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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2、最親愛的克倫威爾

第三部

2、最親愛的克倫威爾

「我向你保證,他不會在我這兒發現異端邪說。就連索邦神學院也找不出我的毛病。我沒什麼可擔心的。」他勉強笑了笑。「但是也許……哦……也許我從心底里就是個劍橋人。」
國王說,你的手臂不錯,眼神也不錯。他不屑地說,哦,這麼短的距離。他說,我們家每個星期天都有一場比賽。我們去保羅教堂聽佈道,接著去穆爾菲爾茲,跟同業工會的其他會員碰面,並將那些肉販和食品雜貨商一一打敗,然後我們共進晚餐。我們跟葡萄酒商總是互相較勁……
他與理查德用威爾士語進行了一席長談,感到非常寬慰。理查德常常笑話他,因為有些詞他一時想不起來,而且他經常夾進幾句英語,帶著一種邊境地區的油滑語調。他把珍珠和珊瑚手鐲送給了幾位小外甥女,這些東西他幾個星期前就已買好,卻忘了給她們。他下了樓,到廚房裡吩咐了一番,吩咐的都是些令人高興的事情。
「她說,我希望仁慈的上帝覺得能夠原諒紅衣主教,但我是絕對不會的。」查普伊斯等待著。他沒有接話。大使繼續說:「我想,一旦教皇陛下批准——或者說是被迫批准——了這樁離婚案,就會出現什麼樣的混亂局面,你應該很清楚吧?皇帝為了保衛他姨母,會對英格蘭宣戰。你那些商人朋友就會失去他們的生計,許多人還會喪命。你們的都鐸國王就可能垮台,那些古老的貴族就會東山再起。」
他看見諾福克與加迪納交頭接耳。他們抬頭看著他;眼中有怒色,但沒有說話。
他早早地來到約克宮。那些被捕捉的海鷗關在飼養的院子里,朝河面上那些自由的兄弟們呼喊,那些兄弟嘎嘎地叫著,在約克宮的牆頭上盤旋。車夫們正把從河上運來的貨物搬到岸上,庭院里瀰漫著烤麵包的香味。有些孩子正將成捆的新鮮燈芯草扛回來,他們直呼其名地跟他打招呼。由於他們的禮貌,他賞給他們每人一枚金幣,於是他們停下來跟他聊天。「這麼說,您是要去見那個壞女人。她給國王施了魔法,您知道嗎?先生,您有沒有聖章或者聖骨來保護自己?」
「紅衣主教對我一直恩重如山。我怎麼會不向著他呢?」
「我有過一枚聖章。但給我弄丟了。」
但喬治一肚子的話非說不可: 第二天早晨四點,我們做了一碗雞湯,但是他不肯吃。今天不是該吃素么?他讓人把雞湯拿走。到那時他已經病了八天了,不停地拉肚子,便血,很痛苦。他說,相信我,只有一死才能解脫。
「天啊。你認為我們主人也是兩面派嗎?」
但直到真正出現在國王面前,他才徹底明白老公爵與亨利·都鐸共處一室時有多麼惶恐。國王氣度不凡的活力襯得老公爵在自己的衣服里隱於無形。亨利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說這一天真不錯,這個世界也非常美好。他在房間里走動著,揮舞著手臂,吟誦著自己寫的幾首詩。他什麼都可以談,就是不肯提紅衣主教。諾福克十分沮喪,臉漲成了豬肝色,開始小聲嘀咕。召見結束了,他們正準備退下。這時亨利喊道,「哦,克倫威爾……」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本不該有的念頭: 假設您,亨利·都鐸,突然發病倒在我的腳邊呢?我能把您扶起來嗎?還是應該派人去找一位伯爵,或者一位主教來扶?
他們來到戶外,朝秘書官的船走去,空氣里瀰漫著濃郁的花香。「莫爾九點鐘就上床,」史蒂芬說。
由於演示時用力過猛,諾福克弄痛了自己的右手。他蹙著眉頭,但仍然氣憤而急切地繼續說著。「一年後的一天,亨利跟在自己的獵鷹後面——那兒是那種被鑿了溝渠的鄉村,看上去很平坦,其實不然,你也知道——來到一條溝邊,他撐著一根杆子想借力一躍而過,可那要命的工具卻斷了,真是該死,於是陛下一頭栽進一英尺深的泥水中,要不是有個僕人把他扒了出來,哎呀,先生們,我真是心有餘悸。」
「聽著,克倫威爾,我希望你能到肯寧霍爾去一趟,到我家去見見我,並跟我夫人談談。她是個很難對付的女人。她認為我不該為了自己享樂的慾望,而在家裡養個女人,你明白吧?我說,那她該去哪兒?你想讓我在寒冷的夜晚不得安寧,出門走結冰的夜路嗎?我好像沒辦法跟她很好地交流;你看你能不能去一趟,幫我處理一下這件事?」他急促地解釋道,「當然,不是現在。不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去見我外甥女……」
如果是另一個人,肯定會去萊斯特,去看看他的辭世之地並跟修道院院長談一談。如果是另一個人,肯定會難以想象那一切,但對他並不難。地毯底子的紅色,知更鳥胸脯或蒼頭燕雀的紅色,水漆封印或玫瑰花蕊的紅色: 紮根在他的視野內,封存在他的內眼裡,映照在紅寶石的亮光和鮮血的紅色中,紅衣主教依然活著,還在說話。看著我的臉: 活著的人我誰都不怕。

「為什麼?」薩福克說,「你外甥女懷孕了不成?」
「安妮小姐只是我的一位委託人。我不能靠著她氣沖沖的樣子養家糊口。」
加迪納大為不快。「你之前沒說過這個。」
「因為我會站得一動不動,讓你把我打倒。」
她抬起頭。此刻也許不早了,但還有時間讓安妮露出會意的笑容。「他們認為你不一定會來。」
「伊莎貝拉帶領過。」
「什麼?」喬安張口結舌。「他幹了什麼?」
「我只是順口說說。」
「他在耶穌學院受歡迎嗎?」
Scaramella va alla guerra
提到了嗎?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你知道嗎,」他說,「紅衣主教以前常常問我,托馬斯,你想要什麼樣的新年禮物,如果他現在還這樣問,我就會說,我想看看這個國家的賬目。」
「是的。我們怎麼能告訴大人,說倫敦塔長官是來這兒抓您的?大人坐在一隻行李箱上。他說,威廉·金斯頓?威廉·金斯頓?他不停地重複著他的名字。」
克蘭默博士小心翼翼地說:「這麼說不是真的?因為我一直懷疑你是否受過洗禮。鑒於這種情形,我擔心這可能是個問題。」

「她屍骨未寒,他就會再娶個妻子回家。可能長得更丑。」
到了現在,姑娘們該參与家族的事務了。喬安抱怨她女兒的針線活很糟糕,不過,當她偷偷地把針轉移到反手上時,似乎縫出了一種笨拙的、讓人難以模仿的來回針腳。她得到了將他寫往北方的信縫起來的任務。
「那顆心身經百戰。」
「嗯,」安妮柔聲說,「突然之間,好像什麼事情都跟你有關了。國王時時刻刻都在引用克倫威爾先生的話。」她似乎說不好英語,把他的名字念成了克倫穆爾。「他那麼有道理,他在各方面都很正確……另外,別忘了,克倫穆爾先生還很逗樂。」
「可是,」諾福克說,「她那張臉只有我的指甲蓋大。」公爵向在場的人展示他的手指。「女人坐上英格蘭王位,這違背天理。」
哈里·諾里斯哈哈笑著對他說,很快就要輪到你了,克倫威爾先生,如果他繼續像現在這樣喜歡你的話。給你一點忠告吧: 天亮的時候,你騎馬出門時,想好一條溝。在腦海中設想一下它的情景。等他累垮了三匹好馬,而又一場追逐的號角響起時,你會想著那條溝,想象自己躺在裏面: 你唯一奢望的就是枯葉和溝里的冷水了。
加迪納直盯著他。他的眉毛豎了起來,就像狗的頸背上的毛一樣。他以為克倫威爾是想——
當天氣太濕不能打獵的時候,格利高里就坐在家裡,認真閱讀《金色傳奇》;他喜歡聖人們的生活。他說,「這些事情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他還讀《亞瑟王之死》,因為這是一個新版本,他們都圍在他旁邊,越過他的肩膀看書名頁。「這是關於最高貴、 最傑出的亞瑟王——大不列顛以前的國王——的第一本書……」在畫面上最顯眼的位置,兩對男女在擁抱。有個男人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戴著一頂很蠢的帽子,帽子是用猶如粗蛇一般的環繞著的管子做成的。愛麗絲說,先生,您年輕的時候戴過這樣的帽子嗎?他說,我一周七天每天換一種顏色,但我的帽子要大些。
「從西班牙過來的時候,在比斯開灣,我們不得不跳船。我聽到了水手們的懺悔。」
他想象著紅衣主教在索思韋爾的教士會堂里,周圍都是教士,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主持會議,頭頂是高高的拱頂,他就像一位國王,自由自在地置身於一片林中空地,被雕刻的樹葉和鮮花所環繞。那些圖案是那麼柔和流暢,圓柱和拱肋似乎都有了生機,彷彿石頭也綻放出了鮮活的生命;柱頂飾有漿果,柱底是纏繞的藤莖,柱身有叢生的玫瑰,同一支莖梗上既花朵盛開,也花籽累累;一張張面孔在枝葉間張望,有狗,有野兔,還有山羊。還有人的面孔,它們栩栩如生,幾乎能變換表情;也許它們正驚訝地看著下面他的保護人那魁梧的紅色身形;也許在夜晚的靜寂之中,當教士們睡覺后,那些石頭人會吹吹口哨,唱唱歌。
「我十二歲的時候,他把我送到了學校。我在那兒吃了不少苦。老師很嚴厲。」
喬治說,我幫他凈了身,準備好入殮。「在他那件很好的亞麻布襯衫里,我找到一個用毛髮編成的帶子……很抱歉告訴你這個,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做法,但事情就是這樣。我想,他是在里士滿跟那些僧侶交往之後才這麼做的。」
他把府里的所有員工以及職員都集中起來。他說,「我們需要計劃一下,看怎樣讓紅衣主教北上的旅途更舒適些。他想慢慢地走,好讓人們表示敬意。他需要趕到彼得伯勒去度聖周,然後從那兒分步驟地去索思韋爾,再在那裡計劃怎樣去約克。索思韋爾的大主教府里有很不錯的房間,但我們可能還是得請些建築工來……」
「我想他希望活得久一些,」安妮嘲諷道。
「你們瞧我的兒媳安妮,」莫爾說。那孩子垂下了眼睛;她繃緊了肩膀,等待著即將聽到的話。「安妮特別想——我能告訴他們嗎,親愛的?——她特別想要一條珍珠項鏈。她把這件事成天掛在嘴上,你們知道年輕姑娘就是這樣。所以想想看,當我給她一個搖起來叮叮響的盒子時,她是什麼神情。再想想看,當她打開盒子時又是什麼神情。裏面裝著什麼呢?干豆子!」
國王問他從紅衣主教那兒得到了什麼消息時,他說他懷念陛下臉上的神采;他在約克就任主教儀式的準備也正在進行。「那他為什麼還不去約克?我看他是在一拖再拖。」亨利不高興地看著他。「我不妨替你說了吧。你還是向著你的主子。」
「不漂亮。但是有學問。」
他用多種語言低聲咒罵著: 咒罵生活,也罵自己不該屈服於生活的要求。僕人們從一旁經過,口裡嚷著,「克倫威爾先生的馬已經來這兒接他了!克倫威爾先生的護衛已經到了門口!」他等了片刻,直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才走了出去,給下人們發了些賞銀。
莫爾用酒招待著客人,儘管他自己不喝酒。桌上有好幾道菜,全都是一種味道——有一種什麼肉,澆了些有點兒硌牙的醬,就像泰晤士河的泥漿——還有乳凍食品,外加一種乳酪,他說是他的某個女兒做的——女兒,被監護人,或者繼女,反正是滿屋子的女人中的一個。「因為你得讓她們幹活,」他說,「她們不能總是在看書,年輕的女人難免會搬弄是非或無所事事。」
克蘭默輕鬆地說,「我也是。」
他說,「無核小水果今年的收成可不好。」
「嗯,」他說,「我們大家的願望是相同的。讓你的外甥女成為王后。難道我們不能合作嗎?」
「我不勝感激,」她向他鞠了一躬。「克蘭默博士。」
「他們談到我了嗎?」
「還暗中監視,我想。」
「一年十鎊。」
安妮像貓似的打了個小哈欠。「你累了,」他說,「我該走了。順便問一句,你請我來是為什麼?」
「她會告訴你嗎?」
「他們死了你向誰徵稅呢?」他說,諾福克憂慮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否在開玩笑。
「沒準就直接撤進國王的懷抱。」
「後來怎麼樣了?那根帶子?」
他本意是想恭維;她眨了眨眼睛表示認同。「我不會說法語。如果您願意的話,請您也不要說。否則我就沒什麼可彙報的。」
「有不少傳聞,對吧?」


「他一定很受鼓舞。看到那麼多人。」
一截截帶有灰塵的干葉子和乾花莖順著她的裙擺掉了下來。她凝視著窗外的早晨。
「可我們還是謝謝您,」茉茜說。

「不知道。授權自己離婚?」
他指的是把手放在他肩上: 公爵的手掌搭在平民的身上時那微小的、令人意外的顫抖。「公爵是很在乎等級之分的。」亨利好像鬆了口氣。
查普伊斯大使覲見國王后匆匆出來,碰了碰他的袖子,把他帶到一邊。「克倫威爾先生,我原本想去你府上拜訪的。我們是鄰居,你知道。」
卡文迪什一臉病容。是過於勞累所致,因為那漫長的不眠之夜,因為在棺材邊守靈。他擔心著紅衣主教路途中的各種費用,他去世的時候沒有拿到那些錢。他還擔心怎樣把自己的東西從約克運回家;諾福克好像答應給他派一輛馬車,並給他一筆交通補貼。他,克倫威爾,一邊談著這些,一邊想到了國王,他避開喬治的視線,將手指逐一彎起,緊緊地握進手掌里。瑪麗·博林曾經在他的手掌上畫過一種形狀;他想,亨利,你的心握在我的手裡。
「我跟他說,要樂觀一些,大人。您會到國王面前,洗清自己的名譽。金斯頓也這麼說,可大人說,你們在把我帶進一個傻子的天堂。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麼,我知道會是什麼下場。那個晚上我們徹夜未眠。大人開始便血,黑色的血。第二天早晨他非常虛弱,甚至站不起來,所以我們無法騎馬了。但後來還是騎了。就這樣我們到了萊斯特。」
死者扯掉面具。是塞克斯頓,那個弄臣: 帕奇先生。一年前,當他們要他離開他的主人時,帕奇先生哭鬧得多麼厲害啊。
現在是初夏。夜晚很長,空氣和青草散發著馨香。你可能會以為,一個像亨利這樣的男人,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可以想上哪張床就上哪張床。宮廷里到處都是饑渴的女人。但在召見克倫威爾之後,他將與安妮小姐去花園散步,她的手扶著他的胳膊,兩人喁喁私語;然後他會回去獨睡空床,而她大概也一樣。
安妮坐在那裡大笑著,指點著,不停地鼓掌。他以前從未見過她這樣: 滿臉興奮,光彩照人。亨利僵硬地坐在她旁邊。有時他也笑一笑,不過他覺得如果你能靠近一些,就會發現他眼中的恐懼。紅衣主教在地上翻來滾去,用腳踢那些魔鬼,但他們穿著黑色的羊毛服裝,不停地折磨他,口裡叫著,「走吧,沃爾西,我們得帶你去地獄,因為我們的主子別西卜在等著你共進晚餐。」
「真令人羡慕,」克蘭默博士喃喃道。
「他吃了嗎?」

