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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1、調整表情

第四部

1、調整表情

「那就送給鄰居吧。」
開庭期結束了。安妮說,來陪我吃頓簡單的基督降臨節晚餐吧。我們可以用叉子。
「哦,很好。因為我真的很為波爾斯特擔心。」
「國王還沒有聽說。你知道他這個人是多麼正統。所以,如果有人拿這件事在他面前取笑,希望不要是我或者你。」
「不是罰金。我們稱之為善款。」
她笑了: 撇了撇嘴巴。「不是對我。他為甩掉凱瑟琳出了力,但是他不願讓我取代她。這一點他對亨利都毫不隱瞞。我但願他不是秘書。你——」
「瑞斯里認為我會這麼做嗎?」
亨利爵士笑了起來;準確地說,他輕咳了一聲,以表明他知道這是個玩笑。根據肯特郡小酒館里的客人以及宮廷里下等僕人(比如樂師馬克)的說法,對托馬斯·懷亞特作為一個男人可能提出的合理要求——哪怕是在妓院里的要求——安妮都是有求必應。
「克蘭默博士不會知道。那些神父和學者來到談判桌上,接著,有個不那麼虔誠的人拿著一袋錢跟了進來。進來的人和出去的人不必彼此碰面。」
「我也要去。」
露茜扭頭久久地看了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出去了。他聽見茉茜在外面跟她打招呼;從那兒她會聽到幾句親切的話語。喬安走到火邊暖暖手。「她覺得你能幫她些什麼?」

「關於我的花園的規劃。我想買下這後面的一些房子,我需要這地。」
「他有足夠的牢房。」
「你必須聽她說一說。」茉茜轉過身來時,臉上帶著怒意。「你欠她這樣一個機會。」
「如果這個人很醜的話。」
「是的。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她說我們找的先例是假的。」
他們避開強烈的陽光,在一個面北的房間里,她對他說,「事實上,我有消息要告訴你。加迪納將成為溫徹斯特主教了。」
「一隻貓可以看國王,」他說。此刻他正抱著馬林斯派克,跟他的學徒托馬斯·艾弗里說話: 艾弗里近來一直在史蒂芬·沃恩身邊,以便跟著那邊的商人學習業務,但任何時候,他都可以乘船回奧斯丁弗萊,帶著自己的小包裹,包裹裏面有一件羊毛短上衣和幾件襯衫。他風塵僕僕地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地喊茉茜、喬安和幾個小姑娘,他從街上的小商販那兒給她們買了糖果和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而如果理查德、雷夫和格利高里就在一旁,他會一邊給他們兩拳頭,一邊說我回來了,但自始至終,他會把包裹夾在胳膊下。
家中所有的物品如今都呈現出新的色彩。串肉扦、烤肉|棒、肥肉餡灌注針: 自衛的工具隨手都是。左鄰右舍都大把花錢光顧沃爾特的另一樁生意,也就是釀酒廠,彷彿認為康沃爾人打算把英格蘭喝個精光似的。歐文·馬多克進來定製了一把獵刀,要求有護手、血槽和十二英寸長的刀刃。「十二英寸?」他說,「你可別胡亂揮舞,把自己的耳朵削掉了。」
「我開始有點了解你了。」她點點頭。「鐵匠能製造自己的工具。」
沒有麻煩,只是討價還價了一番。當幾位年輕人步履蹣跚地來到外面時,天已經亮了,只見他們神情憔悴,鼻青臉腫,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弗朗西斯·韋斯頓,」他說,「早上好呀,先生。」他想,早知道你也在這兒,我就把你留下來。「你怎麼沒在宮裡呢?」
「看看我,」諾里斯說,「你能覺得我長一智了嗎?」
孩子說,「我母親讓我捎個信: 告訴你伯伯,我想要一個用獅鷲蛋殼製成的口杯當禮物。獅鷲是獅子身,但長著鷲頭和翅膀;現在已經滅絕了,所以您再也找不到了。」
「國王不可能允許——那兒離他太近了——安妮也有書,還給他看過——他自己也讀過廷德爾的書——下一步是什麼,莫爾準備逮捕國王嗎?」他伸手去拿襯衣。
「如果我得到這地的話。你瞧,我想在這兒種植一個果園。」
她笑了。「花園……這是我這段時間以來聽到的第一樣令人高興的東西。」
「她想跟你談談。喬安。」
在綠色的草地上,穿著綠色綢緞的安妮發惱了。那張弓她很不喜歡。一氣之下,她把弓扔在地上。
「他是國王。他習慣了這樣。」
他想要的不是耕牛,而是那種頭挨著頭、為了他的利益而在戰鬥中相互傷害、彼此拚命的野獸。很顯然,如果他與加迪納的關係維持現狀,他在國王面前會有更好的機會。分而治之。可話說回來,統治的畢竟是他。
「那你的理想是什麼?旅途中結識的某位胖太太?」
「他只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聳了聳肩。「所以,如果你想了解人們的想法……」

「只要不讓她太費腦子就行。你幹嗎送她禮物呢?」
他有些猶豫。「明年我就走掉了。」
「一身在兩地,」他說,「好吧。」
「亨利爵士,」喬拉著他的袖子,「最精彩的部分您還沒有講呢。」

