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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不列顛秘史

第二部

2、不列顛秘史

「你最喜歡的是她。」
那個女人於1521年聖誕節出現在宮廷里,當時穿著一條黃裙子翩翩起舞。那年她——大概——二十歲左右吧。她是外交官托馬斯·博林的女兒,從小在梅赫倫和布魯塞爾的勃艮第宮廷長大,近些年是在巴黎,常常跟著克勞德王后的隨從隊伍在盧瓦爾河邊的漂亮城堡間走動。現在她說的母語帶著幾分讓人不易確定的口音,每當假裝想不起英語時,她就在句子中夾上幾個法語詞。懺悔節時,她在宮廷的假面舞會上跳舞。女士們裝扮成各種美德女神,而她則扮演了 「毅力」的角色。她的舞姿優美而輕快,臉上是開心的神色,掛著一種淡然、清高的笑容。過了不久,她身後就跟了一小群沒什麼名頭的男人;還有一個卻頗有名頭。有傳聞說她要嫁給諾森伯蘭伯爵的繼承人哈里·珀西。
兒子相繼夭折的凱瑟琳王后很有耐性地接受了這一切: 也就是說,她忍受了下來。
「哦,可一旦這些聖經學者到了安特衛普,你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城市啊!沒有主教,沒有大學,沒有適當的學術中心,沒有適當的官方部門來阻止所謂譯本的擴散,在我看來,那些聖經譯本都居心不良,有意誤導民眾……不過當然了,這些你知道,你在那兒呆過一些年。有人說,現在在漢堡又發現了廷德爾的譯本。如果看到他,你能認出他來,對吧?」
他永遠也不會跟紅衣主教說起跟瑪麗·博林那一幕,雖然肯定會有這種衝動。沃爾西可能會笑話他,他可能成為笑料。他得斷章取義地把信息透露給他。
紅衣主教擺擺手。「只是我的一位法律顧問。」
廷德爾說,在上帝的眼中,廚房裡洗盤子的孩子與佈道壇上的傳道士和加利利岸邊的使徒一樣讓人喜愛。他想,也許我不會提起廷德爾的觀點。
「對我來說,聖經就猶如甘泉,」小比爾尼說,一邊扭動著自己的瘦屁股和踢著兩條細腿。「我陶醉於福音之中。」
「但不是那位剛進宮廷的博林小姐。不是哈里·珀西的女友。而是她姐姐。」
從朗伯斯到帕特尼,路上的時間可能很長,有時他會吃掉禮物,如果是熟食的話。但如果得到的只是一棵白菜,他就會將它一路滾著踢著,直到徹底踢爛。
紅衣主教抬起頭來。他的雙手猛地捂住胸口。他的右手向下移到自己佩戴的十字架上。他問是怎麼回事。他聽著。他的拇指撫摸著上帝受難的身體: 一遍又一遍,彷彿從中可以吸取勇氣。他低下頭,喃喃道,「我主所愛……」他們靜靜地坐著。為了打破沉默,他開始向紅衣主教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他希望她能長話短說,但是他明白她需要傾訴,需要一點一點地說出來。她就像在製造一個語言的包裹,好交給他: 現在它是你的了。
「沒怎麼說。他低著頭。」
倫敦主教已經把自己的監獄裝滿了犯人。他把路德教徒和分裂派教徒關在紐蓋特監獄和艦隊監獄,與普通罪犯關在一起。他們會呆在那裡,直到放棄信仰並公開悔罪。如果他們恢復之前的信仰,就會被燒死;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他想,我是個誰也安慰不了的孩子。紅衣主教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寶石在日光下閃爍,顯得深不見底: 像血泡一般的石榴石,閃著銀光的綠松石;還有散發著黃灰色光芒的鑽石,像貓的眼睛。
茉茜說,你到底去哪兒了?他直視著她的面孔,說,你知道小比爾尼嗎?我跟他在一起;我警告了他,我說,他會跳進火坑。
全城的人都跟他津津樂道,不知道他對此是否很有興趣。這讓他感到悲哀,感到懷疑,讓他對博林家的人感到不解。對自己與瑪麗之間的事情,他現在有了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理解。想起來他就全身起雞皮疙瘩——如果他當時覺得受寵若驚,真的動了心,如果他答應了她,那麼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再次當上父親,可那個孩子卻絲毫不像克倫威爾家的人,而是酷似都鐸家族。作為一種計策,你還真得佩服。瑪麗看上去也許像個玩偶,可她並不蠢。當她露出綠色的長襪沿著走廊跑來時,她還具有捕獲獵物的敏銳的目光。對博林家的人而言,別人都是供他們利用的,用完了就棄置一邊。別人的感受,或者聲譽、姓氏都一文不值。
現在,紅衣主教去法國的各種行李已經收拾完畢;他的隨從隊伍聲勢浩大,比起七年前跨海奔赴金錦營時並不遜色。他上船前的行程很從容: 將經過達特福德,羅切斯特,法弗沙姆,然後在坎特伯雷停留三四天,在貝克特的聖壇前祈禱。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遠古時代,曾經有位希臘國王養育了三十三個女兒。每個女兒都起來造反,謀殺了自己的丈夫。她們寬宏的父親想不明白自己怎麼養出這樣的叛逆,但是又不想殺死自己的親骨肉,於是將她們流放,讓她們乘坐沒有舵的船隻漂流。
「是嗎?」
儘管冬天里風寒且狂。
莫爾朝他一笑。「哦,這畢竟是春天。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圍著五月柱跳舞了。是出海航行的好天氣。你可以藉此機會做一點羊毛生意,除非你現在只想拔人身上的毛了?如果紅衣主教要你去法蘭克福,我想你會去吧?如果他想拆除某座小修道院,因為他覺得它有不小的捐贈,因為他覺得僧侶們年老體衰——上帝保佑他們——而且有些神志模糊;因為他覺得糧倉已滿,池塘里魚蝦充足,牛羊肥壯,而修道院長又老又瘦……去吧,托馬斯·克倫威爾。東南西北都行。你和你的小徒弟們。」
在他永遠回到英格蘭之前的那一年,他曾幾度跨越海峽,始終猶豫不定;在安特衛普,他不僅有很好的業務關係,還有許多朋友,而隨著城市不斷擴大——每年都在擴大——他似乎越來越應該留在那裡。如果說有思鄉病的話,那麼,他想念的是義大利: 那裡的陽光,以及語言,他在那裡被稱為托馬索。即使他對泰晤士河岸有任何思念,也已經被威尼斯治愈。佛羅倫薩和米蘭給了他比呆在國內的人更為靈活的思想。但他心裏還是有所牽挂——想了解哪些人死了、哪些人已經出生的好奇心,想再次見見兩位姐姐並對小時候的事情一笑置之——人們總能找到笑的理由——的願望。他給摩根·威廉斯寫了信,信中說,我在考慮回到倫敦。但不要告訴我父親。不要告訴他我準備回來。
那天晚上,與沃爾西在一起時,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相信紅衣主教將會倒台。如果他倒了,他想,我也就一起倒了。他的名聲很糟糕。紅衣主教的玩笑似乎已經被具體化: 彷彿他是從一條條血河中走來,身後留下的都是碎玻璃和火光,以及無數的孤兒寡母。人們說: 克倫威爾呀,那是個壞蛋。紅衣主教不願談及發生在義大利的事情,也不願談及使節法庭庭審的經過。他說,「聽說汗熱病又爆發了。我該怎麼辦呢?我會死嗎?我病過四次。在……大概是……我想是1518年……哦,你會感到好笑的,但事情就是那樣——當我熬過來后,模樣都跟費希爾主教差不多了。簡直是骨瘦如柴。上帝挑中了我,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你才不會呢。」
他說,「她的這一美德可能會經受考驗。」
她正在用一種黑緞圖樣為格利高里綉襯衣;王後用的也是這種圖樣,因為國王的襯衣她總是親手縫製。
除他之外,其他的孩子都在廚房裡找活兒干,做些雜事,他們的小手指忙著為鳥兒脫毛,為草莓去蒂。每到用餐時間,府里的官員們就在廚房外的過道上排成一隊,把桌布和各種調料逐一送進去。他叔叔約翰負責稱量食物,如果分量或大小不對,就扔進籃子留給下人。那些稱量過關的食物,每送進去他都會計數;而他站在他叔叔身邊,裝成他的助手,就這樣學會了數數。各種肉和乳酪、腌制的水果和噴香的薄脆餅進了大廳,送上大主教的餐桌——當時他還不是紅衣主教。殘羹剩菜撤回來后,被分成幾份。最好的給廚房的員工。剩下的送往濟貧院、醫院,或打發門外的乞丐。不適合給他們的則交往更下一層,填進孩子和豬的肚子里。
他是從埃塞克斯來這兒的,因為他父親當時剛好就在那裡。他父親亨利是愛德華·貝爾納普爵士的管家,而爵士是格雷家的表親,因此也與多塞特侯爵攀上了親戚,侯爵又是沃爾西的保護人——紅衣主教當時還是牛津的學者。哦,沒錯,都是裙帶關係。事實上,他回到英格蘭才剛剛一兩年,似乎就與紅衣主教有了密切的聯繫,雖然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那位大人本人;他,克倫威爾,當時已經是個用起來得心應手的人。他為多塞特家處理各種錯綜複雜的訴訟。老侯爵夫人讓他到處為她搜羅床帷和地毯。把那個送來。上這兒來。在她看來,全世界的人都得聽她使喚。如果想要龍蝦或鱘魚,她就只管吩咐,如果想要好味道,她同樣是只管吩咐。侯爵夫人常常撫摸著佛羅倫薩絲綢,開心得咯咯直笑。「你買到這個了,克倫威爾先生,」她常常說,「而且非常漂亮。你的下一個任務就是想好我們怎麼付錢。」
「我明白了。」
如果說這些話的是另一個人,他很可能會拳腳相向。可說這些話的是托馬斯·莫爾,到頭來則以共進晚餐的邀請而結束。「上切爾西來吧,」他說,「那兒的交談很精彩,我們希望你去錦上添花。我們的飯菜很簡單,但很不錯。」
「巴特勒家……」托馬斯爵士開口道,紅衣主教說,「怎麼了?巴特勒家怎麼了?如果這方面有任何問題,我會找巴特勒家解決。我想知道的是,是你讓她這麼做的嗎?在角落裡跟那個蠢小子偷偷摸摸?因為,托馬斯爵士,讓我把話說清楚: 我不允許這樣。國王不允許這樣。必須到此為止。」
這種新的格局讓格蕾絲感到不解。她知道她媽媽的第一任丈夫叫湯姆·威廉斯;他們在家庭禱告中會提到他。那麼,威廉遜叔叔是他的兒子嗎?她問。
她嘆了口氣。「總體而言,他是個好人。」
「安妮?」他很驚訝。「安妮會哭?」
他說,「那個詞怎麼說?我不知道它的英文……estoc……」
到七月中旬時,紅衣主教在為自己的跨越海峽之行做準備。溫暖的天氣把汗熱病帶到了倫敦,城裡的人越來越少。有些人已經病倒,更多的人想象自己患了病,抱怨頭痛和四肢發痛。人們在商店裡談的全是藥片和沖劑,修士們在街上賣聖章大撈了一筆。這種疫病在1485年發生過,當時是隨著為我們帶來亨利都鐸一世的軍隊而來。如今每隔幾年,它就讓墓地屍滿為患。不到一天就可以要人的命。他們說: 早餐還樂呵呵的,中午就沒命了。
他的女兒們現在置身於煉獄,那是一個燒著慢火、豎著尖冰的國度。在《福音書》里,哪兒提到過煉獄呢?
「其實……事情不至於到那種地步,凱里夫人。」
他看到卡文迪什馬上變了一個人。喬治顫抖著,手足無措,只差沒有哭出來;他變成了渾身哆嗦的哈里·珀西,一個戀愛中的年輕人。「我跟她為什麼不般配呢?」他叫道,「儘管她只是一個單純的姑娘——」
「如果國王沒有很快厭倦安妮,」他對紅衣主教說,「我想不出您會怎麼辦。我們知道,君王們總是隨心所欲,而且通常情況下,為他們的行為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並不難。但您能為博林的女兒找個什麼說法呢?她能帶給他什麼?沒有條約。沒有土地。沒有錢財。您該怎樣說明這是一樁值得稱道的婚姻呢?」
他垂下頭,表現得非常得體;瑪麗讓他感到害怕。「宮廷上下都很悲傷,都想念他。你自己肯定也一樣。」
「哦……許多地方。」
托馬斯爵士露出苦笑,並伸出雙手。他正想說,如今的年輕人……可紅衣主教攔住了他。紅衣主教懷疑——而且說出了他的疑慮——那年輕女人對基爾肯尼堡及其非常有限的條件不甚滿意,也不滿於那有限的社交生活,到時候,每逢特殊的場合,她得在泥土路上一路顛簸著去柏林。
他想象不出紅衣主教接下來可能說些什麼。
她看上去很柔弱,還在嬌喘吁吁: 但他的眼睛告訴她說下去。她發出一聲輕笑,說,「我弟弟喬治也大發雷霆。他說約克紅衣主教出生於一家專門收容窮人的醫院,他還雇傭了一個在陰溝里出生的人。我父親說,得了,我親愛的孩子,說清楚點兒你也不會有損失: 我想,不完全是陰溝,而是一個釀酒商家的院子里,因為他顯然不是紳士。」瑪麗退開一步。「你看起來像是紳士。我喜歡你的灰色絲絨,你是在哪兒弄到的?」
「假裝呀!聽著: 她的祖先並非一無是處,年輕的珀西爭辯道。但是那孩子越爭,紅衣主教大人就越生氣。那孩子說,我們已經訂有婚約,幾乎就是真正的婚姻了……」
卡文迪什調整了一下他的位置,將他從窗邊稍稍挪開,窗外的夜幕和光禿禿的樹是他們的觀眾。他的目光望向空中,彷彿在看著過去: 影影綽綽的身形,在這個黑暗的房間里移動。「你能做出苦惱的樣子嗎?就像你在思考一段大逆不道的話,可又不敢說出來?不,不,不是那樣。你年紀很輕,瘦瘦高高的,低著頭,紅著臉。」卡文迪什嘆了口氣。「我想你一輩子都沒有紅過臉,克倫威爾先生。這樣吧。」他把雙手輕輕地放在他的上臂上。「我們交換一下角色。坐在這兒。你當紅衣主教。」
從那天——伯拉修節,三顆太陽同時照耀——起,只要一碰自己的劍,他就戰無不勝。三個月後他到達倫敦,成了國王。但是,他再也沒有像那一年那樣,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未來。他雙眼昏花,猶如在迷霧之中,跌跌撞撞地行使著王權。他完全成了占星家、聖人和幻想家的玩偶。他沒有像他該做的那樣,為了外交利益而婚娶,而是陷入一連串對數不清的女人所作的半真半假的承諾。其中包括一位姓塔爾波特的姑娘,名叫艾莉諾,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呢?據說,她的一位祖先——母系一支——是個由天鵝變成的女人。那他為什麼最終鍾情于那位蘭卡斯特騎士的遺孀呢?是因為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她冰冷的白膚金髮之美讓他心跳加快嗎?並不盡然;而是因為她自稱為蛇女的後代,在古老的羊皮紙書上,你可以看到蛇女,身體纏在智慧樹上,主持日與月的婚姻。蛇女化身為一位普通的公主,一個凡人,但是有一天,她丈夫發現她光著身子,所以瞥見了她的蛇尾。從他手裡逃脫時,她預言說,她的子孫將建立一個王朝: 權力無邊,有魔鬼作保。紅衣主教說,她逃走了,再也沒有任何人見過她。
這是九月份的第一周。他壓抑的痛苦變成了憤怒。但他能拿憤怒怎麼辦呢?同樣得壓抑下去。
他嘆了口氣;紅衣主教是他全部的工作嗎?不是;他只是一位要人時刻陪伴在側的保護人。事情總是越來越多。當他在倫敦或別的地方為紅衣主教工作時,他自己以及他派出去為沃爾西辦事的人員的費用都是由他自己支付。紅衣主教說,你自己報銷吧,並讓他額外拿走一定的比例;他沒有推辭,因為對托馬斯·克倫威爾有利的事情,對托馬斯·沃爾西同樣有利——反之亦然。他的法律事務蒸蒸日上,他已經能取息貸款,並在國際市場組織大額借貸,獲取中間人的費用。市場變幻無常——來自義大利的消息從來沒有連著好過兩天——但是,正如有些人眼光獨特,知道馬或牛會升值,他則對風險獨具慧眼。許多貴族都很感激他,不僅因為組織借貸,還因為讓他們的房地產有了更好的收益。不是去找承租人強行索要,而是首先,為地主們準確測出土地的價值、作物的產量、供水情況、建築資產,再對以上各項的潛力做出評估;然後,選用頭腦聰明的人做房地產經紀人,與他們共同建立一套行之有效、逐年審計的會計制度。在選擇海外貿易夥伴方面,城裡的商人都需要聽取他的意見。他還兼職仲裁,大多是商務糾紛,因為在這裏、加來以及安特衛普,他評估案件的事實和迅速而公正地做出裁斷的能力廣受信任。如果你和你的對手能達成起碼的一致,都想節省開銷,避免拖拖拉拉的庭審,那麼,支付一定的費用,克倫威爾就可以為你們所用了;而且他還經常能夠友好而榮幸地讓雙方滿意而去。
雷夫說,「哦,等一等!」他執馬跳了一步。接著,他望著結果,目瞪口呆。
「我怎麼能提這個話題呢?」
他心裏想的卻是: 她在學希臘語: 也許現在已經學會了。
後來,她蘇醒過來,要找她媽媽。她要那本寫有她名字的練習本。黎明時分,燒退了,喬安如釋重負地哭了起來,茉茜讓她回去睡覺。安妮吃力地坐起身,清醒地望著他,笑了,叫了他一聲。他們端來一盆放有玫瑰花瓣的水,幫她洗了臉;她試著伸出手指,把花瓣按進水中,於是每一片花瓣都變成了一艘運水的船,變成了一隻杯子,一隻芬芳的酒杯。