「沒錯。很蒼白。」
「我告訴了所有的英國人。」
「哦,」加迪納說,「在這方面我毫不擔心。」
他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您還在跟您妻子一起生活。你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在同一座王宮裡,不管你們一起搬到哪兒,她總是住在王后那邊,您總是在國王這邊;您跟紅衣主教說她是您嫂嫂而不是您妻子,但如果您今天射得不好,如果風向對您不利或者您發現淚水突然模糊了雙眼,您卻只能告訴凱瑟琳嫂嫂;您根本不能對安妮·博林承認您的弱點或失敗。
「可我們還是謝謝您,」愛麗絲重複道,「但自從安妮小姐來了之後,宮廷里就看不到小長尾猴了。為了時髦,我們想要貝拉的小寶寶。」
他們彼此認識;克蘭默有時也為紅衣主教效力,實際上,誰沒有呢?他現在正為國王的案子而奔忙。他們謹慎地擁抱了一下: 一位是劍橋學者,另一位是帕特尼人。
諾福克召見了他。他滿臉通紅,一見面就咆哮起來,嘴角糊著白沫。他原本在軍械官那兒試盔甲,有些部件此刻仍然穿在身上——比如護胸背的鐵甲——所以看上去就像一口裡面的水即將燒開的鐵鍋。「他以為自己能在那兒挖地三尺,給自己鑿出一個王國嗎?有了紅衣主教的帽子還不夠,非得要一頂王冠才能滿足那該死的天殺的屠夫崽子托馬斯·沃爾西,那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如果數目乃至整個案子有疑問的話,可不可以交給我來處理?」
克蘭默笑了笑。「二十六年。」
讓他意外的是,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與他對視了一眼;在瑪麗離去的身影背後,她抬頭朝天上看去。
他們出了門,走到鳥舍旁,站在那兒娓娓而談,鳥兒們在一旁飛舞、鳴唱。有個小孫子蹣跚著走過來;後面緊緊地跟著一個系著圍裙的女人。小傢伙指著鳥兒,嘴裏發出表示歡快的聲音,並揮動著雙臂。孩子看見了史蒂芬·加迪納;小嘴撅了起來。保姆沒等他(她)眼淚出來就連忙把他(她)摟進懷裡;他問史蒂芬,你毫不費力就對小孩子有這麼大的力量,這是什麼感覺?史蒂芬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她能承受的,」他說。瑪麗說,實際上,她喜歡跟與她不相上下的人過招。你在那兒綉什麼?他問,於是她拿給他看。是安妮的盾形紋章。他說,我想只怕哪兒都會繡的,她頓時滿臉笑容,說,哦,是的,她的襯裙,手絹,頭巾,面紗;她有些別人以前從未穿過的衣服,這樣就可以把紋章綉在上面,更不用說牆帷,餐巾了……
「我們可沒跳舞。」
這些形象有些是扁平的,你可以從它們上面走過。有些穿著皮衣,在房間里走動,但他們也許是些臉長在腦袋後面、或者拖著紋章上的豹子那般長尾巴的人。有些像諾福克那樣對你怒目而視,或者像薩福克大人那樣張口結舌地望著你。有些在說話,有些在呱呱叫。他將它們井然有序地保存在自己腦海中的陳列館里。
「你知道嗎?他們能拿出的只是一口非常簡陋的薄棺?」直到說到這裏,喬治·卡文迪什才終於控制不住;直到這一刻,他才罵出聲來,一邊說,老天啊,我都聽見了他們叮叮咣咣做棺材的聲音。一想到佛羅倫薩的雕刻家和他的墳墓,想到那黑色的大理石,青銅,他頭頂和腳邊的天使……不過我讓人幫他穿上了大主教的法袍,並打開他的手指,把權杖放進他手裡,彷彿我覺得可以看到他在約克即位時手持權杖的樣子。離即位只剩兩天了。我們的行李已經收拾完畢,做好了上路的準備;可哈利·珀西卻闖了進來。
他曾經捎信到安特衛普,謹慎地打探過消息;史蒂芬·沃恩說,安塞爾瑪已經嫁了人,丈夫比她年輕,是一位銀行家。他說,那麼如果他淹死了或者出了別的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沃恩回通道: 托馬斯,你得了吧,英格蘭不是滿處都是寡婦嗎?還有嬌嫩如花的年輕姑娘?
她的個頭真小。她的骨架那麼單薄,她的腰那麼纖細;如果說兩個法學院的學生才頂得上一個紅衣主教的話,那麼兩個安妮才頂得上一個凱瑟琳。有好幾個女人坐在矮凳上,正在或者假裝在做針線活。瑪麗·博林也在其中。她一直低著頭,這樣也好。還有瑪麗·謝爾頓,博林家的表親,一個大胆潑辣、皮膚白裡透紅的姑娘,她上下打量著他,並且——很顯然地——在心裏說,聖母啊,凱里夫人希望得到的居然就是這樣一個傢伙嗎?後面的暗處還有個姑娘,她的臉側向一邊,不想被人看見。他不知道她是誰,但他明白她為何目不轉睛地盯著地面。安妮似乎喜歡她們這樣;此刻,既然放下了小狗,他也在盯著地面。
「沒時間了。他們為他設下了陷阱,我不敢輕舉妄動。」

這一年,夏天沒有發生疫情。倫敦人跪地感恩。在聖約翰節前夜,熊熊的篝火通宵達旦。黎明時分,人們從田野采來潔白的百合花。城裡的姑娘們用顫抖的手指將它們編成花環,掛在城裡大大小小的門上。
「呆在威爾特郡。我們從沒見過他。」
「沒想到你能提供這麼好的消息。儘管有人說,你在紅衣主教身上花了一千英鎊。」
「是我。」他掃視著刀架上那一排小刀,還有剔骨用的大刀。他拿起一把,看了看刀鋒,發現需要磨一磨了,一邊說,「你們覺得我看起來像殺人犯嗎?我想聽你們說實話。」
事實上,托馬斯·莫爾與現在的諾福克交往密切,所以急於否認他的祖先插手過任何失蹤事件——更不要說是兩位王室子嗣的失蹤。他腦海中浮現出現在的公爵的形象: 他的一隻有力的、滴著血的手中拎著一具金髮的小屍體,另一隻手裡拿著一把人們在餐桌上用來切肉的小刀。
「為了持家,父親,」梅格小聲說。
這是個陰沉沉的上午,你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朝安妮看去,但在那一團亮光的邊緣,有個影子在晃動。安妮說,「克蘭默博士剛從羅馬回來。當然,他沒有給我們帶來什麼好消息。」
「喬治,長話短說吧,我聽不下去了。」
於是他會加上幾句,說英格蘭人對外國人都很歡迎,說英格蘭的氣候很宜人。金色的鳥兒在金色的枝頭鳴唱,穿金戴銀的國王坐在一座錢山上,唱著自己譜寫的歌曲。
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喬動心了。「您知道能在哪兒弄到它們嗎?」
大家在紅衣主教的私人房間里進進出出,把箱子和成捆的文件搬出去。卡文迪什捧著一個銀制聖體匣走了出去。
「您女婿羅珀爾今天來了嗎?」加迪納問。「真遺憾。我還想看他再一次改變信仰呢。我想親眼目睹。」
「天哪!他們會用它牟利的。」
演員們鬆開了自己的手;他們跳開幾步,讓他摔倒在地。當他喘息著在地上打滾時,他們把叉子戳在他身上,並攪出一截截紅色的羊毛腸子。
但眼下大齋節已接近尾聲,亨利回到了他妻子的身旁;耶穌受難的那一周即將來臨,他沒有臉面跟情婦呆在一起。她父親去了國外,處理外交事務;她弟弟喬治也在國外,他現在成了羅奇福德勛爵;托馬斯·懷亞特,那位備受她折磨的詩人,也不在國內。她在約克宮既孤獨又無聊;所以,她只好放下架子,派人找來了托馬斯·克倫威爾,看他能提供什麼消遣。
「我聽說她很高。臉色蒼白,對吧?」
他們走開了。公爵說,「你瞧。問題是我妻子。」他等待著。「我一直都希望亨利能心想事成。我對他一直都很忠心。哪怕是在他因為我娶了她妹妹而說要砍我頭的時候。但是現在,我read.99csw.com該怎麼辦呢?凱瑟琳是王后。對吧?我妻子跟她一直很要好。她最近經常嘮叨,說什麼我寧願為王后獻出生命之類的話。我妻子當過法國王后,讓諾福克的外甥女凌駕於我妻子之上,我們無法接受。你明白嗎?」
這就是事實。這就是數字。如果死神明天在國王的寢宮現身,為兩萬英鎊而製造一項拉撒路的奇迹,把一個死人直接從墳墓中,從教堂的地下室里送回來——亨利·都鐸就不得不湊齊這筆錢了。諾福克是財政大臣?很好;誰有這個頭銜,誰掌握著開啟那些空箱子的叮噹作響的鑰匙,這並不重要。
「看來你真的是很忙。」
更像是馬蒂,薩福克說。他說話的聲音很大,笑得也很響。他們都愣愣地望著他。
「我們騎馬南下。天色越來越暗。我們到達唐卡斯特時已經很晚了。城裡的人密密麻麻地站在街上,每人手裡舉著一根蠟燭來照明。我們以為他們會散去,但他們在路上站了一通宵。他們的蠟燭慢慢地燒完了。天也差不多亮了。」
1530年10月的最後一周,諾福克大為惶恐:「聽著。就是這個傢伙,」他的大拇指朝布蘭頓——他回到了宮廷,當然又回來了——粗暴地一指,「幾年前,就是這個傢伙,在競技場上突然沖向國王,差點兒要了他的命。亨利沒有把面甲放下來,只有上帝才知道是為什麼——但這種事情時有發生。這位大人舉起長矛——『噹啷』一聲——刺向國王的頭盔,長矛頓時折斷——離他的眼睛只有一英寸,一英寸。」
「她怎麼樣?」
「小姐,我們這次談話到底是用英語還是用法語?完全由你決定。但我們最好用一種語言,行嗎?」
「也可能他會勸說養豬的人,老鄉,復活節到了——」
「我想到了國王的顧問們,」克蘭默博士說,「那些現在圍在他身邊的人。」
他沒有大聲回應。
愛麗絲說,「它們現在不時髦了。」
示巴女王襯得安妮很難看: 面色蒼白,臉型瘦削。她站在窗邊,手指在捻弄、輕掐著一枝迷迭香。一看見他,她就扔掉迷迭香,將雙手縮回長長的袖子里。
「他好像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他說,「這種人只想遠離塵囂,過隱居生活。」
「當然——出於惡意!」瑪麗仍然不肯與他對視。但她似乎覺得欠他一些信息。「他們單獨在一起時,她讓他解開胸衣。」
有位獵手把一條招人喜歡的母狗喚了過來,這條狗名叫巴巴達,已經四歲,白色的皮毛上點綴著栗色的花紋。他騎在它身上,拽起它的腦袋,讓他們看它的眼睛,只見上面有一層很薄的膜。他不願殺掉它,但又覺得在這個季節它難以派上用場。他,克倫威爾,伸手握著它的嘴巴。「你可以用一枚彎針把這層膜挑出來。我看到別人做過。手要穩,動作要快。它不會喜歡這樣,但話說回來,它也不願意變瞎。」他撫摸著它的肋骨,感受著那顆小小的動物心髒的不安跳動。「針必須很細。而且只能這麼長。」他用食指和拇指向他們比劃著。「讓我去跟你們的鐵匠說。」
他喃喃道,「我覺得我們通不過這場考驗。」
「那在上面畫什麼呢,先生?」
「當然,」他喃喃道,「接下來就會上街去打架了。」他的目光很不情願地朝乳酪望去;它看上去不乾不淨,顫顫悠悠,就像出去廝混了一晚上的馬夫的臉。
雷夫騎著馬,長途跋涉去給沃爾西傳信,有些信息十分秘密,不能寫在紙上。他倒是想親自去,不過儘管議會正在休會,他卻不能離開,因為他擔心一旦自己不在場幫忙辯護,不知道別人會怎麼說沃爾西;再說,國王或安妮小姐可能隨時要找他。「雖然我不能親身陪伴著您,」他在信中寫道,「但請您相信,此時此刻,以及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的心與靈魂都跟大人您同在,我會為您祈禱,為您效力……」
「你的薪水是多少,喬治?」
「我想人們會感激你的。如果他們從紅衣主教的地產中分得一杯羹的話。」
他們以為他走了,但他只是進了一間裡屋。他藏在文件堆里。他聽見理查德說,「他的心在指引著他。」
「不是這個原因。」他抬起頭。「我可以說嗎?」
帕奇正擺出各種姿勢,還打著下流的手勢;像是在為將來的某場表演做準備。他說,「我知道你是從哪條陰溝里生出來的,湯姆,那條溝離我的不遠。」他轉向大廳,在被幕簾隔開的看不見的那一邊,國王大概在繼續他快樂的一天。帕奇叉開兩腿,伸出舌頭。「弄臣在心裏說,根本就沒有什麼教皇。」他轉過頭來;咧嘴一笑。「十年後回到這兒,克倫威爾先生,到那時再告訴我誰是弄臣。」
「當然是。」克蘭默顯出幾分驚訝: 他還能是什麼呢?「林肯郡的塔姆沃斯家是我的親戚。還有克利夫頓的克利夫頓家。還有莫利納家,你肯定聽說過他們了。對吧?」
「我想這就是那個愛哭的姑娘,」他說,「所以別拿眼睛橫她。」
喬安聳了聳肩。「很多大人都相信他們所相信的東西。」
「我想他們可能說得沒錯。」
「那不是個錯誤。我們的確共同生活了一年。我每天都會想她。」
「這麼說你想象不出來?」
「她帶領不了軍隊。」
「還沒有完全退休。我可以修理你。」
有些倫敦人說,約翰·霍華德,也就是現在的諾福克的祖父,跟那些孩子的失蹤有很大關聯——那些孩子進了倫敦塔后,就再也沒有出來。倫敦人傳說——他認為他們還知道——王子們最後一次露面正是霍華德在當班;不過托馬斯·莫爾認為是布雷肯伯里長官把鑰匙交給了殺手。布雷肯伯里已經死於博斯沃思;他無法從墳墓里出來為自己申訴。
「你知道這並不簡單。」
「別吵了,」他說,「行嗎?」奧斯丁弗萊就像一個小小的世界。近幾年來,它與其說是一個家庭,不如說像一個戰場;或者說像一個帳篷營地,倖存者們絕望地看著自己的殘肢斷臂,感受著漸漸無著的期望。但是,這支心變硬了的殘兵,需要他來率領;如果不想在下一次戰鬥中一敗塗地,他就必須教會他們一種防禦性戰術——信仰和善行,教皇和新的教友,凱瑟琳和安妮,要兩邊兼顧。他看看茉茜,她正在得意地笑。他看看喬安,她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視線避開喬安,也避開自己心中與神學不太相干的念頭。他對孩子們說,「你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她們一臉的難過,於是他哄著她們說:「我要給你一個禮物,喬,因為我給紅衣主教的信都是你在縫;我也要給你一個禮物,愛麗絲,我相信我們不需要理由。我要送小長尾猴給你。」
莫爾大法官說,「過來見見我,我們得談談沃爾西的學院。我能肯定國王會為那些可憐的學者們做點什麼。一定要來。來看看我的玫瑰,趁著酷熱還沒有把它們熱壞。來看看我的新地毯。」
他很願意炫耀一下他的掌上明珠。她拿起書,吻了一下;雖然弄臣不斷地打攪,她仍然用希臘語念著。加迪納坐在那兒,緊閉著雙眼;他看上去並不虔誠,而是很氣惱。他打量著瑪格麗特。她二十五歲左右。她的頭髮很有光澤,腦袋轉來轉去,很像一隻小狐狸的腦袋,莫爾說他馴養了一隻這樣的小狐狸;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是把它關在籠子里。
莫爾把弄臣教訓一頓並趕出去后,又回來跟他們聊天。「愛麗絲,我跟你說過喝酒的事兒。你的鼻子在發亮。」愛麗絲拉長了臉,顯出反感和幾分恐懼。年輕一輩的女人都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低下頭,打量著自己的手,撥弄著戒指,轉來轉去地照出那亮光。突然,有什麼東西「嘭」的一聲落在桌上。安妮·克雷薩克爾不自覺地用母語叫了起來,「亨利,快住手!」上面有一條裝著凸肚窗的走廊;弄臣正從一扇窗戶里探出身來,將碎麵包皮撒在他們身上。「別躲呀,先生們,」他喊道,「我是在把上帝扔到你們身上。」
安妮不悅地望著他,用法語說,「關於我怎麼安排時間,你知道些什麼?」
亨利說,「我們的歷史……你知道,我在搜集證據。手稿。輿論。還有比較,看看有些事情其他國家是怎麼定性的。也許你願意去跟那些學識淵博的先生們商討一下。為他們的努力指一指方向。跟克蘭默博士談談——他會告訴你需要些什麼。每年流向羅馬的錢,我可以派上好用場。弗朗索瓦國王比我富有多了。我的臣民不及他的十分之一。他可以隨意向他們徵稅。而我呢,卻必須經過議會。如果不經過議會,就會有暴亂。」接著,他又忿忿地加了一句,「就算我經過了議會,也還是會有暴亂。」
克蘭默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她就像一個孩子——你在教她讀書,而她突然表現出的天資卻讓你感到驚嘆。
不會吧!查爾斯·布蘭頓說;但國王笑了起來,說,「就是那艘。」
「大人,聽其自然吧,」他說。公爵沒有答話,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知道,喬治,」他說,「我懇求過他,要他滿足於從殘局中挽回的局面,到約克去,慶幸自己還活著……如果就這樣下去,他會再活上十年,我知道他會的。」
也許是因為他習慣了構思這些形象,他的腦海里裝有上千齣戲、上萬場短劇中的人物。因為這種習慣,他常常會瞥見已故的妻子,瞥見她仰著白皙的面孔藏在某個樓梯井,或者在奧斯丁弗萊或斯特普尼家中的某個角落一晃而過。現在那個形象開始與她妹妹喬安的形象融合起來,以前屬於麗茲的一切漸漸地屬於她: 那似笑非笑的神態,那探究的眼神,那不|穿衣服時的樣子。直到他說,夠了,並把她從自己的腦海中趕走。
對方不高興地聳了聳肩。
「他想的是怎麼發財。我們都知道,錢都粘著你的手不放。」
「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他會把紅衣主教召回來。」
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瑟斯頓開口道,「此時此刻,先生,我得說……」
他仍然跪在地上,表達了謝忱,他滔滔不絕,千恩萬謝。亨利淡淡地望著他,說,我的上帝啊,克倫威爾先生,你的話可真多,對吧?