「你父親好嗎?」
「陛下,康士坦斯大公會議曾授予您的祖先亨利五世國王對英格蘭教會的控制權,其他的基督徒國王在自己的國家都不曾享受過這種特權。」

「他是個傻瓜,」安妮說。她的臉紅了,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人們只要能活命,就應該要他們說什麼就說什麼,直到好的時光來臨。這不是罪過。你不會這樣嗎?」他平常很少猶豫。「哦,得了,這問題你早就想過了。」
她揮動著雙手,連珠炮似的說了起來。「他們說你是有意,是存心,要整垮那些主教好讓國王成為教會的首腦,好把教皇的收入拿過來交給亨利,然後亨利就可以隨意頒布法律隨意拋棄他的妻子再娶安妮小姐,他會說什麼是犯罪什麼不是犯罪以及可以娶誰。而瑪麗公主,上帝保佑她,將成為私生女,而在亨利之後的下一任國王則會是那女人給他生的任何一個孩子。」
「我為她感到難過。」當然,現在更是這樣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麗茲是在另一個時代去世的,當時紅衣主教依然風光蓋人,而他依然是紅衣主教的心腹。她說,「如果你想結婚,茉茜手上有一串名單。不過話說回來,你可能有你自己的名單。上面都是些我們不認識的人。」
「我在那兒。除了軀殼之外,我在那兒。」
「我倒不認為安妮小姐很窮。」
「——而我,講這個故事的你們的僕人懷亞特,則被那位暴君扔進了地牢,只能睡在稻草上,地牢里只有一扇小窗戶,上面釘有柵欄……」
「我猜亨利如果想吃晚餐,可以上這兒來。不是那位亨利·諾里斯。我指的是,我們的窮光蛋國王亨利。」她站起身;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她低下頭,好像羞於見到自己的映像,接著調整了一下表情,擺出一種更輕鬆、更好奇、更淡然、不像是談私事的樣子;他看著她做這些,看著她稍稍揚了揚眉毛,翹了翹唇角。我可以把她畫出來,他想;如果我有這種手藝的話。我已經看了她這麼久;但僅僅是看並不能讓死者復活,你看得越緊,他們走得越快,越遠。他從沒指望麗茲·維基斯會在天堂里笑吟吟地看著他跟她妹妹所做的事情。不,他想,我所做的事情是把麗茲推入了黑暗;他想起了一件往事,想起沃爾特曾經說過,他媽媽以前總是對著一尊聖徒小雕像祈禱,那小雕像是她年輕時代從北方過來時在包裹中帶來的,而她在跟他上床之前,總是要讓小雕像背過臉去。沃爾特說,親愛的上帝啊,托馬斯,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那是聖人在操快樂女神,我造出你的那個晚上,她肯定是臉對著牆壁。
「天啊,」他說。他重新坐到床上,突然意識到自己光著身子,雙腳、小腿、大腿、陰|莖、身上的體毛、下巴上的胡茬全都露在外面: 他的肩膀上還冒出汗來。他套上襯衣。「他們得上門來請我才行,」他說,「而我得先吃完早餐。」
「那日落之後他就不忙了嗎?」
他說,「嗯,如果你能讀出角度,那麼我可以幫你檢查一下運算。」
「我覺得,覺得它就像是過去的一部分。」喬安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動了動手指,放下半月形面罩,將絲質面紗移到一邊肩膀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覺得麗茲並沒有真的離去。我以為哪一天會看到她走進來。」
「波爾斯特?」他嗤之以鼻,「我還以為有多大呢。」
太陽已經下山;鳥鳴聲也歇停了;藥草圃的氣息透過敞開的窗戶飄了進來。克拉澤仍然埋首于面前的紙張,他那修長、指節突出的手指交叉相握,似乎在虔心祈禱,也可能是被格利高里的問題所難住。在下面的花園裡,拉蒂摩博士抬頭仰望,朝他揮了揮手。「休已經餓了。格利高里,去叫我們的客人們進來吧。」
她點點頭。「是的。也許吧。你知道他們燒死了小比爾尼嗎?當時我們正在樹林里玩捉強盜的遊戲。」
他想,我的女兒們絕對不會這樣說話。「公主,」他說,「你寬容為懷,對一個從未傷害過你的人,請不要說他的壞話好嗎?」
1531年的這個春天,他決意要讓自己心情愉快。紅衣主教以前一向牢騷滿腹,不過他發牢騷的方式總是很有趣。他越是抱怨,他的屬下克倫威爾就越是開心;這是一種默契。
他重新坐了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們的捐助者們會收到感謝信嗎?我最好自己來署名。」
她笑了起來。「狼廳的那些罪人呀,他們都可以給薄伽丘講故事了。」
「這可很難說,」他說。
「我希望你和約翰能來這兒,並喜歡它。」
那女人說,「希望你當得順暢。」
「是的,」他說。(這是他跟沃爾特交流的一貫方式。)
在家裡,喬一臉困惑地來找他。她現在是個小淑女了,很淑女地皺著眉頭,前額有一道柔軟的細紋,她媽媽喬安也是這樣。「先生,我們該怎樣畫復活節彩蛋呢?」
約翰·皮蒂特已經不年輕了。根據莫爾的指示,他睡在鋪著一層稻草的石板上;如果允許人探訪,也只是為了讓他們給他的左鄰右舍帶回一些壞消息,說他是如何滿臉病容。「我們送了食物和厚衣服過去,」露茜說,「但是被人奉大法官之命給擋了回來。」
從桌邊起身時,查普伊斯稱讚了食物、音樂、室內的陳設。你都能想象出他把自己的看法寫進給他的皇帝主子的信中時的樣子,能看到他的腦袋在轉動,能聽見那輕微的咔噠聲,猶如一把精密的鎖的鎖芯在轉動。
「是更優秀的國王,陛下。」
他說,「我懇求您這樣考慮這個問題: 國王只是確定了一個以前存在過的職位,而古老的先例——」
「沒錯,獵獲的卻是愛德華的妻子凱瑟琳·菲洛爾。他們勾搭成奸,被逮個正著,不過我無法知道是在哪兒,是在她的床上,還是他的床上,也可能是在草地上或者乾草棚里——沒錯,肯定會很冷,但他們可以互相取暖。現在約翰爵士已經全都公開承認了,當面跟他兒子說,自他們結婚以來,他每周都會和她幽會一次,也就是說差不多兩年……嗯……零六個月,所以……」
那天晚上,在沐過浴、用過餐、唱過歌、跳過舞之後,國王想去散散步。他有鄉村生活的偏好,喜歡來點兒所謂的山寨酒,味道很淡,但這些日子里,他總是將第一杯一飲而盡,然後點頭示意再來一杯;所以離席時,他需要弗朗西斯·韋斯頓的胳膊來攙扶他。下了很重的露水,舉著火把的侍從嘎吱嘎吱地踩在草地上。國王吸了幾口潮濕的空氣。「加迪納,」他說,「你們兩個關係不好。」
這與他記憶中的那次談話有些出入。
加迪納秘書:「雕像,法令,一個字母之差。」
大家笑了起來。「哦,這是真的,」愛麗絲嚷道,臉也紅了。
「哦,是,」他叫道。賴奧斯利顯得很高興。「你這副樣子很適合畫下來,賴奧斯利先生。穿著天藍色的上衣,一束陽光恰到好處地照在上面。」
國王突然鬆開了他。「回我們冰冷的床上去吧。也許只有我才是這樣?明天你得去打獵。如果你裝備不夠的話,我們可以提供。我要看看能不能把你累垮,雖然沃爾西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和加迪納,你們得學會齊心協力。今年冬天你們得套在一塊兒,勁往一處使。」
孩子退縮了一下,但還是接過那張紙。這是一個什麼世界,連諾言都不用遵守。他溫和地說,「告訴我詹妮可是誰。你要我幫你給她父親寫信嗎?」
而命運的安排是,帕特尼沒有發生過戰爭。對那些先遣兵和逃兵,女人們準備好了餐刀和剃刀,而男人則會用鏟子和鋤頭來痛擊他們,用扁斧劈開他們,用磨刀棒釘死他們。大戰最後卻發生在布萊克西斯: 康沃爾人被砍成了碎片,被都鐸王朝的軍事絞肉機絞成了肉泥。他們全都安然無恙: 只是還得受沃爾特的虐待。
「表明這是他的權利。」
他停下腳步,抓住兒子的胳膊,讓他轉過來面對著他。「回頭想想我們剛才的談話。」格利高里掙脫了。「不,聽著,格利高里。我說,你要遵從國王的要求,你要為國王的願望掃清道路。這是臣子的職責。好了,你要明白: 亨利不可能要求我或任何其他人去傷害王后。他是什麼,惡魔嗎?即使到了現在,他對她仍然有感情;怎麼可能沒感情呢?而且他有一顆希望得到拯救的靈魂。他每天都向他的神父懺悔。你認為皇帝或弗朗西斯國王能做到這份上嗎?我向你保證,亨利的心是一顆充滿感情的心;而亨利的靈魂,我發誓,是基督教世界被省察最多的靈魂。」
在那粗笨的三角形頭巾下,瑪麗的額頭汗涔涔的。她說,「確定的東西可以重新確定,對吧?」
「那得花多少錢?」
一小時的搜查毫無收穫;大法官說,嗯,約翰,你確定自己根本沒有那新書嗎,因為我得到消息說你有呀?(而廷德爾的書就躺在那兒,猶如灑在瓷磚上的毒藥的殘漬。)約翰·皮蒂特說,不知道誰會告訴你這個消息。我為他自豪,露茜說,一邊舉著杯子要求再添點酒,我為他的大胆回答而自豪。莫爾說,今天我的確沒有找到什麼,但你必須跟這些人走一趟。副官先生,把他帶走好嗎?
後來,在家裡,格利高里問,「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呢?而且還有人付錢?」
「死了。」塞恩吐掉蘋果梗。「他們中有你的小子嗎?」
查普伊斯又將那雙明亮的小眼睛轉向他。「他現在玩的是國王的遊戲了。」
安妮推開了謝爾頓小姐遞給她的另一張弓。她從草地上朝他們大步走來。束著頭髮的金色髮網上,鑽石熠熠生輝。「這是在幹嗎,瑪麗?又在詆毀克倫威爾先生的聲譽嗎?」人群中傳出吃吃的笑聲。「有好消息帶給我嗎?」她問他。她的聲音以及表情都柔和起來。她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笑聲停止了。
「哦,那其實是我兒子的故事,他該在這兒的。」
對安妮公正地看,就算你走過去對她說,你將被煮死,她大概也只會聳聳肩,說: 這就是生活。
「天啊,」馬多克說,「你得留神插在誰的身上喲。」
「我們幹嗎要這麼小聲呢?我肯定是全倫敦最後聽說這件事的人。」
接著她就該說,會釘馬掌嗎?
他們根本沒有注意那個日子。他對摩根說,我不介意。我沒有占星圖。所以我也沒有命運九_九_藏_書
「您不會置她于死地的,對吧?」
沒想到她過了這麼久才知道,不過其中倒是有個教訓;你以為別人總是在盯著你,其實是你內心有鬼,看到影子就心驚肉跳。但是最後,茉茜終於發現自己長了一雙眼睛,還有一張能說話的嘴,於是找了一個沒有旁人的機會。「他們告訴我說,國王找到了一個起碼能繞過一塊絆腳石的方法。我指的是,他怎麼能娶安妮小姐這件棘手事兒,因為她姐姐瑪麗已經上過他的床了。」
「要不我來幫幫你?」
「辛辛苦苦地挖呀掘的,只是為了幾秒鐘的興奮。不過我知道,有些人是以它為職業。在佛羅倫薩,」他說,「你做這個可能只是為了消遣。就像釣魚一樣。它能避免我們惹是生非。」他猶豫了片刻。「哦,不,也沒有。其實沒有。」
「我得先檢查一下這些數字。」克拉澤搖搖頭。「路德說,上帝凌駕于數學之上。」
當然,近幾年來,學者們都在努力給他一種命運;那些對天空很有研究的專家都在努力根據他現在的身份和狀況倒推回去,回到他出生的時候。木星的方位很好,表明會興旺發達。水星在上升,表明反應敏捷,說服能力強。克拉澤說,如果火星不在天蝎座,就算我外行了。他母親當時已經五十二歲,他們都認為她既不可能懷孕也不可能生子。她把自己的力量藏了起來,把他藏在寬衣大衫里,藏在她的體內,儘可能地藏了很久。他出來時,他們說,這是什麼?
他搖了搖頭。
「如果需要的話我會來找你的。」她把杯子放在他的桌上。「他不可能把我們全都關起來。」
瑪麗從脖子紅到了髮際。「我沒有想做有失寬容的事情。」
「紅衣主教才是胖屠夫。」
喬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一隻鴿子!」喬叫了起來。
「呵呵嘿嘿哈哈,我聞到一個英格蘭人的血了。」
他立刻跳下床;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莫爾已經攻進安妮圈子的核心。「他在哪兒?他們還沒有把他帶到切爾西吧?」
「我了解你,」懷亞特說,「我知道我們那位紅衣老傢伙幾乎把你拖垮了。但瞧瞧你,能吃杏仁,嘴裏的牙齒一顆不少,一家人都在身邊,事業蒸蒸日上,連諾福克那些人都對你恭恭敬敬。」儘管一年前他們還當你是臭狗屎,不過這句話他沒有必要說出口。亨利爵士用手指將一塊肉桂威化餅掰碎,一點點地放在舌頭上,這是一份謹慎的、世俗的聖餐。從塔里出來已經四十年了,甚至可能更長,但是被打碎的下巴仍然很不靈活,仍然時常發痛。「托馬斯,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照看我兒子嗎?像父親對兒子一樣?」
「有什麼可談的的呢?我們都知道——」我們都知道這不會有結果。即使她丈夫約翰·威廉遜還在時不時地咳嗽: 不管是在這兒還是在斯特普尼,大家總是有意無意地留意他的咳嗽聲,留意他在樓梯上或者隔壁房間里的預告性的喘息聲;約翰·威廉遜有這樣一點好,他絕不會給你一個出其不意。巴茨醫生建議他多呼吸田園的空氣,遠離煙塵。「那是一時的軟弱,」他說。接著呢……是什麼?又是一時。「上帝能看到一切。他們是這樣給我說的。」
他覺得自己應當鞠躬。王后說,「自從開年之後,他們就給議會提交了一些議案。在此之前,克倫威爾先生是放高利貸的天才,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對立法也很有天賦——如果你想頒布一項新法案,就找他好了。我聽說,你晚上還把草案帶回家——你那個家在哪兒?」聽她的語氣,就像在問「你的狗窩」一樣。
「你跟奧德利議長,你們在燭光下反覆商量。」王后提到議長的名字時彷彿在說「你的伙夫」。「等到了早上,你們就誘使國王把自己說成是英格蘭教會的首腦。」
他轉過身,看到最後一個踉蹌的身影來到街上。「弗朗西斯·布萊恩,」他說,「我早該想到這種事情少不了你。先生。」
「在那之前,夫人,您要去另一座宮殿——他挑選了位於赫特福德郡摩爾的宮殿,您也知道,那兒很舒適。」
他等著她大嚷大叫,女人通常都是這樣,你以為你能收買我嗎?可是她沒有,她只是聽著,當她聆聽他關於金錢能買什麼的理論時,他覺得她有些出神,她的表情很專註,目光與他的相對。「在佛羅倫薩,有一個人,一位名叫弗拉·薩佛納羅拉的修道士,他勸導人們相信美麗是一種罪。有些人認為他是魔法師,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中了他的魔,他們在街道上生起大火,把自己喜愛的所有東西都扔了進去,所有他們製造的或者掙錢買來的東西,一匹匹的絲綢,他們的母親為他們的婚床而繡的亞麻床單,詩人手寫的詩集,債券和遺囑,地租賬簿,產權證書,小狗小貓,身上穿的襯衫,手上戴的戒指,婦女們的面紗,你知道最糟的還是什麼嗎,喬安——他們把鏡子也扔進了火里。這樣他們就看不到自己的臉,不會知道自己與戶外的野獸以及在柴火堆上嗷嗷叫的禽畜有什麼區別。燒毀鏡子后,他們回到空蕩蕩的家中,躺在地板上,因為他們已經燒掉了床,第二天起來時因為地板堅硬而全身酸痛,然後沒有桌子吃早餐因為桌子已經被當成柴禾來加大火勢,也沒有凳子坐因為凳子已經被砍成七零八碎,還沒有麵包吃因為麵包師已經把面盆、酵母、麵粉和秤都扔進了大火中。你知道最糟的是什麼嗎?他們很清醒。頭天晚上他們把酒袋——」他揚起胳膊,模仿別人把東西扔進火中的動作。「所以他們很清醒,頭腦也很清晰,但他們環顧四周,卻沒有任何可以吃或者喝的東西,也沒有任何可以坐的東西。」
他伸出一條胳膊,搭在雷夫精瘦的小肩膀上,並用力摟了摟他;離開凱瑟琳,離開那個像挨抽的小狗一樣瑟縮的姑娘,真是一種解脫。「有一次,我自己跟吉奧瓦尼羅——嗯,跟我認識的一些孩子——」他頓住了: 這是怎麼了?我是不講自己的故事的。
「算下來就是一百二十次,如果他們在重要節日時有所節制的話……」
「口氣很像紅衣主教,」國王笑了起來。
「太快了。」
「去找國王。或者是安妮小姐。」
喬把柔軟的小手放到他的手中。這還是個孩子的手,指關節上的皮膚有點擦傷,指甲有咬過的痕迹。「我現在是國王樞密院的委員,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可以畫王冠。」

他也盡量找機會跟國王說了,但國王白了他一眼,說大法官知道自己的職責。安妮說,我試過了,你也知道,我親自把廷德爾的書放在他的手上,他那尊貴的手上;你覺得廷德爾有沒有可能回到這個國家?冬天時,他們就此商量過,書信在海峽兩邊來往。春天時,他在安特衛普的朋友史蒂芬·沃恩安排了一次見面: 那是晚上,藉著夜色的掩護,在城牆外的一處田野上。拿到克倫威爾的信后,廷德爾潸然淚下: 他說,我想回家,我過膩了這種生活,從一座城市被趕到另一座城市,從一幢房子被趕到另一幢房子。我想回家,只要國王能夠同意,只要他能允許用我們的母語寫成的聖經,他可以選自己的翻譯官,我會就此擱筆。他拿我怎麼辦都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只要讓英格蘭的民眾聽到福音。
亨利爵士出獄康復之後,成了宮廷里位高權重的人物,有位敬仰者給他送了一隻小獅子作禮物。在阿林頓城堡中,我把它當親生孩子一般養大,他說,直到像一位姑娘那樣,它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一天,由於一時疏忽,是我的疏忽,它從籠子里跑了出來。利昂蒂娜,我對它說,待著別動,等我把你引回去;但它接著就蹲下身子,一聲不吭,盯著我,眼睛像火一般。這時我才明白,他說,我不是它的父親,不管我有多麼愛它: 我只是它的一頓主餐。
「你的紅衣主教也會問同樣的問題。彷彿我在這兒是外人。我要告訴你,就像我告訴過他一樣,我第一次被稱為威爾士王妃是在我三歲的時候。十六歲那年,我來到這兒嫁給了我的丈夫亞瑟。他去世時,我十七歲,還是處|女之身。二十四歲時,我成了英格蘭王后,為了避免你的疑慮,我還要說我現在四十六歲了,仍然是王后,而且我相信,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英格蘭女人。但是,我對紅衣主教講過的話不會對你全部重複一遍。我想,關於這些事情,他肯定給你留有記錄。」
「他說,托馬斯·艾弗里,你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有沒有給你的主人寫信?去做彌撒了嗎?好像他很在乎做彌撒似的!唯獨不問,你的腸道怎麼樣?」
「哦,你等著瞧吧,」貝特說,「到時候你就不會這麼快還嘴了。」
他姐姐貝特說,「康沃爾人還有一張王牌,他們有一個名叫波爾斯特的巨人,他愛上了聖艾格尼絲,到哪兒都跟著她,康沃爾人便把她的像畫在他們的旗幟上,所以他一路跟著他們到了倫敦。」
「您願意再回去跟大伙兒呆一會兒嗎?您知道,每次您一來,我們就像過節。」
最近流傳著廷德爾說出的殘酷的真相。聖徒不是你的朋友,他們不會保護你。他們無法助你得救。你也無法用禱告和蠟燭讓他們為你服務,就像僱人來幫你收穫那樣。耶穌的獻身是發生在受難日;而不是在彌撒活動中。神父們無法幫助你升入天堂;你也不需要神父站在你和你的上帝之間。你的善行無法拯救你: 只有活著的基督的善行才能拯救。
理查德說,「『簡稱』告訴過加迪納嗎?關於你的丘比特雕像?」
他朝鏡子里看去,整個明亮的房間頓時躍入他的眼帘: 詩琴,畫像,絲簾。在羅馬,曾經有位名叫阿戈斯蒂諾·齊吉的銀行家。他來自錫耶納,家鄉的人都以為他是世界上的頭號富人。當阿戈斯蒂諾有幸宴請教皇時,他用金盤子款待他。接著,他看了看接下來的局面——那些四肢伸展、酒足飯飽的紅衣主教,他們留下的杯盤狼藉,啃了一半的骨頭,吃了一半的魚,還有牡蠣殼和橘子皮——說,把它們扔了吧,這樣就不用去洗了。
「如果教皇仍然固執己見呢?」