在此之前,在今天之前的每一天,在今晚之前的每一個晚上,如果你對沃爾西說有些事情不可能,他都只會一笑置之。今天晚上,他說——當他終於能被引入這個話題時——我的朋友弗朗索瓦被打敗了,我也被打敗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管有沒有傳染病,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按照您的說法,大人,就是我們國王的金雀花外祖父將他的都鐸曾祖父斬了首。」
「是呀。」你無法想象他跟福格爾家族的某個代理人或某位暗自竊笑的美第奇職員就利率問題談成生意。「那麼,我該拿他怎麼辦呢?」
「我想,你現在不會承認干過鐵匠活了。也不會承認給你叔叔約翰打雜或者在蘿蔔皮上睡覺的事兒。」
「我不相信。如果這些年來你一直記著那次教訓,你就不會忘。」紅衣主教靠到椅背上;沉思了一會兒。「起碼她結婚了。」他指的是瑪麗·博林。「所以,如果她有了孩子,他可以承認,也可以不承認,隨他自己樂意。他讓約翰·布朗特的女兒生了個兒子,他可不想要太多。」
「後來怎麼樣了?您抓到他了嗎?」
就是在履行這各種各樣的職責和任務的過程中,他遇到了亨利·塞德勒,並同意把他兒子接到他家中。「把你知道的都教給他,」亨利說,他的語氣有點擔憂。他做好了安排,在去他負責的地區辦完事情之後,順道來接雷夫,但不巧那天碰上了壞天氣: 道路泥濘,大雨傾盆,烏雲從海岸邊滾滾而來。當他一身泥水地趕到他家門口時,才兩點剛過不久,但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亨利·塞德勒說,你不能留下來嗎,沒等你趕到倫敦,可能就關城門了。他說,我今晚得盡量趕回去。我要上法庭,再說還要打發多塞特夫人的債主,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塞德勒太太擔心地看看外面,又看看自己七歲的兒子: 她現在要與他分別,把他交給天氣和旅途。
他拿到了贏得的錢。他等待著一死,但根本就沒有死成。相反,他變得更加強壯,藏身快,出手也快。米蘭軍需官誰也吵不過他,他惡名在外,常常是先讓你流血,再討價還價,拿錢買到官銜的伯爾尼上尉一概對他敬而遠之。今晚很熱,現在是七月;他睡著了;他在做夢。在義大利的什麼地方,一條蛇有了後代。它給自己的後代取名為托馬斯;它們的腦袋裡裝著泰晤士河的畫面,裝著泥濘而低矮的河岸的畫面,那河岸潮汐漫不到,河水沖不到。
當漢普頓宮出現傳染時,紅衣主教將自己與外界隔離了開來。只有四位僕人可以接近他。等他重新露面時,看上去真像是一直都在祈禱。
「沒錯,肯定是的。」沃爾西說過,「托馬斯,亞瑟如果還活著,年紀就該跟你差不多。」他想起在多佛的一個女人,背靠著牆;想起她那纖小的、幾乎一捏就碎的骨頭,還有那張年輕而憂鬱、蒼白的面孔。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慌,一陣迷惘;萬一紅衣主教的玩笑並非玩笑,萬一地球上到處都有他的孩子,而他從來沒有善待過他們呢?唯一可做的實實在在的事情就是: 照顧好你的孩子。「雷夫,」他說,「你知道嗎,我還沒有立過遺囑?我說過要立的,但一直沒有動手。我想我該回家起草一份了。」
一點鐘時,她要人去請神父。兩點鐘,她做了懺悔。她說她曾經在義大利抓起過一條蛇。神父說,這是發熱說胡話。他赦免了她的罪。他當時迫不及待,茉茜說,他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所房子,他害怕自己會被傳染而死。
有傳言說,關於紅衣主教關閉的修道院,已經有人——有影響的人——向國王抱怨,而國王則向沃爾西有過抱怨。他們不關心紅衣主教對相關資產的妥善利用;他們不關心他的學院,不關心他資助的學者和他正在建立的圖書館。他們唯一感興趣的是從那些戰利品中分一杯羹。由於他們被撇在該事件之外,便假裝相信僧侶們已經衣不蔽體,在大路上傷心痛哭。事實並非如此。他們被調往其他的地方,調往管理得更好的更大的修道院里。有些年輕人倒是被打發走了,他們對這種生活沒有使命感。詢問他們時,他常常發現他們一無所知,這對修道院宣稱要成為學術之光的傳播體是一種諷刺。他們可以結結巴巴地說出一段拉丁文祈禱詞,但是如果你說,「好的,再告訴我它是什麼意思,」他們就說,「意思,先生?」彷彿在他們看來,語言與意思只是鬆鬆垮垮地系在一起,隨便一拉就會斷開。
紅衣主教的臉上慢慢浮上了笑容。「把聖座搬回來。怎麼就不行呢?」他喜歡大胆的計劃。「不能把它搬到倫敦吧,我想?如果我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把教廷設在朗伯斯宮……不過老渥蘭可真是能活,他總是礙我的事……」
「回家吧。」他握住雷夫的胳膊。在他的左側,有一隻手摸了摸他的手: 用沒有了血肉的手指。有個鬼魂在一旁走著: 是亞瑟,堅定而蒼白。他心裏想,亨利國王,是你把他拉了出來;現在你再把他送回去吧。
「那我該怎麼辦?」
「好的,」紅衣主教說,「因為這與珀西家的地位不符。我是說,」他補充道,「在王朝的意義上不符。我所談的不是一個人在溫暖的晚上可能在乾草堆里乾的事情。」
「那我就挑雷夫。」
他沒有給紅衣主教寫信,說英格蘭的所有人都在說國王準備娶安妮·博林。他沒有紅衣主教需要的消息,所以他乾脆不寫。他把寫信的差事交給了他的職員,以便讓紅衣主教隨時了解他的法律事務以及財政狀況。他說,告訴他我們這兒一切都好。向他表達我的敬意和忠誠。告訴他我們多麼盼望見到他。
傍晚結束時,他說,這比威爾士語還難學。我需要好好練習。他說,以後去我家吧。提前通知我們,我們可以腌一點鯡魚;要不就只能吃頓便飯了。
「有一點可以肯定,姑父,如果沃爾西跟法國簽訂條約,安特衛普的人是不會高興的。」
他用的是安慰的語氣,但是你難以安慰沃爾特。「哦,是呀,我猜再跟別人分享?你跟那該死的摩根,你們真是夠熱乎的。那是我的錢,如果人人都有份的話。」
「現在我又是哈里·珀西了。『儘管她只是一個單純的姑娘,她父親只是一位騎士,但她的家世不錯——』」
有一分鐘,一共有兩分鐘的時間,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可能會出現轉機。但他轉念一想,我怎麼能要求雷夫久等?他需要建立自己的家。就算從現在起再過五年,安妮仍然會是一位非常年輕的新娘。
「我們找過你。我們說,雷夫,去看看他在不在格雷會堂,去叫他回來,但看門人說一整天都沒有見過你。雷夫說,相信我,我會找到他的,就算是把城裡找遍: 但到處都沒有你的影子。」
他的外甥女和姨外甥女是兩位乖巧的小姑娘,手裡仍然握著念珠。她們朝四周看了看,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大人們都在講些她們無法理解的事情,無暇顧及她們,於是她們靠到牆上,彼此對望了一眼。接著,她們直著背,慢慢地蹲下來,直到只有兩歲的孩子那麼高,然後踮著腳尖蹲在那兒。「愛麗絲!喬安!」有人厲聲喊道;她們又表情嚴肅地慢慢起身,完全站直身子。格蕾絲靠近了她們;她們一聲不響地把她吸引了過來,取下她的帽子,鬆開她的金髮,幫她編起了辮子。他的姐夫們還在談論著紅衣主教在法國幹些什麼,他的注意力卻轉到了她的身上。當表姐們把她的頭髮往後拉緊時,格蕾絲睜大了眼睛。她的嘴巴也無聲地張開,像魚的嘴巴。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這時,麗茲的妹妹大喬安走過房間,將她抱了起來。他望著喬安,像往常那樣在心裏想,她們姐妹倆真是相像: 麗茲在世時,兩人真是相像。
「馬不結婚。但是有馬駒。」
我心如是,一如既往,
「諾福克大人發什麼牢騷了?」
「我會跟紅衣主教反映的,」他說。
「伊麗莎白·博林?」他很少大驚小怪。「這一位的母親?」
「但約翰不用跟紅衣主教大人打交道,對吧?」
只有一次,沃爾特在清醒的時候,似乎說過幾句真話,而且說得很在理: 我想,他說,我想是我們把它敗掉了。我想,一旦失去就永遠失去了。我想,財富一旦失去,就永遠不會再來。
「當時不知道。所以才會值得打賭。」
他笑了。
許多年來,他常常想起這個問題。在回帕特尼的那一天,他問過他,「如果克倫威爾家曾經富有過,如果我去把剩下的東西找回來……你會滿意嗎?」
「沒錯。沒錯。」莫爾思索著。他咬著嘴唇。「嗯,你會跟我說,追查偽譯本不是律師的職責。可我希望能找到途徑,以起訴教友們發表煽動言論,你明白嗎?」他用了「教友們」這個詞;這是他的小玩笑;語氣中充滿了鄙夷。「如果有反政府罪,我們的協議就能起作用了,我可以將他們引渡過來。讓他們在更嚴格的法庭體系中對自己負責。」
他開始讀信。寫信的人說,克勒克和薩姆納已經死了。紅衣主教應該了解。由於沒有其他的安穩之處,院長認為只能把他們關在學院的地下室里,那裡又深又冷,原本是存放魚肉的地方。即使在那種寂靜、隱秘、寒冷的所在,夏天的疫病還是盯上了他們。他們死在黑暗之中,沒有任何神父到場。
「哦,當然。只要我從羅馬得到准許的文件。」
諾福克轉頭看著他,朝他飛快地、探究似的一笑。他不明白這是何意。
「給自己派上用場的機會。」沃爾西停住話頭,寫了一點兒什麼。他能想象它的內容: 如果好好地要求的話,博林能得到什麼。紅衣主教抬起頭。「這麼說,我跟托馬斯爵士交談時,本該——用什麼詞表達——更溫和一些的?」

「天啊,爸爸,」他說,「在朗伯斯宮,他們不吃蘿蔔。莫頓紅衣主教吃蘿蔔!虧你想得出來!」read.99csw.com
「天啊,不,我可沒有想死。」
「您連自己學院的地下室都夠不著,」這句話到了他的嘴邊,可他又咽了回去。允許他說些怪話——偶爾調侃幾句——是紅衣主教對他小小的縱容。他總是樂於得到最新的禁書,並用飾帶點綴封面,以及了解德國商人聚居地斯蒂爾亞德的各種傳言。他喜歡拿一兩本書翻一翻,或者晚飯後來一場爭論。但在紅衣主教面前,任何有爭議的話題都必須用最委婉、像頭髮絲一般柔軟的語言一層層地包裹起來。表達任何危險的見解時,也必須用幾串笑聲、幾次道歉來遮遮掩掩,乃至於到頭來,這種見解變得像你背後的靠墊一樣膨脹而無害。誠然,聽到地下室里的死亡事件時,紅衣主教大人也曾傷心落淚。「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他說,「那些優秀的年輕人!」
他點點頭。他們當然願意。「但是行了,我們說到哪兒了?你說,跟安妮·博林小姐幾乎是結了婚的哈里·珀西站在他父親面前,他父親說——?」
「我只想跟博林家一刀兩斷,」她說,「還有霍華德家。如果國王肯承認我的兒子,事情會不一樣,可鑒於目前的現狀,我再也不想參加什麼化裝舞會呀,宴會呀,或打扮成美德什麼的。他們根本就沒有美德。全部是做秀。既然他們不想了解我,我也不想了解他們。我寧願做乞丐。」
莫爾拍拍他的胳膊。「你沒有再婚的打算嗎,托馬斯?沒有?也許是明智之舉。我父親總是說,挑選一位妻子就像把手伸進一隻裝滿蠕動的動物的袋子,裏面鰻魚和蛇的比例是1∶6。抓出鰻魚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他和雷夫讀起一本棋譜。這本書印刷於他出生之前,但配有圖片。他們蹙眉研究著那些圖片,不斷完善自己的棋藝。有時候,兩人似乎幾個小時都一動不動。「我真蠢,」雷夫說,食指放在一枚卒上。「我本該找到您的。當他們說您不在格雷會堂時,我應該知道您在的。」
「您在廷德爾的書里找到煽動言論了嗎?」
「你在笑話我,克倫威爾先生。」
1529年新年: 史蒂芬·加迪納在羅馬,代表國王向克雷芒教皇發出某種威脅;威脅的具體內容沒有透漏給紅衣主教。即使在最有利的情況下,克雷芒教皇也容易驚慌失措,所以,史蒂芬先生的一番添油加醋讓他一病不起,也就不足為怪。人們說他可能活不長了,而紅衣主教的人則在歐洲四處打探消息,清點人數,他們的錢袋開心地叮叮作響。如果沃爾西成了教皇,國王的問題就可以迅速得到解決。對可能升職之事,他偶爾也咕噥幾句;紅衣主教熱愛自己的祖國,愛它五月的花環,愛它婉轉的鳥鳴。在噩夢中,他看到了那些身材粗短、殺人如麻的義大利人,看到了絞索如林,屍橫遍野。「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托馬斯。你可以站在我身邊,如果那些紅衣主教想行刺我,你就可以飛快出手。」
他打開一封信。是一位名叫托馬斯·伯德的神父寫來的。他需要錢,而紅衣主教似乎欠他一筆錢。他把事情記了下來,準備去查一查並把錢還掉,然後又拿起信。信里提到了兩個人,兩位學者,克勒克和薩姆納。他知道這兩個名字。是六位大學教師、藏有路德著作的牛津學者之二。紅衣主教當時說,把他們關起來,跟他們講道理。他手裡拿著信,轉開了視線。他知道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它的影子正在牆上移動。
廷德爾說,「愛永不止息。」
「而國王說她不會再生孩子了?我母親生我時,已經五十二了。」
瑪麗·博林是一位和善、嬌小的金髮姑娘,據說在法國宮廷里很不檢點,最近才回到國內的宮廷,逢人就表示友好: 她妹妹則總是滿臉不悅地跟在她的身後。
有些蠟燭已經熄滅;沃爾西沒有叫人再點一些。「所以你看,」他說,「愛德華國王的顧問當時計劃讓他娶一位法國公主。我……我也一直這麼打算。可你瞧瞧到頭來怎麼樣了。瞧瞧他選了什麼人。」
他得到了提拔,不再是一面牆。瑪麗的手又悄悄探了回來,入迷似的撫摸著他。「你能幫我買點兒嗎?儘管對一個女人來說,顏色也許素淡了些?」
「我覺得,大人已經是友好至極了。瞧瞧他離開我們時的臉色。簡直是一臉的輕鬆和滿意。」
正如冬青樹長成青翠,
離開紅衣主教之後,他既痛苦又生氣。當他回想起早年的自己——那個奄奄一息地躺在帕特尼的鵝卵石上的孩子——時,他對他不覺得同情,而只是隱隱有些不耐煩: 他幹嗎不站起來?而對後來的自己——仍然動不動就打架,或者起碼是經常出現在打架的地方——他則感到幾分不屑,同時還有些不安。世界就是這樣: 黑暗中的刀子,眼睛餘光里的動作,一連串最終捅進身體里的警告。他讓紅衣主教吃驚不小,這不是他的職責;他的職責,按照他這一次的說法,就是向紅衣主教傳遞信息,幫他調整心情,理解他,附和他的笑話。錯只錯在他沒有把握好時間。如果紅衣主教沒有行動太快;如果他不是太過焦急,因為不知道該怎樣示意紅衣主教對博林不要那麼不由分說。他想,英格蘭的問題就在於手勢過於貧乏。我們應該確定一個手勢,表示「打住,國王跟這個人的女兒有一腿。」他很奇怪義大利人沒有發明這個手勢。不過也許他們有了,只是他一直沒能理解。
他和藹可親,總是和藹可親;他的襯衣領很臟。「你今年要去法蘭克福嗎,克倫威爾先生?不去?我還以為紅衣主教會派你去交易會,打入那些異教徒書商里去。他花了不少的錢來買他們的書,但詆毀他的潮流屢堵不止。」
冬青樹青翠如常。
1521~1529年
「你跟雷夫不是親戚。」
「史蒂芬先生!」他說,「回家之旅怎麼樣?兩手空空地回來,總是很鬱悶的,對吧?我一直都為你感到難過。我想你已經儘力了,雖然沒什麼收穫。」
在走到這一步之前,國王必須跟凱瑟琳談談;當她在自己的房間里為他擺好晚餐,耐心而堅定地等待著他時,他不可能總是在別處打獵。現在是1527年6月;國王的頭髮和鬍子經過精心的修剪和捲曲,他身材魁梧,從某些角度看去仍然風流倜儻,穿著白色的絲綢服裝,朝他妻子的房間走去。當他走過時,周圍飄過一陣玫瑰精油所散發的香氣: 彷彿他擁有所有的玫瑰,擁有所有的夏夜。
他抬頭望著沃爾西的面孔。很難看出他相信什麼。他說,「我們都是這樣。」軍人,乞丐,水手,國王。
「也許我們該找別人比一比。」
「我已經忘了。」
茉茜走了進來,說,只是發熱,可能是任何性質的發熱,我們不必承認出汗的事……如果我們都呆在家裡,那倫敦就會陷入停頓了。
他記得一個夏天的晚上,踢球的孩子們靜靜地站在那兒,抬頭仰望。正是暮色蒼茫之際。有支豎笛吹出了尖而細的音符,在空中回蕩。一隻烏鶇聽見了,在水閘旁的灌木叢中跟著唱了起來。有位船夫在河面上吹起了口哨,與之應和。
他說,「多數人覺得這能讓他們更幸福。」
「可我需要一位新丈夫。好讓他們不再罵我。紅衣主教能幫人找丈夫嗎?」
她的聲音,她的腳步,她抬起的眉毛,她明朗的笑容,這一切都讓他想起麗茲。有時候他轉過身,以為麗茲進了房間。
「哦,反正差不多。五十多歲。」克倫威爾家對這類事情總是含糊其辭。
王后說,自從沃爾西得到提升,開始效命於國王之後,他就處心積慮地剝奪她作為亨利的知己和顧問的合法地位。她說,他用盡了一切辦法,將我從國王的身邊趕走,好讓我對他的計劃一無所知,好讓他自己,紅衣主教,一手遮天。他阻止我與西班牙大使見面。他在我的宮裡安插密探——我的女侍都是為他工作的密探。
我們一整個夏天都在祈禱,但祈禱得還是不夠。紅衣主教會不會是完全忘記了他的異教徒?我得去告訴他,他想。
廷德爾說,要保持信心、希望和愛,甚至三者兼有;但三者中最重要的是愛。
「是毒蛇嗎?」
國王對他妻子不能說這句話。而對人們所說的他心愛的女人,即使說了也沒有用。
1528年秋: 他進宮為紅衣主教辦事。瑪麗朝他跑來,她拎著裙子,露出一雙漂亮的綠色絲|襪。她妹妹安妮在追趕她嗎?他等在那兒想看個究竟。
「我很擁護一個完美無瑕的世界,」沃爾西說。他顯出幾分悲哀。「你好好地懺悔過嗎?」
上岸后,她們非常渴望男人的肉體。但是這裏沒有男人。島上只是魔鬼的家園。
這一天是1529年10月19日。
「沒準我是編的。」
「沒錯,沒錯!」
有什麼東西擋住了陽光。是史蒂芬·加迪納,陰沉著臉,緊蹙著眉,那副尊容並沒有因為羅馬之行而有任何改善。
他以前從沒遇到這種兩面手腕的行為。事實上,國王明白自己的案子在法律上處於弱勢。他明白這一點,卻不願意明白。在他的思想中,他已經讓自己相信他從未結婚,所以現在能隨意婚娶。不妨這麼說吧,他的意志相信了,但他的良心沒有信服。他了解教會法規,對以前不了解的內容現在也爛熟於心。作為弟弟的亨利原本是為教會撫育培養的,以便擔任教會內的最高職務。「如果國王陛下的哥哥亞瑟還活著,」沃爾西說,「那麼,紅衣主教就會是國王陛下,而不是我了。哦,這念頭真棒。你知道嗎,托馬斯,自從……我想是自從上船之後,我就一天也沒有休息過了。自從在多佛啟程,我暈船的那天起。」
大家回到了奧斯丁弗萊,一群女人和孩子,還有身強體健的男人們——他們服喪時幾乎不用換下平常的黑色服裝,那都是律師、商人、會計師和經紀人的裝束。他姐姐貝特·威利費德也來了;還有她的兩個兒子以及小女兒艾麗絲。凱特也在這裏;兩位姐姐正在商量,看看由誰搬進來幫助茉茜照看兩個小姑娘。「直到你再一次結婚,湯姆。」
她以這種方式把他留下來說話。他說,「我們的生意是讓別人致富。有很多方法可以做到這一點,而約翰就是要幫我使用這些方法。」
他想起了他們的新婚之夜;她穿著塔夫綢拖地長裙,有些戒備地抱著雙肘。第二天,她說,「這樣還不錯。」
我只是把它擺正,」雷夫拿開了手。
對姑娘你真情直到永遠。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幾乎是真正的婚姻。」
三十三位公主與魔鬼交媾,生出了一群巨人,巨人接著又與自己的母親交媾,生出了更多的同類。這些巨人散居到不列顛全島的各地。沒有神父,沒有教堂,沒有法律。也沒有辦法知道時間。
這肯定是都鐸家族的特色。
她把帽子壓在自己的頭上。她是那麼小,他想;不過她更合適戴頭盔。「雷夫是怎麼來這兒的?」她說。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在朗伯斯時,到了傍晚,如果天色還亮,而所有的罈罈罐罐都已經洗刷乾淨,孩子們就會到外面的碎石地上踢足球。他們的叫聲升到了半空。他們罵罵咧咧,互相衝撞,有時拳腳相加,甚至用嘴巴咬,直到有人高喊要他們停下。樓上敞開的窗戶里,年輕的紳士們正用他們學會的尖嗓門在認真地合唱。
當百花不見蹤影
「為了可以生孩子。」
1529年,紅衣主教大人剛被革職時,他會回想起那個夜晚。
從出自伙房的寫有小麥粉或干豆子、大麥、鴨蛋等的字跡潦草的貨物單上,他學會了認字。在沃爾特看來,能夠認字的意義就在於可以占那些不能認字的人的便宜;出於同樣的目的,一個人還應該學會寫字。所以,他父親將他送到了神父那裡。但他總是犯錯誤,因為神父們有些很奇怪的規定;他應該專程來上課,而不是在干別的事情時順道而來,書包里不能裝有癩蛤蟆,不能裝著沒有磨好的小刀,身上不能有被某扇門划傷或撞傷的痕迹——他常常闖進那些名叫沃爾特的門裡。神父們朝他怒吼,忘了讓他吃飯,於是他又去了朗伯斯。
大約二十年前。他吸取了教訓,深深地吸取了教訓。夜晚,寒冰,歐洲的寧靜的心臟: 一座樹林,湖面在一片冬天的星辰下泛著銀光;一個房間,爐火在閃爍,一個身影在牆上悄悄移動。他沒有看到他的殺手,但看到他的影子在移動。
「馬上四十二了,我想。」
安妮的表情在說,差不多是這樣吧。「人幹嗎要結婚?」
說到他或者任何別的人可能會對國王具有沃爾西那樣的影響力,這簡直就跟安妮·克倫威爾成為倫敦市長一樣,希望很是渺茫。不過他也沒有完全不信。人們聽說過聖女貞德的故事;它不一定得以大火結束。
「什麼?你是說,我們談的就是乾草堆和溫暖的夜晚嗎?」
最小的孩子格蕾絲半夜醒來,說看到她媽媽穿著壽衣。她沒有像小孩子那樣又叫又鬧或者抽抽搭搭地哭,而是像個大人一樣,留下了恐懼的淚水。
您在法國的時候,他說,我妻子伊麗莎白去世了。
麗茲伸手拿起剪刀。「男人常說,『我受不了女人哭』——就像在說,『我受不了這潮濕的天氣』。似乎女人的哭跟男人毫無關係。似乎這隻是一件平常小事。」
他轉頭看看雷夫,很顯然,他具體的難題就是,他無法想象任何人——哪怕是一位迫不及待的十五歲的孩子——希望與凱瑟琳親熱。那無異於跟一尊塑像交歡。當然,雷夫不曾聽紅衣主教說起王后以前是多麼迷人。「哦,我保留自己的意見。法庭也會這樣的。他們只能如此。」他說,「雷夫,你對這些事情了解得這麼多。我都記不起自己十五歲的時候了。」
他有一次想到,不知道死去的人是否需要翻譯;也許在一瞬間,在離開人世的一剎那,他們已經了解了需要了解的一切。
所以,能夠離開城裡,讓紅衣主教頗覺寬慰,儘管他必須帶上與其身份相稱的隨從隊伍才能啟程。他必須讓弗朗索瓦國王確信應該在義大利做出努力,用軍事行動救出克雷芒教皇;他必須讓弗朗索瓦相信英格蘭國王的友好和幫助,但不能承諾派兵或提供經費。如果上帝賜他順風的話,他帶回來的將不只是婚姻無效的判決,還有一份英法兩國互相幫助的條約,它會讓那年輕的皇帝哆嗦著大嘴,會讓他哈布斯堡家族的小眼睛滴出眼淚。
他說,我猜想,她會希望跟她的前夫埋葬在一起。
紅衣主教說,有時候,國王談起自己的母親伊麗莎白·金雀花,會眼含淚光。你知道,她是一位絕代佳人,非常冷靜,面對上帝降臨的不幸,表現得那麼隱忍。她和老國王有幸生育了很多孩子,也有些沒有活下來。但是,國王說,我父母結婚不到一年,就生了我哥哥亞瑟,接著,沒有過太久,就又有了一個優秀的兒子,那就是我。所以,二十年後,為什麼我只留下一個隨便起一陣風就可以要了她的命的弱女兒?
隨著一陣黑色絲綢的拂動,博林轉過身子。他眼裡是氣憤的淚水嗎?燈光很暗,但是他,克倫威爾,視力很敏銳。「哦,等一等,托馬斯爵士……」紅衣主教說。他的聲音傳到房間的另一頭,將他的受訓對象拖了回去。「聽著,托馬斯爵士,別忘了你的祖先。我從內心裡認為,珀西家是本國最高貴的家族之一。而你們家呢,儘管走了大運,娶到一位霍華德家的女兒,但博林家族早年是經商的,對吧?有個跟你同姓的人曾經當過倫敦市長,對不對?要不,就是我把你們跟另一個更高貴的博林家弄混了?」

