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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1、安妮王后

第五部

1、安妮王后

「自己人。」
「關於孩子?」
她說出了一位神學家的名字,安德列亞斯·歐西安德: 紐倫堡人,路德會教友。她說,她叔叔和他的朋友們,還有她鎮上的那些學者,他們認為——
「我會考慮的。」
威廉·布萊里頓也是證人,因為他還是國王寢宮的侍從。「你真在這兒嗎?」他問他。「沒準你在別的地方?你的手下告訴我,你像那些偉大的聖人一樣,可以一身在兩地。」
「查普伊斯在信里寫了些什麼,我一無所知。」
這是一個彌天大謊,他都不得不欽佩。說完這句話后,凱瑟琳好像沒有了力氣;她重新坐進椅子里,沒等他伸出手去,她就疲憊地彎下腰,拾起了她的針線活;她手指腫脹,彎那一下腰似乎讓她氣喘吁吁。她坐了一會兒,使自己緩過勁來,再度開口時,她很鎮靜,從容。「克倫威爾先生,我知道我辜負了你。也就是說,我辜負了你的國家,它現在也是我的國家。國王對我是個好丈夫,我卻未能完成作為一位妻子的首要任務。不過,我過去是,現在還是,一位妻子——你也明白,我不可能相信自己當了二十年的妓|女,對吧?現在的事實是,我沒有給英格蘭帶來什麼好處,但是我也不願意傷害它。」
「他是誰?」
「我立馬就去,」他說。他很喜歡這個詞。「在哪兒?」
國王笑了起來。他容光煥發。「這是我最美好的,」他說,「這是我最美好的一天。」

歡迎來到下面的這個世界。「我不能再等了,」克蘭默說。
拜託不要。莫爾說,「梅格,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把那封信放在哪兒?」她站起身,用一根線在希臘文的書里做個記號。「我給這位聖女寫過信,巴頓……我們得稱她為伊麗莎白修女,因為她現在是一位正式入教的修女。我曾建議她讓這個王國保持安寧,不要再用她的預言去煩擾國王,不要與那些身份顯赫的人攪在一起,聽從於她的精神顧問,簡而言之,就是呆在家裡,潛心祈禱。」
「求你了,」克蘭默央求道,「告訴我她在說什麼。她責怪我嗎?她是不是希望自己還在國內?」
「不會這樣的。不會打著我的旗號。」
他說,我已經聽說有些人是被嚇死的。
謠言在短暫的夏夜裡播下種子。黎明時,它們就像濕草地上的蘑菇。托馬斯·克倫威爾府里的人半夜三更到處去找接生婆。他在自己的一座鄉間別墅里藏了一個女人,是個外國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女兒。他對雷夫說,不論你怎麼做,都不要為我的名譽辯護。我在這兒到處都有這樣的女人。
「他很慢,對吧?」他朝她不解地笑了笑。
「那您會怎樣出現?」瑪格麗特溫和地說,似乎她被請來照看兩個孩子一下午。
還有向聖瑪格麗特所做的特別禱告。都是些女人的東西。
海倫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她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兒。這一刻似乎過了很久。然後:「我們那幅畫怎麼了?就是那幅有個人捧著他那顆書形的心臟,也可能我說的是捧著心形的書?」
有位裁縫的學徒將與弗里斯一起被處以火刑: 安德魯·休伊特。
「我在跟北方的主教們爭論時,」勞蘭德說,「會帶著他一起去。格利高里是個好孩子,算不上最上進,但這個我能理解。我們會讓他成為有用之才的。」
皇帝的人是一隻好鬥的小獵犬;不過,就連他也知道,如果你讓一位國王哭了,你就該退下了。出去時,他說——雙手習慣性地、自嘲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在國家的利益與都鐸家族的利益之間,應該劃一條界限。也許你不這樣認為?」
「我已經厭煩瑪麗了,」她說。「我想甩掉她。」
「我沒找你。你知道海倫在這兒嗎?」
那天晚上,經國王的准許,他回到奧斯丁弗萊。他拜訪了他的鄰居查普伊斯,查普伊斯避開了這一天的活動,他關上門窗,塞緊耳朵,不聽那喧鬧的號角和典禮的禮炮聲。他帶了一支看上去有點滑稽的小隊伍,由瑟斯頓領頭,給大使送來了蜜餞以消解他的悶氣,還有薩福克公爵送給他的一些上好的義大利葡萄酒。
「凱里夫人,」簡·羅奇福德說,「我們現在得讓你妹妹站起來,重新穿上禮服,所以送克倫威爾先生出去,並享受你們一如既往的談心吧。這不是一個打破慣例的日子。」
那是1461年的棕枝主日。兩位國王的軍隊在大風雪中相遇。當今國王的外祖父愛德華國王獲勝,如果硬要分出勝負的話。屍體在河面上堆成了一座浮橋。不計其數的人在血泊中掙扎,艱難地爬著離開: 有人雙眼失明,有人容貌被毀,有人終身殘疾。
他等著看國王是否會畫上一顆心。但是,求愛階段的輕率已經過去。婚姻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亨利國王。
「顯然是為了可以結婚。是他的血統使他變得危險。他是金雀花的後裔。他的兄弟們都在這個國家,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但雷金納德卻在國外,我們擔心他在跟皇帝密謀。」
「瞧瞧我的王後妻子。」亨利從樓座上探頭俯視。他還不如就在下面。「她值得擁有這一切,對吧?」
「不。他只是支持教會分裂。」
「我們支付得起,」他說。「我們當步兵的日子好像已經過去了。」
「我知道,聖女告訴過她她會成為英格蘭王后。」
他以國王的名義,找一位他認識的熱那亞人借到了這筆錢,那人叫薩爾瓦戈,很富有。為了說服他借錢,他給他家送去了一幅版畫,他知道塞巴斯蒂安一直想要那幅畫。畫中是一個年輕人站在花園裡,抬眼望著一扇空空的窗戶,期待著一位姑娘很快在窗口出現;空氣中已經有了她的香氣,枝頭的鳥兒探尋地凝視著窗口,準備展開歌喉。年輕人的雙手捧著一本書;一本心形的書。
「真是這樣的話,我就不知道在您的國家裡,老爺是什麼樣兒了。」他給了孩子兩個硬幣,一個是為他的賣力,另一個是為他的挨打,但他搖了搖頭。「我想好了要伺候您,先生。我已經決定要跟您走了。」
後來,他會聽說弗里斯和那孩子受了不少痛苦,大風不斷地把火焰從他們身上吹開。死神是一個捉弄人的傢伙;呼喚他他卻不來。他喜歡胡鬧,藏在黑暗之中,臉上矇著一塊黑布。
「國王不同意。不是因為我的家庭,或者你的家庭——他稱你為他的表親。眼下,他很,我得說,他對我們的態度非常好。但是他自己需要瑪麗。孩子將在夏末出生,他不敢碰安妮。可他又不希望重新過獨身生活。」
「夫人,您呈現的真是一種平靜的結果。『我們大家都希望獲得安寧。』就像一位女修道院院長。順便問一下,您很確信自己不願成為女修道院院長嗎?」
「他看上去不大好。」
他讓他放心: 我親愛的朋友,一刻都沒有。
「按照規矩,她應該一直站著,等待我的示意。」
「但是誰也不能保證陛下一定會有兒子。或者有任何活著的孩子。」
「紅的,」大一點的孩子嚷道。
1533年8月26日,一列隊伍護送王后前往她在格林威治的封閉的房間。她丈夫跟她吻別,並祝她一帆風順,她既沒有微笑,也沒有說話。她非常蒼白,非常高貴,那顆戴著珠寶首飾的小腦袋豎在她晃悠悠的腹部隆起的身體之上,她邁著小而謹慎的步伐,手裡拿著一本祈禱書。在碼頭上,她轉過頭來: 眼神戀戀不捨。她看見了他;她看見了大主教。最後看了一眼之後,女侍們扶著她的胳膊,她抬腳登上了船。
「這一切會結束的。他會給你自由的。他會好好安置你。一份養老金。我會幫你說話的。」
「簡,我但願你還在威爾特郡,」瑪麗·謝爾頓說。
他離開了他。四點鐘: 河上船隻稀少,在空氣與水面之間,飄浮著一股細密的、無孔不入的水汽。
他只記得給過她一隻凳子坐。如果她還記在心裏,她的生活一定很可憐。
里奇蒙說得沒錯,他想;她完全沒有胸部。現在還是這樣。都十四歲了。他想,我要逗一逗這位小霍華德,於是他站在那兒,對她大肆奉承,讚美她的衣服以及首飾,直到他聽見裏面響起了一個聲音,彷彿是從墳墓里傳出來的那樣低沉;瑪麗·霍華德驚跳起來,說,哦,好吧,如果她說您可以見她的話。
這酒是布蘭頓所喜歡的那種陳年、名貴的酒,查普伊斯很欣賞地品味著,一邊說,我真是不明白,這個愚昧的國家裡的事情我完全不明白。克蘭默現在是教皇嗎?要麼亨利是教皇?也許你是教皇?我那些今天在人群中的手下說,他們很少聽到有人向情婦歡呼,倒是有很多人懇求上帝保佑凱瑟琳,那位合法的王后。
「我會去查一查的。不過,我想你肯定寧願我找不到他。你們的生活是怎麼過的?」
亨利在城牆上喊他們,「上這兒來吧,先生,來看看我的河流的景色。」
「您真了解我,先生。」
就在這時,海倫出現了。她正把頭髮挽在一頂乾淨的帽子下面。「我需要你收拾一個包裹跟我一起走。」
凱瑟琳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保證不了任何事情。她聽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點了點頭。「我看到了他可能會回到我身邊的苗頭。我有許多機會來研究那位小姐的性格,她既沒有耐心也不和善。」
天啊,我當然了解。你可以是我的兒子。接著他仔細打量起他來,好確定他不是他的兒子;確定他不是紅衣主教所說的他在泰晤士河邊留下的那些打架鬧事的孩子之一,他也不可能在其他河邊、其他地域留下過孩子。但克里斯托弗那雙藍色的大眼睛顯得無憂無慮。「你不怕海上旅行嗎?」他問。「我在倫敦的家裡,有許多講法語的人。你很快就要成為我們家的一員了。」
勞蘭德正在讓新娘新郎的手握在一起,所以他們必須壓低嗓門。「我只跟你說一次。我家的事情你離遠點兒。否則,克倫威爾先生,你會比你想象的還要慘。」
他沒有想過這一點,可這也許是對的。如果這樣,英格蘭王國就有希望了。
「有這種可能,不過我將保證不會有人看到。」
巴黎那邊沒有了消息。不管吉多大師在幹些什麼,都沒有大張旗鼓。
「您的表親弗朗西斯·布萊恩說,我看起來像一處可以走動的瘀傷。」
「哦……柜子都要被金幣脹破了。」
「誰?你是說我已故兄長的妻子,威爾士親王的遺孀?」
「他走了之後,我先是幫一位制帆工做縫紉。自從上倫敦來找他以來,我就按天給人家幹活兒。我最近在聖保羅教堂附近一座女修道院的洗衣房裡幹活,幫忙做一年一度的床上用品大拆洗。她們發現我幹活是一把好手,就說可以給我在閣樓上搭個床,可她們不願意接收小孩子。」
「國王說她的日子不多了。布蘭頓對什麼都沒有心情。」
「你多大了?」