當亨利問到「廷德爾是什麼人,居然來評判我?」時,廷德爾馬上有了回應,快得像話語也有翅膀一般: 一個基督徒可以評判另一個基督徒。
十二月中旬,中殿會堂的一位大律師詹姆斯·貝恩漢在倫敦主教面前宣誓放棄他的異教信仰。城裡的人說,他受過嚴刑拷打,當肢刑架的手柄在轉動時,莫爾親自審問他,要他供出律師會堂其他有牽連的成員的名字。幾天之後,一位前僧侶和一位皮革商被一同燒死。那位僧侶曾通過諾福克的港口將書託運進來,然後,非常愚蠢地經過聖凱瑟琳碼頭,而大法官正候在那裡逮了個正著。皮革商則擁有一本路德的《基督徒的自由》,是他自己親手所抄。這些人他都認識,顏面盡失、飽受折磨的貝恩漢,僧侶貝菲爾德,還有約翰·圖克斯伯里,天知道他根本不是什麼神學博士。隨著幾縷青煙,人類的骨灰飄浮到史密斯菲爾德的上空,這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僕人給克拉澤端來了蠟燭。在暮色中,桌子的木面顏色很黑,蠟燭放在上面,燭光映照出一個個搖曳不定的環形。學者的嘴唇在嚅動,就像僧侶在做晚禱;液體的數字從他的筆尖流了出來。他,克倫威爾,在門口轉過身,看見了它們。它們飛快地離開桌子,消失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但是他可能被慫恿。」她轉向瑪麗,瑪麗的雙臂已經不知不覺地放到了肚子上。「因此,你父親被稱為教會的首腦,而為了安撫主教們的良心,他們又加上了這樣一句客套話: 『只要基督的法律所允許。』」
喬安在房間里走動起來。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光線明亮。「所有這些東西,」她說,「我們現在擁有的這些東西。這台鍾。那個新柜子,你讓史蒂芬從佛蘭德斯給你運來的,上面刻有花鳥的圖案,我親耳聽到你對托馬斯·艾弗里說,哦,告訴史蒂芬我要這個,我不在乎花多少錢。所有這些我們不認識的人的畫像,所有這些,我也說不清楚,這些詩琴和樂譜,我們以前從未有過,小時候我從來沒有照過鏡子,但是現在我每天都照照自己。還有一把梳子,你送給我一把象牙梳子。我以前從來沒有自己的梳子。以前是麗茲幫我編辮子並塞進面罩里,然後我再幫她,如果我們看上去不得體,馬上就會有人告訴我們。」
「查普伊斯先生是我們的鄰居,他沒有收過很多禮物。」
小夥子跟著他進了辦公室。「當您旅行在外時,您從來就沒有想過家嗎,先生?」
沃爾特擦了擦嘴。「還有多長時間?」
「在這之前的每一年,我們都會畫上紅衣主教那樣的帽子。」她望著他的臉,觀察他聽到這話的反應;這恰恰是他自己的習慣,他想,不只是你親生的孩子才是你的孩子。「有什麼不對嗎?」
後來,在他的房間里,大使把自己的問題一股腦兒地問了出來;連珠炮一般,也不等他回答。「如果溫徹斯特主教在法國,亨利沒有秘書怎麼行呢?史蒂芬先生的派遣期不會很短。也許這是你套近乎的機會,你說呢?告訴我,加迪納真的是王室的私生子和亨利的表親嗎?還有你那小子理查德,也是嗎?皇帝對這些事無法理解。身為國王,卻這麼不在意王者的身份。他想娶一位窮淑女,也許就不足為奇了。」
瞧瞧賴奧斯利先生的用處有多大。瞧瞧他從加迪納秘書那兒怎樣給我們捎情報。雷夫說,「真是殘忍。用小姑娘來對付母親。」
摩根告訴他——紅著臉,因為他是個很正統的人——孩子們以前總是在街上跟在他母親身後,嚷著,「快來瞧呀,老母馬懷駒子啦!」
他們回到大廳時,發現大家正在演一場戲。雷夫扮成利昂蒂娜,其他人都在為他喝彩。倒不是孩子們不相信獅子的故事;他們只是想加入自己的理解而已。理查德已經站在一張嘎吱作響的摺疊凳上,他朝他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你們這是嫉妒湯姆·懷亞特,」他說。
廚子很快供認在肉湯里加過一種白色粉末,是別人交給他的。是誰呢?只是一個男子。一個陌生人,說這隻是一個善意的玩笑,幫費希爾和他的客人們清理一下腸道。
如果國王找他,他就離開倫敦,前往國王所在的地方。八月的一天,國王與一幫大臣在一起,觀看裝扮成少女瑪麗安的安妮小姐在一片陽光下練射箭。「威廉·布萊里頓,你好呀,」他說,「怎麼沒在柴郡?」
雷夫說,「她知不知道您和克蘭默博士為這個熬了一通宵?」
Scriptura sola。唯有福音才會引導和安慰你。對著一根雕刻的柱子祈禱,或者在一張畫上的面孔前點蠟燭,都沒有什麼用處。廷德爾說的「福音」指的是好消息,指的是唱歌,指的是跳舞: 自然,是在一定限度內。托馬斯·艾弗里問,「明年春天我真的能回家嗎?」
「等他們上樓時,約翰已經做好了面對他的準備——哦,大法官,歡迎光臨我可憐的寒舍——但這個可憐的倒霉鬼,他把自己的《聖經》扔在桌子底下——我的眼睛馬上就看到了,真奇怪他們怎麼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
新年那天,天還沒有亮他就醒了,看到格利高里站在他的床尾。「您最好來一下。湯姆·懷亞特被抓起來了。」
正值收穫的季節。夜空呈現出一片紫色,彗星照耀在收割過的田野上。獵人把狗喚了進來。過了聖十位元組,鹿就安全無虞了。當他還是個孩子時,每到這個時候,那些在荒郊野外混了一個夏天的男孩們就會回到家中,跟他們的父親講和,就會在舉行豐收晚宴的夜晚,趁著整個教區醉意盎然時溜進家門。從聖靈降臨節之前開始,他們就靠到處找食乞討來度日,有時是抓鳥捕兔用鐵鍋煮了吃,有時看到女孩子,就會追得她們大呼小叫地奔回家,碰到下雨陰冷的夜晚,就溜進別人家的外屋或倉房,靠唱歌、猜謎和講笑話來取暖。這段時間一過,就到了他賣鍋的時候,他拿著它挨家挨戶地推銷,說得天花亂墜。「這口鍋從來不會空,」他總是說,「如果你只有一些魚頭,把它們扔進去,就會游上來一條大比目魚。」https://read.99csw.com
我真是自找沒趣。「我只是以為你會在自己的屬地上打獵。」
家裡一片安寧和平靜。城裡的混亂被鎖在大門之外;他正在讓人換鎖,並加固鐵鏈。喬給他送來一枚復活節彩蛋。「瞧,我們特意為您留了這個。」這是一枚毫無斑點的白蛋。普普通通,但在一頂歪斜的王冠下,有一道洋蔥皮顏色的弧形在向外凝視。你選擇了自己的國王,你也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真是這樣嗎?
1531年: 這一年的夏天出現了彗星。在漫長的黃昏中,在一彎升起的月亮和那顆陌生新星的光芒下,身著黑袍的紳士們手挽著手,在花園中漫步,談論著救贖。他們中有托馬斯·克蘭默,休·拉蒂摩,還有些人原本是安妮府上的神父和職員,現在離開了那裡,一窩蜂地來到奧斯丁弗萊聊著神學的問題: 教會是哪兒出了錯?我們怎樣才能讓它重新回到正軌?他透過窗戶看著他們,說,「如果以為那些先生們在聖經的理解上有任何共鳴,那可就錯了。讓他們離開托馬斯·莫爾一段時間,他們就會開始互相迫害。」
孩子們長噓了一口氣。他們一同鼓起掌來。這個故事傳到宮廷后,國王——當時還很年輕,性情也好——也生出幾分敬畏。直到現在看到湯姆時,他還會點點頭,自言自語道,「湯姆·懷爾特。能馴獅子。」
「殿下,它意義深遠。」
「的確是的,」她母親說,「並且以有利於教會的方式重新確定——只要我順了他們的心,自動退出王后和妻子的位置。」
「啊,現在我們講到故事最精彩的部分了。」有一天,亨利爵士說,我正在想,如果再不吃點什麼,我可能就要餓死了,卻突然注意到我的小窗戶的光被擋住了;往上一看,猜我看到了什麼?原來是一隻貓,一隻黑白兩色的倫敦貓。「噢,小貓咪,」我對它說;它「喵」了一聲,與此同時,它鬆開了自己帶來的東西。它給我帶什麼來了呢?
「如果這是一條忠告,那就說給你的朋友懷亞特的兒子聽聽。」
「——她就是這樣,才不向亨利讓步,因為一旦讓他得手而懷上他的孩子,那麼非常感謝,你可以走了,姑娘——所以她就,哦,殿下,我絕對不能允許——因為她弟弟弄了她的那天晚上她就知道,當時他舔得她銷魂盪魄,後來他就,對不起,姐姐,我這個大包袱怎麼辦呢——她說,哦,不用愁,我的好弟弟,從後面進去好了,那樣不礙事兒的。」
馬克險些從凳子上掉下來。他覺得這些人似乎恍恍惚惚,很容易受驚,很容易被突襲。安妮從自己的迷糊中回過神來,說,「你剛才幹什麼了?」
「不,我想我會去荒野當劫匪。要不當狗熊看管員也是穩定的工作。」
「國王會奪走基督徒的錢嗎?國王很富有。」
「而且還漂亮?」他微笑著抬起視線。孩子直視著他的臉。一時間,他似乎吃了一驚,又似乎想開口說話;接著又垂下目光,轉過身去。
「作為紅衣主教的宅邸,」瑪麗說,「肯定會很奢華。」
「所以,我該怎麼辦呢?」亨利爵士說,「幸運的是,我的地牢很潮濕。我可以喝從牆上流下來的水。」
凱瑟琳打斷了她。「送個箱子去赫特福德郡。送個包裹也行。別想把我送過去。」
他放開了格利高里。「我們從河上走好嗎?沒準會有風的。」
他聳了聳肩: 我想,如果我有家的話,大概會想的。他把貓放下,打開包裹。手指掏出一串念珠;艾弗里說,掩人耳目,他說,好小子。馬林斯派克跳到他的桌上;它盯著包裹裏面,用一隻爪子探了探。「那兒唯一的老鼠就是糖老鼠。」小夥子扯扯貓的耳朵,跟它瘋鬧起來。「沃恩先生的家裡沒有任何小寵物。」
「你覺得呢?」
格利高裡帶著一絲壞意地說,「您答應過要像父親一樣待他。所以您現在就該去看看。」
「我想好好地待你。告訴我,我能給你些什麼。」
「我的意思是,把它們炸掉。但是會經過主人的同意。除非我們認為那些屋子搖搖欲墜,會對路人造成危險。我們只收爆炸材料的費用。我們的技術不收費。」
天氣很暖和,用不著生火。時間還很早,用不著點蠟燭。廷德爾的來信他沒有燒毀,而是把它撕碎。馬林斯派克支楞著耳朵,咬著一塊碎片。他說,「貓兄弟總是這麼喜歡經文。」
亨利爵士喜愛吃軟和的水果,吃過幾顆塗有黃色奶油的大黑莓后,他說,「單獨跟你談談好嗎?」於是他們避開眾人。如果我處在你的位置,亨利爵士說,我會請他讓你當珠寶屋的管理員。「我當時任那個職務時,發現藉此可以了解整體的財政狀況。」