托馬斯爵士的臉變得煞白;他面頰上的紅暈已經無影無蹤,他氣得幾乎要暈倒。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嘀咕了一句,「屠夫崽子」。而當他從職員——職員的一隻結實的大手隨意地放在桌子上——身旁經過時,又挖苦道,「屠夫的狗。」
到九月初,疫情已經結束,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為麗茲祈禱。她那麼突然地離他們而去,現在終於可以得到當初省去的儀式。給教區里的十二個窮人發了黑衣服,他們原本會跟在她的棺材後面哀悼;家裡的每個男人都發誓要為她的靈魂做七年的彌撒。在定好的日子里,天空短暫放晴,空氣有些寒冷。「收成已經過去,夏天已經結束,我們還沒有得到拯救。」
他神聖的後代,英格蘭的亞瑟王子,出生於1486年,是第一任都鐸國王亨利的長子。這位亞瑟娶了阿拉貢的公主凱瑟琳為妻,然後於十五歲時去世,葬于伍斯特大教堂。如果他現在還活著,他就會是英格蘭國王,他的弟弟亨利就可能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就不會(至少我們虔誠地希望不會)去追求一個紅衣主教從來不曾聽人說過她半句好話的女人: 在公爵們闖進來搶劫他的幾年前,他就應該留心這個女人;在他倒霉之前,他就應該理解這個女人的歷史。
紅衣主教召來了她的父親。「托馬斯·博林爵士,」他說,「跟你女兒談談,否則我自己去談。我們把她從法國接回來,是為了嫁給巴特勒家族的繼承人,與愛爾蘭聯姻。她為什麼還留在這裏?」
「哦,我早就有了,」沃爾特說,「孫子們。她是什麼人?某位荷蘭姑娘嗎?」
儘管如此,國王們可能會互相原諒;民眾卻很難做到。這句話他沒有對沃爾西說出口,等待著他的壞消息已經夠多了。他不在時,國王已經派出自己的特使前往羅馬秘密協商。紅衣主教了解到了這一情況;不過當然毫無作用。「可是,如果國王不跟我開誠布公,對我們的目標就毫無助益。」
「是嗎?您到達法國的時候,不就是十五歲左右嗎?」
他說起了國王之死: 說起理查二世怎樣消失在龐蒂弗拉克特城堡,在那裡被殺害或者餓死;說起篡位者亨利四世怎樣死於麻風病,那種病讓他面目全非,並且讓他的身體縮小得只有侏儒或孩子一般大。他說起亨利五世在法國的勝利,以及為阿金庫爾戰役所付出——不是用錢——的代價。他說起那位偉大的王子所娶的法國公主;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可她父親是個瘋子,並且相信自己是玻璃人。從亨利五世與玻璃公主的婚姻中,誕生了另一位亨利,他統治的英格蘭像冬天一般黑暗,寒冷,死氣沉沉,災禍連連。約克公爵的兒子愛德華·金雀花降臨人世,成為春天的第一個跡象: 他屬於白羊星座,那正是整個世界重現生機的星座。
「別的人也一樣,」他說,「就我看來都一樣。」
王后多次分娩的僅存結果是小瑪麗——算不上一個完整的公主,也許只能算是三分之二個公主。他陪同紅衣主教進宮時見過她,覺得她跟他女兒安妮一般大小,而安妮卻要小兩三歲。
「我得回家了,」他說,「但您能祝福我嗎?」
他的遺體葬於他去世時所在的教區,或者根據執行人的意見下葬。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湯姆,不要死。」
他,托馬斯(也叫托莫斯,或托馬索,或托梅斯)·克倫威爾,把過去的自己收進他現在的身體內,慢慢挪到他剛才所站之處。他一個人的影子在牆上移動,猶如一位不確定是否受歡迎的客人。哪一個托馬斯意識到了變故即將發生?有時候,一段往事會突然浮現在你的面前。你退讓,你躲閃,你跑開;否則,不等意志的干預,過去就會抓住你的手讓你馬上行動。假設你手裡有把刀子呢?殺人就是這樣發生的。
常春藤也一樣,
「最好要說。」
英格蘭不可能有新事物。會有舊事物以新的形象出現,或者新事物假裝成舊事物。為了受到信任,新人必須為自己編出一個古老的門第;像沃爾特的一樣,或者進入古老的家族效命出力。別打算單幹,否則別人會認為你們是海盜。
「是呀。大家需要知道的其實就是這一點。」
他,克倫威爾,送走了他們。可他們再次返回。他們返回時帶來了進一步的、更高級別的授權令和更重要的簽名,還帶來了案卷司長。他們從紅衣主教這裏拿走了國璽。
船里裝有可以使用半年的物品。半年快結束時,海風和潮水將她們帶到了已知大陸的岸邊。她們登上一座迷霧籠罩的島嶼。由於島嶼沒有名字,年齡最大的兇手用她自己的名字將它命名為阿爾比娜。
「哪位都一樣。也許國王在這方面缺乏想象力。我倒是從來都不信……如果我們是在另一邊的話,你知道,」他朝多佛的方向指了指,「我們甚至會懶得記住那些女人。我的朋友弗朗索瓦國王——他們真的說,有一次,他緩緩走到一位頭天晚上跟他共度良宵的女人面前,很正式地親吻她的手,詢問她的名字,並且說希望他們能成為更好的朋友。」他點著頭,為這個精彩的故事而得意。「但瑪麗不會惹麻煩的。她是個好對付的小美人。國王這樣還不算太糟。」
喬安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老賭棍如果再這樣咳個不停,這個冬天就會讓他完蛋了,到時候我就嫁給你,湯姆。」
他在家裡呆了一個月: 讀書。讀《新約》,但裏面的內容他早已熟悉。也讀他所喜歡的彼特拉克的書,了解他如何向醫生挑戰: 當他們放棄對他的汗熱病的治療后,他仍然活著,而等他們第二天早上再來時,他已經坐在那裡寫作。從那以後,詩人再也不相信任何醫生;但麗茲走得太快,沒有聽到醫生的建議,管它是好是壞,也沒有得到藥劑師用肉桂、良姜、苦艾配製的葯,或者印有祈禱文的紙牌。
房間——早晨還只是他們的卧室——里瀰漫著為防止傳染而燃燒的藥草的味道。他們在她的頭和腳旁點了蠟燭。他們還用亞麻布把她的嘴巴包了起來,所以,她看上去已經不像是她了。她看上去像是死人;她看上去無所畏懼,而且像是能評判你;她看上去比他在戰場上看到的腸子流了出來的人還要扁平,還要沒有生氣。
紅衣主教這時說,讓我們從眼前的形勢下後退一步。他的確是吃驚不小;他一直都很清楚,維護歐洲穩定的秘訣之一,就是讓教皇保持中立,既不被法國左右,也不受皇帝牽制。但他敏捷的頭腦已經開始為亨利著想了。
第二個孩子是男孩,不到一小時就夭折。1516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瑪麗公主,身材瘦小,但精力充沛。一年後,王后流產了一個男孩。接著,一位小公主只存活了幾天;她被取名為伊麗莎白,用的是國王母親的名字。
他想,我們行動要快,好讓你不回頭。門開了,交加的風雨將父母逼到一旁。他把雷夫抱上馬鞍。大雨呈水平方向朝他們襲來。到達倫敦市郊時,雨停了。他當時住在芬丘奇街。在門口,有個僕人伸出胳膊,準備接過雷夫,可是他說,「我們這些溺水的人要守在一起。」
紅衣主教抬起頭。「知道嗎?」他遲疑著,又回頭看那封信。「應該很能生養吧?嗯,她家的人都很能生養。是教會的可愛而忠誠的女兒……說一句也許是題外話……有人說,她讓人在房間里擺放法文聖經,還讓侍女們閱讀,不過,我對此事也沒有確切的了解……」
沃爾西坐在那兒,雙肘支在桌上,手指揉著緊閉的眼皮。他深吸一口氣,開始說了起來: 開始說起了英格蘭。
那麼,當他在約克宮內他自己的房間里踱來踱去時,他為什麼不太開心呢?「如果我取得了我想要的一切,克倫威爾,我又會得到什麼?王後會被拋棄,她並不喜歡我,而如果國王一意孤行,博林家的人就會得勢,他們也不喜歡我;那姑娘恨我,她父親呢,這些年來我總是讓他出盡洋相,還有她舅舅諾福克,寧願看到我死在陰溝里。你覺得等我回來時,這場瘟疫會結束了嗎?他們說這些災難都是來自上帝,可我不能假裝了解他的意圖。我走了之後,你自己也該離開城裡。」
聖誕節時,宮廷里唱著:
「問題是……」博林有意謹慎而巧妙地頓了一下。「我想,哈里·珀西跟我女兒,他們可能已經發展得快了一點。」
「你瞧,我就知道你也讀《聖經》!一準會這樣。如果神父在聽懺悔,聽到淫邪的事情,難道神父就因此變得淫邪嗎?」為了轉移注意力,莫爾取下帽子,心不在焉地在手裡疊著;帽子對摺起來;他那雙明亮、疲憊的眼睛朝四周掃視了一番,彷彿他會受到各方的反駁。「我還相信,對紅衣主教學院的那些年輕神父,約克紅衣主教自己也許可他們閱讀分裂教派的小冊子。也許他把你包括在他的許可範圍之內。對吧?」
「麗茲,我不走,」他說,「我不跟沃爾西一起走。」他離開她。他的理髮師來幫他刮臉。他對著一面發亮的鏡子,看著自己的眼睛。它們充滿生氣;蛇的眼睛。他對自己說,真是個奇怪的夢。
「我知道,」她說,「而時間過得很慢。」
「大人您的廚房裡是不會有這種大缸的,」他說。他站起身,望著紅衣主教,而看到的只是更多有待去做的事情。
後來,回想起那天早晨時,他希望能再一次瞥見她的白帽子的閃動: 儘管當他轉過身去,卻並沒有人。他希望能想象她站在門口的情景,身後是忙碌而溫暖的家,她口裡說著,「你回來之前通知我一聲。」但是,他只能想象出她孤零零地站在門外;身後是一片荒地,還有一盞藍色的燈。
他點點頭。紅衣主教嘆了口氣。「凱瑟琳是個聖人。不過,如果我是聖人,同時還是王后,也許我會覺得瑪麗·博林不會危害到自己。禮物,對吧?你說不是太貴重?那麼,我為她感到遺憾;她得趁著現在盡量抓住自己的機會。倒不是說我們的國王有太多的風流韻事,儘管人們的確說……他們說,陛下年輕的時候,那時還沒有當國王,是博林的妻子幫他破了童子之身。」
「不。我只是在思考。紅衣主教大人怎麼……」他想說「錯過了機會」。但是這樣說紅衣主教未免顯得不敬。他抬起頭。「繼續吧。後來怎麼樣了?」
她做了個鬼臉。模仿她的喬安姨媽的樣子。「哦,托馬斯,」她喃喃道,「你總是這麼肯定!」
我幹什麼了?亨利向紅衣主教發問。我幹什麼了,她幹什麼了,我們一起幹什麼了?紅衣主教無法回答,儘管他的心在為他最仁慈的君王流血;他無法回答,在這個問題里,他覺察出几絲不太真摯的成分;他想,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不會崇拜一個動不動就實施報復的上帝,而他相信國王是一個有理性的人,不過這些話他不會說出口,除非是跟他的律師單獨呆在一間小房裡。「看看我們前面的例子吧,」他說,「克利特主教,那位大學者。他父母養了二十二個孩子,只有他一九-九-藏-書個人長大成人。有人會說,亨利·克利特爵士和他妻子一準是多行不義的惡人,在基督教世界聲名狼藉,才會得到上天如此的懲罰。但事實上,亨利爵士一度是倫敦市長——」
「當然,你仍然既美貌又善良。」
殺死我們的孩子的不是上帝之手。而是疾病,飢餓,戰爭,老鼠咬傷,污濁的空氣以及疫病地區散發出來的瘴氣;是年成歉收,就像今年和去年;是照料不周。他對沃爾西說,「王后現在多大年齡了?」
王室的育兒室太大,對國王會是一種拖累。歷史以及其他國家的例子表明,母親們會爭寵奪利,並使用各種手段讓自己的孩子獲得繼承權。亨利所承認的那個兒子名叫亨利·菲茨羅伊;他是個面容俊秀、一頭金髮的孩子,長相酷似國王。他父親封他為薩默塞特公爵和里奇蒙公爵;他還不到十歲,已經是英格蘭的高等貴族了。
「我可能會覺得冷,」安妮說。
「拜託你一定,」她等待著。
「他們都很遲鈍,除了我們?是這樣嗎?」
如今回想起來,不難看出紅衣主教的失寵是起於何時,但當時卻並不容易。回首過去,就會想起在海上的情景。地平線令人暈眩地一起一伏,海岸線消失在迷霧之中。
下樓時,他覺得看到麗茲跟在他身後。他覺得看到她的白帽子閃了閃。他轉過身說,「麗茲,回去睡吧……」但麗茲不在。他弄錯了。他拿起文件,朝格雷會堂走去。
每天早晚的時候,孩子們都在後樓梯奔上跑下地掙口飯吃,他們將啤酒和麵包送到樓上的食櫃里,為年輕的紳士們準備好。那些年輕人是紅衣主教的侍從,都有良好的出身。他們侍候在餐桌旁,因此與一些大人物關係密切。他們聽那些人高談闊論,從中不斷學習。如果不在餐桌旁侍候,他們就在閱讀音樂大師或其他大師的大部頭作品,那些大師說的是希臘語,手持花束和香盒在主教府踱來踱去。有人指著一位侍從告訴他: 那是托馬斯·莫爾先生,連大主教自己都說,他已經是學富五車,而且性格風趣討人喜歡,將來肯定會成為大人物。
「紅衣主教大人,我當時是軍人。」
紅衣主教靠在椅背上,雙手指尖相接。「托馬斯,」他說,「我親愛的托馬斯·克倫威爾。很好。但比爾尼神父必須回到劍橋。他必須放棄去羅馬找教皇、要教皇改變思維方式的打算。梵蒂岡有非常深的地下室,他一旦到了那裡,我的胳膊再長也夠不著了。」
跟喬安解釋這些毫無用處。她只想知道她丈夫不會被那些蜚短流長所中傷。「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的眼睛望向半空。「最起碼,湯姆,你看起來一直像是知道。」
「那博林家族呢?我以為他們是商人,但是不是還該知道他們是否有蛇的毒牙,或者有翅膀呢?」
當他們聽完這一切,然後來到外面時,他感到出奇的冷。他把一隻手伸到臉上,摸了摸自己的顴骨。雷夫說,「如果新郎早晨出來時說,『白天好,先生們。什麼也沒幹!』,那肯定是一位可憐的新郎。他在吹牛,對吧?僅此而已。他們已經忘了十五歲是什麼樣子。」
他走出房間;他說,「她已經開始學希臘語了。」當然,茉茜說: 她是個了不起的孩子,是得了你真傳的女兒。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來。她說,「她既聰明又乖巧,而且你知道,她有一種獨特的美。」
如果依託馬斯·莫爾的意思,蒙茂斯自己也會變成一堆灰燼。「還沒來看我們嗎,克倫威爾先生?」他說,「還在地下室里吃光麵包嗎?來吧,我的嘴巴雖然不饒人,但不會針對你。我們得成為朋友,你知道。」
茉茜說,「麗茲·維基斯如果還活著,肯定不想她的女兒們在鄉下被送來送去。特別是安妮,就我所知,她見不到你就會哭的。」
「那會是家族的錢。」他心裏想,我們這是幹什麼,見面不到五分鐘就吵,為並不存在的財富爭執不休?「你現在有了個孫子。」接著,他聲音不大地加了一句,「你絕對不許靠近他。」
他的靈魂交給上帝。他的書籍留給雷夫·賽德勒。
他下了樓,要聽聽她臨死前的情況;也安排一下一家老小。茉茜說,今天上午十點鐘時,她坐了下來,說: 天啊,我太累了。一天的活兒才幹了一半呢。這可不像我,對吧?她說。我說,是不像你,麗茲。我伸手摸摸她的額頭,說,麗茲,親愛的……我告訴她,去躺一會兒,上床去,你得把汗發出來。她說,不,給我幾分鐘,我頭昏,也許我需要吃點什麼東西,可我們坐在桌子旁時,她卻把食物推開了……
「是兩度。」
現在不是開會期。這是違法的活動;討論經文以及廷德爾的下落(在德國的某個地方),而眼下的問題是一位律師同行(所以,誰能說他不該在這兒,不該來格雷會堂呢?),名叫托馬斯·比爾尼,他也是一位神父,還是三一學堂的學者,由於身材瘦小和蟲子般地動個不停的特點,他被稱為「小比爾尼」;他坐在長凳上扭著身子,講述自己探訪麻風病人的經歷。
想到克倫威爾家也有姓氏,或者有需要保護的聲譽,他不禁笑了。
教皇應沃爾西的要求派到英格蘭來的坎佩吉奧紅衣主教,在當神父之前已經結婚。這使得他成為最合適的人選,在阻撓國王心愿這一旅程的下一個階段,可以為沃爾西——對婚姻問題他當然沒有任何經驗——提供協助。儘管帝國軍隊已經撤離羅馬,一個春天的談判並沒有產生任何確切的效果。斯蒂芬·加迪納已到羅馬,帶有紅衣主教的一封稱讚安妮小姐的信,想打消教皇可能產生的心理——以為國王選擇自己的新娘是率性而為,心血來潮。寫那封信時,紅衣主教坐在那兒斟酌了很久,一一列舉她的品德,在自己的手上寫著。「女性的謙遜……貞潔……我能說貞潔嗎?」
對這個故事,他聽到的只是紅衣主教冷冷的、很是不屑的說法。但喬治說,「我來告訴你怎麼樣了。好了,站起來,克倫威爾先生。」他站了起來。「往左移一點兒。好了,你想扮演誰?紅衣主教大人,還是年輕的繼承人?」
他每次從書中抬起頭來,都能看到雷夫·賽德勒。雷夫身材瘦小,理查德和其他人經常開的玩笑就是假裝對他視而不見,然後說,「不知道雷夫在哪兒?」他們像三歲的小孩一樣對這個玩笑樂此不疲。雷夫長著一雙藍眼睛,頭髮是沙褐色,你不可能把他當成克倫威爾家的人。不過,從將他養大的人的身上,他仍然受到影響: 性格頑強,有些憤世,有很強的領悟能力。
就在開庭的同時,弗朗索瓦國王在義大利吃了一場敗仗。克雷芒教皇準備跟皇帝——也就是凱瑟琳王后的外甥——簽訂新的條約。此刻他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所以說道,「這一天真是不值。如果我們想讓歐洲笑話我們,他們現在可有充分的理由了。」
「我在想,」沃爾西說,「你對我們的君王會有耐心嗎?三更半夜的時候,他還在那裡與布蘭頓一起喝酒,說笑,或者唱歌,當天的文件還沒有簽署,而如果你催促他,他就會說,現在我要上床了,我們明天要去打獵……如果你得到任職的機會,你一定得接受他的現狀——他是一位追求享樂的國王。他也將不得不接受你的現狀——你很像一條低地人用繩子套著牽來牽去的方頭斗狗。不過你偶爾也不乏魅力,湯姆。」
「你會嗎?」
「不用急,」諾福克說,「等你學會講規矩之後再來。」
「我想,下地獄了。如果大人願意的話。」
「現在誰也不會注意瑪麗。」接著他又略帶責備地說,「除了您之外。」
什麼?他說,他沒有拿聖酒把自己灌醉嗎?他沒有揣著蠟燭錢逃走嗎?
根本就不該走到這一步——不該這樣有傷體面地公之於眾。坎佩吉奧紅衣主教懇求過凱瑟琳,請她遵從國王的意願,承認自己的婚姻無效,然後去修道院隱居。當然可以,她和顏悅色地說,她願意去當修女: 只要國王願意去當僧侶。