「我們會照顧好你的孩子。」
那麼漂亮的石頭。黃油般的顏色。薪酬名單上有四百號人,凡是無所事事的馬上被調往奧斯丁弗萊的建造工地。「瑟斯頓,不要讓任何人把一些這個一些那個的放進我們的飯菜里。」他想,費希爾主教就是那樣差點送命的;除非那是一鍋沒有煮過的湯。瑟斯頓的湯鍋你永遠都挑不出毛病。他走過去看了看,鍋里正在沸騰。「理查德在哪兒,你知道嗎?」
你知道他們是怎麼說汗熱病的。早餐時還開開心心的,中餐時就沒命了。可你知道嗎,它兩個小時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他不自覺地讀了起來。他的思緒隨著那些字行跳躍著。她是克蘭默藏匿的某個逃犯嗎?他知道如果她被抓住的代價嗎?他已經讀了半頁,大主教才慢慢地走進來,猶如一聲遲來的道歉。「這女人是……?」
諾福克舅舅錯過了這個場面。亨利已經派他去拜訪弗朗西斯國王,以重新確認我們兩國之間最友好的關係。他是紋章院院長,本該主持加冕典禮,但是另一位霍華德上來代行其職,再說,還有他,托馬斯·克倫威爾,在操辦一切,包括天氣。
教廷大使來到格林威治時,亨利握住他的一隻手,真誠地告訴他他那些不虔誠的委員是如何折磨他,他是多麼渴望與克雷芒教皇恢復特別友好的關係。
他也許可以把事情交給克里斯托弗,或者府里某個不怎麼問長問短的手下,讓他們帶著海倫離開暖意融融的奧斯丁弗萊,走進冷颼颼的教堂轄區;他還可以把它留到早晨再說。可他的腦海中滿是克蘭默的妻子那孤零零的樣子,舉行盛大節日的城市那麼陌生,炮台街上空無一人,在那裡,即使教堂的影子下也一定藏有盜賊。即使在理查國王的時代,那個地區也是強盜小偷們的老巢,他們在夜晚肆意出動,黎明時再一窩蜂地擁回來,尋求特殊的庇護,顯然也與教士們瓜分贓物。他想,我要把那地方清理乾淨。我的人會追得他們無處藏身。
4月12日,復活節主日,安妮與國王一起出席大彌撒,被祈禱成為英格蘭王后。就在頭一天,他的議案在議會獲得通過;他期待著一份適度的犒賞,在王室成員入室開齋之前,國王揮手叫他過去,將伯納斯勛爵以前的財政大臣職位賞給了他。「伯納斯推薦了你。」亨利微笑著。像個孩子一樣,他喜歡施與;喜歡預想你會多麼高興。
「您覺得我有多大了?」
「有時候,」亨利說,「不需要再三地說,對我是個安慰。也許你生來就理解我。」
他們快要到達克蘭默的住所時,疲憊像一件鐵斗篷似的向他的肩膀襲來。「歇一會兒,」他對克里斯托弗說。最近幾個夜晚,他幾乎沒怎麼合眼。他在陰暗處喘了一口氣;這裏很冷,一踏進走廊,他就被夜色所淹沒。周圍的房間都門窗緊閉,空空的,裏面沒有任何動靜。從他身後很遠的地方,在威斯敏斯特的街上,傳來一聲中途戛然而止的喊叫,猶如一場戰役之後死者的哭號。
「一大筆財產!」凱瑟琳站起身。針線活從她的裙子上滑落下來,祈禱書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很重的皮質的悶響,她的銀頂針在地板上跳了幾下,滾到了一個角落。「在你給我更多不靠譜的承諾之前,克倫威爾先生,讓我給你講講我歷史中的一個章節。我的前夫亞瑟去世后,我在貧寒中熬了五年。我沒有錢支付給僕人。我們買的是所能找到的最便宜的食物,粗劣的食物,不新鮮的食物,頭一天的魚——任何一個小商販的桌上菜都比西班牙女兒的要強。已故的亨利國王不肯讓我回到我父親身邊,因為他說還欠他的錢——在我的事情上,他就像那些上門向我們推銷臭雞蛋的婦女一樣討價還價。我始終相信上帝,我沒有絕望,但是我嘗到了深深的恥辱。」
「她知道顏色,」海倫說,臉上泛起自豪的紅暈。「她還開始學數數了。」
他一找到脫身的機會,就回到了奧斯丁弗萊。他肯定可以放一天假吧?大門外的人群已經散去,因為瑟斯頓已經讓他們吃了一頓復活節午餐。他先去了廚房,拍一拍他的手下的腦袋,給了他一枚金幣。「有一百張要吃飯的嘴,我發誓,」瑟斯頓說,「等到晚餐時,他們又會圍過來。」
「噓,」克蘭默說,「你不在這兒,孩子。克倫威爾,這邊請。」
他等待著,等待著他反對;不認識別人,這算是反對嗎?「我不會強迫你的。」
「不。不是,她說你很善良。你中什麼邪了,老兄?」
「您為我所受的迫害做了很好的辯護。」
「如果我們一直翻到這個柜子底部,我會找到你父親寫給你母親的情書。」他吹掉最後一沓文件上的灰塵。「給你。」文件放到了桌上。「史蒂芬,我們能為約翰·弗里斯做些什麼?他曾是你在劍橋的學生。別拋棄他。」
「是的。」
國王在威斯敏斯特的舊宮殿給他安排了住處,便於他工作得太晚不能回家時休息。於是,他只好在想象中穿過自己在奧斯丁弗萊的那些房間,重拾他留在窗台上、板凳下和掛毯上點綴在安塞爾瑪腳下的羊毛花朵里的記憶中的形象。在漫長的一天結束后,他會與克蘭默以及勞蘭德·李共進晚餐,勞蘭德白天總是在不同的工作班子之間來去,催促大家加快進度。大法官奧德利有時也會參与其中,可他們不拘禮節,只是像一幫身上沾有墨水的學生一樣坐下來聊天,直到克蘭默就寢時才罷休。這些人他想好好了解了解,檢驗一下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依靠他們,並找出他們的弱點。奧德利是一位謹慎的律師,會像廚師在一袋米中篩出沙子那樣檢查一個句子。他口才很好,能言善辯,據理力爭,忠於自己的職業;如今既然成了大法官,他志在掙得一份與職位相符的薪酬。至於他相信什麼,則可以商榷;他相信議會,相信國王在議會中行使的權力,而在信仰的問題上……不妨說,他的信仰是靈活的。至於說李,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否相信上帝——儘管這並不妨礙他擁有一個看得到的主教職位。他說,「勞蘭德,你能把格利高裡帶到你家裡去嗎?我想劍橋已經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也承認格利高里沒有為劍橋做任何事情。」
「可您傷害了它,夫人。也許不是您願意,但已經造成了傷害。」
沒錯。對城裡的陌生人的保護;一位年輕女子,穿戴著漂亮的衣帽,一雙眼睛藏在成千上萬雙眼睛中間: 你可以在森林中藏一棵獨木。克蘭默走近他。他伸出雙手,這雙此前剛剛塗過聖油的手;這雙手很漂亮,手指修長,蒼白的長方形手掌上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海上航行和結盟諸國的消息。「我請你到這兒來是作為我的朋友。因為我把你當作我在這個世界上的重要朋友,克倫威爾。」
在威斯敏斯特的裡屋里,克蘭默每天都在召集人開會。他在為國王寫一份文件,說明即使他哥哥與凱瑟琳的婚姻沒有圓房,對認定他的婚姻無效也沒有影響,因為很顯然,他們有結為夫婦的意圖,而由於這種意圖,便有了婚姻關係;另外,在他們共度的夜晚,即使他們沒有以正確的方式行動,他們肯定也有過生兒養女的意圖。為了不讓亨利和凱瑟琳任何一方成為撒謊的人,參會的人設想著他們的婚姻在某種程度或某種意義上已經圓房的情形,為此,他們不得不想象出在黑暗中男女共處一室時可能發生的每一次失敗和難堪。你喜歡這差事兒嗎?他問;看著那些人彎腰駝背、灰頭土臉的樣子,他估計他們都有所需要的經驗。在自己的文件里,克蘭默總是稱王後為「最尊貴的凱瑟琳」,彷彿要將她陷在亞麻枕頭裡的平靜面孔與施加於她下身的侮慢分隔開來: 男孩的手在她的大腿間來來去去,亂摸一氣。
你忘記了這一點,這種強烈的反應;他可以對別人開些過分的玩笑,卻經不起別人開他的玩笑。
「也許一年之內。」
查普伊斯鞠了一躬。
他希望克蘭默的辦法就是透露他在信中提到的秘密,他寫在信紙旁邊的秘密。但是,那肯定是某種小小的不慎,現在早都忘了。由於坎特伯雷當選大主教只是專心於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魚鱗和魚皮,他便說,「她,安妮,已經懷孕了。」
「您真難找,先生。我去了亨利國王和大婊子住的地方,說『我找克倫威爾老爺,』那裡的人都笑話我,還打我。」
「你們將相互陪伴,在地獄里。」
托馬斯·懷亞特和亨利·諾里斯在一所小酒館里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他們發誓永遠為友。可是,他們的跟班卻在酒館的院子里打了一架,在泥地上鬧得不可開交。
「如果有人來這兒對你說,跟我們走,弗里斯,你就跟他們走。那會是我的手下。」
Fiat lux,」德·塞爾維小聲說。
「她也許是個女巫,」梅格說。「您覺得是嗎?聖經里就有女巫。我可以背給您聽。」
「沒錯,可我們談的是諾費克。西塞羅呢?」
「這不重要。」
「而他還是我們教會的領九_九_藏_書袖。難怪外國人會笑話。」
他點了點頭,賴奧斯利走開了,他招呼那男孩過來。克里斯托弗說,別人告訴我,說秘密的事情時千萬不要讓「簡稱」聽見,因為雷夫說,不管聽到什麼信息,他就會立馬跑去找加迪納。好了先生,我有一個口信,您必須馬上到大主教那兒去。宴會結束之後。他抬頭朝主賓台看去,在那裡,大主教正坐在安妮的旁邊,頭頂是她的富麗的華蓋。兩人都沒有吃飯,儘管安妮還在做著樣子,兩人都掃視著大廳。
「那麼,今天說英語?起來吧,克倫威爾。我們不要像上次見面時那樣,為了選擇用哪一種語言而浪費時間。因為你如今是個大忙人。」
在他的辦公室里,他說,「你在競技場上練得怎麼樣了?」
「你的袍子送來了。」
理查德橫了他一眼。格利高里在他的手臂上擂了一拳。「別管你的弓箭手爺爺了,如果他知道你父親只有那麼大,會怎麼說?」他將大拇指和食指稍稍分開,比劃著摩根·威廉斯的身材。「這麼多年來,我總是在比武場騎馬。我總是騎著馬,舉著長矛朝假撒拉遜人衝去,『噗』的一聲,直中撒拉遜人的黑色心臟。」
他必須在瑪格麗特·羅珀爾回來之前把這些話說完。他在桌上敲著手指,好讓莫爾坐直身體,全神貫注。約翰·弗里斯,他說。請求去見亨利。他將像一個迷途的孩子那樣歡迎您。跟他談談,請他面對面地見弗里斯。我不是要您贊同弗里斯的觀點——您認為他是異教徒,也許他就是異教徒——我只是在請您承認,並告訴國王,弗里斯有一個純潔的靈魂,他是一位優秀的學者,所以放他一條生路。如果他的教義是錯的而您的是對的,您就可以勸說他,使他接受您的教義,您是個能言善辯的人,您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頭號勸說家,而不是我——勸說他回歸羅馬,如果您能的話。而如果他死了,您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否能贏得他的靈魂了,對吧?