「我猜,是打獵。」
「我非常榮幸。」
你都可以寫詩了,托馬斯·懷亞特給她寫了詩,也不會有這樣的效果……她轉過頭去,但透過她面紗的那層薄紗,他還是能看到她容光煥發。因為女人會哄著你說,告訴我,快告訴我嘛,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而他所做的正是這樣的事情。
「他日落之前是不會看的。」
「可我們現在不是有更優秀的委員嗎?」
「我寧願不知道。以防萬一。」
「那幹嗎不回去?」由於雪地路滑,他不由得鬆了手。「城裡哪個小媳婦在等著你呢?聖誕節期的十二天你每天換一個嗎?」他幾乎笑出聲來,這時布萊恩加了一句,「你們教派的人不是共女人的嗎?」
「認錯人了,」喬安說,「有時還將錯就錯呢。皮蒂特夫人,聽說你丈夫被關進塔里了,我很難過。不過你們這是自作自受。你們這些人是最先對已故的紅衣主教造謠污衊的。不過我想,現在你但願他能回來。」
摩根說,這一帶的女人們都圍在他母親身邊,嘰嘰喳喳地假關心: 生下來會是什麼呢,她都胖成這樣了!
「可事實上,」那孩子說,「教皇是各地教會的首腦,而所有政府的合法性則源於聖彼得的寶座。而不是別的地方。」
「懷亞特,」他背過身去,「讓他把身子遮上,要不然他那玩意兒會凍掉的。少了一隻眼睛已經夠糟了。」
十月: 皇帝的大使查普伊斯先生來到奧斯丁弗萊赴宴,史蒂芬·加迪納則成了席間的談資。「剛被任命為溫徹斯特主教,就馬上被派往國外,」查普伊斯說,「你覺得弗朗西斯國王會喜歡他嗎?作為外交官,有什麼是他做得到而托馬斯·博林爵士做不到的呢?儘管我認為別人對他有parti pris。因為他是那位小姐的父親。加迪納更加……模稜兩可,對吧?應該說,是更加不偏不倚。我看不出弗朗西斯國王如果支持這場婚姻,又能得到什麼,除非你們的國王能給他——什麼呢?金錢?戰艦?還是加來?」
「的確是的,而且如果不是我兒子托馬斯恰好走進院子,我就真的完蛋了。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險境,於是對它叫道,利昂蒂娜,到我這兒來;於是它轉過頭去。那一刻,它的注意力轉移了,我退開一步,又一步。看著我,托馬斯對它說。那天他穿的衣服很鮮亮,長袖飄飄,一件寬鬆的長衫被風吹得鼓了起來,再說他有一頭金髮,你們知道,而且留得很長,他當時看上去肯定像一團火焰,我想,因為他身材頎長,在陽光下明亮照人,於是它站定了,有些不解,而我則朝後退,一步,又一步……」
「我能愛上的女人,應該是一個國王毫無興趣的女人。」
「瑞斯里很怕您。他說您上次跟秘書官一起從切爾西出來時,您威脅說,要把他從他自己的船上扔下去淹死。」
「神學家們是這麼說的。」
至於他自己,不用打燈籠都可以去任何地方,他也去過無數地方。他早年是聽著弗雷斯科巴爾迪家以及波爾蒂納里家的席間談話長大的,後來又在紅衣主教家的餐桌旁聆聽過專家智者的交談,現在置身於安妮召集到身邊的這些穿著考究的人之中,他不可能會覺得手足無措。天知道,為了讓他不自在,這些人的確儘力了;他只管自自在在,心平氣和,說話時清清楚楚,直截了當。諾里斯原本是個風趣的人,而且也不年輕了,但跟這群人攪在一起卻很愚蠢: 這是為什麼呢?他一靠近安妮就渾身哆嗦。這簡直是個笑話,但誰也不去說破。
你這樣的次數已經太多了,她的表情在說。
「你得多找幾個廚工。」
但是夏天來臨,他,克倫威爾,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必須摸索著回頭了。亨利太過膽怯,而廷德爾又不肯讓步。他寫給史蒂芬的信中流露出一絲恐慌: 棄船保命。他不想為廷德爾的好戰而犧牲自己;親愛的上帝啊,他說,莫爾和廷德爾,真是棋逢對手,雖然都人模人樣,卻是兩頭倔強的騾子。廷德爾不會公開贊成亨利的離婚;同樣,僧侶路德也不會。你以為他們會為了向英格蘭國王示好,而稍稍犧牲一點原則吧: 但是不會。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你說最糟的是鏡子。不可能再看到自己了。」
大齋節讓人萎靡不振,當然它本意也正是如此。再次去見安妮時,他看到琴童馬克正低著頭,奏著一首哀傷的曲子;經過他身旁時,他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來點歡快的,行嗎?」
「那你會嗎?不要,」她說,「不要去。」她用指關節抹去一滴淚水;露茜使她心煩意亂。「莫爾不會對他上肢刑的。消息會傳出去,城裡的人不會讓他那樣的。但他可能還是會死。」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露茜·皮蒂特已經很老了,你知道。她不該穿灰色的衣服。你注意到她的臉頰凹陷了嗎?她再也不可能生孩子了。」
「天啊!真奇怪他怎麼沒有拿鞭子抽她。」
他想起了他們聽說康沃爾軍隊要打過來的那一天。當時他——大概——十二歲吧?正在鐵匠鋪里。他剛清理完大風箱,在給皮革上油。沃爾特走了過來,看了看,說:「要填縫了。」
「當然,」她說,「如果約翰·威廉遜已經——上帝饒恕我,但每年冬天我都以為他會熬不過去——那麼,我當然,毫無疑問,我是說,馬上,托馬斯,在合乎禮儀的情況下儘快,不是在他的棺材上方牽手……但是教會不會允許的。法律也不會允許。」
「哦,我還以為他們會呢。」
「有一種賄賂的行情。你給監獄的看守們塞點錢。你需要現錢嗎?」
「他打算去徹特西打幾天獵。」
「我是尊敬她呀。我還會尊敬她的屍體。」
自從宣誓加入國王的樞密院那天起,他就調整了表情。在這一年的頭幾個月里,他一直在觀察別人的表情,留心他們顯出懷疑、保留、反抗的時刻——在他們擺出那副溫文爾雅的臣子面孔,擺出那種忠心不二、唯唯諾諾的模樣之前,捕捉住那短暫的一瞬。雷夫對他說,我們不能相信賴奧斯利,而他則笑了起來: 對「簡稱」我自有分寸。他在宮裡雖然有顯赫的關係,卻是起步于紅衣主教府: 實際上,誰又不是呢?可加迪納是他在三一學堂的老師;他一直看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一步步上升。他看著我們像兩隻斗狗一樣積蓄力量,所以無法決定把賭注押在誰的身上。他對雷夫說,我如果處在他的位置,也會這麼想的;我當時更容易,只能把賭注押在沃爾西身上。他毫不害怕賴奧斯利或者這一類人。對那些無原則的人,你能琢磨出他的行為。你只要給他們一點甜頭,他們就會跟在你的屁股後面。更不好琢磨、更危險的是史蒂芬·渥恩那樣的人,是那些像渥恩一樣給你寫信的人: 托馬斯·克倫威爾,我願為你赴湯蹈火。那些口口聲聲說理解你、那些擁抱時把你摟緊不放的人,會把你推下深淵。
「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他的錢是從哪裡來,又往哪裡去。紅衣主教大人在世時,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帽子要過一顆寶石,也沒有要過一匹馬或一幢氣派的房子。亨利·諾里斯掌管著他的內庫,但除此之外,我覺得他還對稅收插手過多。亨利·諾里斯,」他不等她開口就搶著說,「是我命中的災星。」當我需要單獨見安妮時,他總是在她身邊,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
「我要劈得你閉嘴,」歐文·馬多克吼道,「你這小混蛋,還沒出生就有了壞名聲。」
「讓安妮小姐跟他提。」
「我當時在自己的床上,我但願這會兒還在那兒。」
「你想去就去吧,但我需要理查德,以免有麻煩。」
「您不能幹這個!」瑟斯頓絞著圍裙。
「那他女兒呢?她叫簡,對吧?」
「不,你等著吧,看我會把什麼帶到你的談判桌上。」凱瑟琳伸出雙手——那雙粗短的胖手——表示她兩手空空。「只有費希爾主教站在我這邊。只有他堅持不變。只有他能說真話,因為他說,下院里全是異教徒。」她嘆了口氣,雙手垂到兩側。「而現在是根據什麼信仰,我丈夫沒有道別就騎馬離去?他以前可沒有這樣。從來沒有。」
「你能小聲點兒嗎?」他環顧四周,彷彿船邊的水中可能潛有密探。
他讓歐文·馬多克看了看他給自己做的小刀,用細繩拴在襯衣裏面: 那一截短短的刀口,就像一顆孤零零的毒牙。「你看怎麼樣?」
「我拿了自己那一份,然後留下來把騾子賣了。」
「如果順利的話,他兩周之後就回來。」
格利高里似乎有些不解。「他們幹嗎要帶他去切爾西?」
二月底時,一位名叫托馬斯·西頓的神父被處以火刑;他因為走私廷德爾的聖經而被羅徹斯特主教費希爾抓獲。事後不久,十來位客人在主教家用過簡樸的餐食后發了病,紛紛嘔吐、痙攣,臉色煞白,渾身無力,被人抬到床上接受醫生的檢查。巴茨醫生說事情出在肉湯上;根據侍者們的證詞,這是唯一一道所有的人都嘗過的菜。
「這我可不能說。」
「是的。他覺得您什麼都做得出來。」
乍一出現在這新年的第一股寒意之中,安妮小姐的表親像一條濕透了的狗一樣渾身哆嗦著。「他媽的聖艾格尼絲,真冷啊。」他的上衣撕破了,襯衫領也被扯掉,腳上只有一隻鞋。他用手拽著馬褲,以免它掉下來。五年前,他在一次比武中失去了一隻眼睛;現在又失去了他的眼罩,那青色的眼窩一覽無遺。他用剩下的一隻眼睛朝周圍看了看。「克倫威爾?我不記得你昨晚跟我們在一塊兒啊。」
「不用。」艾弗里詫異地抬起頭來;他皺著眉頭。「不用,她是個孤兒,沃恩先生自己花錢供養她。我們都教她英語。」
「哦。他自己知道嗎?」
瑪麗說,「這些法案是跟教會作對的。我覺得我們的議員們不會同意。」
「我從觀看過的人那兒聽到的不是這樣。」
「求求您……」賴奧斯利說。
找到機會之後,諾里斯跟著他走了出來,碰碰他的袖子,使他停下腳步面對著他。「你沒看出來,對吧?安妮?」
亨利爵士拄著拐杖站了起來。他身材魁偉,儘管他只能喝湯和吃糊狀食物。「托馬斯,我怎麼就老了呢?」
不管是因為痛苦還是恐懼,或者性格中的某種缺陷;不管是因為夏天的炎熱,還是遠處響起的狩獵的號角,或者是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飛揚的星星點點的灰塵;也不管孩子是不是睡眠不足,因為從天亮時起,要跟她父親出行的隨從一直在她的身邊收拾行裝;不管是什麼原因,她變得沉默起來,眼神像一潭死水。有一次,他正用拉丁語進行基本的禮節性問候時九-九-藏-書,看到她的手緊緊攥住了她母親的椅子的靠背。「夫人,您女兒應該坐著。」為避免隨之而來的意志較量,他端起一把凳子,果斷地「砰」的一聲,放在凱瑟琳的裙邊。
「那費用不低吧,我猜?」
「我明白了。晚安。」
「羅賓漢在哪兒?」他的眼睛看著安妮。「我帶來了快信。」
他並不知道。他希望自己的猶豫沒有被察覺到。「當然。但還沒有告訴王后,還值得一試,對吧?」
「哦,上帝。哦,上帝呀我的救世主。」托馬斯·懷亞特站在白得發亮的雪地上,揉著腦袋。「我再也不這樣了。」
「小姐,你要麼自己當過囚犯,要麼就是聽過這個故事。」
「給了馬克一下,」他比劃著,「用一根指頭。」
他直起身。手裡已經握著一把四磅重的梣樹柄大鎚。
「我們聽取了各種好的建議,」他輕鬆地說,「克蘭默博士根據我的建議去了威尼斯,去找那些學識淵博的拉比,聽聽他們怎麼理解那些古老的文本。」
他走到國王的左邊。年輕而略顯單薄的韋斯頓膝蓋已經有些發軟。「靠在我身上吧,陛下,」他勸道。國王將一隻胳膊環在他的脖子上,像摔跤一般摟住他。狗熊看管員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有片刻工夫,他覺得國王在哭。
比爾尼是因為在公共場所傳道並向聽眾散發廷德爾的福音書而被抓,他被帶到諾里奇主教面前。他被處以火刑的那一天,風很大,不斷地把火焰從他身上颳走,因此他熬了很長時間才死。「托馬斯·莫爾說,他在火中的時候放棄了信仰。」
「還有諾福克——」
他看著下面那些人,並調整著自己的表情。伊拉斯謨說你每天早晨出門之前都要這樣:「也就是說,要戴上面具。」他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採取這個原則,管它是城堡、酒館還是貴族家的座位,只要他是在那兒醒來。他讓人給伊拉斯謨送了一些錢,像紅衣主教過去那樣。「給他買點粥吧,」他以前常說,「也讓他的靈魂安心於鵝毛筆和墨水之中。」伊拉斯謨很意外;關於托馬斯·克倫威爾,他聽到的只有負面消息。
他一直都很想把喬安打扮得漂漂亮亮,並且也付諸了行動,用茉茜的話說,就是不斷地把錢在倫敦的金匠和綢布商身上,乃至奧斯丁弗萊的女人成了城裡太太們的談資,她們掩著嘴說(不過是用一種崇拜的低語,幾乎是一種卑躬屈膝),親愛的上帝啊,那些錢肯定是像上帝的恩典一樣源源不斷地流向托馬斯·克倫威爾。
「那您呢?」