王后沒有再露面,避開了訴訟程序中令人難以啟齒的那一段。她的律師替她進行了辯護;她曾經告訴過她的告解神父,在與亞瑟共度的夜晚,他從來沒有動過她的身體,她已經允許神父將她的告解開封,將她的話公之於眾。她已經向最高法庭——也就是上帝的法庭——傾訴;難道她會撒謊,讓自己的靈魂下地獄嗎?
「很抱歉要這麼說,可是我相信凱瑟琳。」
另外,還有一點大家都記憶猶新。亞瑟去世之後,她被介紹給未來的新郎——起碼是老國王,或者是年輕的亨利王子——時,都是以處|女的身份。他們原本可以找個醫生來,給她檢查一下。她也許會害怕,也許會哭泣;但是她會服從。也許時至今日,她反而寧願當時曾經那樣;寧願他們找來了一位有著一雙冰冷的手的陌生人。不過他們根本就沒有要求她證明自己所說的話;也許當時的人們沒有這麼不顧羞恥。教皇特許她嫁給亨利,對於她是/或者不是處|女這兩種情形,都能說得過去。文件的西班牙語文本與英語文本並不一樣,這才是我們應該關注的地方,關注那些條條款款,研究那些白紙黑字,而不是在法庭上為一片薄膜和床單上的幾點血跡而爭執不休。
喬安與她丈夫約翰·威廉遜以及女兒小喬安——孩子們都叫她喬,他們覺得她太小,不用叫全名——一起搬進了奧斯丁弗萊的房子里。克倫威爾家的生意需要威廉遜幫忙。「托馬斯,」喬安說,「你現在做的到底是什麼生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關乎國王大事的庭審時間越來越近。國王準備表明,凱瑟琳王后在嫁給他時已經不是處|女之身,因為她早已跟他哥哥亞瑟圓房。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正在召集侍候過他們的所有隨從,不管是在他們于貝納德城堡度過的新婚之夜,還是在宮廷于當年十一月遷往的溫莎城堡,直至後來他們被派去受封為威爾士親王和王妃的勒得洛。沃爾西說,「托馬斯,亞瑟如果還活著,年紀就該跟你差不多。」那些隨從,那些證人,在年齡上起碼大了一代人。而且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準確地說,是二十八年。他們能記得那麼清楚嗎?
顏色從來不變,
她抬起頭時,他看到她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還看到孩子也無法忍受,正在那一堆厚衣服里全身發抖,馬上就要號啕大哭。他自己披上斗篷。一陣雨點飛濺起來,給這一幕進行了洗禮。「嗯,雷夫,你看怎麼樣?如果你是個男子漢的話……」他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孩子把自己的手放了進去。「我們看看能走多遠行嗎?」
茉茜走了過來,站在他面前,但現在沒有仁慈。「說吧,」他央求道。
「哦……」她笑了,「那——應該是——七年前吧?我記不清了。我參加的化裝舞會太多了。」
任憑他們說破嘴皮,也不能說服他回帕特尼。他等了一年,直到娶妻生子。然後,他覺得安全了,可以回去了。
他此話一出,國王就咆哮起來。對這種咆哮,他可以不去在乎;看多了就習以為常,於是他觀察著紅衣主教在雷霆當頭時的舉止;他面帶笑意,禮貌而歉然地等待著隨後而來的平靜。但沃爾西已經開始不安,他等待著博林的女兒——不是那位和氣的小美人,而是那個胸脯平平的妹妹——給予羞怯的暗示,討取國王的歡心。如果她能這樣,國王就會持更寬容的人生觀,就不會經常談及自己的良心了;說到底,如果兩人情意正濃,他又怎麼會那樣呢?但是有人說,她在跟國王討價還價;有人說她想成為新妻;這真是荒唐,沃爾西說,不過話說回來,國王已經被她迷住,所以,他也許不會表示反對,起碼當她的面不會。他已經讓紅衣主教注意到安妮小姐現在所戴的綠寶石戒指,並且告訴了他來源和價格。紅衣主教似乎大吃一驚。
「別人說什麼你不用擔心,」他對喬安說,「一切由我負責,我一個人負責。」
「是那個看起來像一面牆的人?」
托馬斯爵士的雙頰上有兩團憤怒的紅暈。他說,「講完了嗎,紅衣主教大人?」
「哦,不算。但是這讓我開心。我活得不容易,覺得自己要尋點兒開心。」紅衣主教和藹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禁懷疑,既然博林已經被撕成碎片並像桔子皮一樣扔在地上,他自己可能會成為今晚尋開心的另一個靶子。「人們該尊敬誰呢?珀西家,斯塔福德家,霍華德家,塔爾波特家: 沒錯。如果需要的話,拿根長棍子將他們攪一攪。至於博林——哦,國王喜歡他,他也很能幹。正因如此,我才拆開他的所有信件,而且拆了好多年了。」
紅衣主教注意到他的屬下記住了這一點;他又說起倫敦塔鋪路石下那些零零落落、咔噠作響的骸骨,那些被砌進樓梯、埋進泰晤士河底淤泥的骨頭。他說起愛德華國王的兩個失蹤的兒子,其中的小兒子死心塌地鬧復辟,並且幾乎將亨利·都鐸趕下王位。他說起覬覦王位者製造的硬幣,上面鑄有給都鐸國王的信息:「你已經時日無多。你被放在天平上稱過: 被發現不合格。」

他說,假設——因為在這種緊急事態下,克雷芒教皇會指望我來把基督教世界團結起來——假設我穿越海峽,在加來稍作停留,以穩定我們的民心並平息所有不利的傳聞,接著前往法國,與他們的國王進行面對面的交談,然後再去阿維尼翁,那兒的人們知道如何成立教廷,那兒的肉商、麵包師、燭台製造商、旅店主乃至妓|女這些年來都生活在希望之中。我會邀請紅衣主教們來跟我會面,並成立一個委員會,這樣,當教皇陛下承受著皇帝的款待時,教會政府的工作能夠繼續進行。如果呈至這個委員會的工作包含國王的私事,那麼,為解決義大利的軍事問題,我們有理由讓這麼虔誠的一位國王久等嗎?我們就不能裁決嗎?凡人或者天使應該能想出辦法,給哪怕是囚禁中的克雷芒教皇捎個信,還是那些人或者天使會傳信回來——他肯定會贊成我們的裁決,因為我們會聽取全部的事實。等到——當然,不會太久,而我們都多麼期待著那一天——克雷芒教皇徹底恢復了自由,對於我們在他離開期間保持的良好秩序,他會十分感激,任何簽名或者蓋章之類的小事就成了一種形式。於是——英格蘭國王成為一個單身漢了。
「您父親結過……嗯……三次婚吧?」
安妮小姐讓人給紅衣主教捎來了友好的口信,但他覺得她不是出於真心。沃爾西曾說,「如果我看出國王的婚姻真有宣布無效的可能,那麼,我會親自去梵蒂岡,切開自己的血管,讓他們蘸著我的血書寫那些文件。如果安妮知道這一點,你覺得她會滿意嗎?不,我想不會,可如果你見到博林家的任何人,主動跟他們提一提。順便說一下,我想你認識一位叫翰弗里·蒙茂斯的人吧?在廷德爾逃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之前,是他讓廷德爾在他家裡藏了半年。他們說他還在送錢給他,但這不可能是真的,因為他怎麼知道送到哪兒呢?蒙茂斯……我只是順口提起他的名字。因為……嗯,我為什麼要提起呢?」紅衣主教閉上眼睛。「因為我只是順口提提而已。」
「什麼話?」紅衣主教說。
他很想說,瑪麗,那些信,你能幫我把它們偷來嗎?
剩餘的遺產用於為他父母做彌撒。
「不行,」他說,「我們必須這樣。紅衣主教大人制定了這些規矩,如果我不遵守會很不合適。」
他想,我也許不富有,可我很幸運。瞧瞧我怎樣從沃爾特的靴子底下死裡逃生,還有凱撒的那個夏天,以及一連串在背街小巷裡的可怕夜晚。據說,人們都想把智慧傳給自己的兒子;而他寧願付出很多,只要不讓他兒子得到他學識的哪怕四分之一。格利高里可愛的天性是從哪裡來的呢?肯定是他媽媽祈禱的結果。凱特的兒子理查德·威廉斯為人機靈、熱心而懂事。他姐姐貝特的兒子克里斯托弗也很聰明和聽話。他還有雷夫·賽德勒,他像信任自己的兒子一樣信任他;他想,這不是一個王朝,但是一個開端。像這樣寧靜的時刻非常少有,因為他家裡每天都擠滿了人,他們都希望被帶去面見紅衣主教。有尋找創作主題的畫師。有腋下夾著書本的一臉莊重的荷蘭學者,以及滔滔不絕地講著黑色的德國笑話的呂貝克商人;有半路經過的樂師在抱著奇怪的樂器調音,有吵吵嚷嚷的義大利銀行經紀人;有願意提供秘訣的鍊金術士和幫你算出好命的占星家,有路過時進來看看誰會講他們的語言的孤獨的波蘭皮貨商;有印刷商、雕刻工、翻譯家和密碼專家;有詩人、園林設計師、秘法家和幾何學家。他們今晚都在哪兒?
紅衣主教當天晚上不需要他,所以他回到奧斯丁弗萊的家中。他打算與博林家的所有人都保持距離。對一個曾經做過兩任國王的情婦的女人,也許有些男人會著迷,但他不是那種人。他想到了那位安妮妹妹,不明白她何以會關注起他;也許她得到了某些信息,通過托馬斯·莫爾所謂的「你們的福音派兄弟會」,不過這還是令人費解: 博林一家似乎不像是常常會考慮自己靈魂的人。諾福克舅舅有神父來為他代勞。他討厭各種思想,從來都不讀書。喬治弟弟感興趣的是女人、打獵、服裝、珠寶以及網球。而托馬斯·博林爵士,那位風度翩翩的外交家,則只對他自己感興趣。
他說了句什麼,紅衣主教也說了句什麼。兩個人都停住。兩個句子不知所終。紅衣主教坐在自己的椅子里。他在他面前遲疑片刻;也坐了下來。紅衣主教說,「我真的很想聽聽倫敦的那些傳聞。可我不打算用武力逼你說出來。」
「你是嗎,托馬斯?」紅衣主教叫道,「如果是的話,馬上停下來。」
紅衣主教一時難住了。
「永久和平的條約?我們想想看,上一次的永久和平是什麼時候?我看也就三個月。」說話的是他的姐夫威利費德,還伴隨著哈哈的笑聲;而約翰·威廉遜,也就是喬安的丈夫,則問他們是否願意打個賭: 三個月,還是六個月?接著,他想起這是一個嚴肅的場合。「對不起,湯姆,」他說,隨後是一陣猛咳。
「我是個外國人。」
「格利高里絕對成不了商人的。」
「是一種記憶的方法。我在義大利學的。」
安妮·克倫威爾是個健壯的小姑娘。她早餐可以吃下一個公主。像聖保羅的上帝一樣,她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一旦有誰跟她作對,她就用那雙與她父親酷似的堅定的小眼睛冷冷地盯著別人;家裡人常常開玩笑說,我們的安妮如果成了倫敦市長,不知道倫敦會變成什麼樣。瑪麗·都鐸是個面色蒼白、頭腦機靈的小丫頭,長著一頭赤褐色金髮,說話的模樣比一般的主教還要嚴肅。她還不到十歲,她父親就將她送到勒德洛,以威爾士王妃的身份坐鎮宮殿。凱瑟琳早年就是在那裡成了新娘;她丈夫亞瑟也在那裡去世;而她自己在那年的流行病中也險些性命不保,她孤零零地躺在那裡,渾身無力,被人遺忘,直到老國王的妻子拿出自己的私房錢,派人用馬車來接她,輾轉多日之後她才回到倫敦。凱瑟琳掩藏了——她掩藏了太多——與女兒分離的痛苦。她自己也是一位在任女王的女兒。瑪麗為什麼就不能統治英格蘭呢?她認為那是國王感到滿意的跡象。
托馬斯·莫爾說,帝國軍隊正在把活生生的嬰兒插在鐵棒上燒烤來取樂。哦,虧他說得出來!托馬斯·克倫威爾說。聽著,當兵的不會那麼干。他們太忙,只顧著搬走他們可以換成現錢的所有東西。
「他說,老天啊,孩子,你在跟我說些什麼?如果你做出了這種不該做的事情,就該讓國王知道了。我會派人去叫你父親,我們會一起想辦法消除你做的蠢事。」
統治了長達八個世紀之後,他們被特洛伊人布魯圖推翻。
「托馬斯·克倫威爾?」人們說,「那人很聰明。你知道嗎?他對《新約全書》爛熟於心。」發生關於上帝的爭論時,你找他准沒錯;他能告訴你的承租人租金很合理,並說出十二條漂亮的理由。他能幫你一舉解決糾纏了你們家三代人的法律糾紛,或者說服你哭哭啼啼的小女兒接受她誓死不從的婚姻。不管是對動物、女人還是靦腆的當事人,他的態度都是親切而隨和;但是他能讓你的債主傷心流淚。他可以跟你談論凱撒家族,或者以非常合理的價格幫你買到威尼斯玻璃器皿。只要他想說話,就誰也說不過他。當市場崩潰,人們站在思羅格莫頓的街上痛哭流涕,撕毀信用憑證時,他能比任何人更好地保持冷靜。有天晚上,他說,「麗茲,我想,再過一兩年我們就會很富有了。」
但紅衣主教在打量他;他還是感到不解。這是他們剛剛共事不久的時候,而他的性格,經過紅衣主教的調|教,此時正處於逐漸進步的階段;其實,也許是今天晚上才開始進步的?在隨後的年月里,紅衣主教總是說,「我經常想不明白,關於修道士的理想——尤其是對年輕人而言。比如說我的僕人克倫威爾——他年輕時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幾乎整天都在齋戒、祈禱和研究那些教父。正是因為這樣,他現在才這麼野性。」
但不管走到哪裡,他都能認出沃爾特。當他父親朝他走來時,他在心裏說,我現在看到的是二三十年後的我自己,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的話。他們說,酗酒幾乎要了他的命,但他看上去並沒有半死不活。他看上去跟往常完全沒有兩樣: 彷彿能把你打倒,並且似乎決定這樣做。他矮而壯實的身材變得寬闊、粗糙了。那頭濃密的捲髮幾乎沒有一根發白。他的目光像錐子一樣;那雙金褐色的小眼睛炯炯有神。他以前常說,在鐵匠鋪里你需要一雙好眼睛。不管你在哪裡都需要一雙好眼睛,否則他們會將你洗劫一空。
「不一定。」雷夫揉著額頭。「沒準您也會走一著臭棋。」
時至今日,這對結婚已久的夫婦被無法理解的負罪感拖垮了。有人說,讓他們解脫也許是件好事?「我不相信凱瑟琳會這麼認為,」紅衣主教說,「如果王后覺得良心負罪的話,相信我,她會去懺悔以求贖罪的。哪怕要花去隨後的二十年。」
於是,這個王國的兩大貴族,薩福克公爵和諾福克公爵,現在大搖大擺地進了約克宮。薩福克的金色鬍子又短又硬,看上去像一頭尋找塊菌的豬;他還記得,一個紅臉膛的人讓紅衣主教大人病倒了。諾福克面有懼色,胡亂翻動著紅衣主教的物品,顯然以為會找到一些小蠟像,也許是他自己的蠟像,也許上面還會扎滿長針。紅衣主教是因為與魔鬼簽了約才能成就非凡;他對此深信不疑。
新樹的葉兒落盡,
他微微一笑。「我沒有問。」
1527年5月,一方面迫於壓力,另一方面心境很糟,紅衣主教大人便在約克宮開設了一個調查委員會,對國王婚姻的有效性進行調查。這是一個秘密法庭;王后沒有被要求出庭或派代表出庭;她甚至不應該知道,但整個歐洲都知道。亨利被要求出庭,並出示允許他娶他兄長的遺孀的特許狀。他出示了,並且相信法庭會找到該文件的某些漏洞。沃爾西準備說他們的婚姻很容易被質疑。但是他告訴亨利,在完成這一準備步驟之後,他不知道教皇使節法庭能為他做些什麼;因為凱瑟琳無疑會向羅馬上訴。
「你還應該要求他年輕英俊。不是請求,不是尋找。」
他們曾經一起跨越過海峽。紅衣主教躺在下面,呼天喊地,而習慣了航行的他則將時間花在甲板上,畫著船帆和索具,或者畫裝有假想的索具的假想的船,並想讓船長相信——「請別介意,」他說——有一種方法可以航行得更快。船長想了片刻,說,「等你裝備了一艘自己的商船時,你就可以那麼幹了。當然,所有基督徒的船隻都會以為你們是海盜,所以,如果遇到麻煩,可別指望得到幫助。水手們都不喜歡新事物。」
「而她熬過那場折磨了?是嗎?祝賀你們母子。但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會發生這種事情;但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到三月份三歲。我女兒凱瑟琳五歲了。」她又一次按住自己的嘴唇,顯出幾分愕然。「我忘了……你妻子去世了。我怎麼能忘了呢?」你怎麼會知道的呢,他心裏說,可她馬上做出了回答。「凡是為紅衣主教工作的人,安妮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她問一些問題,還把答案寫在一個本子里。」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你有孩子嗎?」
「什麼時候?」
卡文迪什露出狡黠之色。「誰的記憶力都不會超越你,」他說,「紅衣主教大人問到什麼賬目時,你對那些數字總是張口就來。」
與此同時,她還提出了使節法庭不應該審理這個案件的原因。首先,羅馬方面尚未決定。其次,她說自己是個陌生人,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國家;幾十年來,她一直非常了解英國政策的各種變化,可她對此有意忽略。她說,法官們對她有偏見;她顯然有理由這麼認為。坎佩吉奧把自己的手按在胸口上,向她保證說,哪怕是有性命的危險,他也會做出公正的判斷。凱瑟琳覺得他跟他的使節同行關係過於密切;在她看來,任何人只要是跟沃爾西相處過一定的時間,就不再有公正可言。
有人說,莫爾先生今年十四歲,即將去牛津。他不知道牛津在哪裡,也不知道他是否想去或只是受人派遣。孩子可以受人派遣;而托馬斯先生還不是大人。
兩人漸漸不再說話;她在若有所思地綉著,他在尋思如何處理自己的錢。他在資助兩位年輕學生,他們不是這個家裡的人,直到他們念完劍橋大學;天資只賦予肯付出的人。我可以增加資助,他想,而且——「我想,我該立個遺囑,」他說。
「不過……」紅衣主教說。「我已經有四十年沒有見到瑞威爾先生了。我想,他應該早就死了。你那位呢?」他遲疑著。「也早就死了嗎?」
他覺得不應該就此多說: 只是陳述事實。
那麼,你妹妹所受的教育跟你可不同,他想。「在約克宮的化裝舞會上,還記得嗎……你扮演的是美貌女神,還是善良女神?」
「讓他出去。」
他得到了尼科洛·馬基雅弗利的書,《君主論》;是拉丁文版本,印刷于那不勒斯,質量很低劣,而且似乎經過了許多人之手。他想到了戰場上的尼科洛;想到了行刑室里的尼科洛。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在行刑室里,但是他知道,有朝一日他能找到出去的門,因為鑰匙掌握在他的手裡。有人問他,你那本小書里講了什麼?他說,一些格言警句呀,老生常談呀,都是我們早已知道的東西。


「安妮總是在寫信,或者在自己的小本里寫著什麼。她總是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一看到我父親,她就朝他豎起一隻手掌,不敢出聲說話……而一看到我,她就拿手掐我。就像……」她用左手的手指比劃了一個掐的動作。「就像這樣。」她的右手指撫摸著自己的喉嚨,然後停在鎖骨之上那搏動的小凹窩處。「在這兒,」她說,「有時候都青紫了。她想讓我九-九-藏-書變得難看。」
紅衣主教說,有很多先例有助於國王解決他目前的心事。國王路易十二曾獲准將第一任妻子撇到一邊。從更近處說,他自己那位先是嫁給蘇格蘭國王的姐姐瑪格麗特,在與第二位丈夫離婚後,又重新再嫁。還有國王的老朋友查爾斯·布蘭頓,如今是他最小的妹妹瑪麗的夫君,但以前也解除過一段婚姻,當時的情形幾乎不堪一查。

「你不能說半句留半句。現在你一定得告訴我。」
「約克太遠了。你看,我能不能把教廷設在溫徹斯特?那是我們英國的古都,而且離國王更近。」
紅衣主教盯著他。「你確定嗎?」他說,接著他笑了起來,笑得開心而爽朗,你不禁覺得當紅衣主教真好。
「它咬你了嗎?」
哈里·珀西敗退之後,紅衣主教將安妮送到了她位於赫弗的家裡,但不知怎麼回事,她又夾在王后的女侍當中,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宮裡,現在他永遠也不知道她在哪裡,不知道亨利是否會從他的控制下消失,因為他在天南海北地追她。他想把她父親托馬斯爵士找來,再教訓他一次,但是——就算不提亨利與博林夫人當年的孽情——你怎麼能跟一個人解釋,由於他的大女兒是婊子,所以他的二女兒也一定是婊子: 含沙射影地說,他讓她們捲入的是某種家族事業?
「當時不會,我相信。」