她垂下頭,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累壞了。你可能會說,有點憔悴。聖誕節……」
「你是為誰監視呢?」
「但有人跟我說,你現在經常跟國王在一起,這真是令人愉快,對吧?我每周都會收到你過去的主子的來信。他很關心王后的健康。他問起她的心情好不好,並懇請她要有信心,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回到國王的懷抱。也回到他的床上。」查普伊斯笑了。他很自得其樂。「那位情婦是不會幫助他的。我們知道你試著找過她,但是沒有奏效。所以他現在又回頭寄希望于王后。」
他的目光跟隨著公爵,只見公爵手舞足蹈,唾沫四濺;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公爵轉過身時,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瘦骨嶙峋的大腿,接著,他的眼睛里湧出一滴眼淚——可能是疼痛,或別的什麼原因。「啊,你認為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克倫威爾。我並沒有那麼狠心腸,以至於看不到你所處的現狀。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說的是,就我所知,在英格蘭,再也沒有誰能像你一樣,肯為一個已經失勢和垮台的人這麼竭盡全力。國王也這麼說。就連皇帝的人查普伊斯也說,對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傢伙,你真是無可指摘。我說,真是可惜,你先碰到了沃爾西。真可惜你沒有為我工作。」
他,克倫威爾,走到了一旁,不去看對方痛苦的模樣。他望著牆壁,望著上面的牆板,望著他新裝的布軸式牆板,並伸出食指撫摸那些溝槽。「他們把他從房子裡帶出去時,小城的人都聚集在外面。他們跪在路邊,失聲痛哭。他們請求上帝讓哈利·珀西不得好報。」
他看了看四周;感到心底里有什麼東西在涌動,他知道那是同情。他相信愛麗絲有一副好心腸;即使在他起身告辭,可以用英語向她道謝,而她突然問出「托馬斯·克倫威爾,你幹嗎不再婚?」時,他仍然相信她的好心腸。
亨利走開了,接著又轉過身,低聲說,「我每天都在想念約克紅衣主教。」頓了片刻,他輕聲說,把這筆錢連同我們的祝福一起拿去吧。不要告訴公爵。不要告訴任何人。讓你的主人為我祈禱。告訴他,我能為他做的就是這些了。
紅衣主教在回信中說: 他是「我在這場災難中最真誠、最可信、最可靠的人」。他是「我最親愛的克倫威爾」。
他吩咐廚房為紅衣主教準備牛肉卷,用鼠尾草和馬郁蘭作填料,包緊后整整齊齊地擺在盤子里,這樣里士滿的廚子們只需將它們烤一烤就行。告訴我《聖經》里什麼地方說過三月份不能吃牛肉卷。
克蘭默輕輕地說,「你不能去看看他嗎?你親自去一趟,就會消除所有的疑慮。」
愛麗絲用鼓勵的語氣說,「您為紅衣主教的事情一直那麼上心,他不會拒絕的。雖然他在國王那兒不再受寵了,但在教皇那兒肯定還是受寵的吧?」
公爵說,「克倫威爾,你怎麼在這兒?聽貴族們談話嗎?」

克蘭默博士笑著說,「你認識的宮廷侍女真不少。」
諾福克說,「告訴他如果我再碰見他,我會將他連骨頭帶肉生吃掉。」他把原話寫了下來:「連骨頭帶肉」,然後送往北方。他能聽見公爵的牙齒嚼得「嘎嘎」響的聲音。
亨利點點頭。「很好。從學院開始吧。坐下來跟我的律師們談談。」
克蘭默垂下視線。「我以前從來都說服不了我妻子。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做這種嘗試。」他頓了頓。「我想,我們是兩位鰥夫,克倫威爾先生,如果我們要一起共事,我就不能讓你自己去瞎琢磨,或是任由你聽信別人給你講的故事。」
「在那所房子里,他們從沒提起你。」他心裏說,他倒是想聽聽愛麗絲會怎麼說。
「為什麼?」那兩條黑狗很般配。它們的脖頸曲線優美,肌肉結實,它們的腳也很漂亮;平常它們總是低眉順眼,溫和端莊,直到發現獵物。
「威爾·羅珀爾現在已經確定了,」莫爾說,「信奉英格蘭,信奉羅馬。」

莫爾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他;然後微微一笑。他一邊領他們進屋,一邊親切地寒暄著。亨利·帕廷森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們後面,他是莫爾的僕人,莫爾有時稱他為弄臣,對他沒有約束。他是個很能胡鬧的人;通常情況下,你收留一個弄臣是為了保護他,但就帕廷森而言,需要保護的是所有其他的人。他真的頭腦簡單嗎?莫爾這個人有些狡黠,他喜歡讓人難堪;收留一個其實不傻的人當弄臣,倒是符合他的性格。據說帕廷森曾經從教堂的尖塔上摔下來,傷著了頭部。他的腰間系著一條打結的繩子,他有時說是他的念珠;有時又說是他的鞭子。有時還說,這是那條本該救他、不讓他摔下來的繩子。
「當然,你的確是每天去見她……」
「那他們談些什麼?」
「她的牙齒漂亮嗎?」茉茜說。
「你在他府上安插了密探?」
有人來傳他們進去。兩人起身去覲見時,公爵突然猶豫起來;他的眼睛轉動著,鼻孔張大,呼吸也變得急促。公爵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只好放慢步子——按捺住要跑開的衝動——拖著他一同前行,兩人就像混在乞丐隊伍里的老兵。斯卡拉梅拉上戰場……諾福克的手在發抖。
「對於基督教國家的運作機制,只有紅衣主教大人最為了解。只有他跟各國君王的關係最為密切。安妮小姐,你想想看,如果你能夠幫助消除這些誤會,讓他重新獲得國王的恩寵,他對你會是多麼忠心耿耿。」
夏天: 國王在打獵。他如果想見國王,就得去追趕他;如果國王要見他,他也是隨叫隨到。在夏季的巡遊中,亨利要拜訪威爾特郡、蘇塞克斯郡、肯特郡的朋友,有時也會呆在自己的宅邸,或者是從紅衣主教那兒沒收的府邸。有時候,即使到了現在,當國王在自己的某個大莊園或某位大臣的莊園——在這裏,鹿會被趕到弓箭手的射程以內——狩獵時,身材矮胖的王后也會帶著弓,騎馬隨行。安妮小姐也會隨行——但是在不同的場合——享受狩獵的樂趣。不過有一段時間,國王會將女士們留在家裡,帶著跟蹤犬和追獵犬深入林中;他會在黎明之前,東方剛現出一絲魚肚白時就起床;他會聽聽獵手的意見,然後讓人把選中的雄鹿從藏身處趕出來。你不知道他們會追到什麼時候或什麼地方。
在現實生活中,他們的主人有點令人緊張,衣服似乎隨時會脫線;由於是閑暇,他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的羊毛長袍。等著給他們看的新地毯鋪在兩張擱板桌上。地板不是深紅而是淡紅色: 他想,不是茜草玫瑰紅,而是一種混合了乳清的紅色染料。「紅衣主教大人喜歡土耳其地毯,」他喃喃道,「總督有一次給他送了六十張。」羊毛很軟,都是產自山地野綿羊,但沒有一隻是黑色;由於染色不均勻,在圖案顏色最深的地方,表面摸起來已經有些粗硬,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不斷的使用還會掉毛。他掀起一角,用指尖撫摸著線頭打結的地方,估量著結與結之間的距離,這是一種簡單而習慣性的動作。「這叫吉奧得結,」他說,「但圖案卻是帕加馬圖案——看到八邊形里的八角星了嗎?」他把地毯角撫平,退開幾步,又走回來,說「你瞧」——他走上前來,將手輕輕地放在一處瑕疵上,由於這處瑕疵,織物顯得不連貫,菱形稍稍變形,看上去有些歪斜。最糟的情況是,這塊地毯是由兩塊拼接而成。而最好的情況是,它出自村子里的某位帕廷森之手,或者是去年由威尼斯的奴隸們在某個非法作坊里拼接起來的。很顯然,他需要把實際情況說出來。他的主人說,「買虧了嗎?」
她沒有回答。
「對諾福克你不管說什麼,他都會編造成叛國罪。」
「因為克倫威爾先生,當著你的面他們從來沒有這樣,也不敢這樣。天黑了之後,我們就開始守靈,他的棺材周圍點滿了小蠟燭,直到凌晨四點,你知道,這是禱告時間。接著我們聽了彌撒。六點鐘時我們把他抬到了教堂地下室。把他留在了那兒。」
「不,假設我是在去格雷會堂的路上……你能想象一下嗎?我拿著一沓紙和一個墨水瓶?」
「並不算多。我仍然沒有弄清她是第幾個女兒,他們家至少有三個。我想西摩家的兒子們都雄心勃勃。」
「可他為什麼總是在你府上?」
「你還好吧?」
在林中你可能會迷路,沒有任何同伴。你可能會來到地圖上沒有標示的小河旁邊。你可能會看不到獵物,忘記自己為什麼來到此處。你可能會碰見一個小矮人,或者活著的耶穌,或者一位宿敵;也可能是新對頭,直到看見他的臉在窸窸窣窣的樹葉中出現,直到看見他匕首上的亮光你才知道。你可能會看到有個女人在濃蔭下沉睡。一時間,你會以為她是你認識的某個人,直到你看清楚其實不是。
他說,「你知道,他不敢實話實說。」
在那次艱難的行程之後,克蘭默原本可以重返以前的生活,儘管國王對他出使的結果很滿意;但他偶然碰到加迪納時,提到可以在歐洲的大學就國王的案子做民意調查。你們找過精通教會法規的律師;現在可以找神學家們試一試。為什麼不呢?國王說: 把克蘭默博士找來,讓他負責這件事。梵蒂岡說對此沒有異議,只是不許給神學家們付錢: 這是那位姓德·美第奇的教皇發出的開心的警告。在他看來,這種提議幾乎毫無意義——但他想到了安妮·博林,想到她姐姐曾經說過: 她已經不再年輕了。「聽著,你們在二十所大學找到了一百位學者,其中有些人說國王是對的——」
他踱著步子。安妮允許他比較平常地對待她,除非有時候,她突然產生一種身為「准王后」的強烈意識,要他恭恭敬敬。她端詳著自己的鞋尖。「聽說托馬斯·莫爾愛上了他自己的女兒。」
「我們還以為她會衝過來扇你耳光呢。你還會來嗎?我和謝爾頓都迫不及待了。」
「不過……我們在劍橋都聽說了,你為學院盡心儘力……那些學生以及學院董事都對你讚不絕口……任何細枝末節都瞞不過克倫威爾先生。不過,你雖然以自己帶來的安慰而自豪……」他平靜溫和的語氣絲毫未變。「那個魚窖里的事情呢?學生們死去的地方?」
他看到一個小夥子——比他年齡要小——正趴在地上擦樓梯。他一邊干一邊唱著:
「大人從不會讓自己的觀點凌駕于別人之上。你原本會很安全。」
1530年11月1日,年輕的諾森伯蘭伯爵哈利·珀西奉命去逮捕紅衣主教。伯爵抵達考伍德來逮捕他時,距離他計劃去約克即位只剩下四十八小時。他被押往龐蒂弗拉克特城堡,從那裡又到唐卡斯特,再到什魯斯伯里伯爵的家謝菲爾德莊園。在塔爾波特的府里,他病倒了。11月26日,倫敦塔長官帶著二十四名武裝士兵來押送他南下。他從那裡到了萊斯特修道院。三天後他離開人世。
「白天很短,光線也不好。星期一早上八點時,他醒了。當時,我正給他送了幾支點燃的蠟燭進來,把它們擱在櫥柜上。他說,那牆上跳來跳去的是誰的影子?他大聲叫著你的名字。上帝寬恕我吧,我說你已經在路上了。他說,路途很險。我說,您了解克倫威爾,魔鬼都攔不住他——既然他說上路了,就一定會來這兒的。」
「聽著,卡文迪什,」他說,「如果有人問你,紅衣主教在最後的日子里說了些什麼,你什麼也別說。」
她展開的是一幅圖。上面有三個人。中間是國王。他魁梧英俊,而且為了確保你不會弄錯,他還戴著一頂皇冠。他的兩邊各站著一個女人;左邊的那個沒有腦袋。她說,「那是王后,凱瑟琳。這個是我。」她笑了起來。「無頭的安妮。」
他吃了一驚。「我還以為他的幾個女兒都在凱瑟琳王後身邊。」
有隻蜘蛛從一張凳子底下爬過,讓他想起了一個事實。「位於艦隊街的燕卜遜府邸,十月九日賞賜的,在他統治的頭一年。」
「烏托邦。」
目光落在他身上,揣度著。克蘭默點點頭。「read.99csw.com面積不大。而我並非長子。但他在世時給了我很好的教育。教會我馬術。給了我第一張弓。給了我第一隻獵鷹讓我馴養。」
「但是關於國王的案子,我們要說服的不是克雷芒,而是整個歐洲。是所有的基督教徒。」
「只有一百六十人。」
Colla lancia et la rotella
在奧斯丁弗萊,你很少有機會獨處,或者單獨跟某個人在一起。字母表中的每個字母都在看著你。會計室里有一位年輕的托馬斯·艾弗里,你在訓練他掌管你的私人財務。字母表的中間是馬林斯派克,瞪著那雙敏銳的金色眼睛在花園裡轉悠。快結尾的地方是托馬斯·賴奧斯利,簡稱為瑞斯里。他是個性情開朗的年輕人,二十五歲左右,有很好的關係網,是約克紋章官之子和紋章院長的侄子。在沃爾西府里,他原本在你的手下工作,後來被秘書官加迪納要走,去為他效力。現在他有時呆在宮廷,有時呆在奧斯丁弗萊。孩子們——理查德和雷夫——說,他是史蒂芬的密探。
「據說他是個很嚴格的考官。」
1530年春~十二月
「我們都在等,」薩福克說,「她現在已經十四歲了,對吧?」
天快亮時,他打了個盹;醒來的時候,他心裏想,紅衣主教此時此刻正要上馬;我為什麼沒有跟在他身旁?今天是四月五日。喬安在樓梯上碰見他;她清純地吻了吻他的面頰。
「我猜想他已經厭倦了神父。他想知道能從你——不管你近來怎麼稱呼你自己——身上學到些什麼。」
他只好問,「那王后怎麼說?」
「他解開她的內衣,吻她的乳|房。」
「你的生活已經變成這樣了。」
但冬天時的國王不會這麼忙,他會開始考慮他的良心。他會開始考慮他的自尊。他會開始為那些能帶給他成效的人準備獎賞。
對方是想要他向紅衣主教傳遞一個消息: 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了。這除了會使他向法國國王求助之外,還能有什麼用呢?無論怎麼做,都是叛國罪。
兩人都穿著騎馬的裝束。「你今天要回劍橋嗎?」
「哦,拜託,」瑪麗說,「這件事不要外傳。」
他說,對賴奧斯利先生寬容點兒。劍橋的人應該得到我們的尊重。
「在你的家裡?他們能懂什麼規矩?我對這個年輕人毫無興趣,我跟他沒有任何親戚關係,我也不會為他做任何事情。」
「他的確不敢,」加迪納說。在頂篷下,他縮著身子坐在那兒,似乎很冷一般。「但我們都知道他的想法,我覺得他那些想法很固執,再怎麼爭都沒有用。就職的時候,他說自己不會插手離婚的事情,國王也接受了這一點,但我不知道他能接受多長時間。」
「樞密院在監視紅衣主教,」加迪納一邊從他身旁匆匆經過,一邊說,「他們已經關閉了口岸。」
克蘭默博士伸手想接過那張紙。「給我吧,我把它毀掉。」
「沒有人肯要我,愛麗絲夫人。」
他的小外甥女愛麗絲問:「她穿的什麼衣服?」
他想問問他們——理查德,雷夫,還有那位「簡稱瑞斯里」的賴奧斯利先生: 我看起來像殺人犯嗎?有個孩子說我像。
「跟愛麗絲一起嗎?」
他看著史蒂芬這個正午的幽靈在那裡來回踱步。加迪納的骨頭似乎連接不緊,身體的輪廓似乎隨時可能發生變化;他那雙大手毛乎乎的,當他用左手的手掌握住右手的拳頭時,指關節咔咔作響。
「陛下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他們是查不出什麼的。」
她姐姐在角落裡用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介面道,「而她也不再年輕了。」
她用手把它揉成一團。「我自己能毀掉它。有預言說,有位英國王後會被燒死。但預言嚇不倒我,就算是真的,我也甘願冒險。」
薩福克轉臉看著他。「你懂得還真不少。」
「克倫威爾先生,」她說,「這可能是一個漫長的冬天。再給我們送些橘子餡餅來吧。」
「恐怕女基督徒可能更難說服。」
他端詳著克蘭默博士: 他眨眼的樣子,把手指小心地放在下巴上的神態,多情的眼睛,還有那做禱告的蒼白的雙手。所以,他說,瓊並不是,你瞧,她並不是酒吧女招待,不管別人怎麼說,而且我也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她是一位腹中懷有孩子的妻子,而他是一個窮學者,打算跟她守著清貧的日子,但到頭來天不遂人願。他以為自己可以找個職位,給某位有身份的人當秘書,或者是家庭教師,或者可以靠寫作謀生,但所有的設想都落空了。他以為他們可以離開劍橋,甚至離開英格蘭,但最終卻沒有這種必要。在孩子出生之前,他指望哪位親戚會幫他一把: 但是在瓊難產而死的時候,他們誰也幫不了他,再也幫不了他。「如果孩子活了下來,我還能挽回一點什麼。但面對那種結果,誰也不知道對我說些什麼。他們不知道是該對我的喪妻之痛表示慰問,還是對耶穌學院重新聘用我而向我表示祝賀。我接受了聖職;為什麼不呢?在我的同事們看來,所有的一切,我的婚姻,我以為會擁有的自己的孩子,似乎只是某種判斷失誤。就像在林中迷了路一樣。回家之後,你就再也不會想起。」
不是請求,不是尋找,他心裏想。
理查德說,「先生……該放開紅衣主教了。」
但仍然免不了羞辱。「莫爾的兒子娶了她之後,就靠她的土地過活。她每年有一百英鎊。你會認為她可以擁有一串珍珠項鏈。」
「如果我媽媽在這兒,聽到這話她一定會扇你兩巴掌。」
兩頭牲口正彎著脖子,小口地吃著,一邊滿足地擺動著耳朵。這是寧靜的一刻,彷彿上天所賜。他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對吧?」
喬治揚起眉毛。「我已經這樣做了。什麼也沒說。國王問過我。還有諾福克大人。」
「上帝為什麼要考驗我們?」她低聲說。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奇怪而冷漠的人。我想,是那些神父。恕我冒昧。他們把自己訓練得沒有了自然的感情。當然,他們是出於好意。」
「說實在的,你也沒有必要。他現在叫理查德·克倫威爾了。」他轉身欲走——這一次是真的要走——這時又說了一句,「別為這個寢食不安,史蒂芬。我調查過這件事兒了。你跟理查德也許沾親帶故,但跟我沒什麼關係。」
「萬一他死了呢?」諾福克問。「萬一一場發燒要了他的性命,或是他從馬上摔下來折斷了脖子呢?後面怎麼辦?他的私生子里奇蒙?我對他並不反感,他是個好孩子,安妮也說我應該把我的女兒瑪麗嫁給他,安妮可不是傻瓜,她說,我們要到處都安排上霍華德家的人,讓國王隨時都能看到。我對里奇蒙沒有意見,只是有一點,他是非婚生子。他能治國嗎?問問你們自己吧。都鐸家族是怎麼登上王位的?是世襲的嗎?不是。是憑武力?的確如此。承蒙天恩,他們打贏了。老國王的拳頭你在常人中難得一見,他什麼時候會捧著大本子,把心中的不滿寫在裏面,然後寬大為懷?從來沒有過。這才是治國之道,先生們。」他轉向他的聽眾,轉向等在一邊旁觀的顧問和宮廷以及寢宮侍從;轉向亨利·諾里斯,轉向他的朋友威廉·布萊里頓,轉向秘書官加迪納;偶爾也看看托馬斯·克倫威爾,他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不該出現的地方。他說,「老國王有子嗣,而且在上天的保佑下有了兒子。但亞瑟去世的時候,整個歐洲都磨刀霍霍,他們想瓜分這個國家。現在的亨利當時還是個孩子,只有九歲。要不是老國王艱難地多活了幾年,戰火肯定重新燃燒了起來。一個孩子是守不住英格蘭的。何況是個私生子?上帝給我力量吧!而且又到了十一月!」
他沒有解釋自己的家庭,只是說,「這是我可愛的愛麗絲。這事兒不該你干吧,愛麗絲?」
他表情鎮靜地退出來,極力不讓自己滿臉笑容。斯卡拉梅拉去狂歡……「我每天都在想念約克紅衣主教。」
「只有。」他點了點頭。「好吧。」
「這正是悔罪的節期,」雷夫說。
安妮輕笑了幾聲。「小姑娘漂亮嗎?」
「我能明白你們為什麼不想休息。」
「我知道。」
克蘭默已經停止用餐;他並沒有吃很多。他想,在心底里,這人會永遠覺得我是異教徒;我現在再也無法讓他擺脫這種想法了。他說,「你懷念你的研究嗎?自從國王任命你為大使,讓你跨洋越海四處顛簸之後,你的生活就被打亂了。」
「還可以繼續努力吧?」他勸說道,「還有一點時間吧?」
「據說不是。」
片刻的沉默。接著有人咳了一聲,又有人嘆了口氣。還有人——可能是亨利·諾里斯——笑了起來。他開口說話了。「國王有一個婚內所生的孩子。」
「——你準備好領聖餐了嗎?」雷夫笑了起來。「順便問一句,理查德,你準備好了嗎?」
「我想是的。我去過大法官的家,他妻子有一隻這樣的猴子,就坐在她的腿上,她說什麼它都聽。」
他望著諾里斯: 這麼迷人地自我貶抑。他想,在帕特尼,當紅衣主教大人跪在爛泥中時,你也在場;你有沒有向宮廷、向全世界、向格雷會堂那些法學院的學生說出你腦海中的情景?因為除了你,還能有誰呢?
「假如她死了呢?他一準會傷心的。」
他聳聳肩。「我們沒有禱告。」
傍晚時分,國王非常沮喪。在他爭取重新變成已婚男人的戰役中,又過去了一天;當然,他否認與王後有婚姻關係。「克倫威爾,」他說,「我需要找到辦法,擁有這些……」他朝一旁看去,不想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我知道有法律上的難題。我沒有不懂裝懂。在你開始之前,我也不想聽任何解釋。」
「他說,『如果我覺得我的帽子了解了我的秘密,我會把它扔進火里。』」
國王總是避而不見。有一天,他以為約好了是去見亨利,見到的卻是秘書官。「請坐,」加迪納說,「坐下來聽我說。你要有點耐心,有幾個問題我想跟你說清楚。」
劇情是這樣的: 一個穿著紅衣的大胖子仰卧在地,大呼小叫地被裝扮成魔鬼的演員們拖了出來。共有四個魔鬼,分別拖著死者的一條胳膊或腿。魔鬼們戴著面具。他們拿著叉子時不時地戳戳紅衣主教,讓他不停地扭動,打滾,求饒。他曾經希望紅衣主教死去時沒有痛苦,但卡文迪什說不是這樣。他死的時候很清醒,還在談論著國王。他睡覺時突然醒了過來,說,那牆上是誰的影子?
沒有回答,在良久的沉默中,他能聽見船槳在泰晤士河水中起落時濺出的水聲;他能聽見船槳盪過後留下的漣漪。他能聽見南岸那邊有一條狗在叫。秘書問道,「這算是什麼樣的帕特尼式調查?」
「不會久呆的。那家人」—— 他指的是博林家——「想要我留在身邊。你呢,克倫威爾先生?」
她朝教士微微屈膝,行了個禮。「是的,但雷夫和其他人想知道,你們是談什麼談了這麼久。他們一直在等著,想知道今晚是不是有信要送給紅衣主教。喬手裡拿著針線站在一旁。」
「我所有的計劃都得向你彙報嗎?」
「但他說的是,這是。他沒有說,這像我的身體,他說的是,這是。上帝還能撒謊嗎?不會。他不會這樣。」
他想,難道我生命中最不尋常的時刻要在亨利·諾里斯的監視下度過嗎?
喬安瞪了她一眼。「你這小妖精。」
「可其他人說……」一陣微風拂過,他的話被吹走,飄向了歐洲。
「你不喜歡她,對吧?」愛麗絲說;這不是一個該他考慮的問題;也用不著你考慮,愛麗絲,他一邊說,一邊將她摟住,逗得她咯咯直笑。小喬說,我們家先生心情很好。茉茜說,那種松鼠帽檐,他說,是卡拉布里亞式帽檐。愛麗絲說,哦,卡拉布里亞式,說著還皺了皺鼻子;喬安說,我得說,托馬斯,你們似乎走得很近了。
「在花園裡轉一轉?」莫爾說。
他和公爵交換了一下眼神。「看在彌撒的份上……」公爵嘀咕道。
「我也希望如此。」
「跟我來,」他說。她們相互對視了一眼。他推著她們往前走。貝拉的小腿跑得很快。喬放下牽狗繩,但貝拉仍然跑在後面。
他微微一笑。
克蘭默登門拜訪時,他拿出美味可口的狍肉招待他;兩人單獨用餐,於是他毫不費力地從他口裡緩緩地、緩緩地聽到了他的故事。他問博士來自什麼地方,他回答說,是你不知道的地方,他便說,說來聽聽,我去過的地方可多呢。
「我想這也是一句諺語。」
「什麼行動?」薩福克說。
賴奧斯利幾乎是難以察覺地抬起淡色的眉毛。「他跟你說過那位酒吧女招待的事兒嗎?」