安妮說,「馬克?誰?哦。他叫這個名字嗎?」
「跟那個女人,」瑪麗說,「那個人。」
你會因為一個陌生人跟你說只是個玩笑,就把毒藥投進主教的飯菜中嗎?廚子不肯多說,也許是到了一種無法再說的狀態。那麼是審問把握不當了,他對巴茨醫生說;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醫生這個人熱愛福音,他訕訕地笑了笑,說,「如果他們想讓那傢伙開口,就該請託馬斯·莫爾來才對。」

「哦,是那些叫這名字的壞人,」愛麗絲叫了起來,「你們知道嗎,他們有些人現在還活著?」
「湯姆有……嗯……二十八歲了吧?他也許不喜歡再有一個父親。」
瑪麗低下頭小聲地回話;她用卡斯提爾語暗示道,她只是月事來潮感到不適。兩雙眼睛抬起來望著他。姑娘的目光幾乎有些空洞;他想,在她的眼中,他可能只是一個充滿痛苦的地方里的一團巨大的陰影。站直,凱瑟琳輕聲說,要有英格蘭公主的樣子。瑪麗撐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那張平凡而緊張的面孔轉向他: 像諾福克的拇指甲一樣冷硬。
孩子顯得有些困惑。「我猜史蒂芬會給她一份嫁妝。」
1531年
冬季來了,亨利先生說,可是我沒有火;也沒有食物和水,因為看守把我忘了。理查德·克倫威爾托著下巴坐在那兒聽著;他跟雷夫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朝他看來,他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以緩解往事的恐怖。他們都知道,亨利爵士在塔里不是被忘了。看守們把燒得白熱的尖刀插|進他的肉里。他們拔掉了他的牙齒。
王后的身體僵硬地束在用鯨骨撐起的胸衣里,她往後靠了靠,低聲跟女兒說話。義大利的淑女貴婦們表面上輕鬆快樂,綢緞衣裙下卻襯著鐵絲架。要脫掉她們的衣服,不僅要好言商量,還需要無比的耐心。
賴奧斯利驚訝地說,「可事情已經決定了啊。她們會被分開。瑪麗要去里士滿。」
克拉澤是慕尼黑人,年齡跟他相仿,皮膚黝黑,嘴巴很寬很有趣。他來這裡是為了結交朋友,為了跟優秀博識之士交流,有時甚至是用他自己的語言交流。紅衣主教曾經是他的保護人,而他則為他製作了一座漂亮的金日晷。那位偉人一看到日晷,就興奮得滿面紅光:「九個面,尼古拉斯!比諾福克公爵的多七個面。」
他說,「麗茲——我是說,喬安……」
他從襯裡中掏出一張疊好的薄紙。把它展開:「她的眼睛肯定很好。」
淚水湧上了她的雙眼。「去向國王求個情吧。我們全指望你了。」
「它有破洞嗎?」
「你給安妮小姐出謀劃策嗎?」
「我只是檢查賬目。對一位好朋友來說,這算不了什麼。」
「我非常樂意。」他取下紅衣主教的戒指。
「嗯。你知道。如果動手撩的是國王的話。」她笑了起來。「安妮的腿可是很長。等他到達她的私處時,他就會破產了。相比之下,法國戰爭算是便宜的了。」
愛麗絲和喬剛才去了外面的花園,想把貓抓住。亨利爵士喜歡看到一隻貓受到全家人的寵愛;在孩子們的請求下,他會解釋其中的緣由。
「這個是……你打算建一座網球場嗎?」
「我說了,是的,是的,我這就干去!」

溫徹斯特是沃爾西最富裕的主教轄區;他腦海中保存著所有的數據。「這份恩寵會讓他更加順從。」
「你有沒有拿鏡子照照自己?」船夫正在連核帶肉地吃一個蘋果;他很仔細地把果仁吐到船外。
「我打算今年從宮中告老還家,」亨利爵士說,「我該寫遺囑了。我能指定你為執行人嗎?」
「他死了,直到下一次投胎轉世,」他姐姐說。
「然後他會取道吉爾福德去拜訪一下桑迪斯爵士——他想去看看他位於瓦因宅第的漂亮的新畫廊。」他的語氣很輕鬆,很令人寬心,有點像紅衣主教;也許太像了?「從那兒再根據天氣和獵物情況,他會去貝辛的威廉·波萊家。」
「哦,狂熱的時光!」格利高里說,「跟克蘭默博士一起迎接黎明!」
「他不是那種會坐下來曬太陽的人,」馬多克解釋道。「我可以跟你們講不少故事,關於沃爾特·克倫威爾。」
客人們將各自的盤子從敞開的窗戶里扔了出去,直扔向台伯河中。污漬斑斑的亞麻桌布隨後也飛了出去,展開的白色餐巾猶如貪婪的海鷗在奔搶食物的殘渣。羅馬人開心的笑聲流進了羅馬的夜色之中。
謝謝,他說,我以前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對付的。
「對弗朗西斯來說,只要是商人,就都一個樣。」
「拆屋?」亨利·懷亞特說,「是真的嗎?」
哦,講講吧,他們都懇求他,他朝周圍看了看: 雷夫「唔」了一聲以示鼓勵。「我們確定瑞斯里不在這兒嗎?那好吧……當時,我們如果有一天的時間,就總是去拆屋。」
「費希爾病了。渥蘭老了。至於諾福克,幾天前他還對我說,『我已經厭倦』——請原諒他的用詞——『在凱瑟琳的臟床單的旗幟下戰鬥了,不管亞瑟當時是能夠還是不能享用她,誰他——誰還在乎呢?』」公爵的話不堪入耳,他飛快地換了一個說法。「『讓我的外甥女安妮過來,』他說,『使出她的惡招吧。』」
他把自己的手帕遞給諾里斯。諾里斯擦了擦臉,又把手帕還給他。他想起了聖維羅妮卡,她用面紗擦拭受難的耶穌的面孔;他心裏想,不知道回到家后,亨利的紳士面孔是否會印在手帕上,而如果真是如此,他是否該將它掛在牆上?諾里斯轉過臉去,輕笑了一聲:「韋斯頓——年輕的韋斯頓,你知道——他妒忌那個她帶來給我們唱了好幾夜歌的孩子。他妒忌那個來添火的男人,甚至妒忌那個替她脫長襪的侍女。她每看你一次,他就記下來,還說,瞧啊,瞧啊,你瞧見了嗎,她在看那個胖屠夫,在兩小時的時間里,她看了他十五次。」
「她有意激怒國王,」他說,「他抱怨說,凱瑟琳一生都沒有像安妮那樣跟他那麼說過話。諾福克說,她對國王說的那些話你甚至對狗都不會說。」
「那個是我的。」塞恩朝對面的槳手點點頭,那壯小伙臉一紅,移開了視線。「你父親以前碰到這種天氣時,常常關門歇業。把火滅掉去釣魚。」
「兩周,」瑪麗說,「跟那個人單獨在一起。」
萬一你不知怎麼就成了托馬斯·莫爾的客人。他左手拿著信;右手微微握成拳頭。「讓他靠近我的人試一試。我會把他從威斯敏斯特的宮裡拖出來,在鵝卵石上撞他的腦袋,直到他對上帝之愛及其含義能明白幾分。」
「你多大了?」有個女人問他。
有人說,在將上帝的僕人們拉長、壓縮這雙重藝術方面,大法官已經成了行家。當異教徒們被抓獲后,在倫敦塔里,他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受刑。據說在他切爾西宅邸的門房裡,他讓嫌犯們帶上手足枷,對他們一邊說教一邊刑訊逼供: 印刷工的名字,把這些書帶到英格蘭來的那艘船的船長的名字。他們說他用鞭子、鐐銬以及它們稱之為「斯克芬頓之女」的刑具。那是一種攜帶型刑具,把人彎成一團塞進去,膝蓋抵著胸口,將一個鐵環繞到後背;通過擰一顆螺釘,可以讓鐵環越套越緊,直至犯人肋骨折斷。這需要技巧,要確保犯人不會窒息而死: 如果犯人死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消失了。
「是的。嗯,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希望我總能正視自己。而你呢,喬安,你應該始終有一面漂亮的鏡子來看看自己。因為你是個值得一看的女人。」
「這意味著什麼呢?」瑪麗說,「它毫無意義。」
「對呀,我忘了。接著,當時的英雄、我的兒子湯姆走到一旁,在灌木叢中吐了。」
「沒錯,國王讓她家致富了。」查普伊斯乾笑了兩聲。「在這個國家,對一個姑娘提供的服務,通常都是提前付酬嗎?」
孩子們只聽個一鱗半爪。塞恩得到了一筆小費。能夠重溫帕特尼式的想象,花多少錢都值。他會記住塞恩模仿出的扭捏之態: 與真正的安妮迥然不同。
湯姆·懷亞特站在那兒,像雕塑似的一動不動。馬夫們拿著大網躡手躡腳地穿過院子。利昂蒂娜距離他只有幾英尺了,但是它又一次停下腳步,側耳聽著。它站在那兒,有些猶豫,擺動著耳朵。他能看到它嘴裏淌出的粉紅色的口水,能聞到它皮毛上的霉味。它蹲坐在地上。他聞到了它的氣息。它準備一躍而起。他看到它的肌肉在顫抖,它的嘴巴張開了;它縱身一躍——但是在空中翻了個滾,一支箭射進了它的肋骨。它轉動著身子,撞打著箭頭,怒吼著,呻|吟著;又一支箭射中它結實的側腹,它哀嚎著,不斷地翻滾,這時,大網罩在了它的身上。亨利爵士鎮靜地走到它身旁,把他的第三支箭射進了它的喉嚨。
「我沒有問具體的細節。您要我去了解一下嗎?我想應該會用鏈子把他吊起來,這樣圍觀的人群就可以看到他皮肉分離,聽到他尖聲慘叫。」
貝特扔過一個東西來砸他。他閃開了。在這個家裡,砸壞東西總是找這個借口: 我是拿它砸托馬斯的。「哦,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他說。