德·塞爾維點頭。「而你自己就是裏面的那齣戲。」
此時此刻,安妮這位尚未公開的英格蘭王后在穿過白廳的一條走廊時,甩掉了她的男隨從;她咯咯地笑著,幾乎是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他們連忙奔過來圍住她,彷彿她隨時有危險,可她大笑著一把甩開他們的手。「你們知道嗎,我特別想吃蘋果?國王說這意味著我懷寶寶了,可我告訴他,不,不,這不可能……」她轉了一圈,然後又一圈。她雙頰緋紅,淚水盈眶,接著就像一處不受控制的噴泉里的水一樣奔涌而出。
「我想他們仍然是英國人。」
這是對他們的情形的一種看法。他比亨利早六年左右來到這個世界,他充分利用了這幾年時間。亨利取下繡花帽子,扔到一旁,用雙手梳理著頭髮。像懷亞特的金髮一樣,他的頭髮也變稀疏了,顯示出他的大腦袋的形狀。有一刻,他似乎像一尊雕像,像一個更單純的自己,或者他自己的某位祖先: 那些在不列顛四處漫遊的巨人中的一支,除了在他們矮小後代的夢中之外,再也沒有留下自己的任何痕迹。
「你知道,我從來都不喜歡他傲慢的舉止,還有他每天的前呼後擁,他講究的那種排場。但自從有了英格蘭以來,還從來不曾有誰像他那樣熱衷於為英格蘭效力。再說,」他傷感地說,「一旦你成了他的心腹,他就是一個那麼優雅隨和的人……海倫,你今天能來這兒嗎?」他在想那些修女及其一年一度的床上用品大拆洗。他在想象紅衣主教驚訝的神情。洗衣婦們跟在他的隊伍後面,猶如妓|女們跟隨著軍隊,由於一小時接一小時的忙乎而汗涔涔的。在約克宮的時候,他讓人做了一個浴盆,深得站得下一個人,用一座爐子加熱,像你在低地國家看到的那樣,有許多次,他都是與紅衣主教那顆上下浮動、彷彿煮熟了一般的腦袋在談事。亨利現在已經將它收為己有,並與他喜歡的侍從在裏面玩水嬉鬧,那些侍從可以讓他們的主子由著自己的性子將他們按進水裡,淹得半死。
為他開門的是瑪麗·霍華德,諾福克的小女兒。
「你是說夜校的人?」
「國體上的擦傷。」簡·羅奇福德笑了起來。
「就像蘭開斯特和約克?
克蘭默溫順地說,「我不由自主。」
我什麼時候,我從來沒有任何時候,強迫過任何人去做任何事情,他開始說道: 可理查德打斷了他,「是的,您沒有,我同意,只不過您很善於說服人,先生,有時候很難將被您說服與在大街上被打倒和踐踏區別開來。」
「我們在坎特伯雷看到的那個女人,他們說她的人正在印刷一本她的預言書。」
「我會讓它在復活節之前通過,請放心。」
「想象一下他的表情。」
可弗里斯知道自己的路;他在走向死亡。他們站在路上,吹著口哨,談論著天氣。有人對著一棵樹悠閑地小便。有人在樹叢中追趕一隻逃跑的松雞。但是,當他們轉身回來時,弗里斯還平靜地等在那裡,等待著繼續自己的旅程。
此時此刻,亨利盯著正在下的雨。他振作一下自己,說,會變小的,木星正在升起。好了,告訴她,告訴王后……
「那麼,您為什麼要再次品嘗呢?」
是嗎?我不知道他們是在哪一座城市。
鄰居街坊總是因為教區里的事情來找他。什麼地窖門不牢固呀。鵝舍臭氣熏天呀。夫妻整夜吵架摔鍋砸碗,鬧得鄰里無法入睡呀。如果這些事情打亂了他的時間安排,他盡量不煩不躁,他對海倫與對鵝舍一樣關心。在腦海中,他想象著讓她脫下皺巴巴的廉價毛衣,再穿上他昨天看見的六先令一碼的花天鵝絨。他看到她的雙手由於干粗活而破皮浮腫;他想象自己給她一副小山羊皮手套。
城裡有消息說,托馬斯·莫爾已經陷入了貧困。他跟秘書官加迪納拿這件事情說笑。「愛麗絲嫁給他的時候是一位富有的寡婦,」加迪納說,「他還有自己的土地;他怎麼可能會窮呢?還有那些女兒,他把她們都嫁得很好。」
「那我很失望。」
「怎麼了,你在隱瞞什麼?」
他看清了她面前的書;是路德的一本小冊子。「可以嗎?」他一邊說,一邊拿起了書。
這是答應放他的假嗎?國王緩緩地走開,離開了他們。「如果像這麼冷就免了,」大使說,「我可不會頂著呼嘯的寒風站在田野上,否則我就死定了。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太陽?」
「克蘭默博士也會被開除教籍。難道這沒有讓他感到不安嗎?他對一切那麼無動於衷了嗎?」
「今年十七了。」
「還是個小矮人嗎?」安妮沒有等他回答。「我會為她找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一位德高望重、年老體弱的紳士,他不會讓她懷上孩子,我會出錢讓他遠離宮廷。但說到凱里夫人,該怎麼辦呢?她不能嫁給你。我們取笑她,說她看上了你。某些貴婦會暗戀平民。我們說,瑪麗,哦,你多麼渴望躺在一位鐵匠的懷裡……連想一想你都會渾身發燙。」
她動了動,不情不願,動作很慢。她把目光從他臉上挪開。「漢斯來這兒了。他一直在等你。他很生氣。他說時間就是金錢。」
「什麼?」

「僅此而已?」
「是嗎?」
她是貓爪下的一隻老鼠。
「這不是新聞,」他說,語氣有些歉然。「已故的紅衣主教把它們記在腦子裡。我會經常去鑄幣廠看看。如果陛下願意的話。」
他等待著,握著筆。
「我想她去見過埃克塞特夫人了,應她的邀請。」
四天。由城裡的同業公會裝備的五十艘船排成一列;從城裡到布萊克沃花了兩個小時,船的帆纜上掛著鈴鐺和旗幟;正如他所祈禱的那樣,上帝喚來了一陣涼爽的輕風。調轉船頭,停泊在通往格林威治宮的台階上,恭迎新王後上她自己的船——那是凱瑟琳以前的船,換了標誌,有二十四隻船槳: 接著是她的女侍、衛兵、國王宮內的各種裝飾品、所有發誓會破壞這一事件的狂妄自大的貴族。小船上裝滿了樂師;三百艘船漂浮在水面上,大小旗幟隨風飄揚,樂聲從一邊河岸傳到另一邊河岸,兩岸都站滿了倫敦市民。船隻順流而下,領頭的是一條噴火的水龍,不斷地有興奮的人燃放煙花。出海的船隻也鳴炮致意。
他一周中多數日子都在塔里,勸說工頭讓他們的手下雨霧無阻地幹活;檢查發薪員的賬目,為國王的珠寶首飾和金銀器物編製一份新的清單。他拜訪鑄幣廠的管理員,建議對國王的錢幣的重量進行抽樣檢查。「我想要做的就是,」他說,「讓我們英格蘭的貨幣非常可靠,乃至於海外的商人都懶得去稱量。」
「你知道克蘭默將開庭正式解除……」亨利說過,他再也不想聽到關於他的婚姻的任何話,所以他甚至不會提起這個詞。「我已經叫他在鄧斯特布爾的修道院開庭,因為那裡離現在所住的安普西爾有,嗯,十到十二英里——這樣,如果她願意,就可以派她的律師來。或者她親自出庭。我想要你去見見她,秘密地,去跟她談談——」
安妮顫悠悠地重新站起身。在香霧繚繞之中,克蘭默正在將節杖、象牙權杖放進她的手裡,接著把聖愛德華王冠在她頭上放了片刻,馬上又換成一頂更輕便、更好戴的冠冕: 就像在變戲法,他的雙手非常靈活,似乎這一輩子就是在把王冠放過來,換過去。大主教看上去有幾分興奮,彷彿有人給了他一杯熱牛奶一般。
「你丈夫在哪兒?」
她是指公主,凱瑟琳的女兒嗎?「她該嫁人了,」她說,「免得礙我的事兒。我永遠不想見到她。我不想總是要想到她。我早就在想著把她嫁給哪個無名小卒。」
他飛快地想著英格蘭的那些貴族。可是不對,他突然明白是他的理查德,理查德·克倫威爾。「凱里夫人……」國王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嗯,我已經考慮過了,我覺得,不行。或者說,起碼現在不行。」
過去繪有沃爾西紋章的地方正在被重新繪上他自己新被授予的紋章: 在三頭單腿直立的獅子中間,是天藍色的橫帶,或者在兩隻康沃爾紅嘴山鴉的正中間,是玫瑰紅和綠色鉤紋。「你瞧,海倫,」他說,「那些黑鳥以前是沃爾西的紋章。」他笑了。「有些人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它們。」
莫爾堅定地說,我跟,跟親王遺孀沒有書信往來。那好,他說,因為我在監視兩位經常幫她送信出國的修士——我開始覺得整個聖方濟各會都在反對國王。如果我抓住他們,如果我無法說服他們,而您知道我是很善於說服人的,說服他們來證實我的猜測,我可能就不得不綁住他們的手腕把他們吊起來,讓他們進行一場比賽,看看誰會先識時務。當然,我自己更傾向於把他們帶回家,拿美酒佳肴來招待他們,但話說回來,托馬斯爵士,我一直都很尊敬您,在這些做法上您一直是我的老師。
床帷已經關上。他把它們拉開。安妮穿著寬鬆的內衣躺在床上。除了那懷著六個月身孕的腹部令人吃驚地隆起之外,她看上去了無生氣,就像一個鬼魂。當她穿著典禮的禮服時,幾乎沒怎麼顯出身形,只有在那神聖的時刻,當她匍匐下去,腹部快要接觸石地時,才令他想到了她的身體,而此時此刻,她四肢伸展地躺在那兒,猶如一件祭品: 內衣下的乳|房鼓鼓的,光著一雙浮腫的腳。
「關於婚姻。由於我是負責國王的離婚案的法官,如果聽說他又結婚了,對我來說不合適。」
「先生們,」他問(音樂像一股小小的波浪在他們身邊起伏,那是聲音的銀色漣漪),「你們聽說過吉多·卡米洛這個人嗎?我聽說他在你們主子的宮裡。」
「而且他仍然享受國王發給他的養老金。」史蒂芬將作為亨利的首席律師在鄧斯特布爾出庭,眼下正在做些準備,他在幫史蒂芬篩選文件。他將貝克法亞斯聽證會的所有證詞都存檔備查,那些聽證會彷彿是另一個時代的事情了。
畫師把畫筆遞給較大的孩子。海倫的臉上一亮。「小心點兒,寶貝兒,」她說。一抹藍色被塗了上去。你真是個小行家,畫師說。Gefllt es Ihnen, Herr Cromwell, sind Sie stolz darauf
他們把弗里斯帶到位於克羅伊登的大主教府,好接受克蘭默的訊問。新任大主教本來可以在朗伯斯宮見他;可是到克羅伊登的路更遠,而且要穿過樹林。在樹林的深處,他們對他說,如果你趁我們不備偷偷溜走,那就算我們今天倒霉。因為你瞧,旺茲沃思那邊的樹林太茂密了。你可以在那兒藏一支軍隊。我們可能要在那兒搜上兩天,或者更長時間——而如果你朝東邊走,去肯特和河邊,那麼,沒等我們跑到那一邊,你早就沒影了。
漢斯·霍爾拜因說,托馬斯,你的手我已經畫好了,但是我沒有好好注意你的臉。我保證今年秋天幫你畫完。
「史蒂芬?他會嗎?」
「我聽說托馬斯·博林的女兒懷孕了。」
「我叫人把窗戶上的玻璃全都更新了,」他說。「好更清楚地看到她。」
「告訴我,你認為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國王的語氣似乎很好奇。「出於情慾?你是這樣想的嗎?」
安妮說,「你不必剖開我的肚子,西摩小姐。是個男孩,誰也不能說或者認為並非如此。」她皺了皺眉,你可以看到她在集中、在凝聚她強大的意志力。