「那麼,大人已經聽說——不,請原諒,這話不該說給您聽。」
「選擇他的——!」紅衣主教打斷了他。「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一套。他不是什麼農夫。過不了多久,他將要為我們守住北方,如果他不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的話,他要麼必須學會,要麼必須失去。與什魯斯伯里的女兒已經定下的婚姻對他來說門當戶對,它是我定下的,而且得到了國王的同意。我可以告訴你,對一個已經跟他女兒訂婚的小子這樣瘋瘋癲癲丟人現眼,什魯斯伯里伯爵可不會太喜歡。」

家裡再沒有其他的人染病。倫敦今年逃過了一劫,損失不大——至少大家都是這麼說。城市教堂里舉行了感恩禱告;不過,也許該稱之為安撫禱告?在夜晚召集的秘密會議里,上帝的意圖受到了質詢。倫敦知道自己犯了罪。正如《聖經》中所言,「行商的必難免不做不義之事。」在另外一處還說,「一夜暴富者必不是無辜之人。」習慣於引用聖經,正是感到迷惘的表現。「上帝愛之,則改正之。」
因為他在我之前。他走開了。沒有必要把平常的關於喪服、祈福者、蠟燭等各項吩咐寫下來。像所有其他染上此病的人一樣,麗茲必須馬上下葬。他不可能派人去接格利高里或者將全家人召集攏來。根據規定,他們必須在家門外掛一把草,作為傳染的標記,然後閉門謝客四十天,並盡量不要外出。
「天啊,」她說,「對女人而言,你知道……」
「誰在那兒?」博林說,「在那個角落裡?」
他聳了聳肩;很難看出是什麼意圖。「諾福克公爵會像惡狼似的撲向我們,」雷夫說,「他會衝過來,放火燒了我們的房子。」他搖了搖頭。
他抱著雙臂站在那兒,等待著進一步的明確指令。
從法國傳來了消息,說紅衣主教大獲成功,舉行了遊行、公共彌撒和拉丁文即興演講。登陸之後,他似乎登上過皮卡第的每一座聖壇,赦免了禮拜者的罪過。幾千個法國人獲得了自由,又可以新生了。
「弗朗索瓦國王允許有法文聖經。我想,她是在那兒學的聖經。」
當國王和王后被傳喚到貝克法亞斯的兩位紅衣主教面前時,沃爾西穿著質地上好的紅色法袍,顯出的正是一副滿身是肉、頗有氣派的樣子。大家都以為凱瑟琳會派來一位代理人,可是她卻親自到場。全體主教都悉數出席。國王聽到叫自己的名字,便用飽滿洪亮、發出回聲的嗓音回答,那聲音從他佩戴著珠寶的寬闊的胸脯里傳出來。如果可能的話,他,克倫威爾,會建議偶爾插個手勢,或者嘟噥幾句,或者低個頭承認法庭的權威。在他看來,多數的謙恭都是做作;但做作可以贏得人心。

的確如此;人們似乎總是在等待著什麼。「你好像都考慮好了,」他說。你不必告訴她,把這個埋在心裏,因為她知道這樣做;你不必用大多數女人所要求的轉移話題和表示反對的小手段來讓這個小姑娘跟你聊下去。她不像一朵花,一隻夜鶯: 她像……像一個商人冒險家,他想。只需看你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意圖,於是手掌一拍就做成一樁生意。
門「砰」地一響。紅衣主教說,「出來吧,狗。」他雙肘擱在桌子上,坐在那兒抱頭大笑。「好好學著吧,」他說,「你永遠都不可能提高自己的出身——而且天知道,湯姆,你出生的場所比我的更不光彩——所以訣竅就在於,永遠讓他們極力維持自己的標準。他們制定了規則;如果我執行得不偏不倚,他們也無可抱怨。珀西家比博林家更高貴。他以為自己是誰?」
「大盜被處以枷行。小男孩逃走了。接著有天夜裡,有個壞蛋溜進我的房間,在窗戶旁刻了一樣東西……」第二天早晨,透過薄霧和細雨,初升太陽的一縷亮光映照出一個絞刑架,紅衣主教的一頂帽子掛在上面晃蕩著。
「那紅衣主教大人是什麼反應?」
「法律!」沃爾特說,「如果不是因為所謂的法律,我們早就是貴族了。還有莊園。在這一帶有很多的莊園。」
讓托馬斯·霍華德做舅舅?讓托馬斯·博林做父親?跟國王到頭來成為連襟?
全世界有一半的人都叫托馬斯。後來,博林永遠也不會弄清楚指的是否是他。
時候已經不早;約克宮偌大的宮內一片寂靜,城市正在沉睡;河水在河道里悄悄地流淌,侵蝕著河岸。紅衣主教說,在這種事情上,不存在時間之說;這些幽靈很陰險,多變,狡猾,它們從我們的手裡逃脫,溜進了歲月的長河。
近幾個月來,他動不動就落淚,儘管這並不意味著他的淚水不再真誠;事實上,此時此刻,他就抹去了一滴淚水,因為他知道那個故事: 格雷會堂里的小比爾尼,那個說波蘭語的人,無功而返的送信人,目瞪口呆的孩子,伊麗莎白·克倫威爾的面孔以及她那僵直、嚴肅的遺體。他從桌子那邊探過身來,說,「托馬斯,請不要絕望。你還有孩子。也許有朝一日,你會希望再婚。」
紅衣主教點點頭。「這就是三顆太陽的意義。英格蘭王位,法國王位,卡斯提爾王位。所以,我們的現任國王迎娶凱瑟琳時,便朝他古老的權利更近了一步。當然,我想誰也不敢向伊莎貝拉王后和斐迪南國王提起這些。但是,還是要記住,並時時提起,我們的國王是三個王國的統治者。如果它們各有統治者的話。」
「當然,」他說;意思是在一定程度上。
卡文迪什顯得情緒低落,因為他們沒有繼續演戲。「你肯定累了,」他說。
七月的最後一天,坎佩吉奧紅衣主教宣布使節法庭休庭。他說,這簡直是以他人痛苦為樂的羅馬假日。有消息說,國王的老朋友薩福克公爵在沃爾西面前拍了桌子,併當面威脅了他。他們都知道再也不會開庭。他們都知道紅衣主教失敗了。
但是當上帝握攏自己的手時,他的臣民在房間的另一端,靠在牆上。
他指的是帕特尼。這是鐵一般的事實。由於他不是教士,所以沒有教會的頭銜來軟化它,正如它們軟化了有關伊普斯威奇的鐵一般的事實一樣。

「倫敦主教也能認出來。您自己可能也一樣。」
「哦,」紅衣主教只當這是一個問題,說,「當她的面,就稱『小姐』。在背後嘛——嗯,她叫什麼?哪位騎士?」
朝哪個方向送呢,喬安說: 不是為了反駁他,而是想知道答案。
他朝博林十分鐘前所站的地方點點頭。
紅衣主教嘆了口氣。
他的女兒安妮不理睬那些女人,而是挽住她姑父的胳膊。「我們在談低地國家的貿易問題,」摩根告訴她。
「他一邊與瑪麗關係親密,一邊卻想著她的妹妹安妮?」
她移開目光,一邊說,真是對不起。
「自我保護。很顯然,」雷夫說。
「是的,從去年夏天起。他總在寫信,而且有時候,在原本該署亨利國王之名的地方……」她拿起他的手,讓它掌心向上,再用自己的食指在上面畫了一個形狀。「在本該署名的地方,他畫了一顆心……並且把他們兩人的首字母寫在裏面。哦,你不要笑……」她自己也掩不住笑意。「他說他在受煎熬。」

但今天晚上,他又回到了正題;他的雙手放在桌上,彼此交叉,彷彿想握住傍晚已逝的時光。「好了,托馬斯,你剛才說要告訴我什麼傳聞。」
紅衣主教說,「我在為凱瑟琳王后祈禱……也在為親愛的安妮小姐祈禱。我在為弗朗索瓦國王在義大利的軍隊祈禱,祈禱他們取得勝利,但不要是太大的勝利,好讓他們記得還需要他們的朋友和盟友亨利國王。我在為國王陛下和他的所有議員、為地里的牲口、為教皇和羅馬教廷祈禱,但願他們的決定受到上天的指引。我在為馬丁·路德、為所有受他的異端邪說蠱惑的人、為所有跟他戰鬥的人,尤其是蘭卡斯特郡的大法官、我們親愛的朋友托馬斯·莫爾祈禱。儘管有違所有的常識和眼前的實際,我還在祈禱有個好收成,祈禱雨能夠停止。我為所有的人祈禱。我為所有的事祈禱。身為紅衣主教就是這樣。只有當我對上帝說,『嗯,關於托馬斯·克倫威爾——』上帝才回答我,『沃爾西,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你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嗎?』」
在奧斯丁弗萊的家裡,麗茲躺在床上,但睡得並不安穩。她迷迷糊糊地醒來,叫著他的名字,鑽進他的懷裡。他親親她的頭髮,說,「我們國王的祖父娶了一條蛇。」
他微笑著抬起頭。「可能上帝也沒有準備好要見您。」
「我來告訴你怎麼辦——等他準備好后,給他結一門好親事。格利高里是一個紳士。這一點誰都能看出來。」
「為了打賭。」
由於教皇的使節已經到達倫敦,安妮·博林的准王後宮只好解散。國王不想讓事情攪在一起;坎佩吉奧紅衣主教來到這裏,是為了解決他對自己與凱瑟琳的婚姻的疑慮,他會強調,不管他對安妮小姐懷著怎樣的感情,都完全是兩碼事。她被送往赫弗,她姐姐也陪同前往。有消息傳回倫敦,說瑪麗已經懷孕。雷夫說,「恕我冒昧,先生,您確定當時只是靠在牆上嗎?」已故丈夫的家人說不可能是他的孩子,而國王也說與他無關。看到人們毫不遲疑地認為國王是在撒謊,真是可悲。安妮是怎麼想的呢?在被送離宮廷的這段日子里,她會有時間消氣的。「瑪麗會被掐得全身青紫的,」雷夫說。

不遠處的房間里有個孩子在哭。頭頂響起了腳步聲。哭聲停止了。他拿起國王,看看它的底座,似乎想弄清是怎麼製成的。他小聲說了句「我只是把它擺正」,然後將它放回了原位。

秘密聽證剛剛開始,凱瑟琳的滿腹怨憤就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在她看來,事情全是紅衣主教的錯。「我告訴過你的,」沃爾西說,「我告訴過你會是這樣。尋找國王的作用?尋找國王的意願?不,她不能那麼做。因為在她的眼中,國王是完美無缺的。」
「你好好地懺悔過嗎?」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很有說服力,充滿了遺憾。他說,如果他能選擇,如果沒有障礙,在所有的女人中,他會選擇她作為他的妻子。沒有兒子並不重要;那是天命。他多麼希望能重新來過,再娶她一次;這一次是合法的。但問題在於: 這不可能。她是他哥哥的妻子。他們的結合違反了神的戒律。
「你是怎麼想的?」茉茜有些沒好氣地問,「以為你的孩子們不愛你嗎?」
「後來,他父親從北方回來了——你願意當伯爵,還是那孩子?」
「我肯定。安妮……把帽子再戴上。你姨媽會怎麼說呢?」
有一天快到家時,他發現第一隻貝拉躺在街上,還看出誰也不想要它。它的體型跟一隻小耗子差不多,而且又驚又冷,甚至都沒有哀叫。他用一隻手將它抱回家,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小塊用蒿葉包著的乳酪。
「那你現在在干哪種哪樣的事兒?」
喬治瞪著他。「紅衣主教從來不會這麼說!」
她吻了吻自己的食指尖,然後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嘴唇。
不管你怎麼去看,事情都是起於殺戮。特洛伊人布魯圖與他的後人一直統治到羅馬人的到來。在被稱為路德城之前,倫敦被稱為新特洛伊。而我們曾經是特洛伊人。
這是能夠想到的最為巧妙的方式,來問別人是否殺了人。
如果他是王后的顧問,哪怕她大吵大鬧,他也會要她出庭。因為如果當著她的面,那些證人還會說出他們在她背後說的那些話嗎?那些人老態龍鍾,滿頭白髮,人人都清楚地記著一肚子的往事,她會無顏面對他們;但是他會讓她禮貌地問候他們,並且說過去了這麼多年,她簡直完全認不出他們;然後問他們是不是有了孫兒孫女,夏天的高溫是不是可以緩解他們上了年紀後身體的酸痛?更加無地自容的會是他們: 在王后真誠目光的久久注視之下,他們難道不會猶豫,不會畏縮嗎?

紅衣主教十分傲慢地聽取了那些怨言。他在自己的文件夾里嚴肅地記下抱怨者的名字。接著,他從文件夾里取出那張名單,苦笑著交給他的親信。他唯一關心的是他的新建築,以及讓他的旗幟飄揚,讓磚牆上飾有他的紋章浮雕,還有他的牛津學者;他從劍橋挖了一批最有前途的年輕博士,送到紅衣主教學院。復活節前出了一點麻煩,院長發現有六位新人藏有不少禁書。務必把他們關起來,沃爾西說,把他們關起來,跟他們講道理。如果天氣不是太熱或總是下雨的話,我可能會親自過來跟他們講道理。
「雷夫,你完蛋了。」
在義大利的時候,為了打賭他抓起過一條蛇,他得一直抓著它,直到他們數到十。他們數得很慢,用的是語速很慢的語言: eins, zwei, drei……數到四時,受驚的蛇掉頭咬了他一口。從四數到五時,他抓得更緊了。有人叫了起來,「天啊,快扔掉!」有人在祈禱,有人在咒罵,還有些人只是繼續數著。蛇看起來很難受;他堅持到最後,直到他們全都數到十,才將那盤成一團的蛇輕輕地放在地上,讓它溜進了自己的未來。
諾福克閉上了嘴巴。他從不解釋。
當他年齡很小,而他叔叔約翰為大人物當廚師的時候,他經常跑到朗伯斯的宮邸,因為那裡更可能填飽肚子。他總是在最靠近河邊的那個門口轉悠——當時莫頓還沒有修建那座氣派的大門——看著他們進進出出,詢問他們是誰,下一次再根據他們衣服的顏色以及畫在盾牌上的動物和其他東西來辨認他們。「別老站在那兒,」人們朝他喊道,「去找點兒活干。」
安妮迫切地想開始學希臘文。他在考慮由誰來教她最好,並詢問其他人的意見。他想找一個意氣相投的人,一個他可以在飯桌上交談的人,一個可以住在他家裡的年輕學者。對於給他兒子以及外甥們請的老師,他感到後悔,但眼下不想讓他們調換。那傢伙喜歡爭吵,當然,的確發生過一件不成體統的事情——由於他喜歡點支蠟燭在床上看書,不知道是哪個小子讓他的房間著了火。「不會是格利高里,對吧?」他當時說,心裏也一直這麼希望;那位老師似乎以為他拿這件事情當玩笑。而且他不斷地給他寄來一些他覺得已經付過的賬單;我需要一個家庭會計了,他想。
「你怎麼可能知道?我不一定就在我不該在的地方。你是打算走那枚卒呢,還只是摸一摸而已?」
「是嗎?我從小所受的教育不是這樣的。」
格蕾絲死在他的懷裡;她沒吃什麼苦,走得跟出生時一樣自然。他把她輕輕地放回到潮濕的床單上: 這個完美得令人無法置信的孩子,她的手指舒展著,像細嫩的白色樹葉。我從來都不了解她,他心裏想;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擁有她。想到某個平常的晚上,他的某種行為,他和麗茲不經思索地做過的某件事情,居然給了她生命,他一直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原來打算如果是男孩就叫亨利,是女孩就叫凱瑟琳,麗茲還說,這也是對你姐姐凱特表示敬意。但是一看到她躺在襁褓里,那麼漂亮,那麼十全十美,他就給她取了另一個名字,麗茲也表示同意。我們無法得到恩典。我們不配得到恩典。
在每一段歷史下面,都有另一段歷史。
坎佩吉奧紅衣主教從羅馬帶著阻攔的指令來到了這裏。阻攔和推遲。要竭盡全力,但避免做出評判。
1528年春: 和藹可親、不修邊幅的托馬斯·莫爾緩緩走過來。「正好是你,」他說,「托馬斯,托馬斯·克倫威爾。我正好想見你。」
托馬斯·莫爾認為這是蓄意的錯譯。他堅持要用「仁慈」。翻譯中出了一個錯,他就會把你關起來。如果你的希臘語說得不一樣,他會要了你的命。
「噓。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離開英格蘭已經不少於十二年。人們的變化讓他感到吃驚。他走的時候,他們都還年輕,現在卻是人到中年,要麼變得溫和,要麼變得急躁。當年身手矯捷的人如今又干又瘦。當年身材豐|滿的人則進一步發福。清秀的五官已經變得模糊,失去了稜角。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有些人他第一眼根本就認不出來。