王後用英語說話了。「你知道這是誰嗎?這位就是克倫威爾先生。現在的法律都是他起草。」
三月: 露茜·皮蒂特為她丈夫——一位大食品雜貨商,也是下院的一名議員——的事到奧斯丁弗萊來找他。她穿著一件黑色小羊皮外衣——估計是進口貨——裏面是一條得體的灰色精紡羊毛長裙;愛麗絲接過她的手套,暗地裡伸進一個指頭去試了試它的絲質襯裡。他從桌子後面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帶到火邊,並遞給她一杯加了香料的熱酒。她捧住杯子時手還在發抖,口裡說,「真希望約翰也能這樣。有這酒。這火。」
「哦,別生我們的氣,先生。」雷夫恢復人形,坐回到長凳上。「給我們講講佛羅倫薩吧。講講你們還幹了些什麼,你和吉奧瓦尼羅。」
半英里的石灰牆,猶如一面反光鏡,讓他感覺到一陣白熱。在門口的一個陰涼處,格利高里和雷夫正在你推我搡,用他教給他們的廚房俚語對罵: 老兄,你是個佛蘭芒大胖子,在你的麵包上塗黃油。老兄,你是個羅馬窮小子,願你的子孫吃蝸牛。賴奧斯利先生靠在那兒,臉上帶著懶懶的笑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著他們;成群的蝴蝶在他頭頂上飛舞。
「我稱之為敲詐。」她轉向女兒。「如果你問為什麼沒有人為教會辯護,我只能告訴你,有人聽見這個國家裡某些貴族」——她指的是薩福克,諾福克——「說,他們要推翻教會的勢力,這樣他們就再也不用忍受——他們用的是這個詞——一位教士變得像我們已故的教皇使節那樣位高權重。我們不需要新的沃爾西,這一點我贊同。但對主教們的攻擊,我卻不贊同。對我而言,沃爾西是敵人。但這不會改變我對我們的神聖教會的感情。」
齊吉在岸邊張了網,並布置了潛水員等在一旁,好打撈那些漏網之魚。天亮時,他府上的一位眼睛很尖、地位較高的僕人站在岸邊,拿著清單逐一核對,並用一枚針在每一件從水底打撈上來的物品上戳了一個印記。
在下區,六對獵狗在籠子里騷動著大聲狂吠,它們被裝上馬車,將穿過鄉村運向遠方。它們互相推擠著,搖著尾巴,抖動著耳朵,齜牙咧嘴的,那一陣陣狂吠和嚎叫給已經瀰漫著幾分恐慌的城堡平添了一絲混亂。這與其說是一次夏季巡遊的開始,不如說更像是從城堡的撤離。滿頭大汗的搬運工們正把國王的出巡裝備搬到馬車上。有兩個人抬著一口鑲有鉚釘的大箱子,被卡在門口進退不得。他想起自己以前在路上的情景,一個傷痕纍纍的孩子,為了搭一段順風車而幫別人裝貨。他走了過去。「怎麼成這樣了,夥計們?」
儘管議會還沒有重新開會,米迦勒節期間還是他有生以來最繁忙的時期。幾乎每過一小時,就會收到厚厚一沓有關國王的事務的文件,奧斯丁弗萊擠滿了城裡的商人、形形色|色的僧侶和神父以及請願者,他們希望能見他五分鐘。他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感覺到了權力的更替,還有隨之而來的格局,於是,三五成群的倫敦人開始聚集在他的大門外,辨別著在他家進出的那些人的裝束: 這是諾福克公爵的親信,那是威爾特郡伯爵的僕人。他在一扇窗子旁俯視著他們,覺得能認出他們;以往每年的秋天,他們的父親也是三三兩兩地站在他父親的鐵匠鋪外說長道短,或者在門邊取暖。而他們則像他以前一樣: 很不安分,盼望著發生什麼事情。
「從後門分發出去吧。問問教區里誰在挨餓。」
「她生了兩個孩子,所以要減去她因為分娩而休息的時間……而且他們都是男孩,你知道。所以愛德華……」他想象著愛德華會怎麼樣。那張如鷹一般堅毅的面龐。「他把他們攆出家門。他們會成為私生子。而她,凱瑟琳·菲洛爾,會被送到修道院。我覺得他該把她關進籠子!他在請求解除婚姻。至於親愛的約翰爵士,我想我們近期是不會在宮廷里看到他的。」
孩子在克制著痛苦。她母親在克制著傷心、憤怒、厭惡和恐懼。「我料到了這一招,」她說,「可我沒有料到他會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來告訴我。」他皺了皺眉: 難道她認為讓諾福克來更好嗎?「聽說你曾經從事過鐵匠的職業;是真的嗎?」
「把事情交給別的人我都不放心。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可靠的人了。」
他們看上去不像是身有分文。「沒關係,」九九藏書他說,「我會記到賬上的。」
「的確是的——你得記住一點——如果看到你在街上被人追,我會很遺憾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轉過身去。「他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姑娘們忘了他沒有廚子,沒有烤肉|棒,也沒有火;小夥子們垂下目光,想到一個囚犯用被銬住的雙手撕開一攤長滿虱子的羽毛,就有些不寒而慄。
十一月: 亨利·懷亞特爵士站在奧斯丁弗萊的大廳里;他望著牆上那片紅衣主教的紋章被塗掉而留下的空白之處。「他去世才一年,托馬斯。可我卻覺得很久了。人們常說,人老了以後,頭一年跟第二年沒什麼區別。我可以告訴你不是這麼回事。」
「而您得多雇幾個職員。」
「我不知道該不該講。你們會把它編成戲的。」
他問,「彗星為什麼是壞兆頭呢?為什麼不是好兆頭呢?它們為什麼預示著國家的衰敗,而不是興盛呢?」
「這可不是薄伽丘講的故事。」
她的眼睛朝他看來;她似乎嚇住了。「我祈禱他早日脫離煉獄……」
對過去的艱難困苦我們為什麼總是念念不忘?我們熬過了父母的管束,熬過了沒有火、沒有肉的日子,熬過了寒冷的冬天和人們的蜚短流長,我們為什麼感到無比自豪?倒不是說我們有別的選擇。他們年輕的時候,就連麗茲有天一大早看見他在火旁給格利高里烘衣服,也曾不客氣地說道,別那樣,他會每天都指望的。
利昂蒂娜轉過身;微微下蹲;它撇開父親,開始向兒子靠近。你可以看到它肥壯的爪子,可以嗅到它氣息中的血腥。(而與此同時,他,亨利·懷亞特,已經嚇出一身冷汗,正在一步步後退,後退,朝可以尋找救兵的方向。)湯姆·懷亞特還在用溫柔迷人的嗓音,用親昵的語言,用祈禱的語氣,跟獅子說話,請求聖弗朗西斯打開它那顆冷酷的心,讓它沐浴恩典。利昂蒂娜看著,聽著。它張開嘴巴,咆哮起來:「它說什麼了?」
「嗯,我躺在稻草上,接下來聽到的消息就是,大鍾敲響了,街上有人高呼,一位都鐸!一位都鐸!如果不是那隻貓送來的禮物,我就不會活著聽到那消息了,也不會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然後是亨利國王親自在那兒叫道,懷亞特,是你嗎?快過來受賞吧!」
他姐姐貝特說,「你知道那個巨人波爾斯特嗎?他聽說聖艾格尼絲死了。於是他砍斷自己的手臂,在傷心之中,他的血流進了大海。它填滿了一個據說永遠都填不滿的洞穴,然後流入一個深坑,再往下穿過海底,經過地心,流進了地獄。所以他死了。」
格利高里說,「克拉澤博士,當我們看不到彗星的時候它去哪兒了?」
賴奧斯利先生的表情很耐人尋味。他不明白你從船夫那兒能了解很多,雖然他們滿口髒話,語速又快。這種話他十二歲時就說得很流利了,這是他的母語,現在又回到了他的口中,有些自然,有些粗俗。他掌握了一些希臘語的口頭禪,在跟托馬斯·克蘭默和瑞斯里交流時經常使用: 早期的語言,未被污染破壞,就像嬌嫩的水果。但任何一位希臘學者都沒有像塞恩現在這樣,用帕特尼人對於不要臉的博林家的評論,讓你的耳朵這麼大受刺|激。亨利跟那做母親的有一腿,祝他好運。他跟那做姐姐的也有一腿,不然當國王幹啥?但總得在什麼地方打住。我們不是野外的畜生。塞恩稱安妮為鰻魚,說她是從爛泥里跑出來的滑溜溜的河烏,他想起紅衣主教曾經把她形容為: 我的蛇蝎敵人。塞恩說,她跟她弟弟有一腿;他說,什麼,她弟弟喬治?
「我在呀,」那孩子說,嘴裏呼出一股餿味。「我在格林威治。不在這兒。你明白嗎?」
公主說得沒錯,他想。還有商量的餘地。「這兒沒有什麼是不可改變的。」
安妮的臉上毫無表情。就連一個像他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也看不出任何內容。「他們會怎麼干呢?」
「不像你,瑪麗。每往上撩一寸,就是,好姑娘,賞你四便士。」
費希爾在床上躺了一個月。當他能下床走動時,看上去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天使和聖徒們的斡旋也沒能治好他受傷的腸道,並讓他骨頭上的肉重新長回來。
他穩住箱子的一角,讓他們退到暗處;然後挪挪手,調整一下箱子的角度;稍稍輕移梭動之後,他們就來到了門外,口裡還歡呼著「出來了!」,彷彿這辦法是他們自己想出的。他說,下一步去給王后收拾行李,她要去紅衣主教位於摩爾的宮殿,他們吃驚地問,是嗎,先生,如果王后不肯去怎麼辦?他說,那我們用毯子把她裹起來,搬到你們的馬車上。他給了他們一點賞錢,說: 放鬆點兒,大熱天的不要幹得太累。他回到孩子們身邊。有人牽著馬來準備套在裝有獵狗的馬車上,一聞到它們的氣息,獵狗就興奮地狂吠起來,他們一路到了河上都還能聽見那叫聲。
「陛下該進室內去了。這夜裡的濕氣對身體不好。」
「先生?凱瑟琳怎麼說?」
在奧斯丁弗萊,他派人把啤酒和麵包送給那些站在他家門外的人: 當早上的涼意加重時,還送肉湯。瑟斯頓說,好吧,如果你打算救濟這一帶的所有人的話。他說,就在上個月,你還抱怨食物儲藏室已經裝不下,酒窖里也是滿噹噹了。聖保羅告訴我們要學會怎樣發達,不管是貧窮還是富足的時候,不管是飽著肚子還是餓著肚子。他下到廚房,去向瑟斯頓找來的廚工問話。孩子們大聲自報家門,並說明自己能幹什麼,他也一本正經地在本子上記下他們的專長: 西蒙,會拌沙拉和敲鼓,馬修,會背誦主禱文。這些小夥子一定能培養成人。有朝一日,他們必須能像他當年那樣走上樓梯,在會計室里佔據一席之地。他們都得有溫暖體面的衣服,還要鼓勵他們穿上,而不是賣掉,因為他還記得自己在朗伯斯時儲藏室里那徹骨的寒冷;而在漢普頓宮沃爾西的廚房裡,煙囪通風順暢,保熱性能好,他常看到零星的雪花在房梁間飛舞和飄落在窗台上。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們一直忙個不停,直到累得快要趴下。沃爾特負責為他的朋友們製作盔甲,而他則在所有能夠砍、切、割叛軍之肉的東西上加上刀刃。帕特尼的男人們對那些異教徒決不會懷惻隱之心。他們都繳了稅: 康沃爾人為什麼就不繳?婦女們害怕康沃爾人會糟蹋她們的貞操。「我們的神父說,他們只對他們自己的姐妹才那樣,」他說,「所以你不會有事的,我們的好貝特。不過話說回來,神父還說,他們的傢伙又冷又硬,還長有鱗片,所以沒準你想嘗嘗鮮。」
即使在臨死之前,它還在咆哮。它咳著血,奮力反抗。時至今日,有位馬夫的身上還留著它的爪印。在阿林頓的牆上能看到它的毛皮。「年輕的小姐們,你們要來看看我,」亨利爵士說,「到時候,你們就明白它是一頭什麼樣的畜生了。」
他們穿過內院,朝山下走去。來到太陽下之後,他手搭涼棚遮住眼睛,彷彿想看透綿延到遠處的糾結交錯的樹梢。「我跟王后說,讓亨利平靜地走吧,否則他可能會不準公主與她一起去內地的。」
「史蒂芬這個人一心撲在生意上。而且近來很嚴厲。」
1456年,也出現過這樣的彗星。學者們有過記載,但卡利克斯特斯教皇將它逐出了教會,很可能還有一兩位在世的老人曾經親眼目睹過。據記載,它的尾巴呈馬刀狀,就在那一年,土耳其人包圍了貝爾格萊德。不妨還是關註上天可能提供的預兆;國王在尋求最佳的建議。1524年秋天,雙魚座的行星排成了一線,然後德國就爆發了幾場大戰,路德教興起,平民掀起暴動,導致皇帝的十萬子民喪命;另外,還有三年的大雨。羅馬遭劫也有兆頭,在事情發生之前整整十年的時候,空中和地下都有戰爭的喧囂: 看不見的軍隊間的交鋒,鋼鐵兵刃的撞擊,彌留之際者的哀號。他自己當時不在羅馬,沒有聽到,但是他碰到過不少人都說,他們有某某朋友認識某個親身經歷過那一切的人。
「殘忍,沒錯……但問題是,你選擇了自己的國王吧?因為你就是這樣做的,你選擇了他,而且你知道他是什麼人。然後,一旦選擇了,對他你就只能服從——是的,有這種可能,是的,可以這麼做。如果你不喜歡亨利,你可以去別的國家,追隨另一位國王,可我要告訴你——如果這裡是義大利,凱瑟琳早就冷冰冰地躺在墳墓里了。」
後來,他哇哇大哭著來到了這個世界,緊握雙拳,頭上是濕漉漉的黑色捲髮,於是沃爾特和他的朋友們踉踉蹌蹌地在帕特尼放聲高歌。他們喊道,「過來試試吧,姑娘們!」還有「這裏為不育的妻子提供服務!」
「拿魚竿在水上一頓亂拍,」他說,「把魚都打昏。然後跳下去,從水底把它們抓上來。手指摳著魚鰓: 『瞧什麼呢,你這長鱗的賤種?是在瞧我嗎?』」
「喬安……議會下一次開會時,你願意去把剛才這番話給他們也說一遍嗎?因為這樣可以省很多時間。」
安妮垂下目光。「我們是多麼幸運啊,上帝對我們總是仁慈為懷。」她似乎有些顫抖。她伸出雙臂。她身上有綠葉和薰衣草的芳香。在暮色中,她的鑽石如雨點一樣清涼。「強盜之王就要回來了。我們最好去迎接他。」她挺直脊背。
獅子碼頭被突然襲擊的那天,黎明時下起了雪,但過了不久,一輪冬日升了起來,照亮了市區房屋的窗玻璃,使嵌有牆板的房間既有團團暗影,又有片片冷光,黑亮相襯,格外分明。露茜說,「我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的,就是那種冷。」而莫爾本人的臉則裹在毛皮衣領中,他帶著警官站在門口,準備搜查倉庫和他們自己住的房間。「我是第一個趕到的,」她說,「用一些玩笑話跟他周旋——我大聲說,親愛的,大法官為議會的事兒過來了。」酒勁上了她的臉,打開了她的話匣子。「我不停地問,您吃早餐了嗎,先生,真的嗎,僕人們都在他旁邊穿來穿去,拖延著他——」她喘了口氣,輕輕地苦笑了一聲。「而約翰則一直忙著把他那些文件藏到一塊牆板後面——」
「那麼,不會給你帶錢來了?」
「我的事情無從解決。」
晚安,湯姆,諾里斯說,一邊心不在焉、心煩意亂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彷彿他們是平級、是朋友一般;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安妮身上,他的腳步也朝他的敵人們邁去。
「這對解決你的事情沒什麼幫助,」她直通通地說。
「跟莫爾毫無關係。是有些傻瓜在威斯敏斯特鬧事被抓了起來,他們在街上生起火堆跳來跳去,接著又砸起了玻璃,你知道那是什麼情景……」格利高里的聲音很疲倦。「後來他們跟巡夜的人打了起來,於是被關了進去,有人傳話出來,克倫威爾先生是否願意下去一趟,給看守一份新年禮物?」
「瑪麗小姐,」他說,「你不坐下嗎?」正當她雙腿一軟時,他扶住她,讓她坐在凳子上。「只是因為太熱了,」他說,以免她覺得難堪。她抬起那雙淺淺的、灰色的眼睛,露出一種單純的感激之情;可是她剛一落座,這種神色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猶如受到圍攻的城牆般冷硬的神情。
據說小比爾尼在被處以火刑的前夜,曾經把手指伸到燭火上,並請求基督教他如何忍受苦痛。在受刑前自殘,這可不夠明智;不管明智與否,他想起了這件事情。「好了,亨利爵士,」茉茜叫著,「您得給我們講講獅子的故事,因為聽不到的話,我們會睡不著覺的。」
「你做得很好,露茜。」
新年時,他送給安妮一套柄上飾有水晶石的銀叉子作禮物。他希望她會用它們吃飯,而不是戳人。
格利高里正坐在墊子上跟他的狗玩耍。他用一根羽毛輕拂著它的鼻子,它就打噴嚏來逗他樂。「先生,」他說,「為什麼您養的狗總是叫貝拉,而且總是這麼小呢?」
他第二年並沒有走掉,不管是去看管狗熊還是干別的活兒。就是在第二年,康沃爾人殺聲震天地開了過來,那些叛賊在倫敦四處放火,還抓住了英格蘭國王,並逼迫他屈服於康沃爾人的意志。他們的軍隊還沒有到,人們就驚恐萬狀,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總是燒毀乾草堆,割斷牛的肌腱,連人帶屋一起焚燒,他們還屠殺神父,生吃嬰兒,踐踏聖壇上的獻祭。
「茉茜知道了,」她經過他身邊時低聲說。
在他的身後,國王的天文學家尼古拉斯·克拉澤坐在一張橡木桌上,面前擺著星盤,還有紙和墨水。他放下筆,抬起頭。「克倫威爾先生,」他輕輕地說,「要麼是我的計算錯了,要麼是宇宙跟我們想象的不一樣。」
「——嗯,我們製作了一尊雕像,一個帶翅膀的笑吟吟的小神像,接著我們用鎚子和鏈子給它搗鼓了一通,讓它變得像古董,然後雇了個趕騾子的人,把它運到羅馬,賣給了一位紅衣主教。」他們被帶去見紅衣主教的那一天非常熱: 遠處霧蒙蒙的,雷聲轟鳴,空氣中飄浮著建築工地上揚起的白色粉塵。「我記得他付錢給我們時熱淚盈眶。『想想看,奧古斯都皇帝的目光可能曾經落在這迷人的小腳和這可愛的翅膀上。』波爾蒂納里家的那些僕人啟程回佛羅倫薩時,沉甸甸的錢袋壓得他們步履蹣跚。」
哦,得了先生,小姑娘們喊道,您還不是太老,還可以給我們講故事呢。她們扶著他走到一把新的天鵝絨扶手椅旁,讓他坐了下來。亨利爵士會是所有人的父親,或所有人的祖父,如果他們可以選擇的話。他任職于現任亨利國王的財政部,還有上任亨利國王的財政部;如果都鐸王朝沒有錢,那不是他的錯。
「她只有一個兄弟。關在家裡乾的那種醜事。那種齷齪的法國式搞法,就像——」
在亨利的背後,加迪納朝他做了個怪相。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你知道,」王后說,「他們就是根據蔑視王權罪法案,而控告約克紅衣主教企圖篡奪你父親作為英格蘭統治者的司法權。如今,克倫威爾先生和他的朋友們發現,所有的神職人員都在這樁罪行中串通一氣,因此要求他們支付一筆十萬英鎊以上的罰金。」
「我聽懂了,」他說。
「她在一寸一寸地賣自己。大家都在說是你給她的建議。從她的膝蓋往上每進一寸,她就要一筆錢做禮物。」
亨利沒有說不行。他從來沒有說過。雖然廷德爾的譯本和其他的譯本都一概被禁,也許有朝一日,他會允許某位他所同意的學者翻譯出一個版本。他怎麼能說不行呢?他想討安妮的歡心。
「也許貴公子能幫忙去求一求安妮小姐。」
她希望康沃爾人會殺掉沃爾特。她沒有說出口,但是他知道。
「但您發過誓,」格利高里說,「說您會尊敬王后。」
因此,在不知道是哪一天,他出生了。三歲時,他就會為熔鐵爐撿引火柴。「瞧見我這小子了嗎?」沃爾特總是愛憐地拍拍他的頭說。他的手指有糊味,手掌硬邦邦、黑黢黢的。
「所以,現在我想,」她說,「我們因為她的去世、因為感到震驚、因為感到難過而做的事情,現在得終止了。我是說,我們仍然很難過。我們會一直很難過。」
孩子猶豫著;臉紅了。「詹妮可。」
在涼爽的早晨,黎明時分,他帶著一群職員走出家門時,已經有倫敦人聚集在外面。他們退開幾步,看著他,既不友好,也無敵意。他對他們大聲說read.99csw.com著「早上好,上帝保佑你們」,有些人也會回他一聲「早上好」。他們取下帽子,由於他是國王樞密院的委員,他們就光著頭站在那兒,直到他走了過去。
「您可以擁有整個宮殿。那兒可以住兩百人。」
「通姦的人是不會因為大齋節而歇著的。」