「但是恕我冒昧,安妮小姐,國王差不多跟我說過,他會親自接管牛津學院。」他笑了笑。「也許能以你的名字命名?」
他撿起帕奇扔掉的服裝。上面的紅色很鮮艷,是一種廉價的、易褪色的巴西蘇木染的紅色,散發著一股怪異的汗味。「你怎麼能扮演這種角色?」
「她的外祖母就曾經是卡斯提爾女王。」
非常出乎意料的是,布蘭頓這時幫他說話了。「哈里,就交給他吧。等這傢伙辦完了,布列塔尼人就會酬謝你了。」
他笑了笑。但他內心裡非常憤怒,怒不可遏,彷彿他的血液已經變得很淡,全是稀釋的毒液,猶如蛇的無色血液。一回到奧斯丁弗萊的家,他就摟住雷夫·賽德勒,揉亂他的頭髮,讓它們都豎了起來。「天啊: 這是人還是刺蝟?雷夫,理查德,我覺得很後悔。」

瑪麗像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安妮剛才讓她所站之處;她的兩隻手合在一起,彷彿仍然捧著那張紙。哦,上帝啊,他想,把她從這兒帶走;帶到一個能讓她忘記自己是博林家一員的地方。她曾經這樣求我。我讓她失望了。如果她再次求我,我還是會讓她失望。
晚餐之後,他們聊起了邪惡的理查國王。許多年前,托馬斯·莫爾曾動手寫過一本關於他的書。他當時拿不定主意是用英語還是拉丁語寫作,因此就用兩種語言同時寫,不過他根本就沒有寫完,也沒有將任何一部分交給印刷商。莫爾說,理查天生就很邪惡;那本書是從他的出生寫起的。他搖搖頭。「血腥的事件。王者的遊戲。」
在他們騰出的場地的中央,紅衣主教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幕簾將他與大廳隔了開來;也許他睡著了。
他點點頭。我明白。「另外,」公爵說,「聽說懷亞特就要從加來回來了。」是嗎,那又怎麼樣?「我在考慮是不是該告訴他。我是說,告訴亨利。可憐的傢伙。」
「你嘲弄我沒有用,帕奇。白白地浪費了你肚子里那點貨。」
他到家后,僕人們問他,我們要不要把紅衣主教的紋章塗掉?不,天哪,他說。恰恰相反,要重新繪一遍。他退開幾步看了看。「山鴉可以顯得更鮮活一些。我們還需要把那頂帽子繪得更紅。」
國王有些不快。他沒有利用這個送到眼前的機會: 查出世系,不管是多麼卑微。「紅衣主教大人告訴過我你是孤兒。他還說你是在修道院長大的。」
「這很難說。他不喜歡僧侶。你們會合得來的。」
亨利練習的時候,他在一旁觀看。在亨利的邀請之下,他拿起一張弓,那些穿著金黃或紫紅色絲綢衣服、三三兩兩地站在草地上或者靠在樹上的侍從們不禁有些詫異。亨利雖然射得很准,他的動作卻不像天生的弓箭手;天生的弓箭手將全身的力量都凝注在弓上。拿他跟理查德·威廉斯——也就是現在的理查德·克倫威爾——比一比。他的祖父艾普埃文是一位弓箭大師。他從沒見過他,但他能肯定他的肌肉就像麻繩一般,而且從腳底往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被調動起來。觀察國王時,他很高興他的曾祖父不是傳說中的弓箭手伯雷波恩,而是約克公爵理查德。他祖父是王室成員;他母親也是王室成員;射箭時他像一位業餘愛好者,可他是地地道道的國王。
卡文迪什頓了頓。等著他火冒三丈嗎?但是他絞著手指,彷彿在禱告一般。他想,這是安妮策劃的,肯定讓她暗暗地狂喜;這是遲來的報復,為她自己,也為她那位曾經被紅衣主教所訓斥並收拾東西離開宮廷的舊情人。他說,「他看上去怎麼樣?哈利·珀西?」
就像蚜蟲粘著莫爾的玫瑰不放。「哪裡,」他嘆了口氣,「錢都從我手裡漏掉了,唉。你知道,史蒂芬,我很喜歡奢侈。讓我看一塊地毯,我就會把它墊在腳下。」
白金漢公爵是一個熱衷於園藝的人,後來因為叛國罪被斬首。那是1521年: 迄今不到十年。現在,面對著滿園春光,眼見每一叢灌木、每一棵大樹都生機勃發,提起這件事情未免令人傷感。
他在想,你的弟弟喬治、羅奇福德勛爵,還有你的父親托馬斯、威爾特郡伯爵,難道他們沒有因為紅衣主教的失勢而獲利嗎?看看喬治如今的穿著吧,看看他在馬和女人身上花的錢吧;但我沒有看到博林家有多少感激的表示。他說,「我只是收取律師費而已。」
他心裏說,他們在合謀為紅衣主教大人設圈套。這一點我知道。
「我想,應該是為你,既然他已經是印璽秘書。他們就是輔助秘書官的,對吧?」
「早知道的話,我會把賬簿帶來的。」
「你知道,有各種各樣的方式……有時候,人們會告訴我一些情況。」
「好了,」他吩咐道,「你得說說你是誰。」
安妮歡叫著,指點著;她指著她舅舅;坐席旁的人們笑著,喊著,胖主教哀嚎著,喧鬧聲與壁爐里升起的煙一起直衝屋頂。不會的,他們向他保證,魔王是法國人,於是又響起一片噓聲、口哨聲,還有歌聲。魔鬼們用套索套住了紅衣主教的腦袋。他們拉得他站了起來,可他還在反抗。那拳打腳踢可不是做做樣子,他聽見了他們狠挨一記后的呻|吟。但劊子手有四個,面對的只是一個囊中空空的紅色大袋子,大袋子喘不過氣來,伸手亂抓;所有的人都在喊著,「讓他下去!讓他活著下地獄!」
「哦。我明白了。我是約翰·西摩的女兒。來自狼廳。」

他跟著他們來到幕簾後面。小侍從們拿著給演員們的亞麻毛巾跑了出來,但驟然衝進來的魔鬼們將他們撞到了一旁。起碼有一個孩子的眼睛被胳膊肘撞了一下,一盆熱氣騰騰的水便失手打翻在腳上。他看著魔鬼們拉下面具,罵罵咧咧地扔到一個角落裡;他看著他們用力脫掉針織的魔鬼衫。他們轉身面對面地站著,大笑著幫對方把衣服從頭頂拉下來。「這就像內薩斯的衣衫,」喬治·博林在諾里斯幫他掙脫衣服時說。
「也許我是個簡單的人,」安妮說,「你覺得對嗎?」
噢,你也知道: 他咬了咬嘴唇。
他聳了聳肩。「這取決於誰輔佐她。取決於誰娶了她。」
「可別人笑話怎麼辦?」
瑪麗·謝爾頓陪侍在側;她抬起頭,嫣然一笑。安妮穿著一件深色絲質睡袍,看上去很華貴。她的頭髮披了下來,秀美的光腳趿拉著一雙小山羊皮拖鞋。她慵懶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她一天下來已經耗盡心力。不過,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充滿敵意。「你去哪兒了?」

「你幹嗎告訴我這些?」
諾福克說,什麼,什麼,他說了些什麼?哦,沒什麼,他說。就是要我向紅衣主教轉告一些特別的狠話。
「如果您讓我談談僧侶,我會依據自己的經歷,而並不是偏見,儘管我毫不懷疑有些機構管理得很好,但我所看到的卻是浪費和腐敗。我能向陛下提個建議嗎?如果您想看看七宗罪的展示,那麼不用在宮廷里組織假面劇,只管在不提前通知的情況下去修道院看一看就行。我曾經見到僧侶們像大地主一樣生活,靠的是那些寧可花錢祈福也不願拿錢買麵包的窮百姓的捐贈,而這不是基督徒的行為。我也不像有些人相信的那樣,認為修道院是學識的寶庫。格羅新是僧侶嗎?還有科利特,利納克爾,以及我們那些大學者?他們都是大學出身之人。僧侶們收留孩子,把他們當僕人使喚,甚至連蹩腳的拉丁語都不教給他們。我並不是說他們不該有一些身體上的享受。不可能總是大齋節。我無法忍受的是虛偽,欺詐,懶惰——他們那些磨損的聖物,老一套的禮拜,以及他們的毫無創意。修道院有多久沒有給我們帶來好東西了?他們不創新,他們只是重複,而他們重複的都是些陳腐的東西。幾百年來,僧侶們握著筆,我們以為他們寫下的是我們的歷史,但我覺得其實並非如此。我認為他們刪掉了他們不喜歡的歷史,而寫下的是有利於羅馬的歷史。」

公爵們都在自己的圈子裡轉。當他們碰頭交流時,也不是為了從彼此的圈子裡獲得樂趣;他們喜歡身邊都是自己府里的人,這些人像是他們的影子,對他們惟命是從。如果是為了找樂,他們既可能跟別的公爵為伍,也可能去找養犬員;因此,他跟布蘭頓查看著國王的獵犬,和和氣氣地呆了一小時。現在還不到獵鹿的季節,追獵犬在養狗場里被養得很壯,它們響亮的叫聲升入了夜空;而跟蹤犬受到的是保持安靜的訓練,這時蹲坐在後腿上,垂涎三尺地看著晚餐的到來。養狗場的孩子們送來了一籃籃的麵包和骨頭,一桶桶的動物內臟,還有一盆盆的豬血。查爾斯·布蘭頓愜意地深呼吸;就像置身於玫瑰園的老太君一般。