「你妻子也是。」
為了與凱瑟琳作為威爾士親王遺孀的新身份相符,亨利裁減了她府上的人,但是她身邊還是圍著不少教士和神父,還有數位各帶著一群下人的總管,以及管家、雕刻工、醫生、廚子、小工、麥芽製造工、豎琴師、詩琴演奏者、養禽工、園丁、洗衣女工、藥劑師以及一幫負責服裝、侍寢的女侍和她們的女僕。不過,當他被領進去時,她點頭示意她的侍從們退下。沒有人告訴她他會來,可沿途肯定有她的間諜。因此,她才用手頭的東西顯示她的淡然: 腿上放著一本祈禱書,還有針線活兒。他向她跪地行禮,朝那些擺設點點頭。「顯然,夫人,兩樣只能做一樣吧?」
托馬斯·懷亞特從人群中擠過來。「安妮……」他握住她的雙手,把她拉到胸前。「安妮,好了,親愛的……好了……」她靠在他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懷亞特緊緊地摟住她;他的眼睛四下張望,彷彿發現自己正一|絲|不|掛地站在路上,期望某位路人拿件衣服來幫他遮身蔽體。查普伊斯也在旁觀者之中;大使連忙心懷鬼胎地離開了,他邁動著那雙短腿,臉上掛著一抹譏笑。
克里斯托弗身材粗短;他還需要長身體,但從現在起再過一兩年,他就會難以打倒了。他猜他最多十五歲。「你做犯法的事了?」
「是紅色的。」
「我說過了,」勞蘭德不悅地說,「我們會讓他成為有用之才。」
克蘭默夫人閉著眼睛,只是點點頭微笑著。但是,當海倫將一隻溫柔的手放在她身上時,她也伸出手來撫摸著她。
「如果你的主子願意花錢的話,」亨利說。「他不會是巫師吧,這位吉多?我可不願意弗朗西斯被一位巫師所控制。順便說一下,克倫威爾,我準備把史蒂芬再派到法國去。」
「快樂的新郎,」格利高里取笑道。
德·塞爾維的視線與他的相遇。「但秘書官的工作誰來干呢?」
「我們不是全都……」克蘭默垂下目光。「原諒我,但我們不是全都像你一樣能看到那麼多條道路。」
「哦,我可以,」他溫和地說。
「我們儘力吧,您知道。儘力保持一種互用互利的狀態。當我們的君王再一次地互相指責的時候。」
「你,」他父親威脅他說,「將跟勞蘭德·李一起去北方。如果你認為我很嚴厲,那就等你見到勞蘭德時再瞧吧。」
「我需要為大主教付錢。」
查普伊斯哭了;這可不像他: 全是因為那名貴的酒。「我辜負了我的皇帝主子。我辜負了凱瑟琳。」
「還沒有,漢斯太忙了。」即使在這個晴朗的早晨,在這扇形的拱頂之下,大使看起來還是臉色發青。「哦,」他說,「隨著這位王后的加冕,我們兩國的關係似乎達到了一種完美的友好狀態。在完美的基礎上再怎樣改善?我問您,先生。」
「還有一個吻,不過我說,那份禮物他最好親自送來。」
「我不想聽到特許這個詞,」亨利說。「我不想聽你提起你所說的我的婚姻。教皇沒有權力讓亂|倫合法化。我跟你一樣不是凱瑟琳的丈夫。」
「說明白點兒。」
「我們決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我們會買更大的柜子。」

你確實說過。在信紙的頁邊。「但是把她留在這兒,在國王的眼皮子底下?」
「我需要知道。」
「這麼說,已經結婚了?」這就是克蘭默的性格: 埋頭于自己的書本之中,安靜耐心地工作了六個鐘頭,一直等著別人告訴他。
克里斯托弗不是很感興趣。「波爾呢,他是將軍嗎?」
Nulla salus extra ecclesiam。教會之外沒有救贖。即使國王也要接受審判。亨利知道這一點,而且很害怕。」
「而你覺得我承受不了那種痛苦。你是對的,我無法承受。但他們不會給我任何選擇。正如莫爾所說,一個人一旦被綁上了火刑柱,就算你同意站著燒死,也不會讓你成為英雄。我寫了書,我不可能抹煞它們。我有自己的信仰,我無法將它勾銷。我無法讓我的生活重新來過。」
「謝謝,但是我得趕回去,樞密院明天要開會。再說,如果我留下,我那些騾子放在哪兒?更別提我那一幫趕騾人了。」
於是,這個消息馬上傳到了皇帝那裡。如果舊的婚姻已經過去,新的婚姻已經形成,並且在宣布安妮的幸福狀態之前向歐洲確認,本來應該很完滿。但話說回來,對國王的僕人而言,生活從來都不是十全十美;正如托馬斯·莫爾以前常說,我們不要指望躺著羽毛床上天堂。
「在後台階上切洋蔥。哦,您說的是理查德少爺?在樓上,正在吃飯。還能在哪兒?」
「沒怎麼回事。石匠必須打磚匠。」
「沒關係。」他想,明天是另一場戰鬥,明天是另一個世界。
頭頂有扇門「砰」地一響。雷夫走了下來,腳步很重,頭髮亂七八糟地豎著。他臉頰泛紅,顯得很不解。「先生?」
國王走開后,格利高里因為單純的快樂而笑逐顏開。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放在國王剛才碰過的地方,似乎想將那王者的優雅傳到自己的指尖上。「他非常好,他真是好極了。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還跟我講了話!」他轉向他父親。「你每天是怎麼跟他說話的?」
梅格抬起目光;她想起了他失去的女兒,雖然她從來沒有聽到安妮·克倫威爾問,憑什麼莫爾小姐就該智慧過人?她說,「在此之前也有過聖女。有一個在伊普斯維奇。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出生於很好的家庭,據說她能製造神跡,而且她什麼都不要,不圖任何個人的利益,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他坐船前往切爾西。前任大法官正悠閑地坐在客廳里,他的女兒瑪格麗特正用低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翻譯希臘文;他靠近時,聽見他在給她挑錯誤。莫爾看見他后,說,「讓我們單獨呆一會兒,女兒,我不會讓你跟這個魔鬼在一起。」但瑪格麗特抬起頭來一笑,莫爾也從椅子上起身,似乎背部不舒服似的有些僵硬,然後伸出手來。
凱瑟琳王后府里的人已經大大減少,她在搬往位於巴克登的林肯主教府邸,那是一座很老的紅磚房,有一間大廳,而多座花園則延伸到灌木叢和田野,然後直到沼澤地。九月會帶給她秋季的第一批水果,而十月則會帶九-九-藏-書來濃霧。
他已經教亨利稱教皇為「羅馬主教」。教他在自己的名字被人提起時一笑置之。就算這笑是底氣不足的笑,也強過以前的卑躬屈膝。
「如果新娘不這樣想呢?我都納悶,你怎麼不把她嫁給格利高里。」
「你叫什麼?」
「天啊!」他說道。
「我做好了準備。有薩福克夫人的消息嗎?」
暴風雨讓他們在加來停留了十天。從布倫駛出的船隻失了事,安特衛普洪水泛濫,大部分的鄉村成為一片汪洋。他很想給他的朋友們捎個信,問一問他們的生活和財產情況,可是道路不通,加來本身也成了由一位逍遙君主所統治的浮島。他前往國王的住處求見——事情不會因為惡劣的天氣而中止——卻被告知,「國王今天上午不能見你。他和安妮小姐正在譜一首琴曲。」
小姐,她姐姐溫和地說,不要自尋煩惱。
「還有些人,像我們這樣的,不懂得這些。」
格利高里曾經問他,我們怎樣才知道克蘭默是在開玩笑呢?他告訴他,你不會知道的,他的玩笑像一月份的蘋果花一樣罕見。而這之後的幾個星期里,他都會有些忐忑,擔心一頭熊會出現在他的門口。那天他們分別時,克蘭默從桌上抬起目光,說,「當然,我並沒有正式的了解。」
莫爾笑了。「這樣的神跡 。」
「可我必須讓她成為私生女。我需要將英格蘭交給給我合法的孩子。」
「有父母嗎?」
「他為她驕傲。」他對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的安妮說。「他說您今天看起來美極了。他把這個送給您。」
「她到外面的大街上去了?」
他去了一趟格林威治,將為安妮預備的住所裝飾一新。公告(日期未定)已經準備好,將發給英格蘭人民和歐洲的統治者,宣布王子的誕生。他建議道,在「王子」後面留一點點空,那麼一旦需要,就可以再加……可他們卻用那種眼神看著他,彷彿他是叛國者,於是他不再多言。
「如果婚約不是無效的,」亨利最後一次耐著性子說,「上帝就不會懲罰我,讓我失去自己的孩子。」
還不到三點,房間就已經半暗下來。他抱起那個較小的孩子,小傢伙一靠到他的肩上,一轉眼就睡著了,快得就像從牆頭掃下落葉一般。「海倫,」他說,「這個家裡到處都是些魯莽的小夥子,他們會爭先恐後地教你認字,送你禮物,儘力讓你過得開心。那就好好去學,接受禮物,在這裏開開心心地跟我們在一起,不過如果有誰太放肆,你就得告訴我,或者告訴雷夫·賽德勒。就是那個留著一撇小紅鬍子的孩子。雖然我不該稱他為孩子。」自從他把雷夫從他父親家裡接過來,馬上就有二十年了,當時也是這樣一個陰沉、灰暗的日子,下著瓢潑大雨,孩子趴在他的肩上,被他抱進了位於芬丘奇街的他家的大廳。
「王后看起來很不錯,」他說。「我是說,您的王后,不是我的王后。似乎在安普西爾很舒適。不過,您當然知道。」
「也許您認為國王是異教徒?」
在門口:「瑪麗?」他說,注意到她眼睛下方的烏青。
克里斯托弗為了下午的活動而穿戴一新,正在附近晃來晃去,並向他示意。我得走了,他說,可賴奧斯利摸了摸他的紅禮服,彷彿想沾點運氣,一邊說,您操持著這裏的一切,操持著慶祝活動,您是國王的快樂之源,您辦成了紅衣主教沒能辦成的事情,而且還遠遠不止如此。就連這——他指了指周圍,那些已經食言的英格蘭貴族正在逐一品嘗二十三道佳肴——就連這宴席也操辦得這麼出色。誰也不必開口要任何東西,還沒等他自己想到,所有的東西都已經送到了手邊。
「您能行嗎?」他問: 幾乎有些懷疑,幾乎有些溫柔。「您累壞了。」
他在腦海里記了下來,然後將自己的意志集中在安妮身上: 要安妮在聖壇前彎腰下去伏地祈禱時,不要失足絆倒,當她的肚皮距離神聖的地面還有十二英寸時,她的侍從們走上前來攙扶住她。他發現自己在祈禱: 這個孩子,他半成形的心臟此刻正貼著石頭地面跳動,願他被這一時刻聖化,願他像他父親的父親,像他的都鐸叔伯們;願他堅強,機敏,留心每一個機會,充分利用好哪怕是最微小的轉機。亨利是沃爾西創造的,如果他再活上二十年,然後讓這個孩子繼承王位,那麼我就能培養出我自己的國王: 以展現上帝和英格蘭聯邦的榮耀。因為到時候我還不會太老。看看諾福克,已經年過六旬,當他參加佛洛頓戰役時,他父親已是七十高齡。我也不會像亨利·懷亞特那樣,說,我現在已經不問世事了。因為除了世事,還能有什麼呢?