她笑了起來,然後咬了咬嘴唇。「當然。他們當然會的。我在想些什麼呀?不管怎麼說,我很感激你,為你已經做出的事情。為今天上午的短暫的安寧……因為當他們在為你的事大喊大叫時,就不會為我的事大喊大叫。有朝一日,」她說,「安妮會希望跟你談談。她會派人去請你,而你會受寵若驚。她會派給你一件小差事,也可能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因此,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可以聽聽我的建議。轉過身去,走另一條路吧。」
「我妹妹說,這兒不是法國,我也不像瑪麗你這麼蠢。她知道我是亨利的情婦,也看到了我現在的下場。她從中吸取了教訓。」
「異教徒們的書,」克倫威爾說,「其實不關我的事。國外的異教徒會在國外得到處理。教會是世界性的。」
「當然。」
後來,他告訴她,「格蕾絲不是遲鈍,而是太小。」
「好呀,」紅衣主教說,「可你擅長的是解決實際問題,而我呢,身為一位教士,就得小心翼翼,不能主動建議我的國王開始一段有計劃的奸|情。」他把羽毛筆在桌上移來移去,又清理了一下紙張。「托馬斯,一旦你有機會……我該怎麼說呢?」
「我從來不記得我有那麼蠢過。」
國王多數時候都在波利歐,這座府邸位於埃塞克斯,是他不久前從托馬斯·博林爵士手裡買來的,他已經封博林為羅奇福德子爵。他成天都去打獵,風雨無阻。到了晚上,他就宴請賓客。薩福克公爵和諾福克公爵與他共進私人晚餐,新任的子爵也加入其中。薩福克公爵與國王是多年的朋友,如果國王說,給我編一對翅膀,好讓我能飛起來,他就會說,要什麼顏色?而諾福克公爵呢,當然是霍華德家族的首腦以及博林的大舅子: 他矮小而健壯,很會察言觀色,決不放過有利可圖之機。
「哦,是的!」她說,「是的,是的,是的,可是沒有任何人甚至想到這一點!以前沒有任何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有孩子。這你知道。我需要……」她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不讓它顫抖。「如果你見過我兒子……嗯,你以為我為什麼給他取名為亨利呢?國王原本會認他為子,就像他認了里奇蒙那樣,但是她不讓。他對她言聽計從。她想自己給他生個王子,所以不願讓我的兒子留在他的育兒室里。」
紅衣主教哈哈笑了,他推開座椅,他的影子與他本人一道站了起來。在火光映照下,那影子跳躍著。他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長,他的手就像上帝之手。
今年夏天,紅衣主教重新踏上旱地之後,他想起了那次航行。他等待著敵人來到身邊,等待著交手的開始。
有時別人會說,是嗎?——但想來想去,似乎也只能想起一個似乎特別謹慎的人;還有時會說,真的嗎?你的僕人克倫威爾?於是紅衣主教就會搖搖頭,說,不過當然,我會儘力補救。如果他砸了別人的窗戶,我們就馬上把裝玻璃的工人找來,出錢完事兒。至於那一個又一個被他糟蹋過的年輕女人……那些可憐的人啊,我就拿錢打發走她們……
「大人可以搬到您自己的教區呀。」
「我可從來沒有讓你哭過,對吧?」
「當然了,我順著陛下的目光觀察過,」紅衣主教說。他自顧自地點著頭。「他們現在很密切嗎?王後知道嗎?還是你也說不清?」
布魯圖是埃涅阿斯的曾孫,出生於義大利;他母親在生他時難產而死,而他父親則被他不慎用箭射死。他逃離出生地,在特洛伊成了一幫曾經身為奴隸的人的首領。他們一同乘船北上,變幻無常的海風和潮水將他們送到了阿爾比娜島的岸邊,就像三十三姐妹曾經被送到這裏一樣。上島后,他們被迫與歌革瑪各所率領的巨人作戰。巨人戰敗,他們的首領被扔進海里。
灰燼,光麵包。紅衣主教說,英格蘭一直是個痛苦的國家,是一個被排斥、被拋棄的民族的家園,這個民族在為自己的救贖而緩緩地努力,這個民族承受著上帝降臨的特殊苦難。如果英格蘭受到上帝的詛咒,或者中了某種邪惡的魔咒,那麼,這種詛咒或魔咒似乎一度被魅力四射的國王及其魅力四射的紅衣主教所破解。但那些魅力四射的黃金年代已經結束,在即將到來的冬天里,大海將會封凍;親眼見過的人將會終生難忘。
但此時此刻,他下樓來到廚房,想看看他們在準備什麼拿手好戲,好贏得法國特使的好感。他們已經做好聖保羅教堂的甜面模型上的尖塔,但製作十字架和上面的小球時卻遇到了麻煩。他說,「用杏仁蛋白軟糖做些小獅子吧——紅衣主教想要。」
「絲毫沒有。但是您要我留心目前的事態,所以,我想充分了解情況。」
「你以為自己的觀點很有創意嗎?」他陰沉著臉說,「不過在這一點上,也算是吧,比爾尼神父。如果你以為在這些事情上教皇會歡迎你的建議。」
「從他們告訴我的情況來看,他們已經在證人面前發了誓。所以說,誓言怎麼能收回呢?」
「哦……」她的一隻手像扇子似的給自己扇著。「他說,紅衣主教呀,教皇使節呀,只要我們這兒有紅衣主教,英格蘭就絕對不會有開心的時候。他說約克紅衣主教在洗劫貴族家庭,他說他恨不得一手遮天,而讓那些貴族像小學生一樣匍匐上前挨鞭子。不過我說的這些你不必在意……」
「我真是想不明白,」他說,「怎麼能夠這樣,雖然所有的人都自以為了解國王的好惡,國王到頭來卻處處碰壁。」處處受到阻撓: 感到憤怒和沮喪。他挑選了安妮小姐來讓自己開心,當他拋開舊妻,迎進新人後,安妮小姐卻拒絕跟他上床。她怎麼能拒絕呢?誰也無從知道。
十八歲時,愛德華奪取了王國,他做出此舉是因為得到了一個徵兆。他的部隊屢屢受阻,十分厭戰,時值上帝最黑暗的年月里的最黑暗的時候,他剛剛聽到一個本該讓他崩潰的消息: 他的父親和最小的弟弟被蘭卡斯特王朝的軍隊俘獲、羞辱並最終殺害。當時是聖燭節;他與他的將軍們一起擠在帳篷里,為被殺害的靈魂祈禱。聖伯拉修節到了: 二月三日,黑暗而冰冷。上午十點鐘,天上出現了三顆太陽: 三個模糊的銀盤,在迷濛中隱隱地閃爍。它們的光環罩在悲傷的戰地上,罩在威爾士邊境濕漉漉的森林上空,罩在他的士氣低落、軍餉未付的隊伍身上。他的下屬跪在凍地上祈禱。他的騎士在朝天跪拜。他的全部生命長出了翅膀,飛向高空。在那片金色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別人都看不見時,他卻能看見: 而這正是身為王者的意義所在。在莫提瑪十字一役,他俘獲了一位歐文·都鐸。他在赫里福集市上將他斬首,並將他的頭顱掛在集市的十字架上腐爛。一個不知名的女人端來一盆水,洗凈被斬下的頭顱;她梳理著那濺滿鮮血的頭髮。
那會成為一個多麼不尋常的政體呀。國王與教皇——同時也是他的大法官——共進晚餐……國王是不是得給他遞餐巾,得先招待他?
「他在記錄這次談話嗎?」
他跳了起來,假裝後悔不迭。伯爵和紅衣主教似乎在走廊里談了很久;接著,他們喝了一杯酒。肯定是某種烈酒。卡文迪什說,伯爵「嗵嗵嗵」地從走廊上過來,然後坐在一張僕役們常常坐在那兒待命的凳子上。他叫他的繼承人站到他面前,當著僕人們的面狠狠地訓了他一頓。
「軍人也有希望上天堂。」
大家都知道,莫爾的衣服裏面穿著一件馬毛短上衣。他用有些神職人員使用的那種小鞭子抽打自己。托馬斯·克倫威爾心裏所想的是,有人在製造這些日常折磨的工具。有人把馬毛簡單地梳成一束束的系好,切下鈍端,知道其目的在於扎進皮膚,形成流血的傷口。干這個的是僧侶們嗎?他們滿懷正義感地又系又切的,想到會給那些不知名的人帶來的痛苦,禁不住暗自發笑?單純的鄉民們製造帶有上蠟的結的連枷,得到了報酬嗎?是怎樣付酬——按打計算嗎?在冬天漫長的幾個月里,這會讓農場工人有活可幹嗎?當那些製造者用誠實的勞動所換來的錢交到他們手中時,他們是否想到將拿起這種產品的手?
就在羅馬假日開始之前,費希爾主教在法庭上說,沒有任何力量——不管是人力還是神力——能夠解除國王和王后的婚姻。如果他想給費希爾上一課的話,那就是教他不要信口說大話。他了解法律能夠做些什麼,其實跟費希爾所想的不一樣。
這又怎麼可能,既然家裡的土地是在北部?說這話毫無意義——事實上,從沃爾特的拳頭裡吸取教訓是最快的方式。「但是難道沒有錢嗎?」他會追問,「錢都去哪兒了?」
沒過多久,他聽說安妮成了她姐姐的兒子亨利·凱里的監護人。他心裏想,不知道她是打算毒死他,還是吃掉他。
他跟他說起了麗茲·維基斯,因而也承認他早已回到英格蘭,在這裏娶妻生子。「給自己撈了個有錢的寡婦,」沃爾特嘲笑道,「我想,這比回來看我更重要。一定是的。我想,你大概以為我死了。律師,對吧?你一貫都很多話。摑你嘴巴都止不住。」
她真是個不尋常的女人,托馬斯·克倫威爾用西班牙語自言自語道。
把自己的律師包括進去未免奇怪;但話說回來,律師乾的也全是奇怪的事情。「我們兜了一圈又回來了,」他說。
紅衣主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他說:「置身於言不由衷的法國人中間,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呢?」
「我想別的人知道,大人。因為他們僱用了魔法師,好把它抄錄下來。」
誰在為凱瑟琳當顧問呢?是羅切斯特主教約翰·費希爾。「你知道那傢伙讓我受不了的是什麼嗎?」紅衣主教說,「他一身的皮包骨。我討厭你那位瘦骨嶙峋的教士。這讓我們其他的人顯得很難看。顯得……滿身是肉。」
當夏天的病疫捲土重來時,他對茉茜和喬安說,我們是九_九_藏_書不是該把孩子們送走?
事情雖然鬧得沸沸揚揚,最後卻不了了之。也許是瑪麗弄錯了,還可能是有人蓄意編造;天知道,那家人是自作自受。也許她的確懷了孕,但孩子沒保住。風波漸漸平息,沒有定論。沒有孩子。就像紅衣主教的那些不可思議的童話里所說的,自然本身很怪異,女人都是蛇,想出現就出現,想消失就消失。
「哦,我不這麼想,」卡文迪什顯得愕然,「你不可能長期這麼干。」
他交給她去決定。女兒們呆在家裡。這是個錯誤的決定。茉茜在她們的房門外掛出了汗熱病的標誌。她說,怎麼會成這樣的呢?我們洗呀,刷呀,地板也擦得乾乾淨淨,我想整個倫敦城都找不出哪一家比我們家更乾淨。我們也祈禱了。我從來沒有見到哪個孩子像安妮那樣祈禱。她祈禱的樣子就像是準備上戰場似的。
「啊,但是女人,你瞧。女人讀聖經,這是另一個受到爭論的問題。她知道馬丁教友是怎麼看待女人的地位的嗎?他說,如果我們的妻子或女兒在分娩時死去,我們不應該悲哀,因為她只是在履行上帝賦予她的職責。馬丁教友很嚴厲,很難以對付。不過也許她並不是個讀聖經的女人。這也許是對她的誹謗。也許她只是對神父們失去了耐心。但願她不要把自己的難題都怪到我的頭上。不要怪罪我太多。」
最先病倒的是安妮。茉茜和喬安大聲呼喚她,搖晃著她,不讓她睡著,因為她們說,一旦睡著就會死去。但疾病的力量比她們的更大,她躺在枕頭上,精疲力竭,艱難地呼吸著,越來越深地陷入漆黑的寂靜之中,只有她的手還在動,手指時而握緊,時而放鬆。他把那隻手握在自己的手裡,想讓它安靜下來,可它卻像迫不及待地想要打仗的戰士的手。
「現在讓我見見麗茲,」他說。
他說,「我喜歡你記得清清楚楚。你當時把它們都記下來了嗎?還是你獲得了某種許可?」
所以,托馬斯,他說,一旦知道國王得到了安妮,你就馬上給我送信。只有從你這兒聽到我才相信。你怎麼知道到了這一步?我想你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如果你沒有這種榮幸怎麼辦?這倒也是。真希望我早些舉薦了你;我早該利用好機會的。
他得走了。他還有事情要做。
他幾乎不需要打聽在剛剛過去的夏天所使用的策略。紅衣主教答應幫忙資助一支法國軍隊,該隊伍將開往義大利,設法把皇帝趕出去。而與此同時,不僅失去了梵蒂岡以及教皇領地,而且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美第奇親友被趕出佛羅倫薩的教皇,則會對亨利國王感激不盡。不過,說到與法國恢復長期邦交——他,克倫威爾,與他城裡的朋友一樣心存懷疑。如果你到過巴黎或魯昂的街上,看到一位母親用手拽著自己的孩子,口裡說,「別嚎了,否則我找個英國人來治你,」你就很容易相信,兩國之間的任何協議都只是一種形式,為時不會長久。英國人一旦離開自己的島國,就展現出巨大的破壞才能,為此他們永遠不會得到原諒。英國軍隊所過之處,總是一片狼藉。他們彷彿是有系統地做出有悖于騎士規範的所有行為,並違犯所有的戰爭法。打仗不算什麼;留下印記的是他們在打仗間隙的所作所為。他們行軍途中對方圓四十英里的地方搶掠姦淫。他們燒毀田中的作物,還連人帶房一起焚燒。他們接受錢物的賄賂,如果在某地紮營,就讓當地民眾為沒有被騷擾的每一天進行補償。他們殺死神父,將他們扒光衣服吊在集市上。就像異教徒一般,他們對教堂大肆洗劫,將聖杯裝進行李,用寶貴的書籍生火做飯;他們毀掉文物,將祭壇清洗一空。他們找到死者的親屬,要活人為死者付贖金;如果活人無力支付,他們就在別人的眼皮底下焚燒屍體,沒有儀式,沒有任何祈禱,就像處理病牛的屍體一樣處理這些死者。
每當他回到帕特尼,他父親就說,我的天啊,你都去哪兒了: 除非他在裡屋,正在哪位后媽的身上忙乎。有些后媽呆的時間太短,等他回家時,他父親已經跟她們告吹,將她們趕了出去,但凱特和貝特會跟他說起她們,一邊樂得大笑。有一次,他身上又臟又濕地回來,當天的后媽說,「這是誰家的孩子?」還想把他踢到院子里。
「在這個府上以及其他的地方,有人願意出大本錢來了解你在義大利學到的一切。」
「看在耶穌的份上,夥計,」他說,「別以為紅衣主教走了,你就可以從洞里爬出來了。因為倫敦主教現在已經騰出手來,更不用說我們在切爾西的那位朋友了。」
「早知道是這樣,我也會讓人抄錄下來。我還會給你一份。」
不過,當終於迎來新的一年時,紅衣主教說,托馬斯,我該給你什麼樣的新年禮物呢?他說,「把小比爾尼給我吧。」不等紅衣主教回答,他又接著說,「大人,他已經在塔里關了一年。倫敦塔會讓所有的人感到恐懼,而比爾尼膽子很小,身體瘦弱,而且我擔心他們對他很嚴厲,大人,您還記得薩姆納和克勒克以及他們是怎麼死的。大人,動用您的權力,寫寫信,必要的話向國王請求。放了他吧。」
他抬手掩住自己的笑意。一時間,喬安似乎不那麼令人擔心了。「把帽子戴上,」他溫和地說。
「您瞧,大人,」他說,一邊使出外交家的慣技,讓聲音抑揚頓挫: 他很坦率,他是個通世故的人,而他的笑容則說,得了沃爾西,得了沃爾西,你也是個通世故的人。「他們還年輕。」他做了一個手勢,旨在表明自己的坦率。「她吸引了那孩子的目光。這很自然。我已經跟她說過了。她知道不能這樣下去。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沒有指望聽明白。他也從來沒指望比現在說得更明白。他已經將整部《新約》熟記於心,但是找一段經文吧: 找一段適合於眼下的經文。
他想起了早上的情景: 那潮濕的床單,她潮濕的額頭。他在心裏說,麗茲,你沒有反抗嗎?如果我知道死神來了,我會抓住他,揍扁他的腦袋;我會把他釘在牆上。
她了解那些需要;有生以來第一次,她不想滿足他那些需要。
「他們會殺了你的,」他說。

「一旦你有機會接近國王,一旦你發現,也許在我走了之後……」談論死亡並不容易,就算你已經安排好後事。沃爾西無法想象一個沒有沃爾西的世界。「哦,好了。你知道,我很願意向他舉薦你,決不會阻攔你,可問題是……」
「為什麼?」雷夫顯得很不解,「為什麼是現在呢?紅衣主教會需要您的。」
「過來見我,」公爵說。
他很想把發生的事情跟誰說一說。可是他無人可說,於是告訴了雷夫。「我看是您想象出來的,」雷夫表情嚴肅地說。乍一聽說那顆心裏的首字母的故事,他睜大了淺色的眼睛,不過絲毫都沒有笑。他只是對求婚之事難以置信。「她肯定有別的意圖。」
他說,要了解阿爾比恩,你就必須返回到人們對阿爾比恩有所了解之前。必須返回到凱撒軍團到來之前,返回到久遠以前的年代,當時,在有朝一日將建成倫敦城的土地上,巨獸和巨人的屍骨還隨處可見。你必須返回到新特洛伊,新耶路撒冷,了解那時的國王所犯下的罪孽——他們騎在馬上打著亞瑟的破旗,或者娶了來自海里或從蛋里孵出來的身上有鱗和鰭或羽毛的女人;相比之下,他說,與安妮的婚姻就不那麼異乎尋常了。這都是些古老的故事,他說,但是我們得記住,有些人還真的相信。
他原以為瑪麗並不認識他。她一隻手撐住牆板喘息著,另一隻手扶在他肩上,彷彿他也是牆壁的一部分。瑪麗還是非常迷人;皮膚白皙,五官秀美。「今天早上,」她說,「我舅舅。我舅舅諾福克。他為你大發雷霆。我問我妹妹,那可怕的傢伙是什麼人,她說——」
他們翻了翻眼睛,說,難道沒完沒了了嗎?
「哦,我明白了,是演戲吧?你當紅衣主教。我覺得演不了。」
調查委員會正準備解散,讓事情得到進一步的考慮時,從羅馬傳來了消息: 由於連續幾個月沒有發放軍餉,皇帝的西班牙和德國軍隊在聖城橫衝直闖犒勞自己,他們搶劫財寶,砸毀藝術品。他們怪模怪樣地穿著偷來的衣服,隨意姦淫羅馬的婦人和處|女。他們將雕像和修女打翻在地,讓他們的腦袋撞擊地面。有位普通士兵偷走了刺中基督肋部的長矛的矛頭,並將它安在自己的殺人武器的柄上。他的戰友挖開了古墓,掏出死者的骨灰,讓它隨風飄走。台伯河上滿是新的屍體,被刺身亡或窒息而死的人拍擊著河岸。最令人痛苦的消息是教皇已經被俘。由於年輕的查理皇帝在名義上統領這些軍隊,同時可能宣布掌權並利用這種形勢,亨利國王的婚姻訴訟被擱置下來。查理是凱瑟琳的外甥,克雷芒教皇只要控制在皇帝的手裡,對英格蘭使節呈上的任何請求,他就不可能持於國王有利的看法。
「如果他不想回他的老師那兒,我可以送他去安特衛普,到我的朋友斯蒂芬·沃恩那兒。」
「這種事知道就行。不要去說。」
到了十月,他的兩位姐姐以及茉茜和喬安拿出他亡妻的衣服,將它們細緻地剪成新的式樣。沒有任何浪費。每一小塊好布都改成了別的東西。
大家不禁笑了,但馬上藏起笑容。他們會心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格利高里說,這有什麼好笑的?你不能娶你妻子的姐姐,對吧?他與幾位表兄弟——貝特的兒子克里斯托弗和威爾,凱特的兒子理查德和沃爾特——走到一個角落,說起了悄悄話。他們幹嗎給那孩子取名為沃爾特?難道需要有人提醒他們,別忘了他們那位死後還躲在附近的父親,需要有人提醒他們不要太快樂?一家人從來沒有相聚過,但是他感謝上帝,沃爾特再也不會跟他們在一起了。他告訴自己對父親應該寬容一些,但他的寬容只能限於花錢為他的靈魂做彌撒。
紅衣主教疲倦地說,我從來沒有偏袒法國人,也沒有偏袒皇帝: 我偏袒的是和平。我沒有阻止她見西班牙大使,只是提了一個很合理的要求,讓她不要單獨見他,以便我能了解他跟她說的有哪些是含沙射影和不實之詞。她宮裡的女侍都是英國的淑女,她們有權侍候自己的王后;她在英格蘭已經快三十年了,難道還只肯用西班牙人嗎?至於把她從國王的身邊趕走,我怎麼可能呢?多少年來,他掛在嘴上的話就是「王后必須了解這個」,以及「凱瑟琳會很高興聽到這個,我們必須馬上去她那兒。」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比她更了解她丈夫的需要。
「博林不是很有錢,」他說,「我去把他找來。幫他算算賬。貸方是多少,借方是多少。」
「別出聲,」麗茲說,「聽聽房子的聲音。」
由於凱瑟琳不在,庭審便成了一場低級的娛樂活動。什魯斯伯里伯爵出庭了,他曾經在博斯沃思與老國王交戰過。他回憶起自己早年的新婚之夜,他當時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跟亞瑟王子一樣;以前從來沒有過女人,他說,但還是對他的新娘盡了丈夫的本分。在亞瑟的新婚之夜,他和牛津伯爵一起將王子送往凱瑟琳的房間。是的,多塞特侯爵說,我當時也在場;凱瑟琳躺在床上,蓋著被單,王子上了床,睡到了她的身邊。「誰也不願發誓說陪著他們上了床,」雷夫小聲說道,「不過我感到納悶,他們怎麼沒有找到這種人。」
「你肯定嗎?」
「那麼告訴我,」卡文迪什說,「我們哪兒做錯了?我來告訴你。自始至終,我們都被誤導了,不僅是紅衣主教,年輕的哈里·珀西,他父親,還有你和我——因為,當國王說,安妮小姐不能嫁給諾森伯蘭時,我想,我想,國王就已經盯上她了,已經很久很久了。」
凱瑟琳與國王(就世人所知)曾經六次有望得到一位繼承人。「我還記得冬天出生的那個孩子,」沃爾西說,「我猜想,托馬斯,你當時還沒有回到英格蘭。王后突然發生陣痛,王子提前降生了,正好是在新年開始之際。他出生不到一小時的時候,我把他抱在懷裡,窗外飄著雨夾雪,室內爐火通明,三點鐘天色就暗了下來,那天晚上鳥獸的腳印被雪覆蓋,舊世界的印跡被徹底清除,我們所有的痛苦煙消雲散。我們稱他為『新年王子』。我們說,他會是最富有、最漂亮、最受擁戴的人。倫敦城燈火輝煌,全城慶祝……他度過了五十二天,我計算著每一個日子。我想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我們的國王可能會——我不是說會是個更好的國王,因為這不大可能——但會是一位心滿意足的基督徒。」
有人說,都鐸王朝超越了這段既血腥又混亂的歷史: 他們經由聖海倫娜之子康斯坦丁一系而成為布魯圖的後裔,而聖海倫娜是英國人。至高無上的不列顛國王亞瑟是康斯坦丁的孫子。他娶了三個女人,都叫格溫娜維爾,他的墳墓在格拉斯頓伯里,不過你得明白,他並沒有真的死去,而只是在等待著捲土重來。
但儘管如此,問題是教會不能拆散既成的婚姻,或者讓孩子為父母所棄。如果特許狀存在技術上的漏洞,或任何其他方面的漏洞,為什麼不能用一紙新文來彌補呢?克雷芒教皇也許會這麼想,沃爾西說。
「但是,愛德華國王所娶的女人——她不是卡斯提爾王位的繼承人嗎?那個王國很古老,幾乎被人淡忘了吧?」
傳來了輕輕的說話聲。外面陽光明媚。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睡著,但一旦睡著,麗茲·維基斯就會回來,快樂而忙碌,等他醒來后,就不得不再一次感受失去她的痛苦。
他跪在他的面前。沃爾西抬起手,但接著,像是忘了要幹什麼似的,讓手懸在半空。他說,「托馬斯,我還沒有準備好去見上帝。」
「學習法律。」
沃爾西聽到這裏笑了;倒不是因為提到了地獄,而是因為證實了他的大致判斷。「這麼說,誰要是攻擊年輕的克倫威爾,就直接下火坑了?」
他能想象自己在說,「各種各樣的事兒,」並說了出來。
當汗熱病在1528年的這個夏天捲土重來時,人們又像去年那樣說,只要不去想它,你就不會得病。但怎麼可能不想呢?他把幾個小姑娘送出了倫敦;先安置在斯特普尼的家裡,後來送得更遠。這一次宮廷里有人傳染。亨利從一個狩獵營地轉到另一個狩獵營地,想躲過疫病。安妮被送到了赫弗。汗熱病是在那兒的博林家裡爆發的,那位小姐的父親最先病倒。他活了下來;她姐姐瑪麗的丈夫死了。安妮也病了,但據說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已經痊癒。不過,還是可能毀掉女人的容貌。你不知道該為什麼樣的結果而祈禱,他對紅衣主教說。
十二點半時,她說,告訴托馬斯照顧好孩子們。接著還說了什麼?她說頭很痛。但是沒給我留什麼話嗎?一句也沒有嗎?沒有;她說她很渴。再沒有說別的。不過話說回來,麗茲一向都話語不多。
外面在下雨,安妮·克倫威爾坐在他旁邊,正在自己的練習本里學寫拉丁文。到聖約翰節時,她學會了所有的普通動詞。她比她哥哥學得快,他告訴了她這一點。「讓我看看,」他說,一邊伸手接過她的本子。他發現她把自己的名字寫了一遍又一遍,「安妮·克倫威爾,安妮·克倫威爾……」
他說起當時的憂慮,關於再次爆發內戰的恐慌。凱瑟琳三歲時起,就締結了婚約,她被封為「威爾士王妃」,將嫁往英格蘭;但是,在讓她從科倫那啟程之前,她的家人索取了一項血和肉的代價。他們要求亨利注意金雀花的主要繼承人——愛德華國王以及邪惡的理查國王的侄子,還是個十歲的孩子時起,他就被亨利關在塔里。為緩解壓力,亨利國王做出了讓步;時年二十四歲的白玫瑰得以出來重見天日,以便將他斬首。但總是有另外的白玫瑰;金雀花一系的白玫瑰,雖然並非未受關注。總是會需要殺更多的人;我想,人們肯定有這種嗜好,紅衣主教說,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這樣,處決人時我總是覺得難受。我為那些早已死去的人祈禱。有時,我甚至為邪惡的理查國王祈禱,儘管托馬斯·莫爾告訴我他正在承受地獄的大火。
「你幹嗎要那樣?」

