祈禱,史蒂芬,直到我踏上陸地。」
「也許比上帝近一些?」
「不,我想不會。它現在是另一個國家了。從她踏上英格蘭至今,已經有——嗯——二十七年了。」紅衣主教嘆了口氣。「我還記得她來時的情形。你知道,她的船因為天氣而耽誤了,她在海峽上顛簸了一天又一天。老國王騎著馬長途跋涉,一定要去迎接她: 當時她停留在道格默斯菲爾德,在巴斯主教的宅邸,沒有馬上朝倫敦進發;那時正值十一月,沒錯,還下著雨。國王駕到后,她的家人堅持要依西班牙之禮而行: 在新婚之日被丈夫看見之前,公主不得掀開面紗。不過,你是知道老國王的!」
從沃爾西的口裡,你永遠不會聽到對國王不忠的半個字眼。「這件事情,」他說,「嗯……」他斟酌著詞句,「嗯,在我看來……很荒謬。不過當然了,我的看法只限於這個房間之內。哦,當時的確有人對教規不以為然,這一點不用懷疑。而且多年來,總有人在國王的耳邊嘀嘀咕咕;可他充耳不聞,不過現在我得相信他聽了進去。可你知道,國王是最寵愛妻子的男人。所有的疑慮都消除了。」他的一隻手輕柔而堅定地放在桌子上。「一次又一次地消除了。」
「我想,你在西班牙軍隊里服役過。」
這種天氣讓舊傷隱隱作痛。但他走進家門時,就像是在大白天一樣: 面帶微笑,一邊想象著公爵渾身顫抖的情景。已經一點鐘了。在他的想象中,諾福克仍然跪在地上。有個黑臉小鬼正拿著一隻三叉戟戳著他長滿老繭的腳後跟。
紅衣主教朝僕人們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這項要求我自己來解決。」僕人們也一本正經地低聲應諾,並退了出去。
「嗯,我想,在這兒抱怨算是找對了地方。儘管我已經跟上帝說起過天氣的事兒了。」
「我想,你如果要殺一個人,就直接去殺他。不要寫信告訴他。不要又恐嚇又威脅的讓他提高警惕。」
「是呀。眼下,那裝滿金幣的箱子,讓人長生不老的仙丹,還有別的各種東西,我都有希望弄到。可是,在他之後要找一個兒子來統治他的國家,我該從哪兒著手呢?」
「如果什麼時候你準備放鬆警惕,可要讓我知道。我很想看看那種情形。你知不知道是誰……不過我想,他們寫信是不會落款的吧?我不會放棄那個方案。這些修道院都是我親自而認真地選擇的,教皇陛下也已經蓋章批准。那些反對者誤解了我的意圖。誰也沒打算讓那些老僧侶四處流浪。」
他走到門邊。沃爾西說,「順便提一下,法庭上的那些話……諾福克公爵大人的抱怨,說我招了一個惡鬼,並讓它四處跟著他。如果有人跟你提起的話……就說沒這回事。」
紅衣主教的兒子——大家都叫他托馬斯·溫特爾——似乎只喜歡鑽在書堆里,過安安靜靜的生活,儘管紅衣主教可能有其他的打算。紅衣主教還有個女兒,一個誰也沒有見過的姑娘。他明顯有所指地稱她為多蘿茜亞,即上帝的禮物;她已經被安置在一所女修道院里,她將在那裡為她的父母祈禱。
「如果不能為他找一個兒子,」他說,「你就得為他找一段經文。讓他安下心來。」
「上帝饒恕我們大家。老國王經常為自己的慾望而懺悔。亞瑟王子去世了,過了不久王后也離開了人世,當老國王發現自己成了鰥夫時,他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娶凱瑟琳。可是……」他抬了抬威嚴的雙肩。「你知道,在嫁妝的問題上他們談不攏。她父親費迪南是一隻老狐狸。他會耍各種手段,賴著不肯掏任何錢。但我們現在的國王陛下在他兄長的婚禮上跳舞時,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不過我相信,就在當時當地,他已經迷上了她。」
「你。」他等待著。
「是因為河上那些醉鬼。船夫說,這是哪位守護神的節日前夜。」
「哦,是呀,」紅衣主教說,「結果會怎麼樣呢?國王想一意孤行,而她呢,動起來也會很難。」
僕人們閃到一旁,朝門口退去。「你還想要點什麼?」紅衣主教問。
托馬斯心裏想,他的威爾士語模仿得並不像。
紅衣主教手托著下巴;接著又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眼睛。「國王今天早晨召見我了,」他說,「特別早。」
「可王後會怎麼樣呢?」他問,「如果他拋棄了她,她會去哪兒?」
他指的密探。好看看她聽到消息時是什麼反應。看看凱瑟琳王后在擺脫外交語言的束縛后,私下裡會說些什麼——到時候,有人會用拉丁語極為策略地告訴她,國王在與她共同生活約二十年之後,要娶另一位女士。任何一位女士。任何一位他覺得可能為他生兒子的公主。
「他豎起一根指頭。警告我。他說,『永遠不要把那位親愛的女士稱作我的妻子,除非你能給我講明白,她為什麼、以及怎麼可能是我妻子。在此之前,稱她為我的嫂嫂,我親愛的嫂嫂。因為很顯然,在跟我走結婚的形式之前,她是我哥哥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