亨利的一位密友——尼古拉斯·卡魯——當時站在旁邊,說,陛下的戒指不用改都適合你。他說,的確是的。
「不。我認為她是騙子。她這樣做是為了引起注意。」
「很棒。克倫威爾家的人將擊敗所有的參賽者。」
「您已經要我的妻子嫁給我?」
當他們終於準備上船的那一天,鍊金術士小酒館的那個男孩出現了。「你終於來了!給我帶什麼來了?」
他們會信以為真的,雷夫說。城裡有人說,托馬斯·克倫威爾有一個龐大的……
「那麼,誰是你青睞的王位候選人呢?你贊同科特尼還是波爾?」
「天使保佑我們,」加迪納說,「你還有沒歸檔的東西嗎?」
「他們說那是國王的錢。」
「那麼我可以再婚了。如果有人要我的話。」
他想,我總是在解釋: 如果不是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也是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安妮到亨利。從亨利到安妮。在那些他需要安慰,而她卻像冬青樹叢一般渾身是刺的日子里。在那些日子里——的確有這樣的日子——他的視線遊離開去,追隨著另一個女人,而她很快會發現,然後怒氣沖沖地跑回自己的房間。而他,克倫威爾,就會像一位大眾詩人似的來回奔忙,代表一方向另一方傳達堅定的心愿。
「你對我發抖感到奇怪嗎?」法國人熱切地說。「你對我在他面前哆嗦感到奇怪嗎?我的河流。我的城池。我的救贖,專門為我量身定製的。身為我的私人裁縫的英格蘭上帝。」他小聲罵了句什麼,開始往上爬去。
「你有授權這樣做嗎?」
國王要求凱瑟琳為他即將出生的孩子放棄瑪麗受洗時穿的衣袍。得知凱瑟琳的回答時,他,克倫威爾,哈哈大笑。他說,上天對凱瑟琳真是不公,沒有給她一個男兒身;否則她會超越古代的所有英雄。她的面前放著一份文件,裏面稱她為「親王遺孀」;她劃掉了那個新頭銜,他們大為驚訝地讓他看她的筆劃破的地方。
「當然,甚至都沒有人問過我。」她勉強笑了笑。「我將永遠看不到你的府上。但是卻聽說了那麼多。」
「的確是的,不過……」
男孩做了一個捅的動作,手中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小刀。
「您相信她的幻象嗎?我是說,它們的神聖性?」
「他有個人會幫他處理。我不會稱他為大主教。」
「不能等亨利。我可能會一直等到老。」
禮畢,她說,「首先,我不會在鄧斯特布爾出庭,你來這兒就是想了解這一點,對嗎?我不承認這個法庭。我的案件已經交給羅馬,在等待教皇的關注。」
他說,「你聽說過西塞羅嗎?」
「如果您被查明犯有叛國罪,就會對您採取法律措施,就像您是普通的子民一樣。您的外甥在威脅說,要以您的名義攻打我們。」
「雷夫少爺說,您為塔里把諾曼底的一個採石場全都買了下來。他說法國人的房子全都沒有了地基,都要掉進地洞里了。」
「自從他被帶到克羅伊登之後,我已經見過他,跟他私下裡談了三次。他是一個優秀的年輕人,非常溫文爾雅。我花了好多個小時,不過我絲毫也不後悔,但是我無法把他從他自己的道路上拉回來。」
「是個戲院。」他說。
所有的占星家都說國王會有個兒子。不過最好不要理睬那些人。幾個月前,有個人來找他,說要為國王做一塊點金石,當他們叫他走開時,就像那些鍊金術士一樣,他馬上就翻了臉,並且出言不遜,現在還散布消息說國王會在今年死去。他說,先王愛德華的長子就在薩克森等著。你們以為他成了倫敦塔里鋪路石下的咔噠作響的骷髏,只有謀殺他的人才知道他在哪兒: 你們上當了,因為他已經長大成人,準備奪回他的王國。
在接見廳的後面,是國王自己的房間,只有他的親信至交才能看到,他在那裡接受侍從們的伺候,還可以避開大使和間諜。這是亨利·諾里斯的地盤,諾里斯對他的新任命輕聲道賀,然後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1533年1月25日,黎明,在白廳的一座小教堂,由他的朋友勞蘭德·李充當神父,安妮和亨利進行了宣誓,確認了他們在加來訂下的婚約: 幾乎是秘密進行,沒有慶祝,只有一群證人,除了應儀式的要求而不得不承認自己意願的三言兩語之外,夫婦二人一言不發。亨利·諾里斯臉色蒼白,神情嚴肅: 讓他兩次作證,見證安妮被嫁給另一個男人,這樣仁慈嗎?
「但國王希望處理好他的事情。」
「但您在加來的時候,托馬斯·莫爾動手了。」
安妮曾說,我加冕的那天,你不能穿得像個律師。她對在一旁像職員一樣記筆記的簡·羅奇福德大聲說: 托馬斯必須穿紅色。「羅珀爾夫人,」他說,「你自己不感到好奇嗎,不想去看看王后加冕嗎?」
理查德抬起頭來。「您確定嗎?」
亨利說,以前凱瑟琳分娩時,總是有聖物帶給她。聖母瑪利亞的一條腰帶。我租來的。
十一點鐘,天色已經完全變亮時,他與克蘭默在他位於炮台街的住所一同用餐,他將在這裏一直住到被授予新的職位,然後再搬往朗伯斯宮。他已經在練習新簽名了,坎特伯雷當選大主教托馬斯。不久之後,他的用餐就會很隆重,不過今天,他只是像一位窮學者那樣,把文件推到一旁,讓人鋪上桌布,端上鹹魚,然後畫了個十字當餐前祈禱。
年輕女人抬起頭。「Mein Onkel
「我跟你說過我有個秘密。」
「如果他被開除教籍,逐出教會,就為時已晚了。」
「你快樂嗎?」他問她。
「你可以去,克里斯托弗。你不是一個人。」
到下午時,太陽好不容易出來了。亨利大笑著在滴水的樹下抽打著他的獵馬。在史密斯菲爾德,弗里斯,他的年輕,他的優雅,他的學識,他的英俊,變成了一攤油膩膩的泥灰和燒焦的骨頭: 正在被鏟子鏟起來。
他等待著,仍然不明白。
克蘭默抬起頭;他已經坐在桌前。「這些日子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說。「錯過這些場面的人肯定不會相信。國王今天對你大加讚賞。我想,他是有意要我傳達給你。」
「我們得談談,克倫穆爾。」大使用一隻平平的手掌在他的胸部,正胸口上,拍了一下。
「想象一下,他會怎樣看我的處境。不過,起碼我父親對我又有好言好語了。閣下覺得又需要我了。國王可不能去騎別人馬廄里的母馬。」
「你以為是誰?哦,」她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指的是國王的私生女瑪麗。嗯,你現在倒是提醒了我,她也該嫁人了。她有多大了?」
他咧嘴笑了。「你確定自己想叫克里斯托弗這個名字嗎?你可以現在改名字,以後就不行了。」
「不,您肯定不能進來,」她說。「絕對不能。王后已經脫衣服了。」
「不。我會留在這兒。或者要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服從國王,像一位妻子該做的那樣。」
應安妮之令,他把他的外甥帶進了宮裡,格利高里也來了;國王已經認識雷夫,因為他總是跟在他身邊。國王站在那兒,久久地端詳著理查德。「我看出來了。我真的看出來了。」
理查德點了一下頭,但是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似乎把「不要告訴任何人」理解成了「不要告訴除雷夫以外的任何人」,因為十分鐘之後,雷夫進來了,並且站在那裡,揚起眉毛望著他。如果紅頭髮的人揚起原本不存在的眉毛,會顯得很不自然。他說,「你不必告訴理查德,瑪麗·博林曾向我求過婚。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不會像狼廳,如果你想是這個的話。」
「關於神父應該娶妻,夫人,也許是你們國家的信仰,可在這兒不是。克蘭默博士沒有提醒過你這一點嗎?」
「直到孩子降生之日,陛下,」威尼斯大使躬身說道。
孩子咧嘴笑了。
「我為什麼不會?」亨利漲紅了臉。他站起身,大吼著,憤怒的淚水從臉上淌了下來。「我難道不是一個跟其他男人一樣的男人嗎?我不是嗎?我不是嗎?」
「那是我的大主教,」國王冷冷地說;花費了巨大的代價后,已經舉行了塗油禮。
「我想,兩姐妹如果很相像的話,有人就可能開始理解了。」
凱瑟琳的管家蒙特喬伊勛爵送給他一份清單,上面列出了英格蘭王後分娩時的各種必需品。這順利而客氣的移交把他逗樂了;宮廷的事務和儀式典禮在照常進行,不管參与的是哪些人,但是很顯然,蒙特喬伊勛爵認為主事的是他。
「給他吧。」
中午時,藉著燭光,伯納斯勛爵帶他參觀了他的圖書室,他精神抖擻,一拐一瘸地從一張書桌轉到另一張書桌,對那些他做過研究並翻譯的古老書稿十分小心。這裡有一本亞瑟王傳奇:「剛開始讀的時候,我幾乎讀不下去。對我來說,它顯然過於離奇,毫無真實可言。但隨著一點一點地讀下去,你知道,我發現這個故事里蘊含著一種寓意。」他沒有說是什麼寓意。「這是被譯成英文的傅華薩的著作,是陛下親自吩咐我譯的。我無法做其他的了,因為他只借給我五百英鎊。你想看看我從義大利語翻譯過來的書嗎?都是些私人作品,我沒有交給印刷商。」
「你不打算讓他擔任神職?」克蘭默問。
當一個女人足不出戶等待分娩時,艷陽也許會高照,但她房間的門窗卻可以關上,這樣她就能營造自己的天氣。她置身於黑暗中,以便可以做夢。她的夢讓她飄向遙遠的地方,從陸地到一片潮濕的地面,到一座碼頭,到一條河流,河流的前方濃霧緊鎖,天與地融為一體;她必須從那裡駛向生和死,她自己成為一個在船尾搖槳的模糊身影。在這艘船上,祈禱的聲音男人們永遠不會聽到。一個女人在與她的上帝達成協議。河水受潮汐的影響,在划槳的一個動作與下一個動作之間,她的局面很可能急轉直下。
國王說,我覺得肚子痛。我覺得頭痛。我感到噁心,我眼睛發花,這是個徵兆,對吧?
簡·羅奇福德:「哦,可是夫人,他們愛戴凱瑟琳,是因為她是兩位受過塗油禮的君主的女兒。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夫人——他們永遠不會愛你的,就像永遠不會愛……這位克倫威爾一樣。這與你的功勞無關。這隻是一個事實。想迴避是沒有用的。」
克蘭默抬起目光。「如果你用這種語氣說話,別人會認為是你的功勞。」
白天依然很短,國王的脾氣變得更加暴躁。查普伊斯在他面前點頭哈腰,扭扭捏捏,扮著鬼臉,似乎早就想好要請亨利跳舞。「帶著幾分困惑,我閱讀了克蘭默博士得出的某些結論——」
「不知道這是條什麼魚?」克蘭默帶有幾分興趣地說。「我當然高興。不過我早就知道,你瞧,因為這樁婚姻是純潔的——上帝為什麼不賜予一位後代呢?而且是繼承人?」
「沒錯,」理查德很有耐心地說,「可是,小屁孩,你會發現一位活著的騎士比一個木製的異教徒難對付多了。你從來沒有想過成本——值得炫耀的盔甲,馬廄里那些訓練有素的馬——」
「我敢說凱瑟琳早就知道她們是誰。」
查普伊斯吸了吸鼻子: 他們滿可以感到奇怪。最近以來,國王身邊只有法國人,而她,博林,本身也是半個法國人,而且完全被他們收買;她家的所有人都在弗朗西斯的口袋裡。但是你,托馬斯,你沒有上那些法國人的當吧?