沃爾西不留情面地說,「我沒有問你,在這件事情上,你是否諮詢過你們霍華德家親戚的意見。我不想覺得,你是經過了他們的同意才使出了這一招。如果我聽說諾福克公爵早就知情的話,我會很遺憾的: 哦,甚至會非常遺憾。所以,不要讓我聽到,好嗎?去讓你的親戚提些的建議。趁著巴特勒家還沒有聽到那些風言風語說她行為不檢前趕緊把她嫁到愛爾蘭去。倒不是說我會主動提起。但宮廷里的閑話的確很多。」
「告訴你吧,就算要赴湯蹈火,他們也會結婚的。他們已經發過誓。安妮說她一定要得到他,她才不管凱瑟琳或所有的西班牙人是不是在海上並且淹死。只要是亨利想要的,他就一定會得到,而只要是安妮想要的,她也一定會得到,我可以這麼說,因為我了解他們兩人,還有誰比我更了解呢?」她的眼神柔和起來,淚水盈眶。「正因為這樣,」她說,「我才想念威廉·凱里,因為現在她成了一切,而我則像殘羹剩飯一般在晚餐後會被掃地出門。我既然沒有了丈夫,他們就可以對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父親說我是一張要吃飯的嘴,而我舅舅諾福克則說我是婊子。」
他回到家,跟麗茲談起斗狗的比喻。她也覺得十分貼切。他沒有跟她提及偶爾的魅力,也許只有紅衣主教才能發現這一點。
「只是女人們的議論。那些做絲繡的女人。還有布商們的妻子。」他笑眯眯地等待著。「我敢肯定,您對這些沒興趣。」
在朗伯斯時,他常常跟在管理員的身後,他們說出一個數字,他就記在心裏;於是大家說,如果你沒有時間寫下來,就告訴約翰的侄子好了。對於訂購的任何東西,他只要朝袋子看過一眼,就會提醒他叔叔檢查一下,看是否缺斤少兩。
茉茜走在他前面進了孩子們的房間。把格蕾絲放上床時,她還在熟睡。安妮在哭,但是在無聲地哭。我陪她們坐一會兒,茉茜說: 但是他說,「還是我來吧。」他等在那裡,直到安妮不再流淚,她的手在他手裡放鬆下來。
「去懷特島看看。把威廉·托馬斯爵士也給我帶來,我想你可以在卡馬森找到他——他年紀大了,所以,交待你的人動作慢一點。」
「這麼說,你年輕時是個惡棍,」紅衣主教說,「這不算什麼。」他沉思著。「那個攻擊你的臟傢伙……從事的其實不是聖職?」
「為什麼說當然?」
「如果他繼承了爵位,就會徹底毀了他高貴的家族——他將是最後一任諾森伯蘭伯爵。不過『讚美上帝』,他說,『我還有別的兒子……』說完,他『嗵嗵嗵』地走了。那孩子留在那兒痛哭。他全身心放在安妮小姐身上。但紅衣主教讓他娶了瑪麗·塔爾波特,現在他們就像聖灰星期三的黎明一樣痛苦。而安妮小姐則說——我們當時都哈哈大笑——她說,任何能讓紅衣主教大人感到不快的事,她都願意去做。你能想象我們笑得多麼厲害嗎?一個面色蒼白的小丫頭,原諒我,一位騎士的女兒,居然威脅紅衣主教大人!因為得不到一位伯爵,她的鼻子都氣歪了!但是我們無法知道她會怎樣步步高升。」
「那麼,你一直在幹些什麼?」
這是他的一段好時光: 每天都能打一場勝仗。「看來,你還在效忠你的希伯來上帝,」托馬斯·莫爾爵士說,「我是說,你的高利貸偶像。」但是,當受全歐洲尊敬的學者莫爾在切爾西醒來,即將用拉丁文晨禱時,他醒來去朝見的則是一位說著流利的市場行話的創造者;當莫爾準備開始一頓自我鞭笞時,他和雷夫正奔往朗伯德街去了解當天的匯率。不完全是奔跑;有一處舊傷拖累了他,有時累了之後,他的一隻腳會向內轉,彷彿正朝他自己走回來。有人說,這是在凱撒·博基亞手下戰鬥了一個夏天所留下來的傷。他喜歡別人編排的關於他的故事。但凱撒現在在哪兒?他已經死了。
「但掐人呢,這是什麼意圖?」

像針尖刺進帆布一般,她飛快地扭頭看他。「他不是僧侶,幹嗎要怕你?」接著,她的語氣有所緩和。「托馬斯,他怎麼會怕你呢?你是一位和藹的父親;事實上,我都覺得你太和藹了。」
他拿出一條亞麻毛巾,從他臉上輕輕擦去一路旅行的痕迹。他擦擦他的頭。雷夫的頭髮一束束地豎了起來。麗茲走了進來。「天啊: 這是孩子還是刺蝟?」雷夫朝她轉過臉去。他微微一笑,站在那兒睡著了。
「四次。」他笑了。這是真正的笑容。讓他的眼角堆起了皺紋。「為你祈禱,托馬斯,」說完,他慢慢地走了。
「如果我是凱瑟琳,我會把針留在裏面,」他說。
每當他父親說,我討厭看到你,他就離開帕特尼去朗伯斯。每當約翰叔叔說,我們這一周幫手很多,魔鬼會為遊手好閒的人找事兒做,他就動身回帕特尼。有時他會得到一個禮物帶回家。有時是一對腿被綁在一起、張著紅喙的鴿子。他沿河岸走著,一邊在頭頂揮舞著鴿子,使它們顯得像在飛翔一般,直到有人朝他喊叫,住手!他做任何事情,總是會惹得別人喊叫。約翰說,你調皮搗蛋,動不動就跟人頂嘴,總是出現在你不該出現的地方,都讓人見怪不怪了!
他們的主人從法國回來之後,脾氣一直不好。讓他抱怨的不只是公開的失敗,還因為幕後見不得人的把戲。有人印發諷刺和詆毀他的材料,他剛剛將它們全部買下,新的一批就在街上出現。法國的所有竊賊似乎都朝他的行李車湧來;在貢比涅時,儘管他派人日夜守衛著他的金器,還是發現有個小男孩在後樓梯溜上溜下,將盤子偷給一個訓練過他的大盜。
這一天里其餘的事情不值一提。他原本可以早點回家,但因為安排了一次會面,他要去德國商站斯蒂爾亞德見一個從羅斯托克來的人,那人帶了一位來自斯德丁的朋友,願意教他一點波蘭語。
秋天來了。格利高里要回到他的老師那兒;他看得出他不情不願,儘管他對格利高里的了解其實很少。「怎麼了?」他說,「有什麼問題嗎?」孩子不肯說。跟別人在一起,他總是開朗活潑,但在他父親面前,他卻戒備而禮貌,彷彿要在兩人之間保持正式的距離。他對喬安說,「格利高里是害怕我嗎?」
1527年: 紅衣主教剛從法國回來,就馬上開始籌備宴會。法國大使將會出席,以便將協議確定下來。他說,款待這些先生要用最好的東西。
當然。你會那樣的,她說。
博林仍然面帶微笑。他是個沉著而身材修長的人;他身上每一塊訓練有素的肌肉都得做出努力,才能保持他臉上的笑容。
紅衣主教得到過報告: 瑪麗·博林的孩子是個健康的男孩,長著一頭金紅色的頭髮,胃口很好。她還有個女兒,年齡稍大一點。不過在這種環境下,女兒不太令人關注。他說,「你兒子現在多大了,凱里夫人?」
「只是些傳聞。我不想誤導大人。」
紅衣主教垂著頭,蹙眉望著桌上的文件;他拖延著,捱過那艱難的一刻,重新開口時,他的語氣平靜而輕鬆,就像晚飯後在講些趣聞軼事。「我小時候,我父親有位朋友——其實是顧客——他的臉膛很紅。」他碰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解釋著,「跟這個……一樣紅。他叫瑞威爾,麥爾斯·瑞威爾。」他的手滑到一旁停住,手掌朝下擱在發暗的緞子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以為……儘管我敢說他是個誠實的市民,喜歡喝點兒萊茵白葡萄酒……我總是以為他喝人血。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由於從我的保姆那兒聽到的什麼故事,也可能是從別的哪個傻孩子那兒聽到的……後來,我父親的學徒都知道了——只是因為我很蠢,又哭又鬧的——他們常常大喊,『瑞威爾來喝血了,快跑,托馬斯·沃爾西……』我總是撒腿就跑,像被惡魔追趕似的。一氣跑到集市的另一頭。我都納悶自己居然沒有被貨車撞倒。我總是狂奔,從不回頭。即使到了今天,」他說——他從桌上拿起一枚火漆印章,翻過來,翻過去,又放下——「即使到了今天,每當看到金髮、紅臉膛的人……比如說,薩福克公爵……我都很想哭一場。」他頓了片刻,視線也停止不動。「所以,托馬斯……一位教士難道只要是一起身,你就認為他是來喝你的血嗎?」他再一次拿起印章,在手裡轉動著;他移開目光,開始玩起文字遊戲。「主教會讓你緊張嗎?教區執事會讓你惶恐嗎?執事會讓你不安嗎?」
開始時,沒有任何聲音。接著,木頭嘎吱輕響,在緩緩呼吸。煙囪里,有築巢的鳥兒在走動。一陣微風從河面吹來,輕輕地搖動著樹梢。他們能想象孩子們睡在其他的房間里,聽得到他們的呼吸。「上床吧,」他說。
「孩子吧。我現在知道怎麼做了。」
「托馬斯,從現在開始,城裡有任何傳聞,」他摸了摸緞子衣服,「就馬上來向我彙報。別管是怎麼傳出來的。讓我來操心好了。而且我保證永遠不會襲擊你。真的。」
對寡婦來說並不素淡,他心裏說。這個念頭可能表現在他的臉上,因為瑪麗說,「是呀,你瞧。威廉·凱里不在了。」
他問神父,他的大女兒下葬時,能否帶上那個練習本,練習本上寫有她的名字: 安妮·克倫威爾。神父說,這種事情他聞所未聞。他太疲憊,太憤怒,因而懶得反駁。
莫爾的第一任妻子死後,屍骨還未寒,她的繼任者就進了家門。莫爾原本會成為神父,但是,人的肉體將容易造成麻煩的需求向他呼籲。莫爾不想成為不稱職的神父,因此成了一位丈夫。他愛上了一個十六歲的姑娘,但她十七歲的姐姐尚未出嫁;他娶了姐姐,以免她的自尊受到傷害。他並不愛她;她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他希望這種情形能得到改善,但看來沒有如願。他要她背誦佈道文,但她牢騷滿腹,頑固地堅持著自己的無知;他把她送到她父親家裡,她父親建議揍她一頓,她嚇壞了,發誓再也不會抱怨。「她的確再也沒有抱怨了,」莫爾總是說,「不過也沒有學會任何佈道文。」莫爾似乎對這種協商很滿意: 從各方面保住了榮譽。那個冥頑不化的女人給他生了孩子,當她二十四歲那年去世時,他娶了一位城裡的寡婦,年紀不小,頑固的性格也頗有了年頭: 又是一個不會認字的女人。就是這樣: 如果你放任自己,一定要找個女人一起生活,那麼,為了你的靈魂起見,你應該找一個你真正不喜歡的女人。
紅衣主教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來告訴你好了。我會把他父親從邊境召回來,如果那個浪子跟他父親作對,他就會被徹底剝奪繼承權。伯爵還有其他的兒子,他們更有出息。如果你不想讓跟巴特勒家的婚姻取消,不想讓你的寶貝女兒在蘇塞克斯嫁不出去孤獨終老並要你為她的後半輩子提供食宿,你就會再也不提什麼誓言,或者證人——那些證人是誰呀?我知道一些證人,當我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從來不會露面。所以,再也不要讓我聽到這一套。誓言。證人。契約。我的老天!」
九*九*藏*書根·威廉斯一年一年地老了。今天,他尤其顯得瘦小、蒼白和疲憊,他抓住他的胳膊,說,「為什麼讓好人都走了?哦,這是為什麼?」接著,他又說,「我知道你跟她生活得很快樂,托馬斯。」
他在黑暗中觀察著;他覺得博林是他所見過的最冷酷、最圓滑的人。
在攻擊路德的小冊子中,莫爾稱那位德國人為臭大糞。他說他的嘴巴就像世界的肛|門。你不會想到這種話會出自托馬斯·莫爾,但事實卻是如此。只有他才使拉丁文變得這麼粗俗。
麗茲喃喃道,「我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她聽到了心跳聲,便從他懷裡挪開,翻了個身,伸出一條胳膊;他心裏想,不知道她會夢見什麼。他毫無睡意地躺在那裡,尋思著。愛德華所做的一切,不管是打仗,還是征服,都是依賴美第奇家族的經濟支持;他們的信用證比徵兆和奇迹更為重要。如果像許多人所說,愛德華國王不是他父親的兒子,不是約克公爵之子;如果像許多人堅信的那樣,愛德華國王是他母親與一位普通的英國士兵——一位名叫伯雷波恩的弓箭手——所生;那麼,如果愛德華娶了一位蛇女,他們的後代就會……他腦海里想到的是「不可靠」這個詞。如果要相信所有這些古老的故事,有些人也要我們記住一定得相信,那麼,我們的國王就既是弓箭手的私生子,又是隱藏的蛇的後代,還有威爾士人的血統,不管是哪種身份,他都受惠于義大利銀行……漸漸地,他也進入了夢鄉。他不再在算賬;鬼怪的世界飄了進來,取代了一頁頁的數字。紅衣主教說,總是要儘力了解別人衣服裏面穿的是什麼,因為裏面不僅僅是皮膚。在國王身上徹底查一查,你就會找到他的帶鱗的祖先: 找到他那溫暖、結實、蛇一般的肉體。
紅衣主教收回手臂。他的影子搖曳著。它搖曳著,然後靜止下來。他站定不動。牆壁記錄著他呼吸的動作。他垂著頭。在一道光環里,他似乎頓了片刻,研究著自己空空的手。他張開手指,張開那隻火光映照著的大手。他把手平放在桌子上。它消失了,被綢緞布掩住。他重新坐下。低著頭;面孔半明半暗。
克雷芒身體康復的消息傳來時,紅衣主教沒有說,失去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只是說,托馬斯,我們下一步怎麼辦?我們得讓使節法庭開庭了,再也不能耽擱了。他說,「去幫我把一個叫安東尼·博恩斯的人找來。」

他搖搖頭。「如果你今天看到薩福克沖我發脾氣的樣子就知道了。他,還有諾福克,托馬斯·博林,托馬斯·達西大人,他們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刻,期待著我的庭審的失敗,而且我聽說他們在編一本書,裏面有很多篇文章,他們在編出各種罪狀,說我如何削減貴族的勢力等等——他們在編一本書,書名叫——他們會用什麼書名呢?——《二十年的欺辱》?他們在醞釀一場落井下石,像釀酒一般把他們想象出來的所受的輕慢全都扔進一口大缸里,還要說成是我親口告訴他們的實話……」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飾有都鐸玫瑰的圖案。
「我懷疑那姑娘是否在乎他。」
那後來呢?後來我在學波蘭語。
「沒錯。你還有希望。」
「『先生,』卡文迪什說,『你一直都是妄自尊大,自以為是,眼高於頂,揮霍無度。』怎麼樣,這開場白不錯吧?」
「希望我死的時候你能在我身邊。」
「我才不會,」加迪納承認道,接著往前走去。
「啊,克倫威爾先生!」莫爾搓著雙手。「我欣賞你,真的欣賞你。現在我體會到肉豆蔻被碾壓時的反應了。換了一個平庸的人——一個平庸的律師——就會說,『讀過廷德爾的書,覺得裏面沒有問題。』但克倫威爾可不會上當——而是把球又踢給了我,反而問我,讀過廷德爾的書嗎?我承認讀過。我研究過這個人。我給他的譯本挑過毛病,逐字逐句地挑過。我當然讀他的作品,是的。我得到了許可。我的主教許可了。」
「最近幾個月我幾乎都不在英格蘭。大人可不能認為這裡有我的一份。」
紅衣主教總是說,你永遠不可能讓國王親手寫信。哪怕是給另一位國王。哪怕是給教皇。即使效果可能會不一樣。
孩子沉沉地睡在他的懷裡,瘦小的身體縮在七層濕透的毛料衣服里。他讓雷夫站在火旁;蒸汽從他身上裊裊升起。溫暖讓他醒了過來,他抬起凍僵的小手指,開始試著脫去那一層層的衣服。這是什麼地方,他用清醒、禮貌的語氣說。
「哈里·珀西怎麼說?」
「彌撒,齋戒,守夜,免受煉獄之苦……這些都毫無益處,」比爾尼說,「我得到了啟示。事實上,剩下的就是去羅馬,跟教皇陛下討論。我相信他一定會接受我的觀點。」
「是的……你知道嗎,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他將一邊肩膀靠在牆上,她也朝他稍稍湊近,兩人的神色可能也有所緩和,從平常勇敢面對的痛苦,轉為喪親的同病相憐。「我有個兒子,比較大了,在劍橋他的老師那兒。還有個小女兒,叫格蕾絲;她很漂亮,長著一頭金髮,雖然我沒有……我妻子相貌一般,而我呢,你也看到了。我還有個女兒安妮,她想學希臘語。」
「您如果見過他就知道了,大人。他太髒了,不能進煉獄。我們也聽說,綿羊的血很有作用,可我懷疑能否將那傢伙洗乾淨。」
這並不殘酷,而是很正常。但雷夫身材太小,他幾乎覺得有些殘酷了。他的小捲髮剛剛剪過,薑黃色的頭髮立在頭頂上。他的父母跪下來拍著他。接著,他們用一層層的厚衣服將他裹了又裹,全身上下嚴嚴實實,以至於他的小身材臃腫起來,像一隻小木桶。他看著外面的大雨,心裏想,有時候,我本該跟別人一樣乾爽暖和;可為什麼他們能做到,我卻永遠做不到呢?塞德勒太太跪在地上,雙手捧住兒子的臉。「記住我們跟你說的一切,」她低聲道,「要禱告。克倫威爾先生,請一定要他禱告。」
「您當時肯定很不容易。」
「有一次,我抓起了一條蛇。是在義大利。」
正如冬青樹長成青翠,
「你只是讓我笑得哭,」她說。
瑪麗的手拿開了。她咯咯一笑,臉紅了起來,胸脯輕微起伏著,努力止住喘息。
她猛然停下腳步。「哦,是你!」
「《次經傳道書》里說,『摸過瀝青之人必會臟手。』除非他的名字叫托馬斯·莫爾。」
一個女人難道必須惟夫命是從嗎,如果結果是被剝奪妻子的身份?他,克倫威爾,很敬重凱瑟琳: 他喜歡看到比較矮胖的她穿著長裙在偌大的王宮裡走動,那綴滿長裙的寶石看上去與其說是為了裝飾,不如說是為了抵擋利劍的攻擊。她赤褐色的頭髮已經褪色,並染上几絲花白,它們被罩在一頂三角形發帽之下,猶如城裡麻雀的謙恭的翅膀。在長裙裏面,她穿著聖方濟各會修女的服裝。沃爾西說,任何時候,都要儘力了解別人衣服裏面穿的是什麼。換了更年輕的時候,他聽了會很吃驚;他一直以為,人們的衣服裏面,「穿」的就是皮膚了。
紅衣主教似乎大吃一驚。「你剛才幹嗎不說出來?」
「我以前唯一關心的就是那些。成天化妝打扮。不過我記得安妮。她當時扮演的是堅韌女神。」
國王一行於8月27日離開波利歐。過了不久,亨利接見了回國的紅衣主教,這是六月初以來兩人第一次會面。「你會聽說國王接見我時很冷淡,」沃爾西說,「但我可以告訴你並非如此。她——安妮小姐在場……這沒錯。」
「可她家裡的人一定想從中得到什麼。他們以前得到什麼了?」
從表面上看,他的出國之行收效甚微。紅衣主教們不願到阿維尼翁與他會晤: 他們借口說,不想頂著酷熱去南方。「不過現在,」他說,「我有了一個更好的計劃。我會請求教皇再給我派一位使節,我要在英格蘭審理國王的案件。」