「只是有些誇張?」加迪納問。
「我什麼時候去跟他會合?」
他一時不知道用哪一種語言為好,便問,「夫人,我們下面是用英語呢,還是拉丁語?」
「直到明年的這個時候,」理查德說。
「那是我父親的職業。」
「這口鍋很牢靠,如果您不信的話,夫人,您可以在裏面尿尿試一試。好了,告訴我您會給多少錢。從默林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起,就沒有哪口鍋能跟它相比。從捕鼠夾里抓只老鼠扔進去,轉眼就能看到一顆噴噴香的野豬頭,口裡還銜著蘋果呢。」
去問摩根·威廉斯吧,她說。他會告訴你的。哦,湯姆,湯姆,她說。她抱著他的腦袋親了一下。你自己可別出去。讓去戰鬥好了。
「你們去年是怎麼畫的?」
「她小時候就是這樣。」他轉過頭來,發現瑪麗·博林在他身邊: 比其他人挨得要近一英寸。

布萊里頓瞪了他一眼。「我的行蹤都得向你彙報嗎?」
在那一周里,各種傳聞滿天飛。康沃爾人在地下穿行,所以臉都是黑的。他們半瞎著眼,所以你可以用網抓住他們。你每抓住一個,國王會賞你一先令,如果是個大塊頭,就是兩先令。只不過究竟多大呢?因為他們射的箭有一碼長。
關在塔里的約翰·皮蒂特已經獲准睡在床上: 不過,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位於獅子碼頭的家了。
這裡有幾分情有可原的誇張。去過牢房的不是亨利國王,而是理查國王;正是他監督著看守把尖刀燒燙,然後微側著頭,傾聽懷亞特的慘叫;而在聞到燒焦的肉味后,他又怕臟似的走到一旁,命人把刀重新燒燙,再次使用。
「如果他在這兒,」理查德說,「女士們就會全都睜大了眼睛瞧著他,一邊長吁短嘆——是的,你會的,愛麗絲——而且也就不在乎什麼獅子的故事了。」