我沒有煩惱,安妮說。她把手放在正在長大的胎兒之上,平靜地說,「這些人想要我死。」
「你不知道年輕女人們會幹些什麼。我有一屋子的女兒。」
走在她的隊伍最前面的是法國大使的隨從。然後是穿著紅色法袍的法官們,穿著藍紫色古式服裝的巴斯騎士,接著是主教們,大法官奧德利及其隨從,穿紅色天鵝絨的大貴族。安妮坐在一輛掛著銀鈴的白色小轎子上,由十六位騎士抬著,每走一步,每一次呼吸,銀鈴都叮鈴作響;王后一襲白衣,她的身體在奇異的皮膚下微微發亮,臉上泛著得體的莊重的微笑,頭髮在一圈寶石下披了下來。在她的後面,是騎著小馬、穿著白色天鵝絨的侍女們;老年貴婦們坐在自己的四輪禮車裡,臉上顯出不屑的神情。
他等待著,直到明白這是一個真正的問題。「善待她,先生。安慰她。她不該遭受磨難。」
他們面對著面。怒視著對方。「假設,」他說,「國王有意要施加恥辱。」
漢斯是從加冕典禮的準備工作中抽出時間的。他正在慈愛教堂街上建造一座栩栩如生的帕納薩斯山峰模型,今天他得將繆斯九女神安置完工,所以他不喜歡克倫威爾讓他等得太久。他在隔壁房間里弄得噼啪直響。似乎在搬動傢具。
「我知道凱里夫人年齡比你大,可是她很漂亮,我覺得她是宮裡最漂亮的女人,而且她也不是人們想象的那種繡花枕頭,她還絲毫沒有她妹妹那樣的壞心。」他想,在某種奇特的意義上,她曾經還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你會成為國王的姐夫,而不是他未被承認的表親。這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國王把一顆茴香夾心糖放進嘴裏,咬了一口。「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書了。每天還有更多。誰也不能指望把它們全都讀遍。」
他的多數家眷都去看篝火了,半夜之前都不會回家,而在外面跳舞狂歡。他們得到允許可以這樣;如果他們不為新王后慶祝,還有誰該去慶祝呢?約翰·佩奇出來了: 有事情要吩咐嗎,先生?還有威廉·布拉巴宗,手裡拿著筆,他是沃爾西的舊部下: 國王的事情永遠做不完。托馬斯·艾弗里,剛才還在算賬: 總是有錢流入,有錢流出。沃爾西下台時,他的手下棄他而去,但托馬斯·克倫威爾的僕人們卻留了下來,與他共渡難關。
房間里生了火,但仍然很冷。你無法擺脫泰晤士河的霧靄和濕氣。弗里斯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他說,「托馬斯·莫爾仍然得到國王的一些信任。他給他寫了一封信,說,」他勉強笑了笑,「我一個人相當於把威克里夫、路德和茨溫利三位改革者捆在一起合起來——一個人塞進另一個人裏面,就像你辦宴會時把一隻野雞塞在一隻雞的肚子里再塞到一隻鵝的肚子里。莫爾打算吃掉我,所以不要為了幫我求情而損害國王對您的信任。至於說讓我的回答委婉一些……我相信,而且在任何法庭面前,我都會說——」
兩天後,他回到了塔里。從復活節到聖靈降臨節之間的時間過得很快,而安妮將在聖靈降臨節加冕。他檢查她的新住處,叫人拿來火盆好讓石膏干透。他想接著繪一些壁畫——他希望漢斯會過來,可他正在為德·丹特維爾畫像,還說他需要趕工,因為大使正在請求弗朗西斯一世將他召回,每艘船上都會捎去一封滿是牢騷的信。對新王后而言,我們將不會要那些隨處可見的狩獵場景,或帶著刑具的嚴肅的聖女,而是要女神、鴿子、白色的獵鷹和綠葉華蓋。在遠處,有城市坐落在山巒上: 前景里,則是廟宇、樹林、倒塌的圓柱和炎熱的藍天,周圍是相框一般的由維特魯威風格的色彩勾勒出的邊界,有水銀色、硃砂色、燃燒的赭色、孔雀藍、靛藍和紫色。他展開工匠們制好的草圖。密涅瓦的貓頭鷹展開雙翼佔滿了一個畫面。一位赤腳的黛安娜正在拉弓搭箭。一頭白色的雌鹿在樹叢中凝視著她。他飛快地給工頭寫了幾句指示: 箭要做成金色。所有女神都是黑眼睛。猶如黑暗中被翅尖掠過一般,他心裏掠過一陣驚恐: 如果安妮死了怎麼辦?亨利會需要另一個女人。他會把她帶進這些房間。她的眼睛也許是藍色。我們將只好把這些面孔全部刮掉重新再畫,背景是同樣的城市,同樣的紫色山巒。九九藏書
他已經與李爾勛爵亞瑟商量過,亞瑟將主持加冕宴會: 亞瑟·金雀花,前一個時代留下來的一位溫文爾雅的後代。事情結束后,他將馬上奔赴加來,接替伯納斯勛爵的總督職務,而他,克倫威爾,必須在他離開之前向他作些交代。李爾長著一張金雀花家族的瘦長臉,身材很高,很像他父親愛德華國王,他父親無疑有許多私生子,但只有這一位年長者才這麼出色,他正彎下嘎吱作響的膝蓋,向博林的女兒行禮。他的妻子奧娜,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二十歲,小巧柔弱,是一位小嬌妻。她穿著茶色的絲綢,戴著飾有金質心形的珊瑚手鐲,臉上是一副近乎懊惱的戒備而不滿的神情。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我猜你就是克倫威爾?」如果有人用這種語氣跟你說話,你就會請他到外面去,並找人幫你拿好外套。
「你不該嘲笑具有王室血統的人。」查普伊斯抖開他的袖子。「起碼我現在正式獲悉那位小姐的狀況了,而以前我只能從我親眼看到的某些荒唐的情景來推測……克倫穆爾,你知道你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下了多大的賭注嗎?讓我們但願她不會有什麼不測,對吧?」
但加迪納搖搖頭,只是埋頭于那些文件,一邊翻動著,一邊小聲驚嘆,「哎呀,真是沒有想到!」以及「這一點很有道理!」
「一旦召開教會的全體會議,陛下會服從它的判決。」
她的雙手插在圍裙上的口袋裡。那雙手在裏面動著,似乎她拿著什麼東西;他看出她的一隻手在握著另一隻手。「那您認為他死了?」
「是的。」她垂下眼睛,一雙小手放在胸口上。「是的,因為這個。你瞧,」她緩緩地說,「過去我總是被人需要。而現在我受人重視。我發現,這很不一樣。」
「他讓我去理解。我把我理解的轉達給你,我們兩個都很吃驚,但事情很快會過去的。」
「我的早餐。不,別管這個了。過來。」
「弗里斯先生,」他說,「如果我當時在倫敦,那麼你被抓——」
設想每一本書里都有另一本書,每一頁上的每一個字母中都有另一種容量在不斷地展開;但這些容量卻絲毫不會佔用桌上的空間。設想知識可以被濃縮成精華,放在一張圖片里,一個標記中,放在一個不佔地方的地方里。設想人類的頭骨將會變得容量巨大,裏面的空間不斷展開,猶如蜂巢里嗡嗡作響的蜂房。
「他們會燒死你的。」
確保她不會有出人意料的行為。
他禮貌地叫威廉·布萊里頓回來;他說,你威脅我是一個錯誤。
「大概什麼時候?」他問瑪格麗特。
他上了樓。他看到了復活節彩蛋,上面毫無疑問是他自己的形象。喬把他的帽子和頭髮畫在一隻蛋上,使他看上去像是戴著一頂遮耳帽。她給他畫了至少兩個下巴。「嗯,先生,」格利高里說,「您的確發福了。如果史蒂芬·沃恩在這兒,他會無法相信這是您。」
「恰恰相反,我為你找了個妻子。托馬斯·默芬的女兒怎麼樣?市長大人的千金可是個不錯的人選。而你的財產將遠超過她,這一點我會保證的。弗蘭西絲也喜歡你。我知道因為我已經問過她。」
「你不吃驚嗎?你不高興嗎?」
一度築有防禦工事的安普西爾莊園有通風的塔樓和一座氣派的門房。它坐落於一座小山上,林木蒼翠的鄉村盡收眼底;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在你大病初愈后可以來此調息養氣。它是用在對法國的戰爭中贏得的錢修建的,當時英國人總是能打敗法國人。
接著,亨利開始封爵: 多是霍華德家和博林家的人,還有他們的朋友和追隨者們。安妮在休息。
「沒有。不過我準備洗耳恭聽。在今天之前,我從沒聽說過加迪納主教。有人說你偷了他的草莓園,然後送給了國王的情婦,而現在他打算……」男孩停住了,然後重新談起他對戰龍的印象,「可以徹底毀掉你,直到你死去。」
「克雷芒受到了誤導。克蘭默博士是異教徒。」
「埃克塞特夫人是一個既愚蠢又野心勃勃的女人,」莫爾說。
「夫人,大主教是許多世紀以來我們所見到的教會的最佳守護者。」他想起了貝恩漢在被燒死之前說過的話;在英格蘭,有八百年的矇騙,只有六年的真理和光明;是英文福音書開始進入這個國家之後的六年。「克蘭默不是異教徒。他的信仰跟國王的一樣。他會改革需要改革之處,僅此而已。」
第二天: 把安妮帶到威斯敏斯特。天還沒亮他就起床了,從城垛里注視著淡淡的雲在柏蒙西河岸的上空漸漸消散,那清凈如水的清晨的涼意被持續的、金色的暖意所取代。
「我的主人紅衣主教以前像月亮一樣圓鼓鼓的,」他說。「簡直不可思議,因為他每次剛要坐下去吃飯,就又馬上跳起來去處理某個緊急事件,即使坐在餐桌上,他也總是在說話,而吃不了什麼東西。我為自己感到難過。我從昨晚就沒有進餐了。」他吃了幾口,然後說,「漢斯想為我畫像。」
「恕我冒昧,他的目的還不僅如此。這是古老的維特魯威設計圖上的一個戲院。但不是作演戲之用。正如主教大人所言,作為劇院的主人,你將站在它的中央,然後抬頭四望。你的周圍排列著一套人類知識的系統。就像一座圖書館,但是彷彿——你能想象一個這樣的圖書館嗎,每本書里裝著另一本書,然後裏面還有一本更小的書?不過,還不僅如此。」
「不會更早?」
茉茜同意了。他無法想象她對凱里夫人會是什麼態度;他沒有跟女士們提起那個話題。她說:「格利高里的終身大事也不要拖得太久。他還很年輕,我知道。可有些男人非得自己有了兒子才能長大。」
「如果依我的話,這將是陛下交給羅馬的最後一筆錢。」
「誰能說自己會是一位忠誠的丈夫?你會嗎?」
「派人去幹掉他。我願意去。」
「你聽說過湯頓戰場嗎?國王告訴我,死了兩萬多英國人。」
「克里斯托弗。」
「居然有乞丐,真是不幸。」
布萊里頓生氣地瞪著他。「你跟切斯特那邊寫信了。」
她父親接過話頭,也是在說服她:「對英格蘭的女人來說,這是恥辱的一天。你都可以聽見她們在大街上說——等皇帝來了之後,妻子們就會重新得到她們的權利。」
「英格蘭不是維持在謊言之上。」
「你聽說了些什麼?」
「我見到過他跟你在一起。他好像是個堅定的小夥子。他也許適合她。她想要的是裘皮衣服和珠寶。這些你可以給她,對吧?每隔一年搖籃里就有個孩子。至於說父親是誰,你可以在你們家內部就此做出安排。」
「沒錯,」他說,「有可能。」
兩個孩子坐在奧斯丁弗萊大廳里的長椅上。因為太小,他們的腿都直直地伸在面前,由於都還穿著罩衫,所以看不出他們的性別。在他們的帽子下面,漾著酒窩的臉上堆滿笑容。兩人看上去胖乎乎、樂呵呵的,這得歸功於海倫·巴爾這個年輕的女人,她此刻正在緩緩講述自己的故事: 她是埃塞克斯一位破產商人的女兒,丈夫叫馬修·巴爾,對她經常拳腳相加,最後還拋棄了她,「他走的時候,我肚子里正懷著那一個,」她一邊指著孩子一邊說。
「是呀。」理查德笑了起來。他靠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自己。他的身體——他那利索能幹、令人羡慕的身體,連國王都十分讚賞——顯得如釋重負。「弗蘭西絲,很好。我喜歡弗蘭西絲。」
她自己的飽受痛苦的小女兒。她可以微笑,但是卻寸步不讓。尤利烏斯·凱撒一定會更內疚。還有漢尼拔
「哦,大概六月份吧。可到那時,獵鷹就開始換毛了。我的目標是在八月份讓我的獵鷹重新飛起來,所以nil desperandum,先生,我們會運動運動的。」
沿途的每一個路口,都有壯觀的遊行和栩栩如生的雕像,對她的美德的吟誦和來自市政府金庫的金質禮物,她的白獵鷹紋章加上了冠冕並環繞著玫瑰,在健壯的十六騎士的腳下,鮮花被踩成了花泥,於是香氣像煙霧一般升了起來。沿途掛滿了壁毯和旗幟,根據他的命令,馬蹄下的地面被鋪上了沙礫以防打滑,為了避免騷亂和擁擠,人群被限制在欄杆後面;全倫敦可以召集起來的執法人員都在人群之中,因為他已經決心,在未來的日子里,如果有人想起這一幕並講給那些不在場的人聽,絕對不能讓他們說,哦,安妮王后的加冕儀式,我就是那一天被人偷了。芬丘奇街,利德賀街,奇普街,保羅墓地,艦隊街,律師協會,威斯敏斯特大廳。太多的噴泉里流的是酒,以至於很難找到一個流水的噴泉。而俯瞰著他們的,是另外一些倫敦人,那些生活在半空中的怪物,那些沒有被計算過的人口,包括石頭男人、石頭女人以及石頭畜生,還有那些非人非獸的東西,長著獠牙的兔子和飛翔的野兔,四腳的鳥類和帶翅膀的蛇,鼓著眼睛長著鴨嘴的小鬼,圍著樹葉或長著山羊頭或公羊頭的男人們;還有各種各樣的動物,有長著一身捲毛和皮翅膀的,有長毛耳朵和分趾蹄的,有長了角在吼叫的,有長羽毛的,有帶鱗片的,有的在大笑,有的在歌唱,有的拉下嘴唇露出牙齒;獅子和修士,驢子和鵝,魔鬼把孩子們塞進自己的肚子里,除了那無助的擺動著的小腳,已經全都被吃掉;有石灰石的或鉛制的,有金屬的或大理石的,在人們頭上尖叫嘲笑,從扶壁、牆上和屋頂大聲叫嚷、做鬼臉、乾嘔。
「我很希望去傳達這份深情,」他說,並嘆了口氣,好像他是克蘭默似的。
此刻在奧斯丁弗萊,克里斯托弗在不停地問他問題。那些魔法師,他們手裡有什麼?是藏寶圖嗎?是——他揮舞著手臂——製造飛行器的說明書嗎?是可以製造大爆炸的機器,還是噴火的戰龍?