「哦,是的,」安妮說,「但只有一點時間: 在大齋節期間,我的耐性很有限。」
「可不可以畫一幅漂亮的寓言畫?」
克蘭默凝視著他的面孔。「恐怕不會有這種事了。」
「但是,做將軍的如果不知道敵人在哪兒,又如何組織撤退呢?在這件事情上,國王太兩面派了。」
這個上午,安妮戴的金項鏈上墜著一個十字架。她時不時地用手指撥read.99csw.com弄著它,似乎很焦躁,接著又把手縮回袖子里。這成了她的一種典型習慣,以至於有人說她是想掩飾什麼,可能是有殘疾;不過他覺得,她只是一個不願意把手露出來的女人。「我舅舅諾福克說,沃爾西出門時,後面跟著八百名全副武裝的人。據說他手中有凱瑟琳的信——這是真的嗎?他們說羅馬將做出判決,命令國王跟我分手。」
亨登。羅伊斯頓。亨廷頓。彼得伯勒。他派人帶著具體的指示,騎馬去打前站。
「對你一個人嗎?還是對大家都一樣?」
喬治·卡文迪什來到了奧斯丁弗萊。他邊哭邊說。有時他擦乾眼淚,說教一番。不過多數時候他都在哭。「我們連晚飯都沒有吃完,」他說,「大人還在吃甜點時,年輕的哈利·珀西走了進來。他身上濺有路途的泥漿,手裡拿著鑰匙。他已經從門房那兒沒收了鑰匙,還在樓梯上布置了哨兵。大人站起身,說,哈利,早知道的話,我就會等你一起用餐了。恐怕我們差不多把魚吃完了。我要不要祈禱發生奇迹?
她點點頭。「我不大會幹這個。」
「他的意思是說,他現在不會再找任何人當顧問: 不管是諾福克大人,還是史蒂芬·加迪納,還是任何別的人,任何很接近他的人,像紅衣主教那樣接近他的人。」
他對理查德說,你知道,讓一位紅衣主教搬家,一千英鎊真不算什麼。理查德問,「籌辦這件事您自己貼了多少錢?」
「阿門。」弄臣指著兩位客人。「但願這些人也永遠不要再來。」

每一個正在上升的家庭都需要信息。既然國王自認是單身,任何小姑娘都能掌握通向未來的鑰匙,而他的賭注也不全下在安妮一個人身上。「好吧,祝你好運,」他說,「我會盡量說英語的。」
紅衣主教受歡迎的傳言並沒有讓他高興,反而讓他擔心。國王已經赦免了沃爾西,但如果他被觸怒過一次,也就可能有第二次。如果他們能編出四十四項指控,那麼——如果想象不受事實的約束——他們還可以再編出四十四項。
他對諾福克說,「嗯,大人,我們該怎麼辦?你想不想要他走?想?那就跟我一起去見國王吧。」
已經是傍晚時分;燈光在河水中搖曳。「天哪,我肚子餓了,」秘書官抱怨道,「真希望我剛才把弄臣的麵包皮留了一點兒下來。真希望我剛才抓住了那隻白兔子;我可以把它生吃了。」
「他給我講的是小故事?」國王臉上的表情一連變了幾次: 惱火,好笑,回想起往事時的神往。「我想沒錯。他告訴我你憎恨宗教生活里的某些東西。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覺得你為他工作時很勤奮。」
「如果貿易增加了,就可以多收稅。即使收稅受到抵制,也可以有其他的辦法。」
「我小聲跟他說,大人,不要褻瀆上帝。然後亨利·珀西走上前來: 大人,我以叛國罪逮捕你。」
「托馬斯,你的品味太奢侈了!」幾個人大笑起來。你還會以為他們是朋友。
「我不知道。你個子很小,所以不顯眼。」
這個回答讓她大為不悅。他看到她姐姐在竊笑。安妮說,你可以走了: 瑪麗也連忙起身,跟了出來。
出來的路上,他和克蘭默博士都沒有說話,直到看見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朝他們跑來,那病怏怏的、面無血色的小鬼頭手裡抱著疊好的床單。
有片刻時間,安妮對他全神貫注: 那勾人魂魄的黑眼睛凝視著他。國王也知道怎樣去看人;用那雙藍色的眼睛,那柔和的眼神具有欺騙性。他們就是這樣彼此對視嗎?或者用其他的方式?頃刻間他懂了;一轉眼又不明白。他站在一扇窗戶的旁邊。一群椋鳥停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上那緊緻的黑色花|蕾叢中。接著,猶如黑色的花|蕾同時怒放一般,它們張開了雙翅;它們拍著翅膀,鳴叫著,讓一切都活動起來,空氣,翅膀,音樂中的黑色音符。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饒有興緻地觀察著它們: 某種幾乎要滅絕的東西,某種面向未來的微小姿態,已準備好迎接春天;他懷著一種很少有、很急切的心理,盼望著復活節的到來,盼望著齋戒期和懺悔期的結束。在這個黑色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還有一個可能的世界。一個安妮能成為王后的世界也是一個克倫威爾能成為克倫威爾的世界。他看到了那個世界;但接著它又消失了。這個時刻轉瞬即逝。但這種體會剝奪不走。你不可能返回以前置身過的時刻。
他告訴她,對那些說紅衣主教阻撓她的目標的誹謗者要撤職查辦。他告訴她,由於國王的心愿——也始終是紅衣主教的心愿——不能得到實現,紅衣主教非常痛苦。他告訴她,國王的所有臣民都對她寄予厚望,希望能有一位王位繼承人;而他相信他們有理由這樣。他提起她以前寫給紅衣主教的那些優美的信: 他把它們都保存了下來。
賴奧斯利先生身材魁梧,一頭金紅色頭髮,但習性與那些跟他膚色相同的人不一樣,比如說國王,心滿意足時就面孔泛紅,生氣時臉色鐵青;他總是蒼白而冷靜,總是那副英俊瀟洒的樣子,總是鎮定自若。在三一學堂的學生演出中,他是一位出色的演員,有時也有些做作,總是很自信,對自己的外表很自信;理查德和雷夫經常在背後模仿他,說,「我叫賴—奧—斯—利,不過我不想讓你們太麻煩,所以你們對我可以簡稱瑞斯里。」他們說,他把自己的名字弄得這麼複雜,只是為了能來這兒到處簽名,把我們的墨水用光。他們說,您知道加迪納,他特別煩用長名字,叫他時就直接喊「你」。這個笑話讓他們很得意,有一段時間,只要W先生一出現,他們就喊,「是你!」
亨利淡淡地一笑。「你不這麼認為,但我覺得那是國王的許可權。」

他想一吐為快,把憋在心裏的憤怒和痛苦表達出來。他說,「有人在我們之間搬弄是非。讓紅衣主教相信我現在的所作所為不是為了他的利益,而只是為了我自己,說我已經被收買,說我每天都去見安妮——」
當然,他沒有說出來。在這種時刻,亨利期待著你跪謝——不管你是公爵、伯爵還是平民,不管你是胖還是瘦、是老還是幼。他跪謝了;傷疤扯得發痛;到了四十多歲,我們很少人身上沒有傷疤。
「哪一種都行。」
亨利轉向他,不假思索地說: 我哪一周跟你一塊兒去怎麼樣?我喬裝打扮一下?老百姓會喜歡的,是不是?我可以幫你射箭。國王有時該展現一下自己,你看對嗎?一定很有趣,是吧?
「而就算你再找兩百位,又有什麼用呢?克雷芒現在不聽勸。唯一的辦法是施壓。我指的還不是道義上的壓力。」
行程已經安排妥當。紅衣主教的財產已經裝到岸邊的船上,將先運到赫爾,再從那裡走陸路。他已親自交代船上的人要以合適的速度行駛。
「墊在腳下。」
她笑了起來。「你看樣子收益不錯。」
他想起了安妮小姐,想起她未能滿足的戰鬥慾望;還有她身邊那些可憐的女士。他給那些女士送了幾小籃用橙脯和蜂蜜做成的小餡餅。而給安妮本人則送了一盤杏仁酪。它是玫瑰香的口味,還點綴著製作過的玫瑰花瓣和蜜餞紫羅蘭。不過,他不願意騎著馬長途跋涉,親自去送食物;但也不是太不情願。在佛羅倫薩的弗雷斯科巴爾第家廚房的經歷並沒有過去多年;不過也可能已經過去多年,但他記憶猶新。他當時正在製作牛腿肉凍,一邊夾雜著法語、托斯卡納語以及帕特尼方言跟大家聊天,突然聽到有人喊道,「托馬索,他們要你到樓上去。」他的動作不慌不忙,點頭示意一位小工幫他端來一盆水。他洗了洗手,用亞麻布巾擦乾,然後解下圍裙,把它掛在鉤子上。就他所知,它仍然掛在那兒。
「你會來北部嗎?」紅衣主教說。


「但你去的地方並不歡迎你。」
茉茜說,「理查德沒有錯。當萬能的主說,這是我的身體,他的意思是,這代表著我的身體。他沒有許可神父變成魔法師。」
「但願它們永遠不要重現。」
僕人們進來了。他們上菜時用眼光詢問著愛麗絲;這兒,夫人,還有這兒嗎?當然,畫像上的那家人不需要僕人;他們只是獨自存在,飄浮在牆上。「吃吧,吃吧,」莫爾說,「除了愛麗絲,要不她的衣服會脹破的。」
「說實在的,我覺得那是職員拿的東西。」
「如果我死了,你會嚇一跳的。」
在漢普頓宮的大廳里,正在表演一場幕間劇: 劇名為《紅衣主教下地獄》。這使他想起了去年,想起了格雷會堂。在國王宮裡的官員監視下,木匠們正在拚命幹活,想獲得一些獎賞,他們搭起一些架子,在上面蒙上繪有折磨場面的畫布。在大廳的後部,幕簾被全部拉上,上面飾有熊熊的烈火。
「胡說。你的主子也許失勢了,可你不差錢,對吧?我聽說你把錢都存在國外。你還有一幢好房子,是不是?我丈夫說,你在國王那裡也說得上話。而且據我在城裡的姐妹們說,你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我們很久不見了……你最近在幹些什麼,去哪兒了?」
他領會了對方傳達出的威脅和信息,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溫和地說,「你的表親向你問好。」
「有人說他是想自我了結。我無法相信,一位基督徒……我找看守幫他要了一盤梨子,加香料烤過的——我沒有做錯吧?」
1530年9月: 紅衣主教離開索思韋爾,分步驟不慌不忙地向約克進發。他下一部分的行程變成了勝利大遊行。鄉村各處的人蜂擁而至,在路邊岔口等待著他,希望他能用神奇的手撫摸他們的孩子們;他們稱之為「堅信禮」,但這似乎是某種古老的聖禮。他們成百上千地擁來,驚奇地凝望著他;他則為他們所有的人祈禱。
那孩子原本靠在牆上,這時站直了身子。「你來得很早嘛。過得怎麼樣?」
「希望我們都有自己的利益。不然上帝幹嗎要賜給我們眼睛?」
「弄臣可以口無遮攔。」
「我不是指對國王實話實說。我是指對愛麗絲。」
「用你那把別在腰裡的匕首,你那腰現在已經不是腰了。」帕奇跳開了,歡欣雀躍。他,克倫威爾,斜靠在牆上,看著他。他聽見有個孩子在哭泣,但是沒看見人在哪兒;也許就是那個眼睛被撞的小男孩,因為摔了盆子而再次挨打,也可能就是因為哭而挨打。童年就是這樣;你受了懲罰,接著因為抗議而進一步受罰。於是,你就學會不去抱怨;這是來之不易的教訓,但你會永遠銘記。
La zombero boro borombetta,
「請原諒,我們經商的人……」
「我們想知道你在哪兒。」
「告訴她,」他說,「喬,告訴你媽媽你們剛才跟我說什麼來著。」

有些賬永遠也算不清,他說。「誰欠我的,我自己心裏清楚,但是老天作證,我也明白我欠別人多少。」
「怎麼樣,」喬安問,「她是高還是矮?」
「能找到也算不錯。」
諾福克「唔」了一聲。請求傳了上去。一兩天後,他們一同出現在一間接待室里。兩人等在那兒。諾福克來回踱步。「哦,看在聖猶大的份上!」公爵說,「我們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吧?難道你們做律師的不需要新鮮空氣嗎?」
不用勞駕上帝了,他想: 我會接手這件事的。
「親愛的上帝,這個家裡都發生什麼了?這些孩子以為教皇能拿著一串鑰匙去陰間。而理查德卻拒領聖餐——」
「他們都很能幹,」克蘭默說,「會貫徹他的任何旨意,但在我看來——不知道你怎麼看——他們似乎完全不理解他的處境……沒有任何愧疚或寬容。沒有任何寬容心。或者愛心。」
國王大聲說,「我從各方面聽到的建議都是,我應該認為,我的婚姻在信奉基督教的歐洲人心中已經被解除,我只要願意就可以再娶。而且是馬上。」
10月2日,紅衣主教抵達他位於考伍德的府邸,這裏距約克還有十英里。他的即位儀式安排在11月7日。有消息稱他已經召集教會的北方代表開會;會議將於他即位的次日在約克舉行。這是他宣布獨立的信號;有些人還可能覺得這是叛亂的信號。他沒有告訴國王,也沒有告知坎特伯雷大主教老渥蘭;他能聽見紅衣主教溫和而開心的聲音在說,得了,托馬斯,他們憑什麼得知道?
那座紅色的小山突然抬起頭,問道,「他拿什麼酒招待我?」他幾乎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我可不喝英國酒,」死者說,「也決不喝諾福克大人家的那種貓尿。」
他想,他父親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他還在黑暗中尋找他的手。
門開了;是愛麗絲送了幾盞燈進來。「這是你女兒?」
愛麗絲說,「先生,您的妻子,我的伊麗莎白舅媽,去世已經兩年多了。您能寫信給紅衣主教,要他請求教皇讓她脫離煉獄嗎?」
他走到院子里,腳步有些蹣跚;在一個燈光已經熄滅但仍然冒著煙的壁凹處,他靠在牆上。他在哭泣。他對自己說,但願卡文迪什不要過來看到我,然後將這一幕記下來,編進一齣戲里。
他把手放到背後,示意道,你先行一步,諾福克大人,我隨後會趕上你的。
「老實說,我當時只想到自己。我無疑很脆弱。我想他很會找別人的弱點。做老師的都是這樣。」
「他們說,你幹嗎要養別人晚上看不見的狗?只有大壞人才養那樣的狗。他們說我違法在森林里打獵。他們說我獵獾,就像下等人一樣。」
而與此同時,他胸中有一塊石頭,一塊磨刀石,一根磨刀的鋼棒,他心裏有一把越磨越尖的刀。
加迪納目瞪口呆,他說,「那個老掉牙的故事!」
諾福克淡淡地說,「克倫威爾先生喜歡聽那些出身卑微的人的事迹。」
「哦,我們還沒打算睡覺。我們在大廳里把格利高里的獵狗追得到處跑,吵得死人都能醒過來。」
「萊斯特的僧侶們把它保存起來了。」
「但根本就不存在這種情形。真的。海盜會把我送回來的。」
他該走了。兩人之間已經談了太多,不需要再多說隻言片語。現在不該由他來為他們的交往做出動聽的定論,或者是總結教訓。在這種場合擁抱也不合適。如果紅衣主教再也無話可說,他當然也沒有。他還沒有走到房間口,紅衣主教就重新轉向壁爐。他把椅子拖到火旁,抬起一隻手擋住了臉;但他的手不是擋在自己與火光之間,而是擋在自己與正在關上的門之間。
瑪麗沒好氣地說,哦,天哪!接著轉過身,很熟練地拖著裙裾往裡走去。
他轉頭目送她朝安妮·博林的方向快步走去。關於床上的那張紙,他腦海中冒出一絲小小的疑慮。但是不會,他想。這不可能。
「想想吧,」他說,「在英格蘭,只有他能讓你如願以償。」
「我很歡迎。」
「你在教她們一些什麼?」他問。
他垂下視線,以免公爵停住話頭,來揣摩他的心思。他心裏想,紅衣主教大人會是一位多麼優秀的國王;他處理事情時那麼和善,那麼果斷,那麼老練,同時又那麼公正,那麼快捷,那麼明察秋毫。他的統治會是最好的統治,他的僕從會是最好的僕從;他會為自己的國家感到多麼滿意。
「毫無進展。」
他把其中的兩隻輕輕地放到地上;把最小的一隻交還給安妮。「Vous êtes gentil,」她說,「我的寶寶們多麼喜歡你!你知道,我沒辦法喜歡凱瑟琳養的那些猴子。Les singes enchaînés。它們的小手,它們的小脖子都被拴住了。我的寶寶們從心底里喜歡我。」
萬靈節到了: 正如諾福克所說,又到了十一月。愛麗絲和喬來找他談話。她們用一根粉紅色絲帶牽著貝拉——現在的貝拉。他抬起頭: 我能為兩位女士效勞嗎?
「那我們生活在幸福的時代,」他說。
「亨利·帕廷森今晚很興奮,」莫爾說,「也許該給他放放血。但願他沒有吃太油膩的東西。」
他說,「在這過去的兩天里,諾福克和你父親正忙於會見各位大使。法國的,威尼斯的,還有皇帝的人。」
諾福克公爵在大廳里踱著步子,開懷大笑,「真是精彩,對吧?太精彩了,應該寫成書!看在彌撒的份上,我就該干這個!我要找人把它寫下來,這樣我就可以把它帶回家,等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可以再演一遍。」
他說,很漂亮,他不想壞了他的興緻。但下一次你要把我帶上,他在心裏說。他的手從華麗而柔軟的地毯表面拂過。織物上的瑕疵幾乎沒什麼影響。土耳其地毯也不是十全十美。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喜歡一切都清清楚楚,不差毫釐,還有些人允許在邊界上有幾分模糊。他既是前一種人,也是后一種人。比如說,他不允許租契中存在著因為疏忽而含糊其辭的情況,但直覺又告訴他,合同有時候不必制定得太嚴格。租約、令狀、法規等都是寫下來讓人讀的,而每個人則從利己的角度來解讀。莫爾說,「你們怎麼看,先生們?是墊在腳下,還是掛在牆上?」
「他是一覺睡過去的嗎?」他希望他少受些痛苦。喬治說,不是,他到最後一刻還在說話。「他又提到我了嗎?」
事實上,相當於一個小村——差不多就像阿斯洛克頓——的人正在他們周圍走動。國王不知道「單獨」意味著什麼。他自己有沒有單獨過,哪怕是在夢中?「單獨」意味著諾福克沒有跟在他後面喋喋不休。「單獨」意味著查爾斯·布蘭頓不在身邊——夏天時,國王有一次大發雷霆,要他走得遠遠的,不要踏進離宮廷五十英里以內的地方。「單獨」意味著身邊只有負責弓箭的衛士及其手下,只有寢宮的侍從,他們經過了嚴格的挑選,都是他的私交。其中兩個人總是睡在他的床尾——除非是他跟王后同床共枕的時候;因此,他們已經履職好些年了。
他沉思著: 依稀看到一個可以賭一把的機會。「那個年輕的女人,」他說,「安妮·克雷薩克爾。她是一位女繼承人,你知道嗎?是一位孤兒?」
紅衣主教給自己的牛津學院和在伊普斯威奇的學校捐贈了不少土地,那些土地會帶來長久的效益。亨利想要它們的金器銀器,想要它們的圖書館,想要它們的年收益以及產生這些收益的土地;他想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二十九座修道院的財富被轉入那些機構——教皇允許將它們扣留下來,除非那些收益是為學院所用。但是你知道嗎,亨利說,我已經不怎麼在乎教皇以及他是否允許了。
「天啊,真該有人抽他一頓,」愛麗絲氣惱地說。
他接著告訴她: 只有紅衣主教才能從教皇那裡獲得有利的裁決。只有他才能解除國王良心的不安,使它變得清清白白。
這是一種暗示。安妮垂下頭。她馬上就要成為這種人之一。但也許不是今晚。「我父親說,對那個人誰都沒有把握,誰都說不准他是在為誰效力。我本該想到——可話說回來,我只是個女人——你很顯然是在為自己效力。」
鄉村的生活。田園的幸福。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誘惑。「在國王召你來之前,你在劍橋呆了多久?」
「這是一句諺語,我想。」
「很好。你幫他說說看。給你五分鐘時間。」
「我想他沒有失去太多。不過。他認為安妮是一位貞潔的淑女。」他嘆了口氣。「而我們是怎麼想的呢?」
他想,這樣就解答了一個問題。一旦遇到危險,你可以把他攙起來,或者撈出來。怎麼樣都行。
「國王一下令召您回來,我就馬上去接您。」這種事情能否發生,他也半信半疑。
「您應該去找紅衣主教大人,」有個孩子說,「他會再給您一枚的。」
「她會長大的。」
喬哭了起來。愛麗絲開了口,把事情講了一遍。「我們希望麗茲舅媽能脫離煉獄。」
「我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沒有。但不久他去世了。當時我十三歲。又過了一年,我母親把我送到了劍橋。我很慶幸得以離開。得以逃離他的教鞭。倒不是說劍橋的智慧之光有多麼明亮。東風把它吹滅了。在當時,牛津——特別是紅衣主教所在的莫德林學院——才是大家最嚮往的地方。」