聽起來像是威脅。莫爾搖著頭慢慢走開,一邊說,「我們得成為朋友。」
他坐在桌旁,面前堆著厚厚一疊從伊普斯維奇和紅衣主教學院送來的圖紙和方案,還有工匠們為沃爾西的建設計劃提出的報價和賬單。他端詳著手掌上的一道疤痕;早年燙傷的疤痕,形如麻花狀。他想起了帕特尼。想起了沃爾特。想起了受驚的馬戰戰兢兢移動的腳步,以及釀酒廠的氣味。想起了朗伯斯的廚房,還有總是送鰻魚來的那個蓬頭散發的小男孩。他記得曾經拽著那孩子的頭髮,把他的頭按進一桶水裡,捂了好一會兒。他想,我真的干過這種事嗎?真不明白是為什麼。紅衣主教也許說得沒錯,我真是罪不可恕。疤痕有時會癢;硬得像一枚骨刺。他想,我需要一個會計。我需要一位教希臘語的老師。我需要喬安,可誰說我需要就能要到呢?
「沒準會引發問題。」
他走了出去,一邊說,這是個準備跳進火坑的人。先生們,你們可要小心。
紅衣主教即使生病也不會停止工作。他只是繼續坐在桌子旁,打著噴嚏,全身酸疼,口裡咕咕噥噥地抱怨著。
如果你傍晚回家,而家裡卻燃著火把,那一定是出了事。空氣甜絲絲的,你進門時感覺非常好,你覺得年輕,身心健康。接著,你注意到了愕然的面孔;一看到你,他們就別過臉去。
「那年輕人並沒有接受。他們要他娶瑪麗·塔爾波特,可是……」博林短促而沒有顧忌地笑了一聲,「他不願意娶瑪麗·塔爾波特。他相信自己能自由選擇他的妻子。」
「她外祖母跟我們住在一起,還有我妻子的妹妹,可這不是……對安妮來說,這不是最好的安排。我原本可以把她送到別的什麼人的府上,可那樣的話……嗯,她的希臘語……而且我也就不能經常見到她了。」好久一段時間以來,除了對沃爾西之外,他似乎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這麼多。他說,「你父親應該為你提供適當的生活保障。我會請紅衣主教跟他談談。」紅衣主教會很樂意的,他心裏想。
「由於了解法國是什麼樣的情形,國王把心思轉到安妮身上時,以為她可能會接受……某種地位,在宮廷里。還在他的心裏,用他自己的說法。他說他願意放棄所有別的情婦。他寫了很多信,親手寫的……」

中午時分,伊麗莎白躺了下來。她全身發抖,但皮膚發燙。她說,雷夫在家嗎?叫他去找托馬斯。雷夫馬上就去了,許多人都去了,但是都沒有找到你。
倒好像其中沒有他的功勞似的。「你缺錢嗎?」
也許英文中沒有這個詞: 那種短刃刀,近身時可以插|進別人的肋骨。紅衣主教說,「哦,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但上帝知道你試過。」
「是嗎?至於我可能怎麼認為,你會感到吃驚的。你沒有更好的借口嗎?也就是說,你管不住自己的孩子?」
冬青樹長成青翠,常春藤也一樣,
「根據絲綢商得到的訂單,那些女人判斷國王有了一位新——」他頓了頓,說,「大人,如果一位妓|女剛好是一位騎士的女兒,那該怎麼稱呼她?」
在起初的幾個月里,他們儘力對他好言相勸。你瞧,沃爾特現在安定些了,你會發現他幾乎變了一個人。他的酒喝得少了。嗯,他知道這會要他的命。他近來一直沒有進過法庭。他甚至還當過教會執事。
兩人坐在那裡,久久地注視著棋子,注視著彼此相持不下的棋局。他們明白,只能和棋了。「我們真是棋逢對手。」
「大人骨瘦如柴?」他說,想露出一絲笑容。「真希望您當時請人畫了像。」
有一天,他送來一條全麥麵包,放進食櫃,然後留在那兒不走,托馬斯先生說,「你怎麼還不走?」但是並沒有扔東西砸他。「那本大書里有什麼?」他問,托馬斯先生笑著回答,「文字,文字,僅僅是文字而已。」
但太陽出來后,她又發燒起來。他不願意那一幕重新來過,不願意讓她握拳、揮動、顫抖;他把她交到上帝的手中,請求上帝對他仁慈。他跟她說話,但她沒有顯出聽見的跡象。他自己並不害怕傳染。既然紅衣主教能四次戰勝病魔,我就肯定我沒有危險,就算我死了,我也立好了遺囑。他坐在一旁陪著她,眼睜睜地看著她胸口在起伏,看著她反抗但是失敗。她死的時候他不在場——格蕾絲已經病了,他在送她上床。所以他正好離開了房間,當她們把他喊進來時,她嚴肅的小臉已經鬆弛下來,顯得很安詳。她看上去淡然而溫和;她的手已經很沉,沉得他無法承受。
喬安想儘力跟她解釋。「別費口舌了,」安妮說。她敲敲自己的腦袋,那可愛的小手指從帽子上的小珍珠上彈回來。「遲鈍,」她說。
加迪納的臉陰沉得更厲害了。「如果本法庭不能滿足國王的願望,你的主人就會完蛋了。到那個時候,就是我為你感到難過了。」
那隻狗死了。他姐姐貝特說,你可以再找一隻。他到街上去找,但一直沒有找到。狗倒是有。但它們都有主人。
「為什麼,大人?」

她取下帽子;她的手指捻弄著小珍珠,又拉起自己的一縷黑髮,拉得長長的,直到顯不出波浪。她攏起其他的頭髮,扭了扭,再繞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可以繞兩圈,」她說,「如果我的脖子再細一點的話。」她聽起來很苦惱。「格蕾絲認為我不能嫁給雷夫,因為我們是親戚。她認為住在這個房子里的所有人肯定都是親戚。」
於是,紅衣主教說起了謀殺。他說起了罪孽: 說起了需要贖的罪。他說起了被謀殺在倫敦塔里的亨利六世國王;說起了屬於天蝎座的理查國王,而蝎子正是陰謀、災難和惡行的象徵。在天蝎座國王死去的博斯沃思,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諾福克公爵為敗方作戰,其繼承人被剝奪了爵位。他們不得不儘力賣命,長期而儘力地賣命,才重新獲得爵位。所以,他說,你是不是感到奇怪,有時一旦國王發怒,諾福克就會渾身哆嗦?這是因為他覺得,憑著一個正值氣頭上的人的一時衝動,他會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倫敦,」他說,「芬丘奇街。家。」
她沉吟片刻。「他得願意照顧我的孩子。能對抗我的家人。能好好地活著。」她的雙手指尖相觸。

「單純?」他說,「姑娘?」
「所有的河流都歸入大海,但大海現在還沒有滿。」
「否則就不算什麼了,對吧?如果我沒有受傷就把它放下來,並讓它溜走了的話。」
「哦,是這樣,」安妮說。「我可以自己挑丈夫嗎?」
「你看起來像個外國人。」

小姑娘們還沒有睡,雖然有人幫她們換上了睡衣,彷彿這隻是一個平常的夜晚。她們光著腿,光著腳,戴著睡帽,是她們的媽媽所做的圓形蕾絲女帽,由一隻堅定的手將帶子系在她們的下巴底下。安妮的面孔猶如一塊石頭。她緊緊地握著格蕾絲的手。格蕾絲抬頭望著他,將信將疑。她幾乎很少看到他;他來這兒幹什麼?但是她相信他,一聲不吭地讓他把她抱進懷裡。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轉眼就睡著了,胳膊還摟著他的脖子,腦袋依偎在他的下巴下。 「好了,安妮,」他說,「我們得送格蕾絲上床,因為她很小。我知道你還不準備睡覺,但是你得去躺著陪她,因為她可能會醒來並覺得冷。」
法庭必須以他們第二天早晨說的話作為證據。王子從婚房出來時,說自己很渴,要安東尼·威洛比爵士要了一杯麥芽酒。「我昨晚在西班牙,」他說。這是一個小孩子被叫醒之後所開的粗俗的玩笑;在這三十年裡,那孩子只是一具屍體。那麼年輕就死去,孤零零地走進黑暗,該有多麼寂寞啊!在他位於伍斯特大教堂的墓穴里,莫里斯·聖約翰沒有陪著他: 還有克羅默先生,威廉·伍德爾,以及所有聽到他說「先生們,有妻子真是一件快活事兒」的人,都沒有去陪他。
蒙茂斯的家被突然查抄時,裏面沒有任何可疑書籍。幾乎就像事先有人通風報信。沒有任何可以表明他與廷德爾及其朋友有牽連的書或信件。不過,他還是被關進了倫敦塔。他家裡人驚恐萬分。蒙茂斯溫和慈祥,是一位大布商,在自己的同業公會乃至整個城市都口碑很好。他愛護窮人,即使生意不好,也買他們的布,以便織工們不至於失業。關押的目的無疑在於整垮他;等他出獄時,他的生意已經搖搖欲墜。由於缺乏證據,他們不得不釋放他,因為你無法拿爐子里的一堆灰燼做文章。
「是呀,可她說,『憑什麼托馬斯·莫爾的女兒就該智慧過人?』她掌握了很多精彩的詞語。而且出口就是。」
「紅衣主教無所不能。你想要什麼樣的丈夫呢?」
當時並不覺得痛,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針眼般的傷口。他下意識地嘗了嘗,幾乎咬到自己的手腕。他注意到並驚訝于自己手臂內側那較為隱秘的、白色的、英國人的肌肉;他看到了那細小的藍綠色血管,蛇將毒液射進了那血管之中。
他笑了。她留給他的就是這些。一向話語不多的麗茲。
下午三點鐘時,她不省人事。四點鐘,她放下了生命的負擔。
「她是國王的什麼表親,對吧?」
你能聽到凱瑟琳說了什麼。從那由飾帶和胸衣所支撐的飽受打擊的身體里,發出了你遠在加來都能聽到的聲音: 它回蕩著,在這裏與巴黎之間,在這裏與馬德里之間,與羅馬之間。她在堅持自己的地位,她在堅持自己的權利;窗戶咔噠作響,從這裏一直傳到君士坦丁堡。
大廳里擠滿了人。他和雷夫遠遠地站在一邊觀看。後來,在王后陳述——有人發現少數人哭了——完畢,他們出了大廳,來到陽光下。雷夫說,「如果我們站得近一點的話,也許就能看到國王是否敢正視她的眼睛。」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我想要一個讓他們感到不安的丈夫。我想嫁給一個讓他們害怕的男人。」
「是的。走吧。」
「義大利。」
茉茜說,有誰能跑得過它嗎?她們自我安慰地認為,這種病既然去年要了那麼多人的性命,今年就不會那麼兇猛了;他覺得事情並不一定是這樣,他還覺得,她們似乎賦予了這種非人性的病疫以某種人性的——或者起碼是獸|性的——智力: 狼下山來到羊圈,但不是在人們帶著狗等待著它的夜晚。除非她們認為病疫不僅僅具有獸|性或人性——認為是上帝藏在幕後——是上帝在玩起了老把戲。當沃爾西聽到從義大利傳來的壞消息,說克雷芒已經與皇帝簽訂了新的條約時,不禁垂下了頭,說,「我的主人真是變化無常。」他指的不是國王。
當姑娘們在夏末回到倫敦時,已經長大了一些,格蕾絲的頭髮由於日晒而顏色稍稍變淺。她在他面前有些膽怯,他心裏想,不知道現在看到他,她是否只會想起那天晚上,當她聽說她媽媽死後,他送她上床的情景。安妮說,明年夏天,不管發生什麼,我都寧願跟你在一起。城裡的疫病已經結束,但紅衣主教的祈禱效果卻各不相同。收成非常糟糕;法軍在義大利節節潰敗,他們的指揮官染病身亡。
「以後吧。等我們能打敗所有比賽者的時候。」
他幾乎屏住了呼吸: 不過她現在已經不管不顧了,一定得一吐為快。
托馬斯·莫爾先生的面孔有時也會出現。他朝他揮手,但托馬斯先生望著下面的孩子們,並沒有認出他。他一視同仁地微笑著;那隻學者特有的白皙的手把百葉窗拉了下來。月亮升起來了。侍從們各自上了自己的小床。廚房的雜工則用粗麻布將自己一裹,在爐邊席地而卧。

她藍色的眼睛突然一亮。計上心頭。她把一隻手指停留在她十分羡慕的灰色絲絨上,柔聲說,「不是請求,不是尋找。」
「激怒別人算上策嗎?」
又是一個潮濕多雨的夏天。他可以發誓根本就沒有晴朗過。收成要遭殃了。國王和紅衣主教交流著治病的藥方。國王一旦打個噴嚏,就會放下國事,給自己開出輕鬆一天的處方,奏奏樂,或者——如果雨停了的話——在花園裡散散步。到了下午,他和安妮有時會避開眾人,閉門不出。已經有了傳言,說她允許他脫掉她的衣服。每天傍晚,好酒會驅除寒意,然後安妮會閱讀《聖經》,向他指出一些尤其值得注意的地方。晚飯之後,他開始胡思亂想,說法國國王可能在笑話他;皇帝可能也在笑話他。天黑之後,國王就為相思所苦。他心情憂鬱,有時讓人無法接近。他喝很多酒,睡得很沉,孤枕獨眠;一覺醒來時,由於他很健壯,而且還年輕,他又變得樂觀,頭腦清晰,做好了迎接新的一天的準備。在大白天里,他的目標又有了希望。
沃爾西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擺弄著指頭上的戒指。「我不知道,」他喃喃著,「不知道他們有什麼。」那些妒忌紅衣主教的人說,他有一顆奇妙的戒指,可以令其主人飛起來,還可以置他的敵人于死地。它能查出毒物,能讓猛獸不傷人,能保障君王的青睞,能保護他不被溺死。
他想象著自己的主人身上插滿匕首的情景,就像聖塞巴斯蒂安身上插滿了箭一樣。「教皇為什麼一定得住在羅馬呢?什麼地方這樣寫著?」
參加這種集會時,他沒有帶上雷夫。只要有危險,他就不讓家裡的任何人陪伴。克倫威爾的家庭與倫敦所有的家庭一樣正統,一樣虔誠。他說,他們必須是無可指責。
1529年7月: 倫敦的托馬斯·克倫威爾,紳士。身體健康,記憶健全。留予其子格利高里六百六十六英鎊十三先令四便士。以及羽毛褥墊床,長枕,黃色土耳其綢緞被,弗蘭德斯工藝組合床,雕花衣櫃,碗櫥,銀器,鍍銀器物及十二枚銀湯匙。還有農場的租契,由執行人代為保管,直至他完全成年,在他成年之日還將得到兩百英鎊價值的黃金。留予執行人的數目,用以照顧他的女兒安妮和他的小女兒格蕾絲以及支付兩人的嫁妝。贈予他的外甥女愛麗絲·威利費德的嫁妝;禮服、外套和馬甲贈予他的幾個外甥;各種家常用品、部分銀器以及執行人認為她應該擁有的其他東西留給茉茜。贈給他已故妻子的妹妹喬安及其丈夫約翰·威廉遜的遺產,還有給她的女兒小喬安的嫁妝。留給僕人的錢。四十英鎊平均分給四十個窮人家的女兒,在她們出嫁時給予。二十英鎊用於修路。十英鎊用於給倫敦監獄里的貧困囚犯提供食物。
「什麼表親?」卡文迪什又一次停下自己的角色,顯出一臉忿然。「紅衣主教大人會把他們的身世擺在他的面前,全都由紋章官畫得清清楚楚的。」
當他說起國王跟凱瑟琳見面時說的那些話時,麗茲一言不發,表情嚴肅。他跟她說,在等待對他們婚姻的裁決期間,他們應該分居;也許她願意離開宮廷?凱瑟琳說不;她說這不可能;她說,她會向精通宗教法規的律師諮詢,而他自己呢,最好也找幾位更好的律師,還有更好的神父;然後,在叫過鬧過之後,那些把耳朵貼在牆上的人聽到凱瑟琳在哭。「他不喜歡她哭。」
十四是七的兩倍。我七歲了嗎?他問。不要只說「對」。告訴我是不是。他父親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凱特,給他編個生日吧。跟他怎麼說都行,但是讓他安靜下來。
他知道——而他們卻不知道——紅衣主教多麼需要弗朗索瓦國王的友誼;如果沒有歐洲的大國之一幫他說話,國王怎麼離得了婚呢?
在廚房過道旁邊一間寒冷的小屋裡,有個名叫伊莎貝拉的女人,負責製作杏仁蛋白小糖人,以供大主教和他的朋友們晚飯後遊戲之用。有些糖人是英雄,如亞歷山大國王和凱撒國王。有些是聖人;我今天製作的是聖托馬斯,她說。有一天,她製作了不少小動物,給了他一隻獅子。你可以吃掉它,她說;他寧願保存起來,但伊莎貝拉說它很快就會破碎。她說,「你難道沒有媽媽嗎?」
「這種記憶的小把戲啊……」紅衣主教說,「托馬斯,如果我要動手,我會盡量事先提醒你。這樣我們就會合作得很好了。」
她笑了。「我知道你會。」
第二天早上他醒來時,麗茲還在沉睡。床單有些潮濕。她身上很暖和,面色紅潤,臉孔像年輕姑娘的一樣光滑。他親了親她的髮際線。感覺有點咸。她喃喃道,「你回來之前,先捎個信。」
他以為是格利高里;他以為他的兒子死了。接著他明白了一半,因為麗茲在哪兒?他央求她,「說吧。」
「而且發了大財,所以我得說,上帝待他絲毫不薄;相反,他們得到了神的各種眷顧。」
「真的?我是說,他這麼說了?」
「我們跟你爸爸說的正是這個。但是,他會支持他的紅衣主教的。行了,托馬斯!你跟我們一樣,並不喜歡法國人。」
我們沒有必要自尋痛苦,他想。痛苦在等待著我們: 這隻是遲早的問題。問問羅馬的處|女們好了。
但是現在,她知道並非如此。
「我明白了。」紅衣主教重新靠在椅背上。「當然了。」
「我雇的人沒有動作慢的。」接著,他又點點頭。「不過您的意思我明白。要保住證人的性命。」
他還想到,人們應該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有多久了?從蛇女之後?」
他在伊舍;這是一個沒有燈、沒有火的晚上,那位偉人已經上了(可能很潮濕)的床,只有喬治·卡文迪什來幫他提振心緒。他問喬治,哈里·珀西跟博林的女兒安妮後來怎麼樣了?
「不在乎。她只喜歡他的爵位。」
轉眼到了十月。像往常一樣,沃爾西主持國王樞密院的會議。但米迦勒節剛剛開始,就有人在法庭上提出了反對紅衣主教的動議。這一起訴獲得成功。他被控動用職權。尤其是被控在國王的領土上堅持領土外管轄權——也就是說,運用他作為教皇使節的權力。他們意在表明: 他是另一位國王。他簡直是——一直都是——比國王還要威風。如果這是一種罪的話,他也就因此而有罪。
「但那會是一個比較遙遠的日子。」
他想,這一點說來倒是有趣。如果通過打架、大叫大嚷以及比別人塊頭大、有力氣、更大胆、更無恥就可以成為貴族,那麼,沃爾特的確應該是貴族。但事情還不僅如此;沃爾特認為他有這種資格。他小時候聽到過無數次: 克倫威爾家族曾經很有錢,我們擁有過莊園。「什麼時候?在哪兒?」他常常問。沃爾特就說,「北部的一個地方,在那邊!」並因為他頂嘴而朝他大吼。他父親在告訴別人彌天大謊時,不喜歡別人懷疑。「那我們現在為什麼敗落到這一步了呢?」他會問,而沃爾特就說,是因為律師和騙子,那些律師全是騙子,把土地從別人的手裡偷走。懂不懂隨你,沃爾特會說,反正我是不懂——而我並不傻,小子。就因為我在所謂的公地上放羊,他們竟敢把我拽上法庭,罰我的款!既然人人都有份,那兒就該是我的公地。
凱瑟琳王後有個孩子就消失了。嫁給亨利的頭一年裡,她流產了,但醫生們說,她懷的是雙胞胎,紅衣主教自己也記得在宮裡看到她穿著寬鬆的衣裙,臉上泛著神秘的笑容。然後她閉門待產;過了一段時間,當她重新露面時,穿的是束腰的裙子,肚子平平的,沒有孩子。
「你去哪兒了?」沃爾特說。如果是在過去,他的語氣會很憤怒,但現在只是有些不高興。彷彿他的兒子只是去莫特萊克送了個信,並在那兒耽擱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