他把那個鍊金術士關進了塔里,讓他反省自己的立場。
是雷金納德·波爾在義大利胡說八道,說他是個魔鬼。問題在於,他是當真的;對他而言這不是比喻,就像寓言中的那樣,而是事實,他認為是事實,正如他認為福音書是事實一樣。
「他會贏的,」克里斯托弗說。「猛地一擊,別人就倒了,再也起不來了。」
他回到自己在威斯敏斯特的辦公室。他心裏想,國王已經知道了嗎?也許還沒有。
「孩子們——」
如果陛下能休息一下,他說。並且鼓起勇氣。
他打開房間後面一扇低矮的門。他探進頭去,藉著從門口|射進去的半明半暗的光線,他看到一張桌子,一隻凳子,凳子上面坐著一個女人,年輕,平靜,正埋頭看一本書。她抬起頭來。「Ich bitte Sie, ich brauch eine Kerze
伯納斯勛爵讓他一個人與那堆亂七八糟的所謂賬簿在一起。一個鐘頭過去了: 大風在屋頂上呼嘯,蠟燭的火苗在搖曳,冰雹砸在窗玻璃上。他聽見主人那條行動不便的腿在地上拖動的聲音: 一張焦慮的面孔探進門裡。「有什麼發現?」
「哦,馬廄都有一半是空的。國王刻意不讓我有許多乘用馬。他認為我會讓我府里的人趁人不備騎馬趕到海邊,然後溜上一艘開往佛蘭德斯的船。」
在彌撒期間,他的思緒早已穿城而過。家裡邊會有怎樣臭氣熏天的鵝舍在等著他?街上會有怎樣的爭吵,哪些嬰兒被遺棄在教堂的台階上,哪些不服管教的學徒需要他去與之談心?愛麗絲和喬畫好復活節彩蛋了嗎?她們現在已經很大了,但她們樂意當家裡的孩子,直到下一代的來臨。他該考慮為她們找丈夫了。安妮如果還活著,現在就可以出嫁了,嫁給雷夫,因為他的終身大事還沒有確定。他想到了海倫·巴爾;她讀書識字進步得真快啊,在奧斯丁弗萊,他們都少不了她了。他現在相信她丈夫已經死了,他想,我得跟她談談,我得告訴她她自由了。她很傳統,不會面露喜色,但是,得知她不再受制於一個那樣的男人,誰都會開心的。
「你幹嗎要回英格蘭呢?不,別告訴我。如果你是在從事廷德爾的工作,我最好不要知道。據說你娶了一位妻子,對嗎?在安特衛普?國王無法容忍的一件事——不,很多事情他都無法容忍——可是他討厭已婚的神父。他還討厭路德,而你把路德的作品翻譯成了英語。」
他已經找到她的頂針,並交給了她;她把頂針放在手裡晃著,彷彿這是一枚骰子而她準備把它拋出去。
「他以前的住所,他說您知道。他希望你保密。還說不要帶任何人。」
「享用您的午餐吧。」
陪伴安妮的只有一位女士,就是她的姐姐。當他們離開時——國王的手扶著他妻子的上臂,領著她朝豎琴輕柔的音樂聲走去——瑪麗轉過身,朝他嫣然一笑。她舉起手,拇指和食指相隔一英寸。
「拿來吧,梅格。否則他可能永遠不會走。」
德·塞爾維與他的朋友交換了一下眼神。這讓他們難住了。「建造那個木包廂的人,」讓喃喃道。「哦,是的。」

「這是海倫,」他說。「她自己有兩個孩子。她會幫助你的。」
她絲毫不像要從他手中接過戒指的樣子。他幾乎忍不住想把它放在她的肚子上,然後一走了之。但是他把它交給了她姐姐。他說,「宴會將等著您,殿下。您覺得準備好了之後再過來。」
「當然,是繼承人。你看。」他拿出自己起草的文件。克蘭默洗了洗沾有魚腥味的手,湊到燭火下。「那麼在復活節之後,」他一邊讀文件一邊說,「就任何事情向教皇上訴,都會是違反法律和國王的君權。於是,凱瑟琳的案子就會沒戲並被人遺忘。而我,坎特伯雷大主教,就可以在我們自己的法庭上決定國王的事務。哦,我們等這個等得太久了。」
「如果你能鬆手,不抓著我的衣服的話。謝謝。你這麼快就開始粗暴待人,正如他們所說,這表明了你的教養。」他說話時虛張聲勢,可他的身體卻在發抖。「回頭看看吧,看看她怎樣用她的傲慢和驕橫來冒犯你的高貴。連她自己的舅舅對她的伎倆都失去了興趣。國王多年的老朋友都找借口遠離宮廷。」
「我碰到過幾個這樣的人。你父親會把我的話詳細講給你聽。」他向她鞠了一躬。他握住莫爾的手,把那青筋突出、變形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疤痕不見了,真是不可思議,如今他自己的手也變白了,變成了紳士的手,肌肉輕而易舉地遮住了關節,儘管他曾經以為,那些燙傷的痕迹,任何一位鐵匠在幹活時留下的那些疤痕,永遠都不會消失。
「遵命。」克里斯托弗聳了聳肩。「不過只要您需要,我就會殺掉一位波爾,這將是我的榮幸。」
他點點頭。他明白他的原因。當安妮也明白時,她會變成母夜叉的。
「我還以為,」他說,「你姐姐早就有心上人了吧?」
「這一切真是太壯觀了,克倫穆爾,」德·塞爾維說;那雙精明的棕色眼睛打量著他,不漏過任何細節。他也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針腳和襯墊,飾釘和染色;他讚美起主教織錦的純正的紫紅色。據說這兩個法國人喜歡福音書,但是在弗朗索瓦的宮廷里,所謂喜歡,充其量只涉及國王出於自己的虛榮心而希望去庇護的一小群學者;他從來沒有能夠培養出自己的托馬斯·莫爾,也沒有自己的伊拉斯謨,這自然會傷害他的自尊。
最好留給她們自己吧,先生。
弗里斯被執行火刑的那一天,他與國王在吉爾福德城外的鄉村打獵。黎明前就在下雨,一陣陣的大風吹彎了樹梢: 英格蘭到處都在下雨,莊稼浸泡在田地里。亨利的情緒卻不會受到影響。他坐下來給留在溫莎城堡的安妮寫信。他手指擺弄著筆,並且把信紙翻來覆去好幾遍之後,又不想寫了: 你來幫我寫吧,克倫威爾。我來告訴你寫些什麼。
「公爵們會回來的。」
他搖了搖頭。根本不會推遲。亨利說他已經得到主教、貴族、法官、議會和民眾的支持;安妮的加冕禮就是他證明這一點的機會。「沒關係,」他說,「明天我們將宴請教廷大使。你會看到我的主人怎樣對付他。」
「你努力了多少?」
「啊,你的姐姐瑪麗。」
「我希望他能快一點兒,」理查德說。
「那麼你現在得把他交給斯托克斯利了,因為他是在斯托克斯利的教區被抓的。」
「假如他在私生活中是品行的楷模,人們會感到……意外……但是你瞧,對我來說,我關心的只能是他的王權。他是否暴虐,是否凌駕于議會之上,是否將下院撇至一邊獨統朝政……可他不是……所以我不能去關心他怎麼對待他的女人。」
「你知道嗎?」國王說,好像發現了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克蘭默自己一分錢都沒有?他捐不了任何東西。」
首先,聚集的大臣們必須向安妮鞠躬行禮。她的侍女們退到一旁,將她獨自留在一個灑有陽光的小地方。在這個宗教節日,他注視著他們,注視著那些侍從和委員,其中有不少都是國王孩提時代的朋友。他特別觀察了一下尼古拉斯·卡魯男爵;他對新王后禮數周全,卻情不自禁地撇著嘴角。調整你的表情,尼古拉斯·卡魯,調整你那古老家族的表情。他聽見安妮說,這些人是我的敵人: 他把卡魯加進了名單里。
「是神父。也不完全正確……他在教會裡有職務,但是沒有被授以聖職。」
「我不明白您對此怎麼了解得這麼多,」德·塞爾維說。「都是你的功勞,克倫穆爾先生。吉多隻肯講他自己的義大利方言,而就算這樣他也會結巴。」
「您家裡經常打架?」
「不是,他把機會留給了其他人。比方說就像我,可能會把它留給諾福克。」
簡·西摩:「國王在觀看嗎?」

「您認為可以把我從塔裡帶出去?」
「兒子。」亨利早就想到了: 我也曾經處於那種不幸的情形,沒有兒子,但我很快就會有繼承人了。
「親愛的上帝。」他笑了起來。「海倫——」她望著他;似乎在等待著。「我沒有找到你丈夫。」
「我完全可以相信,」她喃喃道。「作為法蘭西國王遺孀的所得也會隨著她一起消失,而這占他收入的一大部分。九*九*藏*書不過,你無疑會以某種不公平的利率為他安排貸款。」她抬起頭來。「如果知道我見過你了,我女兒會感到好奇的。她認為你對她很好。」
「如果國王知道了,你知道他會怎麼處置你嗎?巴黎的主行刑人設計了一種機器,帶有配重懸吊式的梁——要我為你畫出來嗎?——當異教徒被施以火刑的時候,它會把他放進火里,然後再吊起來,好讓人們看到他痛苦的各個階段。亨利現在也會要一台的。也可能他會弄一台別的裝置,花四十天的時間慢慢地讓你的腦袋與肩膀分家。」
雷夫與他視線相遇,於是他們走開了。「讓我們希望他們到頭來能拿出一首小曲子來吧。」
他頓了頓。「您真有福氣。」
「在她家裡,」安妮說,「他們會給她一束花。在狼廳,他們不知道節慾是什麼意思。」
「又一次加來會晤?」
「是嗎?哦,瑪麗的心上人……常常是曇花一現,有時還很怪異——你也知道,對吧。」這不是問話。「把你的孩子們帶進宮來。讓我們看看。」
在巴黎,他們正在對路德會教友處以火刑。他很想跟大使們提及此事,但是,在烤天鵝和烤孔雀的香味從下面飄來之際,他不能這樣。
廷德爾的聖經里說,對上帝而言,沒有什麼不可能之事。「就算不是從塔裡帶出去,也會是被帶去訊問,那將是你的機會。做好抓住它的準備。」
「費希爾相信她能起死回生。」莫爾揚起一條眉毛。「不過時間很短暫,只夠讓屍體懺悔並被赦罪。接著就會倒下,重新死掉了。」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就不勞煩你了。有了這之後,」她的手指向下滑動,「我早上醒來時,幾乎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我以前常常納悶女人為什麼那麼愚蠢,但現在我明白了。」
「是的,」梅格說,「可我們不願意見她。」
他一把抓住大使的手臂,讓他轉過身來。「什麼不測?你把話說清楚。」
現在教皇說他與安妮的婚姻是無效的。如果他不回到凱瑟琳身邊,他就要開除他的教籍。基督教世界會拋棄他,不管是他的身體還是靈魂,他的子民會揭竿而起驅逐他,讓他名譽掃地,流亡他鄉;沒有基督教家庭會收留他,等他死後,他的屍體會與動物的屍骨一起埋進一個大坑。
「不知道。」
直到開除教籍,他想。那會把你從各種束縛中解脫出來,不管是作為妻子,還是子民。「這也是您的,」他說。他張開手掌;上面有一枚針,針尖對著她。