離開的時候——重新穿過八間前廳,去處理這一天里剩下的事情——他知道安妮已經邁步向前,走到了一個他能看到她的地方,上午的光線照在她喉嚨的輪廓上。他看到了她那一彎細細的眉毛,她的笑容,以及她的頭在修長的脖子上扭動。他看到了她的敏捷、智慧和嚴謹。他認為她並不會幫助紅衣主教,但提一提又有何妨?他想,這是我向她提出的第一個建議;可能不是最後一個。
「我是其他人之一。」

他回到奧斯丁弗萊的家時,走進了一個覺得陌生、空曠的地方。他從漢普頓宮回來花了幾個小時,現在已經很晚了。他望著牆上紅衣主教的紋章熠熠閃爍的地方: 根據他的要求,那紅色的帽子已經被重新描繪。「你們現在可以把它們塗掉了,」他說。
「我看到國王有時的確笑了。但是你呢,小姐?在你的情形下?你自己怎麼認為?」
理查德說,「這一周的任何一天,我都可以接受一片麵包。」
「至少是三面派,」雷夫說,「你瞧,背棄那個老頭,對他沒有任何益處——除了落得個背棄之名,他還能得到什麼?也許堅守不棄反而能有所得。對我們大家而言。」
「不想。」
瑪麗放聲大笑;這是一種開懷的、絲毫也不像做姐姐的人的大笑。裏面肯定也能聽到,因為房門幾乎馬上就開了,那位藏藏掩掩的小姑娘從門后探出身來。她表情嚴肅,十分矜持;她的皮膚非常嫩滑,幾乎像半透明一般。「凱里夫人,」她說,「安妮小姐找你。」
十二月間,國王舉辦了一場宴會,慶祝她父https://read.99csw.com親被封為威爾特郡伯爵。王后當時在別的地方,安妮便坐到了原本屬於凱瑟琳的位置。地面有霜凍,空氣也結了霜。他們只是在沃爾西的府邸聽說了這件事。諾福克公爵夫人——她總是動不動就生氣——對她的外甥女地位超過自己十分生氣。而薩福克公爵夫人,也就是亨利的妹妹,則以絕食抗議。這些貴婦都沒有搭理博林的女兒。不過,安妮還是坐上了王國第一夫人的位置。

「你該來找我的。」
「等一等,」她說,「我有樣東西要給你們看看。」她側過頭去。「凱里夫人……」
他想,如果你出生在帕特尼,每天都看到河流,並想象著它奔向大海。就算你從未見過海洋,根據有時從下游上來的外國人告訴你的點點滴滴,你也會在腦袋中想象出它的樣子。你知道有朝一日你會走進另一個世界,那裡有大理石路面和孔雀,有熱烘烘的山坡,當你走過時,身邊瀰漫著被踩碎的藥草的馨香。你設想著此行將帶給你的驚喜: 撫摸溫暖的陶俑,觀看另一種氣候的夜空,欣賞異域的花朵,感受石雕中其他民族的神祇。但是,如果你出生在阿斯洛克頓,出生在遼闊天空下的平原,你大概就只能想到劍橋: 而不會想到更遠。
大人遇到困難時,總是會有辦法;憑著他的機智和精明,他總是會有辦法,會有出路。是有人下毒嗎?如果是的話,也是他自己所為。
「賴奧斯利先生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利益。」
老約翰·莫爾——現在應該有八十歲了——也出來吃晚餐,於是他們都聽他講話;他喜歡講故事。「你們聽說過格洛斯特公爵翰弗里與一個自稱是瞎子的乞丐的故事嗎?你們聽說過有人居然不知道聖母瑪利亞是猶太人嗎?」面對這樣一位精明的老律師,就算他已經老糊塗,你也以為會聽到些更為有用的東西。隨後,他講起了一些蠢女人的趣聞,這種趣聞他有一大堆,而即使在他睡著之後,他們的主人又接著講了下去。愛麗絲夫人坐在那兒,滿臉的不高興。以前聽過所有這些故事的加迪納則在咬牙切齒。

沒等他從奧斯丁弗萊的廚房走進屋子,家裡的女眷們就知道他去拜訪了安妮。
「是的,太棒了,」愛麗絲說,「我們的行為舉止就像廚房裡的女傭,這樣誰都不願意娶我們了。如果茉茜嬸嬸小時候也跟我們這樣,一定會有人敲她的頭,直到她滿臉是血。」
看見亨利拉弓時,他想,我現在明白了他的王者氣勢。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國外,是戰爭時期還是和平時期,是高興還是苦惱,國王像普通的英國人一樣,每周都喜歡練上幾次;他利用自己的身高,還有手臂、肩膀、胸部經過訓練的好看的肌肉,隨著「啪」的一聲,讓箭直中靶心。接著他伸出胳膊,讓人解開並換上王室的護臂;讓人幫他換一張弓,並拿來備用品。有個畏畏縮縮的僕人遞來一條毛巾,讓他擦擦額頭,等國王隨手扔掉之後,再把它撿起來;有時候,碰到一兩箭沒有射中,英格蘭國王就會氣惱地彈彈手指,要上帝改變風向。
六月份時,瑞斯里與國王寢宮的威廉·布萊里頓一起去過一趟索思韋爾: 讓紅衣主教在一份請願書上簽字——亨利在讓人傳簽這份請願書,他準備把它呈給教皇。這是諾福克的主意,讓貴族和主教們在請願書上簽字,請求克雷芒讓國王獲得自由。請願書中有些隱隱約約、不甚明確的威脅,但克雷芒對威脅已經習以為常——他最擅長讓問題懸而不決,使一方與另一方抗衡,然後自己從中調停。

「那就等等,」他說,「也許會有的。」房間里滿是壓抑的情緒,有些他無法理解。他抱起他的狗,夾在胳膊下,去看看怎樣再給那位喬治·羅奇福德弟弟弄些錢。他讓貝拉坐在書桌上,趴在他的文件堆里打個盹。它一直在吮吸絲帶的一端,想不經意地解開系在它脖子上的繩結。
「你無所謂?」安妮說。
「出了這種事,紅衣主教大人的心情並不輕鬆。」
第二天早晨八點,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在他的床邊,念珠噠噠輕響;馬廄里的馬兒在不安地跺腳,而房子的外面,冬天的月亮淡淡地照在倫敦的街上。
有句話到了他的嘴邊: 據我所知就我所看,您欠約克紅衣主教一萬英鎊已經十年了,這一千英鎊算是個開始吧。
「不是國王,」他安撫道,「不是國王陛下。我指的是你的表親理查德·威廉斯。」
「如果我當時認識了你,我就可以幫你把老師打翻在地了。」
聖周期間,有消息從彼得伯勒傳來: 人們蜂擁而至,來看沃爾西,在大家的記憶中,鎮上從來不曾有過這麼多的人。紅衣主教北上的時候,他根據記在腦海中的小島的地圖而跟隨著他。斯坦福,格蘭薩姆,紐瓦克;一行人四月二十八日抵達索思韋爾。他,克倫威爾,寫信去安慰他。他寫信去提醒他。他擔心博林家的人或者諾福克,或者他們雙方,在紅衣主教的隨行人員中安插密探。
周圍的光線在漸漸變暗,他緩緩地說著,他的聲音,每一聲低語,每一次猶疑,都消失在暮色之中。他們坐在房間里,整幢房屋已經踏上走向夜晚的旅程;而外面響起了一陣碰撞和刮擦的聲音,就像有人在搬動擱板桌,接著是一陣模糊的歡呼和叫喊。但是他充耳不聞,只是將注意力放在神父身上。他說,瓊父母雙亡,在他以前常去的一位紳士家裡當傭人;她沒有親人,沒有嫁妝;他很同情她。嵌有裝飾板的房間里的低語驚動了沼澤地的鬼魂,喚醒了故去的親人: 劍橋的暮色中,沼澤地里散發出陣陣濕氣,在一個空蕩蕩的、亮著微光的乾淨房間里,發生了愛的行為。我娶了她,我是情不自禁,克蘭默博士說,說到底,對於娶親,哪個男人情能自禁呢?當然,他所在的學院解除了他的教職,總不能有已婚的教員。很顯然,她也得離開主家,他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把她安頓在海豚酒館,酒館是他的幾位親戚所經營,是——說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他的幾位近親,沒錯,經營海豚酒館的的確是他的幾位近親。
瑪麗又一次雙唇微張,滿臉通紅。她把針線活兒也隨手帶了出來,這讓他覺得奇怪;不過如果留在房間里,安妮也許會把它扯爛。「又喘不過氣來了,凱里夫人?」
「你們家有很多地?」
「起碼他沒有讓你去幫忙。」
「大人聽到這話一定會很高興的。」他走開了,一邊在心裏說,你可以從來不會想起我們,馬克,但我們會想起你的。至少我會,我會想起你說我是個大罪犯,會不得好死。沒錯,紅衣主教也總是說,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沒有密不透風的牆,你在英格蘭向任何神父懺悔,還不如在齊普塞街上大聲宣布你的罪行。但是,當我跟紅衣主教談起殺人的事,當我看到牆上有個影子時,旁邊並沒有人聽到;所以,如果馬克認為我是殺人犯,那只是因為他覺得我樣子很像罷了。
「哦,得了,」他說,「作為王室的私生子沒什麼丟臉的。起碼在我的家裡,我們都這麼看。」
「我們派人去請來了市長和所有的市府官員,讓他們親眼看到他入殮,以避免再出現一些無稽之談,說他還活著並逃到了法國等等。有人還說起了他卑微的出身,老天,我多麼希望你當時在場——」
「做父親的呢?」
他沒有寫信。在目前這種不確定的情勢下,這封信意義不大,就像格利高里寫給他的那些信一樣: 親愛的爸爸,希望你身體健康。希望你的狗也很好。由於時間關係,就此擱筆。
瑟斯頓又摘下帽子,把它翻了個面。他看著它,彷彿那裡面裝著他的智慧,或起碼是有些提示,告訴他該如何答話。「我能想象出您當律師是什麼樣子。但殺人犯,我想象不出來。不過我說了您別介意,先生,您一直都像一個知道怎樣將動物卸塊的人。」
讓他意外的是,天還有一點蒙蒙亮;他原以為已經是深夜。沃爾西仍然在這些宮裡留連;它們都是他負責建造起來的。走過每一個拐角,你都以為會見到大人——手裡拿著一卷設計圖紙,因為那六十塊土耳其地毯而欣喜,希望將威尼斯最好的制鏡師留下來款待一番——「聽著,托馬斯,在你的信里加上幾句威尼斯人常說的好聽的話,用當地的方言,並且盡量用最委婉的方式,很隱晦地暗示他們,我會付最高的價錢。」
喬說,「我猜紅衣主教每天都給教皇寫信。雖然我不知道他的信是由誰來縫。我猜紅衣主教可能會因為他這麼勞累而送他一個禮物。我是說,送他一筆錢。我們的茉茜嬸娘說,教皇不管幹什麼都是用錢的方式。」
「看在上帝的份上,女人啊: 等她用牙齒咬了我,我就會告訴你的。」
老先生被他砸中,猛地一下驚醒了。約翰爵士朝周圍看了看,用餐巾擦掉下巴上的口水。「行了,亨利,」莫爾向上面喊道,「你把我父親弄醒了。而且你是在褻瀆上帝。還浪費麵包。」
卡文迪什猶豫著;他張開口,但欲言又止;可接著還是開口了。「國王跟我說了一些話。在漢普頓宮的時候。『三個人也能守口如瓶,如果兩個人已經不在。』」
但是他碰到了問題。「牛津的人都在笑話我的獵狗。」
「是的,但到那個時候——我剛才沒有說,我該早點兒告訴你的——他已經一星期沒有吃東西了。」
克蘭默博士試探地說,「我們學院有人聽紅衣主教說,你剛出生不久就被海盜抱走了。」
「不是。」
兩個孩子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們覺得她們在那兒的時間還不是太長。安妮·克倫威爾對自己的算術很驕傲,而且吹噓說她在學希臘語。格蕾絲為自己的頭髮很得意,還總是說她有翅膀,這是撒謊。我們覺得她們也許該多受一點苦。但紅衣主教也可以試一試。」
「不過,由於他是財政大臣,他把拖欠的薪水付給我了。已經欠三個季度了。」
紅衣主教破口大罵。他放著響屁,大廳四角的煙花也燃了起來。透過眼角的餘光,他瞥見有個女人手捂著嘴跑開了;但諾福克舅舅在走來走去,一邊指指點點:「瞧啊,他的腸子都出來了,是劊子手們掏出來的!哎呀,為了看這個,要我掏錢我都願意!」
他鞠了一躬。「我會記著大人你長期的關照。」
他幾乎沒怎麼睡覺。他夢見了麗茲。他想,他發誓不久要變成另一個人: 要變得心如鐵石,手段溫和,維護國王的和平——到那時,不知道麗茲還會不會認出他。
「的確是的。因為他是不會聽命於人的。英格蘭國王難道是個普通教士不成?或者是個孩子不成?法國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他們的國王能管得住教士。廷德爾先生說,『一個國王,一種法律,這是每個王國的上帝之令。』我讀過他的《基督徒的順從》這本書。我還親自把它推薦給國王,並且標出了與他的權威相關的段落。臣民應該像順從上帝一樣順從國王;我理解得沒有錯吧?教皇將會明白自己的身份。」
「女人的惡毒和愚蠢。」
那女孩深吸了一口氣。她抬起臉。他看得出來她在竭力控制著自己。「父親,」她說,「別忘了講那個不相信世界是圓形的女人的故事。」
瑞斯里嗤之以鼻。他剛剛結了婚——跟加迪納的一位親戚——但總體而言,他跟女人的關係並不和睦。
「他不是一位受約束的學徒。他可以來去自由。」
「你快樂嗎?」
「哦。那是他的一個小故事。」
這一天很悶熱,陰沉沉的;當他到達切爾西時,秘書官的船停在岸邊,都鐸的旗幟在濕熱的空氣里懶懶地飄動。過了門房,是一座臨河新建的很風光的紅磚房。他穿過夾道的桑樹朝它走去。史蒂芬·加迪納站在門廊的金銀花下。切爾西的地上到處都是小寵物,當他走上前去,而主人出來迎接時,他看到英格蘭大法官正抱著一隻皮毛雪白的垂耳兔;兔子靜靜地蹲在他的手上,看上去就像白毛手套一般。
她聽著。他願意把這番話說給她聽。他常常納悶,不知道在那窸窸窣窣、一層又一層的面紗和面罩後面,女人到底能聽進去多少,但安妮讓他覺得確實把他的話聽了進去。她起碼一直等到他說完;她沒有打斷他,直到最後才開口: 她說,既然國王這麼希望,既然紅衣主教也這麼希望——他此前可是這個國家的頭號臣民,那麼我得說,克倫穆爾先生,它實現起來花的時間可是太長了。
八月: 紅衣主教寫信給國王,信里滿是牢騷,說他正被債主們所糾纏,「完全活在痛苦和恐懼之中」——但傳回來的消息卻並非如此。據說他經常舉辦宴會,宴請當地的名流。他像以往那樣樂善好施,審理訴訟,對關係不和的夫妻耐心勸說,讓他們重歸於好。
安妮彈了一下手指。瑪麗·博林走上前來,出現在亮光下,一頭金髮閃著光澤。「拿出來吧,」安妮說。她拿出一張紙打開。「這是在我床上找到的,你們能信嗎?那是一個晚上,那個病怏怏的、面無血色的小鬼頭正在鋪床單,當然,從她嘴裏我什麼也沒掏出來,你橫她一眼她都會哭。所以我無法知道是誰放的。」
她對她們的稱呼就像是在介紹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老天啊,」亨利說,「我都要崩潰了。你以為我的耐心能維持多久?」
La boro borombo...
「你不想念紅衣主教大人嗎?」
「最近有傳言說安妮——」
「這沒什麼可羞愧的。海豚酒館是一座很不錯的酒館。」
在沃爾西之前,英格蘭是個什麼模樣呢?一個貧窮寒冷的近海小島。