他們友好地分手了。兩人甚至沒有為了過去的情誼而最後一次鴛夢重溫。他們並沒有真的分開,但現在關係不一樣了。茉茜說,「托馬斯,等你身子冰冷地躺在石頭底下時,你那張嘴巴會把自己說得從墳墓里爬出來。」
他們一邊說話,他一邊攤開那件短上衣。他輕輕一抖,讓衣服翻了個面,然後用一把小剪刀剪開一處縫線。「針腳很工整……是誰縫的?」
「那是他跟你有過節了。」國王隱入了黑暗之中;接著,他在明亮的火把後面說話了,就像上帝在燃燒的荊棘中顯現。「我能管住史蒂芬。我知道他有幾斤幾兩。眼下,他是那種我所需要的堅定的僕人。我不想要害怕爭議的人。」
他帶來了另一份禮物托她轉交。禮物包在一塊天藍色綢布中。「這是給那個愛哭的小姑娘的。」
跟她媽媽之間的這件傻事,這件維持了這麼久的傻事,該了結了。喬安對此也心知肚明。她過去總是找借口,跟他呆在一起。但是現在,如果他在奧斯丁弗萊,她就在斯特普尼的家裡。
「只是逗逗你的,湯姆,別往心裏去。」他讀起廷德爾的信。「如果她是個好姑娘,又在斯蒂芬的家裡,那有什麼壞處呢?」
「比爾尼把自己推向了火中。我總是說他會這樣的。他以前放棄過信仰,然後被釋放了,所以再也不可能對他施以仁慈。」
「薩福克每天給我們送一頭鹿。」
有天深夜在跟克蘭默交談時,克蘭默告訴他,聖徒奧古斯丁說,我們不必追問我們的家在何處,因為最終我們都會回到上帝的懷抱。
賴奧斯利說,「克倫威爾先生,他是您兒子,而不是什麼大使。」
「也許他會的,等他們結婚之後。你瞧,假設凱瑟琳從羅馬撤銷起訴,假設她接受英格蘭對她的案子的審判,或者假設教皇對國王的願望做出讓步,那麼所有這一切——你所說的一切,都不會發生,而只會是——」他做出一個流利的收回手勢,就像捲起一張羊皮紙。「假設哪一天早上,克雷芒睡眼惺忪地來到桌前,用左手在一張他沒有看過的紙上籤了字,誰又能怪他呢?那麼我就不會打擾他,我們就不會打擾他,而讓他擁有他的收入,擁有他的權威,因為亨利現在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讓安妮上他的床;但時間在一天天過去,相信我,他也開始思考他想要的其他一些東西。」
褐色的河水緩緩地流淌;在伊頓的岸邊,一群無精打採的天鵝在草叢中游來游去。他們的船在腳底下顛簸;他說,「這不是塞恩·馬多克嗎?」
「你還真能記人,對吧?」
只要是商人,就都一個樣嗎?在現實世界中並非如此。每一個手很穩、拿著砍肉刀的人都可以自稱為屠夫: 可如果沒有鐵匠,他的刀從哪兒來呢?沒有那些跟金屬打交道的人,你的鎚子、你的長鐮刀短鐮刀、還有剪刀和刨子都從哪裡來?你的武器和盔甲、箭頭、長矛和槍炮從哪裡來?你海上的艦船和錨在哪裡?你的抓鉤、釘子、門閂、鉸鏈、拔火棒和鉗子在哪裡?你的烤肉|棒、水壺、三角架、馬具、扣環和其他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在哪裡?你的刀子在哪裡?
「對於身體而言,沒錯。但身體是什麼呢?他能搶走我們的財物,但上帝會使我們興旺。他可以讓書店關門,但還是會有書。他們有他們陳舊的聖骨,有窗戶上的玻璃聖徒,有他們的蠟燭和聖壇,但上帝卻給了我們印刷機。」她的臉上容光煥發。她低下頭,看到他桌上的畫。「這些是什麼,克倫威爾先生?」
「這種特權沒有被付諸實施。沒有長期實施。這是為什麼呢?」
等我成了家裡的頂樑柱,他說,情況就會不一樣了,我可以告訴你。
他去見安妮。她是兩朵玫瑰間的刺,正坐在她的表親瑪麗·謝爾頓和她的弟媳羅奇福德夫人簡之間。「小姐,您知道國王為費希爾的廚子設計了一種新死法嗎?在沸水中活活煮死。」
瑟斯頓從廚房裡「嗵嗵」地走上來。「有時候我都想不明白,別人以為這裡是怎麼回事呢!準備些晚宴吧,要不然我們就閑死了。那些打獵的紳士,還有太太小姐,給我們送來的肉都可以餵飽一支軍隊了。」
「——這過去幾個月才創造出來——」
國王大發雷霆: 既憤怒,又恐懼。他覺得是異教徒所為。巴茨醫生搖了搖頭,撇撇下唇,說,比起地獄,毒藥讓亨利更為恐懼。
他站起身。「叫上理查德。」
「我要給國王寫信。你可以把信送去。我要跟他在一起。」
「他就只有靠乞討來獲得收入了。」
「那吃什麼呢?」喬問。她的聲音低而興奮。
「明年再來吧,到時候咱倆可以在我的羽毛床上睡一覺。」
「他們在一遍遍地感謝呢,」瑟斯頓說,「十來個職員在那兒寫個不停。」
「是的。」
接下來的一周里,兩位用過餐的客人死了;費希爾本人則恢復過來。他猜想,廚子可能招供了,但他的話卻不是說給普通人聽的。
「廷德爾說了些什麼?」
「你是準備上路去搞巡迴表演嗎?帶著你的鍋?」
他把事情向安妮小姐說了。我能怎麼辦呢?她問,他說,我想,你知道怎樣讓國王高興;她笑了起來,說,什麼,拿我的貞操換一位雜貨商的命嗎?
「我不知道。能力不夠?」
她的手握成拳頭放在裙子上。「但如果他真的那樣呢?如果他真的給他上肢刑,而他供出了名字怎麼辦?」
「她的惡招是什麼?」喬安微張著嘴;公爵的話會傳到格雷斯徹奇街,傳到河邊,跨過大橋,直到南華克區那些塗脂抹粉的女人們口口相傳,將它們像潰瘍感染一般傳播開去;但霍華德家的人就是如此,博林家的人就是如此;不管有沒有他,關於安妮性格的議論都會傳到倫敦和全世界。
「湯姆的祈禱沒有奏效,」理查德笑著說,「在我看來,聖弗朗西斯什麼也沒幹。」
他抬起頭來。他們的鄰居歐文·馬多克站在門口。「他們馬上就開過來了。消息在沿岸傳遍了。亨利·都鐸準備迎戰。王后和他們的孩子們都在塔里。」
他說,「問問她想要什麼顏色。」
「我的忠告是,」他說,「心平氣和地接受這種安排。否則他會……」他指了指公主。他雙手合攏再打開。讓你們分開。
自然本身也會釀製毒藥。不過,在拷問主教家的廚子之前,他會先去廚房看看,撇一撇湯鍋上的油。但沒有別的人懷疑是有人犯了罪。
「你就不能用槳劈他們嗎?」
「哦。你不會喜歡她吧?」明智的答案是,不,安妮小姐,我只喜歡你。「因為,你送她禮物合適嗎?」
「怎麼跟他提呢?」
安妮微微張了下嘴。「你不知道嗎?」她的眼裡滿是邪邪的笑意。「過來,我跟你說句悄悄話。」她的臉碰到了他的臉。她的肌膚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琥珀,玫瑰。「約翰·西摩爵士?親愛的約翰爵士?也就是人們所說的約翰?」約翰爵士也許比他自己大不過十二歲,但和藹可能會讓人顯老;由於他的兩個兒子愛德華和湯姆如今是在宮廷里謀事的年輕人,他的確給人一種已經退隱的感覺。「現在我們才明白為什麼總是看不到他了,」安妮小聲說,「現在我們才明白他在鄉下幹些什麼。」
「是呀。非常聰明。」
「您說是『誘使』,」他對凱瑟琳說,「可殿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國王是不可能被人牽著鼻子走的。」
他聽到一陣腳步聲: 是喬安。露茜猛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上帝饒恕我……我一時間還以為你是你姐姐呢。」
「我是,」格利高里說。
現在是午後不久,天氣很熱。太陽在牆上投出一個個晃動的紫色或金色方塊。溫莎的乾旱田野在他們腳下鋪展開去。泰晤士河進入了枯水期。
「你不會比我做得更糟。我非常後悔,主要是他的婚姻……當時他十七歲,很不願意,願意的是我,因為那姑娘的父親是科巴姆男爵,而且我想在肯特郡的左鄰右舍中出人頭地。湯姆一直都很英俊,而且心地善良,待人彬彬有禮,你會以為他跟那姑娘會很美滿,但是我不知道她對他是否有哪怕一個月的忠誠。於是緊接著,他當然就以牙還牙……那兒到處都是他的情婦,在阿林頓隨便打開一個衣櫃,就會有個小騷|貨掉出來。他在國外遊盪過一陣子,結果怎麼樣呢?他在義大利成了階下囚,那件事情我怎麼都弄不明白。自那以後,他更加沒有腦子了。當然,他會給你寫一首三行體詩,然後坐下來琢磨自己的錢都去哪兒了……」他摸了摸下巴。「不過你也知道。雖然有一千個不是,但沒有誰比我的孩子更勇敢。」

查普伊斯開心地笑了起來。「朋友!她是個女巫,你知道嗎?她讓國王著了魔,以至於他甘冒一切風險——哪怕是被趕出基督教世界,哪怕是下地獄。而我覺得他多少明白這一點。我看到過他在她眼皮底下時的樣子,茫茫然不知所措,內心裡七上八下,就像被老鷹盯上的兔子一般。沒準她也讓你著了魔。」查普伊斯向前探了探身子,把他的小猴爪子放在他的手上。「清醒過來吧,我親愛的朋友。你不會後悔的。我所效忠的是一位最開明的君王。」
「等康沃爾人抓住你,你就不會這麼沒禮貌了。他們把你這樣的孩子插在烤肉|棒上,放到篝火上烤了吃。」
「你一路帶著它卻沒有看?」
他去了,但他不喜歡在場的那些人。她把國王的朋友、他寢宮的侍從都邀請了過來: 亨利·諾里斯、威廉·布萊里頓等等,當然還有她弟弟羅奇福德勛爵。安妮對他們很冷淡,對他們的諂媚就像一位主婦折斷鳥的脖子做成菜肴一樣毫不留情。如果她臉上的淺笑消失了片刻,他們就全都探過身來,迫切地想知道怎樣討好她。比這幫傢伙更蠢的人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國王也喜歡抱怨。他的頭很痛。薩福克公爵真是蠢。跟往年的這個時候相比,天氣太暖和了。這個國家快要亡了。他還很憂慮;害怕會中邪,害怕別人對他產生具體或模糊的不好想法。國王越是憂慮,他的新僕人就越是鎮靜,越是充滿希望,越是堅定可靠。國王越是不好侍候,到處找茬,想見他的人就越是頻繁地來找克倫威爾——他總是這麼溫和謙恭,可以信賴。
「沒有啦。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我會給他送一個。他肯定會喜歡的。」
「只是一本關於刺繡圖樣的書。」
「我跟他沒有過節,」他淡淡地說。
「快說謝謝,」托馬斯·懷亞特大聲說著,一邊用拳頭擂他的同伴們。「快對克倫威爾先生說謝謝,並把你們欠的錢還給他。在這節假日里,還有誰會起這麼早並解囊相助呢?否則我們可能被關到明天。」
「你不能這樣,」她駭然說道,「下院是不會通過的。上院也不會。費希爾主教不會允許這樣。還有渥蘭大主教。諾福克公爵。托馬斯·莫爾。」
「明年春天你就可以回家來了。」
國王曾對他說,聽說你製作過一尊仿古雕像。國王哈哈大笑,但也許還是一種暗示;他之所以笑,是因為這個玩笑是針對教士,針對紅衣主教的,他對這種玩笑很受用。
「已故的紅衣主教是你的教父。你該為他祈禱。」
孩子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在一把凳子上。他,克倫威爾,重新看起信來。「廷德爾說,他覺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回來了,即使安妮小姐成了王后……在這件大事上他沒有幫過任何忙,我得說。他說只要托馬斯·莫爾還活著並且在任,他就不會相信什麼通行證,哪怕是國王親自簽署的,因為莫爾說過,你不必遵守對異教徒許下的諾言。給你,你不妨自己看吧。我們的大法官既不關心無知也不關心無辜。」
他對他姐姐凱特說——他剛剛將那把四磅重的大鎚放在她飛馬酒館的窗台上——我為什麼還沒出生就有了壞名聲?
「很久以前,」他開口道,「在英格蘭這塊土地上,出現了一位殘忍的暴君,名叫理查·金雀花——」
與克倫威爾家的人一起用餐時,查普伊斯先生非常愉快地談到了詩歌、肖像畫以及他在都靈的大學生涯;他轉向法語說得很好的雷夫,談起了訓練獵鷹的方法,這很可能讓年輕人感興趣。「你得跟我們先生一起出去轉轉,」雷夫告訴他,「這幾乎是他近來唯一的消遣了。」
「可問題是宰殺!要剝皮,要分塊!」
「在立法時,差之毫厘會失之千里。但我的先例不是假的。」
「這麼說不是亂|倫?除非真的娶了兩姐妹中的一個?」
愛麗絲的一隻手捂住了嘴,說,「亨利爵士,您覺得自己死定了,對嗎?」
「是威尼斯的!」她很高興。她舉起叉子,讓叉柄迎著光亮,熠熠閃爍。
他笑了,有些不解;他覺得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什麼是可靠的。
「它不會自己填的。」
「哦,我想小懷亞特已經想明白了。他是已婚男士。他對自己說,把你的損失寫成一首詩吧。我們不都是在傷了自尊之後,吃一塹長一智的嗎?」
他想,對我而言,沃爾西是亦父亦友。但這不會改變我對我們的神聖教會的感情。
「那你就錯了。國王很窮。」
安妮吃吃地笑了。「那灰白臉?去威爾特郡了。她最好的做法就是跟著她嫂子進修道院。她姐姐麗茲嫁得好,但這個膽小鬼沒人要,以後更不會有人要了。」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禮物上;她突然有些關切而嫉妒,說,「這是什麼?」
瑪麗·謝爾頓微微地倒抽一口氣,臉也紅了,彷彿哪個登徒子輕薄了她似的。簡·羅奇福德慢條斯理地說,「Veredignum et justum est, aequum et salutare.」她為瑪麗做了翻譯:「罪有應得。」
馬多克說,「天知道。那些狗娘養的能日行千里。」
「坐著別動!坐著別動,做一位紳士,先生。干那些起訴什麼的,不行嗎?或者去寫法律!先生,您得忘掉自己曾經干過這些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