不是太有趣,他想。他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是覺得亨利的眼中有了淚光。「我們肯定會贏的,」他說。這種話你會對小孩子說。「葡萄酒商們會氣得像熊一樣大吼。」
「那將是羅馬方面的一個明顯錯誤,」克蘭默說。
「他殺死了他父親的得力幹將。燕卜遜,達德利。紅衣主教不是得到過他們的一處府邸嗎?」
她不高興地扭頭看了一眼。「我想我很少笑。思考的時候,我也會笑。不過我好久沒有思考了。」
「紅衣主教培養了愛德華。他頭腦很敏捷。而湯姆·西摩並沒有他假裝的那麼傻。」

公爵的話幾乎無可指摘。他完全理解;就連從公爵心中發出的最後那聲吶喊也能理解。又到了十一月,自從霍華德和布蘭頓闖進約克宮,解除紅衣主教的一系列職務,並將他從自己家裡攆出去,已經一年過去了。
帕奇伸出一隻手,想讓他幫忙站起來,可是他沒有理會。這傢伙罵罵咧咧地自己爬了起來。他開始脫那身紅色的服裝,用手又拉又扯的。他,克倫威爾,站在一旁,抱著雙臂,寫字的手攥成了一隻看不見的拳頭。弄臣扔掉墊在衣服裏面的一團團羊毛。他身上瘦骨嶙峋,胸口長了一層硬毛。他說:「你到我的國家來幹什麼,義大利人?你幹嗎不呆在自己的國家裡,啊?」
加迪納轉向他;他有了興趣。「那麼,你認為瑪麗能夠治國?」
「那一定很不尋常。」他笑了起來。「懺悔的聲音要壓過暴風雨的咆哮。」
「是的。」
「那大人呢?」
「你不能向你父親反映嗎?」
「聽說他們吵架了。」
「一段黑暗的日子,」弄臣說。
剛剛進屋,你就會看到一家人掛在牆上。你先看到他們真人一般大小的畫像,然後才看到他們的真人;莫爾很清楚其中的雙重作用,他有意停留片刻,讓你打量一番,將它們記在心裏。掌上明珠梅格坐在父親的腳邊,膝蓋上攤著一本書。其他人不太緊密地圍在大法官的身邊: 他的兒子約翰;他的被監護人同時也是約翰的妻子安妮·克雷薩克爾;他的另一位被監護人瑪格麗特·吉格斯;他的老父親約翰·莫爾爵士;他的女兒西塞莉和伊麗莎白;鼓著眼睛的帕廷森;還有他的妻子愛麗絲,只見她低著頭,戴著一個十字架,在畫像最邊緣的地方。霍爾拜因先生用自己的視線將他們排好隊形,然後固定了下來,直到永遠: 只要沒有蟲咬,火燒,霉爛或其他的破壞。
從他走進房間的那一刻起,女人們的針線活兒沒有動過一針。
「我們盡量用模範來教導他們,就像伊拉斯謨建議的那樣,雖然我們都喜歡追著狗跑上跑下,鬧成一團,所以在這方面我們做得不怎麼好。」他不知道是否該笑一笑;他有格利高里;他有愛麗絲,還有喬安和小喬,從眼角看去,在他視線的邊緣,還有那個監視著博林家的臉色蒼白的小姑娘。他的鷹棚里有獵鷹,聽到他的聲音就會走上前來。這個人有什麼呢?
「你應該呆在那邊,」帕奇用他自己的倫敦口音說。「現在應該有了你們自己的築有城牆的城鎮。有了大教堂。晚餐后吃你們自己的紅衣主教形小糖人。這樣過它一兩年,對吧,直到一頭更大的牲口過來,把你們從食槽旁趕走?」
諾福克哼了一聲。在他看來,「合作」這個詞有些不妥,但他也說不清為什麼不妥。「別忘了你的身份。」
「如果不這樣,我怎麼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這兒現在的情形,大人無法知道,他無法理解。」
「重新回到約克宮,感覺一定很奇怪吧,現在一切都變了。」
「哦,得了,史蒂芬。你肯定有女人。對吧?」
「是的,但是她沒有。我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她的腰圍哪怕是變粗一英寸,也會是我幫她改衣服。再說,她也不可能,因為他們沒有。他們一直都沒有。」
有人叫道,「羞不羞恥呀,托馬斯·霍華德,為了看到沃爾西倒台,你都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人們轉過頭來,他也轉過頭來,但沒有人知道說話的是誰;不過他覺得也許是——可不可能是——托馬斯·懷亞特?魔鬼們拍掉身上的塵土,漸漸緩過氣來。隨著一聲「預備——起!」,他們猛撲過去;紅衣主教被拖進了地獄,那地獄似乎位於大廳後部的幕簾背後。
他說,「我希望自己能鎮靜自若。我希望能鑽進雞籠卻不攪亂雞毛。我希望自己不要像諾福克舅舅,而更像馬林斯派克。」
「你認識克蘭默博士嗎?」
「很好,」等他停下來時,她說。「很好,克倫穆爾先生,但是再試試吧。我們拜託紅衣主教的只是一件事,一件簡單的事,可他卻不願意。一件簡單的事。」
哦,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他將她全身上下——從頭巾到裙擺、從雙腳到指尖——的衣物的價錢和來源一一道來。安妮的頭飾模仿的是法國風格,圓形風帽襯得她臉部秀美的骨骼更加好看。他解釋著,儘管他的語氣很平靜,像商人一般,女眷們卻似乎並不領情。
「我還以為會看到他坐下來時是路德的朋友,像他此前一樣,而等他們送來小葡萄乾和醋栗時,他又重返教會了呢。」
他不禁有些擔心。就像琴童馬克一樣: 人們對自己無從了解的事情便肆意想象。他相信自己與喬安的事情很保密。他說,「你就沒考慮過要結婚嗎?」
「依我看,」諾福克說,「安妮恨不得要殺人。她恨不得把紅衣主教的內臟裝在盤子上喂她的獵犬,並把他的四肢釘在約克的城門上。」
空氣中有了一絲涼意;夏天的鳥兒已經飛走,穿著黑袍的律師們聚集在林肯會堂和格雷會堂的庭院里,為新一期的開庭做準備。打獵的季節——或者起碼是國王每天打獵的季節——很快就要結束。不管別的地方在發生著什麼,不管有怎樣的欺騙和挫折,一旦到了原野上,你就可以將它們忘卻。獵人屬於最單純的人;著眼于眼前讓他覺得很純粹。晚上回來時,他全身酸痛,腦海里滿是樹葉和天空的情景;他不想處理文件。他的痛苦,他的困惑都漸漸淡化,它們會被棄之一邊,只要他——酒足飯飽,談過笑過之後——在天亮時起床,又開始同樣的一天。
紅衣主教站起身。氣氛有些壓抑。他,克倫威爾,跪在地上等待賜福。紅衣主教伸出一隻手讓他親吻。他的綠松石戒指不見了。這沒有逃過他的眼睛。紅衣主教的手在他的肩上停留了片刻,他手指撐開,大拇指貼在他鎖骨的凹陷處。

史蒂芬沒有回答。
「我想你也加入了吧?話說回來,事實的確如此。多數女人都很愚蠢。而且很惡毒。我親眼見過。我在這種女人堆里已經生活太久了。」
「他們我幾乎都不認識。」
茉茜說,「可你是怎麼想的呢?她相信福音嗎?」
「我的幾位哥哥。」
「是的。」
諾福克轉向他。他的臉色變了,漲成了深紫色。「瑪麗嗎?」他說,「那個嘰嘰喳喳的小不點兒?」
但如果要北上,紅衣主教就需要資金。問題被提交給國王的樞密院,樞密院意見不一,當著他的面爭吵不休。「說到底,」查爾斯·布蘭頓說,「你總不能讓一位大主教躡手躡腳地去就任,就像偷了勺子的僕人似的。」
哈里·諾里斯在那兒將他帶出國王的私室。他滿臉嚴肅,沒有一絲笑容,說,「如果是我,我可不願當他的收稅員。」
「接著金斯頓就來了。」
「哦。」她來了興緻。「有什麼見聞?」
「你父親是紳士嗎?」
「你可能並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我會讓紋章官去查一查。」
他說,「那你姨媽凱特呢?還有你的小表妹們,我那幾個女兒呢?」
賴奧斯利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幫他寫機密信件,寫給紅衣主教,也寫給國王。他從來不說,我太累了。他從來不說,天太晚了。他記得要求他記住的一切。就連雷夫也不會比他更出色。
「開始是他跟凱瑟琳吵。然後他跑到這兒來尋求同情。安妮說,什麼!我告訴過你不要跟凱瑟琳吵,你知道你總是落下風。如果他不是國王,」她開心地說,「人們還可以同情他。她們讓他過的簡直不是日子。」
他愣愣地盯了他片刻,接著緩緩地露出開心的笑容。「我真想念我的主人。現在他去了北部,就沒有人為我編故事了。」
「你的地盤在哪兒?就連你在其中的水坑裡受洗禮的後院都不是。十年後的今天,到這兒來見我,如果你還活著的話。」
九*九*藏*書夏天開始時,格利高里十五歲了。他騎馬的姿勢很優雅,劍術成績也不錯。至於希臘語……哦,他的希臘語原地未動。
他在信中還要鵪鶉。而且還要花籽。「花籽?」喬安說,「他打算在那兒紮根了嗎?」
他看了看愛麗絲,她正痛苦而專註地盯著她丈夫,他想,她仍然不相信世界是圓的。
一群小狗——三隻——突然從她的裙邊衝出,汪汪叫著朝他奔來。「別讓它們出去,」安妮說。他伸手抱起小狗,動作熟練而溫柔——它們很像貝拉,耳朵尖尖的,小尾巴搖來擺去,在海峽的對岸,所有的商婦都願意養這種小狗。他還沒來得及把它們交還給她,它們就已經在輕咬他的手指和衣服,舔著他的臉,滴溜溜的眼睛渴求地望著他: 彷彿它們早就盼望見到他。
「這是一次戰術撤退,而不是潰敗。」
在莫爾的大廳里,談話完全用拉丁語進行,儘管莫爾的妻子愛麗絲是女主人,而且絲毫插不上話。他們的習慣是,念一段《聖經》經文作為餐前祈禱。「今晚該梅格了,」莫爾說。
「對學者們來說太可惜了。」
「愛麗絲!」莫爾說。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手腕,輕輕地搖了搖。加迪納呵呵笑了起來: 那笑聲很深,很低沉,彷彿是從哪個地縫裡傳出來的。
「我現在就可以把你的腦袋在牆上撞開花。他們不會想念你的。」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亨利叫道,「我希望有人說一說。」
他點點頭。這好像是合理的解釋。
他走到那紅色的小山旁,停下腳步,低頭看去。他等待著。演員睜開了一隻眼。「這肯定是地獄,」他說,「這肯定是地獄,既然義大利人在這兒。」
水面掠過一陣寒氣。「我任的是聖職。」
「你的黑狗給我吧。」倒不是說他有時間出去,而是理查德或雷夫可以用上它們。
秋季的一天,發白的太陽在日漸稀疏、輕輕搖曳的樹葉后閃動。他們來到靶場。國王喜歡同時做幾件事情: 一邊說話,一邊搭箭瞄準。「在這裏,我們可以單獨呆一會兒了,」他說,「我可以跟你說說心裡話。」
侍童們牽著馬匹候在一旁。克蘭默博士從層層疊疊的衣服里掏出用布包著的幾樣東西。有切成長條的胡蘿蔔,還有一個切成四瓣的皺癟的蘋果。他就像一個小孩,分東西的時候不偏不倚,給了他兩片胡蘿蔔和半個蘋果來喂他的馬;他喂馬的時候,克蘭默說,「你欠了安妮·博林不少的情。也許比你認為的還要多。她對你印象很不錯。但是要當心,我想她不會願意成為你的小姨子……」
他們在花園裡溜達;或者說,他在溜達,公爵直跺腳。「這些花兒什麼時候開?」公爵說,「我小的時候,這兒什麼花都沒有。你知道,是白金漢讓這座設計精緻的花園有了這些玩意兒。哎呀,當時真是漂亮!」
「她父親死後,她的鄰居把她騙了過去,想嫁給他們的兒子。那男孩強|奸了她。她當時才十三歲。是在約克郡……當地的人就是這麼說的。紅衣主教大人聽說后非常氣憤。是他把她接走的。他把她送到莫爾的家裡,因為他覺得她會很安全。」
據賴奧斯利說,紅衣主教看上去很健康。他的建築工作似乎不只是小修小補和幾處翻新。他一直在全國各地搜羅裝玻璃的工人、木匠以及管子工;大人一旦決定改善衛生設施時,就是個不祥之兆。他每擁有一個教區,就一定要把塔樓加高;每下榻一處地方,就一定要制定排水規劃。過了不久,就會是土木工程,還有管道的鋪設。接著他還要修建噴水池。不管他走到哪兒,都會受到人民的歡呼。
「沒有!真是遺憾。如果她懷孕了,他就不得不有所行動了。」
「愛麗絲夫人有隻小猴子,吃飯的時候坐在她的腿上。」
兩人一路沉默到威斯敏斯特。但總體而言,旅程還不錯。正如他下船時所說,誰也沒有把對方扔進河中。「我在等河水再冷一些,」加迪納說,「而且等到我能在你身上綁上重物。你總是有辦法重新浮上來,對吧?順便問一句,我怎麼把你帶到威斯敏斯特來了?」
他說,「先生,你為什麼不來我們學院呢?我是說,紅衣主教學院?大人對此深感遺憾。我們會讓你很舒適的。」
「在我的地盤上行不通。」
他上了樓。耳邊還回蕩著那首歌的軍樂聲。他上了樓,就再也沒有下來。在弗雷斯科巴爾第會計室的一個角落裡,有張桌子在等待著他。他輕輕地哼著,斯卡拉梅拉去狂歡。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削好鵝毛筆。他心潮起伏,用托斯卡納語、帕特尼方言和卡斯提爾語發了不少誓言。但當他把自己的思想付諸于紙上時,寫出來的卻是拉丁文,而且非常流暢。
臨行前的晚上,沃爾西給了他一個小包。裏面裝的是一個硬邦邦的小東西,像是印章或戒指。「等我走了你再打開。」
「請讓一下,小夥子,」他說。為了讓他過去,小夥子退到牆邊的拐彎處。光線的移動抹去了他臉上的好奇,將它隱藏起來,使他的過去消失於過去,使他的未來一片清澈。斯卡拉梅拉上戰場……可我已經去過戰場了,他想。
他問卡文迪什,「他帶了多少僕人?」
「是的。有時候。但現在不是。我跟您說過,要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塞克斯頓是個弄臣,但他的腦袋不是一團漿糊。他很清楚他不是義大利人。
「大人,您大聲喊叫的時候,街上的乞丐都能聽見。在加來的乞丐。」
「不要學弗朗索瓦國王,」他說,「他太喜歡戰爭,卻不在乎貿易。」
「我不妨這麼說吧,」他說,「自紅衣主教被革職以來,你的事情有了多大的進展?」
穿過八間前廳: 他終於來到本該是紅衣主教所在的地方,見到了安妮·博林。瞧,所羅門王迎接示巴女王的掛毯又展開了,重新回到了牆上。一陣微風吹過;示巴女王朝他的方向飄動了一下,她面色紅潤,體態豐|滿,他也跟她打招呼道: 安塞爾瑪,羊毛製成的女士,我還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我要去見安妮小姐。」
他對賴奧斯利說,「他是嗎?各方面都很正統?」
「既不高也不矮。」

「他豈止是偷了勺子,」諾福克說,「能夠餵飽全國人的飯食讓他一頓就給吃掉了。上帝啊,他還偷走了桌布,並將酒窖里的酒喝得精光。」
「多數時間在做針線活。」她把每一個問題分開考慮。「要我去哪兒就去哪兒。」
克蘭默博士蹙起眉頭。「你是個野性難馴的孩子嗎?」
卡文迪什走後,他來到自己那個秘密的抽屜旁,拿出紅衣主教在啟程北上的那天交給他的小包。他解開系著小包的細線。線纏住了,打了結,他耐心地解著;沒等他想到是怎麼回事,那枚綠松石戒指就突然滾進他的手掌,冷冰冰的,彷彿剛從墳墓里挖出來。他想象著紅衣主教那雙白皙、沒有疤痕、手指修長的手,多年以來一直穩穩地駕馭著國家的航船;不過戒指很適合他,就像是為他定做的一般。
「就算你去過阿斯洛克頓,你也不會知道自己到了那兒。如果一個人朝諾丁漢的方向走十五英里,只需讓他去別處呆上一個晚上,他就不會留下任何印象。」他家鄉的村莊甚至沒有教堂;只有幾座寒磣的小屋和他父親的房子,他家已經有三代人生活在那裡了。
「告訴他們我要親自寫信,明天再送出去。喬可以去睡覺了。」
「讓它空著吧。」
「而你眼下沒有別的主子,」國王說。「薩福克大人問我,這傢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告訴他,在萊斯特郡,北安普敦郡,都有姓克倫威爾的人——他們擁有地產,或是曾經有過。我想,你沒準是那個家族某個不幸分支的後代?」
廚師摘下帽子。「是教皇恩準的嗎?」
「那你就去吧,豬倌。還有誰會想到豬圈呢?比如說,托馬斯·莫爾就永遠不會想到它們。」
「沒錯,」塞克斯頓先生說,「等到早上,他們就會把我拖出去,扔到垃圾堆里。一個弄臣算什麼?這種人在英格蘭滿處都是。」
「很好。說法語吧。」
他說,也許我該親自去索思韋爾?我替您去吧,雷夫說。他給了他一張清單。將大主教府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掃除。大人會帶上自己的床。從國王的士兵里抽調一些炊事兵。檢查一下馬廄。找幾位樂師。我上次經過那兒的時候,發現府邸的牆邊有幾個豬圈。找到豬圈的主人,拿錢打發掉他們,再把豬圈拆掉。不要去皇冠酒館喝酒;那兒的酒比我父親釀的還難喝。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那樣?」
紅衣主教的紅色衣袍現在空空的,疊放在一旁。它們不能被浪費,而會被重新剪裁,做成其他的衣物。誰知道若干年後它們會在何處?你的眼睛會注意到一個紅色的坐墊,或者是一條橫幅、一面旗幟上的一團紅布。你會在一個男人的衣袖內側或者一個妓|女掀動的襯裙上瞥見它們。
他想起那個像一朵白花似的小姑娘;安妮小姐的侍女,那個從門背後探出身來的姑娘。弄清她的名字並不難,但他沒有去問,因為他正忙著向瑪麗打聽秘密。下次見到她時……但這麼想有什麼用呢?她會是出身於某個高貴的家庭。他原本想跟格利高里寫封信,說,我見到了一個很可愛的姑娘,我會查清楚她是誰,如果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好好經營我們的家庭,也許你能娶她為妻。
「當然,那是個精彩的故事,」莫爾說。
喬治甩甩頭,讓髮型保持原來的式樣。他白皙的皮膚因為接觸粗羊毛而有些發紅。喬治和亨利·諾里斯是負責拖手的魔鬼,剛才拽著紅衣主教的上肢。負責拖腳的兩個魔鬼還在吃力地幫對方脫掉服裝。一個是叫弗朗西斯·韋斯頓的小夥子,另一個是威廉·布萊里頓,他和諾里斯一樣年齡已經不小,不該做出這種事。他們一門心思在自己身上——又罵又笑,一邊叫人拿乾淨毛巾——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在觀察他們,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毫不在意。他們把水濺在自己或對方的身上,用毛巾擦掉汗水,從侍從的手裡接過襯衫,套在自己的頭上。他們甚至沒有脫下分趾蹄,就大搖大擺地上台謝幕。
他知道加迪納正希望如此。聽說國王對他的樞密院正在失去耐心。他朝他們吼道,「紅衣主教處理起事情比你們任何人都強。」他想,如果紅衣主教大人回來了——依著國王的性子,隨時都有這種可能——那麼,諾福克,加迪納,莫爾,你們全都死定了。沃爾西是個仁慈的人,但肯定也是有限度的。
安妮轉身對著光。她臉頰凹陷——她現在可真瘦——不過雙眼發光。「Ainsi sera,」她說,「不管是誰不願意,反正會這樣的。我一定要擁有他。」
亨利盯著他,似乎看透了他,直看到他背後的牆。他等待著。亨利說,「這麼說,一塌糊塗?」
「他輝煌的統治,」諾里斯說,彷彿在對他的話做出更正。
他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時間形成了某種迴路,或者讓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他已經看到他們被漢斯定格在牆上的模樣,而現在他們正扮演著各自的角色,帶著不同的神情: 有的冷漠,有的開心,有的溫和,有的優雅: 一個幸福之家。他更喜歡他們的主人在漢斯畫中的樣子;更喜歡牆上的托馬斯·莫爾,你能看到他在思考,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而情況原本就該如此。畫家將他們巧做安排,讓彼此的間隙很小,再也插不進別的人。外人要想融進畫面,只能像一團無意的墨跡或污漬;他想,當然,加迪納就是一團墨跡或污漬。秘書正揮動著黑色的衣袖;跟他們的主人熱切地爭論著。當聖保羅說耶穌的地位比天使們稍低的時候,他是什麼意思?荷蘭人開過玩笑嗎?對諾福克公爵的繼承人來說,什麼樣的紋章才合適?遠處的聲音是雷聲嗎?這種熱天氣還會持續多久?正如畫中的一樣,愛麗絲有一隻拴在金鏈子上的小猴子。畫中的猴子在她的裙邊玩耍。而生活中的猴子則坐在愛麗絲的腿上,像孩子一般緊緊地依偎著她。她時不時地低頭跟它耳語幾句,其他的人都無法聽到。
他以為不會有人知道。但諾里斯說,「我知道。他叫埃德蒙·摩蒂。」
她走了出去,隨手關上了門,克蘭默說,「這些孩子不挨打嗎?」
他在義大利學過一種記憶法,並輔之以畫面。有些畫面來自於樹林和田野,來自於矮樹籬和雜樹林: 膽小的動物睜著明亮的眼睛,藏在灌林叢中。有些是狐狸和鹿,有些是獅身鷹首獸和龍。還有些是男人和女人: 修女,戰士,神學博士。他在他們的手中放進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聖厄休拉拿著一張弩,聖傑羅姆握著一把長柄大鐮刀,而柏拉圖則拿著一把湯勺,阿基里斯端著一隻木碗,裏面裝著十幾枚李子。如果想用平常的物品和熟悉的面孔來幫助記憶,根本就沒有作用。我們需要令人驚訝的並置,需要多多少少有些特別、荒誕甚至不雅的形象。等你構想出這些形象,就把它們放在你所選擇的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點,每個形象還附帶著自己的一套語彙和數字,一旦你需要,它們會隨時提供。在格林威治,一隻被剪了毛的貓可能從櫥櫃後面向你窺視;在威斯敏斯特宮,一條蛇可能從房樑上俯視著你,嘶嘶地叫著你的名字。
諾福克說,「我們必須儘快採取措施。凱瑟琳找了歐洲一半的律師幫她收集文件。這種教規。那種教規。據說西班牙還有一種他媽的措辭不同的教規。不過沒關係。這已經不是文件所能解決的問題。」
她聽到自己的名字便轉過頭來。「那種既痛苦又驚訝的表情並非她與生俱來,」莫爾說,「它的形成是因為她把頭髮狠命地梳向腦後,然後用象牙大髮夾卡住,髮夾幾乎要戳破她的頭骨。她覺得她的前額太低。當然,的確是很低。愛麗絲,愛麗絲,」他說,「提醒我一下,我當初幹嗎要娶你。」
「我期待著這錢能收回來。從各種不同的渠道。」
「一個人,」他平靜地說,「諾福克公爵說我是一個人。」
他吃了一驚。接著就恍然大悟。亨利想找人談話,談什麼都行。只要不涉及愛情,打獵,或者戰爭。既然沃爾西走了,這種機會就很有限;除非你想跟哪個神父聊一聊。而如果你找來一位神父,到頭來會談到什麼話題呢?愛情;安妮;你想得到卻無法擁有的東西。
國王示意道,你可以平身。接著他說,「諾福克公爵似乎對你很友好,很喜歡嘛。」他的語氣有些好奇。
「他從頭到腳都在發抖。」
早上六點,一個星期三,使徒聖安德魯的紀念日。我,一位普普通通的紅衣主教。把他留在那裡,然後南下,在漢普頓宮找到國王。國王對喬治說,「就算給我兩萬英鎊,我也不願意紅衣主教死去。」
他還有紅衣主教,如果在發生這一切之後紅衣主教仍然對他有好感的話。如果他死了,他兒子的黑獵犬會躺在他的腳邊。
「沒錯,當然。我們進去吃飯好嗎?」
「是呀。沒有。絕對沒有。」神父搖著頭。「你剛才問我為什麼不來你們學院。」
「上帝無所不能,」愛麗絲說。
「那你想要什麼呢?」他問,「白狗,還是帶斑點的?」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有人動了一下;半藏在暗處的姑娘抬起臉來。她相貌平平,臉色蒼白;似乎大吃了一驚。
「只要有人給錢,我什麼角色都演。你呢?」他大笑起來: 那刺耳的笑聲就像是瘋子的狂笑。「難怪你最近總是憤憤的。沒有人付錢給你了,對吧?克倫穆爾先生,退休的雇傭兵。」
燈芯草的氣息濃烈而清新;早晨很晴朗。他對約克宮的房間很熟悉,當他穿過這些房間朝內室走去時,瞥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他說,「是馬克吧?」
「不認識,」她說;她以為這是一個真正的問題。
有人換了一個站姿,有人在嘀咕,有人在嘆氣。有人望著公爵;有人看著自己的鞋尖。房間里所有的人都希望亨利能夠得償心愿。他們的生活和命運都有賴於此。他看到了前方的路: 平坦的地面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遠處似乎一望無際,現在的都鐸身上臉上糊著不少泥漿,喘息著被人拖到新鮮的空氣里。他說,「那個把國王從溝里拉出來的勇敢的人,他叫什麼名字?」
加迪納笑了起來。「沒錯。她如果知道他是怎麼說她的,一定會把他送進廚房,扒光衣服活烤了他。」
「的確也安全。」
茉茜和大喬安坐在一起。兩人的沉默讓人不大自在。茉茜在看書,一邊默默地念著。喬安愣愣地望著牆壁,針線活兒放在腿上。茉茜在頁碼上做出記號。「這是怎麼了?來了一個外交使團?」
天下起了小雨,他們走到一片樹叢中躲雨,一簇樹葉遮住了國王的面孔。他說,安安威脅說要離開我。她說世界上有的是男人,她是在浪費自己的青春。
「人民?」諾福克說,「就算看到一隻野猴子,他們也會歡呼。誰在意他們歡呼什麼呢?那些人都該死。」
喬治·卡文迪什告訴他,紅衣主教現在常常用禱告來打發時間。他在里士滿找到了些僧侶來陪他;他們給他講解肉中之刺、傷口之鹽的重要性,還有麵包和清水的益處,以及自我懲罰的苦中之樂。「哦,就這麼定了,」他懊惱地說,「我們得讓他上路了。到了約克郡他就會好些的。」
亨利站在那兒,雙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望著地面,直到克倫威爾走近了才開口。「一千英鎊?」亨利低聲說。
他回過神來: 加迪納正手舞足蹈地向大法官強調他的證據。過了一會兒,弄臣咕咕噥噥的聲音越來越讓人無法忍受。「父親,」瑪格麗特說,「請您叫亨利出去吧。」莫爾起身訓斥了他幾句,然後抓住他的胳膊。所有的目光都跟著他。但加迪納沒有放過這個間歇。他探過身來用英語低聲說,「關於賴奧斯利先生。請提醒我一下。他是在為我工作呢,還是在為你工作?」
這倒是讓你我很相似,他想: 但是沒有說出口。
「當然。」他轉身走開了。「留一塊空處吧。」
「談不上。」
國王再次召他進宮時,是想讓他給沃爾西捎信。一位布列塔尼商人的船於八年前被英國人扣押,他如今投訴說沒有得到許諾給他的賠償。誰也找不到相關的文件。案子當時是紅衣主教處理的——他會不會還記得?「我肯定他記得,」他說,「是那艘拿珍珠粉當壓艙物、艙里裝滿獨角獸的角的船吧?」
「是多數人——」

在大齋節期間,如果你知道怎麼走,就能找到肯賣給你牛肉的肉販。在奧斯丁弗萊,他到廚房去跟下人們談了談,他對主廚說,「紅衣主教病了,他不用齋戒了。」
在這個男人的身後,坐著一個女人。「您覺得這是不是代表安妮小姐?」格利高里問。「他們說國王不願意跟她分開,所以讓她像一位農婦那樣坐在他後面。」那女人長著一雙大眼睛,似乎因為顛簸而感到不適;可能就是安妮。旁邊有一座比一個人高不了多少的小城堡,還有一塊木板當弔橋。在空中盤旋的鳥兒看上去猶如飛刀。格利高里說,「我們的國王的血統就來源於這位亞瑟。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死去,而是等在森林里或哪一座湖中靜候時機。他已經有幾百歲了。默林是個男巫。是後來才出現的。你後面就會知道了。一共有二十一章。如果一直下雨的話,我就要把它們讀完。這些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它們都很精彩。」
「那為什麼不是你父親或者弟弟派人請我?」
國王有些猶豫。「我不確定你能否參与這件事。」
「沒錯,沒錯,」莫爾說,「只要看愛麗絲一眼,我就會免除慾望的誘惑。」
「你覺得莫爾對他兒子感到失望嗎?他似乎幹不了什麼事情。不過,我聽說你有個兒子也是這樣。過不了多久,你就得為他找一位女繼承人了。」他沒有回答。沒錯,約翰·莫爾,格利高里·克倫威爾,我們是怎麼教育兒子的?讓他們成了遊手好閒的年輕人——但是,我們只是想讓他們享受我們沒有過上的閑適生活,誰又能指責我們呢?關於莫爾,有一點毫無疑問,他從來沒有虛度過一小時,他一生都在為他認為有益於基督教組織的一切而閱讀、寫作和討論。史蒂芬說,「當然,你還可以有別的兒子。你難道不期待愛麗絲將為你找的妻子嗎?她對你可是讚賞有加。」
「挨家挨戶嗎?」
「吃了一點兒。但是接著,他就用手捂著胸口。他說,我胸口裡有個冷冰冰的東西,又冷又硬,像磨刀石一樣。事情就是那樣開始的。」卡文迪什站起身。他也在房裡走動起來。「我請來了藥劑師。他配了一種藥粉,我讓他倒進三個杯子里。我喝了一杯。藥劑師自己也喝了一杯。克倫威爾先生,當時我誰也不相信。大人喝下藥,疼痛馬上就緩解了,他說,你瞧,就像風一樣來去無蹤,我們都笑了,我想,他明天就會好起來的。」
「也許吧。我對你了解甚少。」
「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歡迎我。您瞧,王后的任何侍女只要想來陪侍安妮小姐,她一概不會拒絕。」她抬起眼睛,一絲淡淡的光芒一閃而逝。「很少有人願意。」
「要求看他的逮捕證和授權令。珀西說,我這授權令中有些條款你不能看。那麼,大人說,你如果不出示這個,我就不會束手就擒,這樣可就難辦了,哈利。走吧,喬治,大人對我說,我們去我的房間商量一下。伯爵的人緊緊地跟在他後面,因此我站在門口,擋住了他們。紅衣主教大人進了自己的卧室,控制住自己,然後轉過身來說,卡文迪什,看著我的臉。活著的人我誰都不怕。」
「哎呀,格利高里,」喬安說,「這是你父親。我向你保證,沒人敢笑話的。」
莫爾抓住他的手臂。「嗯,關於學院的事情,」他說,「我已經跟國王談過了,秘書官也儘力了——真的,他儘力了。國王可能會以紅衣主教的名義重建紅衣主教學院,但伊普斯威奇嘛,我看沒有什麼希望,畢竟它只是……很抱歉我這麼說,托馬斯,但它只是一個已經被革職的人的出生地,所以對我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當紅衣主教聽說諾福克公爵要來到里士滿用牙齒把他撕爛的時候,他哈哈大笑,說,「哎呀,托馬斯,我們該離開了。」
「我討厭猴子。」
「聽說她很優雅。舞跳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