「我也許沒有機會。」
那天晚上,在奧斯丁弗萊,他要理查德晚飯後過來單獨跟他談談。也許他錯了,不該把它當作一樁生意的計劃一般提出來,把安妮對於他的婚姻的建議仔仔細細地告訴他。「別太當回事兒,我們還必須得到國王的同意才行。」
在彌撒的過程中,亨利一直在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他把文件分成類別,交給他的委員們互相傳閱;只是在聖化之際,當神跡發生,麵餅聖化為上帝時,他才滿懷敬畏之情地跪下。神父剛剛說完「Ita, missa est」,他就小聲說,到我的密室來,單獨地來。
「也許夠了,」簡·西摩說。他朝她轉過身,看到了令人吃驚的事情;她已經長大了。
瑪格麗特望著他們,藍色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看看那個。她站起身,把桌子從面前推開;他看到她這個動作,心裏不禁一沉。因為他以前看到一位女人這樣做過,是他自己的妻子,他還看到她怎樣用手掌撐著桌面,讓自己站起來。瑪格麗特很高,她隆起的腹部剛剛露出桌面。
簡臉紅了,渾身顫抖。「我並沒有惡意。」
「我遇到的幾個女人帶我去過一個她們說是夜校的地方。是在布羅門的一個地下室里。在那之前,我知道諾亞,東方三博士,始祖亞伯拉罕,但是從沒聽說過聖保羅。在我們家鄉的農場上,以前有些精靈常常變出牛奶或者呼風喚雨,可別人告訴我說他們不是基督徒。儘管如此,我但願我們仍然在務農。我父親根本過不慣城裡生活。」她擔憂的目光追隨著兩個孩子。他們已經從長椅上跳下來,蹣跚著穿過石板,去看從牆上長出來的圖畫,他們每走一步,她都禁不住要屏住呼吸。工匠是一個德國人,是漢斯推薦來做簡單活兒的小夥子,他轉過身來——他不會說英語——向孩子們解釋他正在做的事情。一朵玫瑰。三頭獅子,看它們跳起來。兩隻黑鳥。
他沒有說話,讓她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這些想法對她很寶貴。「好了,」她說,「你有一個外甥叫理查德,勉強算是都鐸家族的人,儘管我確定自己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
「我可以把家譜圖畫給你看。」
理查德鞠躬致意。接著,國王由於是禮節方面的典範,又轉向格利高里,說,「還有你,格利高里先生,你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年輕人。」
「別這樣,約翰。」
奧斯丁弗萊周圍的街道幾乎不見人影。城裡到處都燃起了篝火,星星在煙霧中若隱若現。他的衛兵們站在大門口: 他滿意地看到,他們很清醒。他停下腳步說了幾句話;有一種雖然匆忙卻依舊從容的藝術。接著,他走進門去,一邊說,「我要見巴爾夫人。」
他大步走出房間,克蘭默跟了出來。「關於約翰·弗里斯……」他說。
「我希望他在為我祈禱。」
「為什麼?」
「釣到莫爾了?」
「我一直把她留在鄉下。可是,她想看慶典,我無法拒絕。」
「你有姓嗎?」
「是將軍嗎?」
「哦,克倫威爾會幹的。對吧?」亨利笑了。
「西塞羅是個羅馬人。」
理查德說,「可她不認識我。」
「所有的錢都是國王的錢。上面有他的肖像。瑪麗,你看,」他握起她的手,「我無法說服他不喜歡你。他——」
殺死一位紅衣主教?分裂你的國家?分裂教會?「好像過分了,」查普伊斯喃喃道。
她會又一次懷上亨利的孩子,他想。安妮會將它扼殺在搖籃里。「你的朋友威廉·斯塔福德在宮廷里。起碼,我想他還是你的朋友吧?」
「我會等。」
「我知道你會識字。你會打架嗎?」
「我們都希望——我肯定您也希望,夫人——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安妮的隊伍九點鐘時準備完畢。她披著紫色的天鵝絨披風,上面有貂絨飾邊。在一路鋪至聖壇的藍布上,她要走七百碼遠,她的臉上顯出陶醉的神情。老諾福克公爵夫人遠遠地在她身後,托著她的裙裾;在較近處,溫切斯特主教和倫敦主教分立兩旁,牽著她長長的禮服的擺邊。這兩個人,加迪納與斯托克斯利,在離婚案中都是國王的手下;可是現在,他們看上去似乎但願遠離他再婚的活生生的對象,她高高的前額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那緊閉的雙唇——在她到達聖壇的時候——彷彿消失在她的面孔里。誰說兩位主教該牽著她的裙擺?這全都寫在一本偉大的書里,那本書很古老,以至於你幾乎不敢觸碰,不敢對著它呼吸;李爾似乎能將它倒背如流。他想,也許該把它抄下來重印。
安妮輕輕地哼了一聲,像是感激,又像是厭煩: 哦,什麼,又是鑽石?
史蒂芬·加迪納。這麼說,法國人不喜歡與諾福克打交道。這不奇怪。「他會在那邊呆一段時間嗎?」
「Er betet。」
他有些擔心;一想到教堂的周圍,黃昏時醉醺醺的人群,而沒有人幫著留心他的背後,他就不太踏實。遺憾的是,一個人不能有兩個正面。
「那是因為我不是老爺。」
他還沒有完全走進大廳,賴奧斯利先生就攔住了他。對傳令官及其官員、還有他們的孩子和朋友們來說,今天是一個重大的日子;他們可以得到一大筆賞金。他這樣說了,而「簡稱」則說,得到一大筆賞金的是。他緩緩地靠到屏風上,聲音壓得很低;他說,早就可以預見到這一點,因為亨利已經厭倦了,厭倦了溫切斯特每走一步都跟他較勁作對。他厭倦了爭吵;現在他成了一位有婦之夫,就期待著多一些douceur。從安妮那兒嗎?他說,「簡稱」笑了起來: 您比我更了解她,如果她像他們說的那樣,是一位舌頭不饒人的女人,那麼他就更需要對他和氣的大臣了。所以,想方設法把史蒂芬留在國外,到時候他會正式任命您這個職位。
威尼斯大使擋在亨利包廂的門口,可亨利揮手示意他讓開,說,「克倫威爾,我妻子看上去難道不健康嗎?她難道不漂亮嗎?你能不能去看看她,並給她……」他環顧四周,看有什麼東西可以當禮物,然後從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一枚鑽石戒指,「你能給她這個嗎?」他吻了一下戒指。「還有這個?」
克蘭默看著他,顯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能肯定這一點可以為你安排。」
克蘭默說,「瑪格麗特。我的妻子。」
她喘息著坐直身子。「我這就去。」瑪麗·霍華德探身向前,摩挲著她的下背,她的手沒有經驗,輕輕地拂來拂去,彷彿在撫摸一隻鳥。「哦,走開,」施過塗油禮的王后呵斥道。她看上去很難受。「昨天晚上你在哪兒?我需要你。大街小巷都為我歡呼。我聽到了。他們說民眾愛戴凱瑟琳,但其實只是那些女人,她們同情她。我們會讓他們看到更好的東西。等這個小傢伙生出來,他們就會愛戴我了。」
三月,加來傳來消息,說伯納斯勛爵去世了。在他的圖書室里的那個下午,屋外狂風暴雨: 回頭想想,那就像一個寧靜的避風港,是屬於他自己的最後的時光。他想出錢買下他的書——出一大筆,好幫幫伯納斯夫人——可那些古老的書稿似乎從桌上跳下來跑走了,有些跑到了老人的外甥弗朗西斯·布萊恩那兒,還有些跑到了他的另一位親戚尼古拉斯·卡魯那兒。「您能免除他的債務嗎,」他問亨利,「至少在他夫人的有生之年?您知道他沒有留下——」
瑪格麗特的腳步聲。「是這封嗎,父親?」
「你可當心點兒,」羅奇福德夫人對她說。「如果你肚子大了,小姐,我們會把你活生生地用磚頭埋起來。」
「聽說你讓人畫了像,克倫穆爾先生。我也讓人畫了像。你看到畫好的成品了嗎?」
國王有兩個身體。一個存在於他的肉體之中;你可以去量,而亨利也經常這樣,量一量腰圍,小腿,以及其他部位。另一個是他作為君王的自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沒有重量,可以同時出現在多個地方。亨利可以在森林里打獵,而他的君王自我卻在制定法律。一個在打仗,一個在祈禱和平。一個籠罩在他神秘的王權之中: 另一個正在享用鴨肉和甜青豆。
「您會想到,」姑娘說,「我們完全有理由特別謹慎。」
「相信我,你不需要。」他說完又有點不忍。「或者說如果你需要,現在也不是時候——雷夫,我很累。我不想爭論。」
「怎麼啦?」她的語氣彷彿在說,「怎麼啦,現在又有什麼事兒?」
在塔里,他探視了一位名叫約翰·弗里斯的囚犯。根據他的要求——這要求還有些作用——囚犯沒有被關在地下室,房間乾淨整潔,有暖和的被褥,充足的食物,還提供了酒、紙張和筆墨;儘管他已經建議他只要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就把寫的東西收起來。看守幫他開門時,他站在一旁,眼睛望著地面,不願看到即將看到的情景;但約翰·弗里斯卻從桌邊站起身,這是一位溫文爾雅、身材修長的年輕人,一位希臘語學者,他說,克倫威爾先生,我知道您會來的。
「等著吧,等到她加冕,」他說,「你會看到他們忙不迭地跑過來。」
握住弗里斯的雙手時,他發現它們骨瘦如柴,又冰又干,上面還有暴露實情的墨跡。他想,他既然活了這麼久,就不可能如此脆弱。他是被關在沃爾西的學院地下室里的學者之一,當時由於沒有其他的安全之處,那些藏有《聖經》的學者就被關進了那裡。當夏季的疫病傳到地下時,弗里斯在黑暗中躺在那些屍體旁,直到有人記起才把他放了出來。
「——因為陛下知道,不管在那之前的婚姻是否已經圓房,只是為了讓您的婚姻合法有效,才以那種形式頒發特許令。」
他笑了起來。「等等得太久了。」克蘭默聽說國王準備給他這項榮譽時,正在曼圖亞。他彎彎繞繞地開始了自己的旅程: 史蒂芬·沃恩在里昂遇到他,急忙送他踏上寒冬的道路,穿過皮卡第的深雪,上了船。「你為什麼要耽擱?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想成為大主教嗎?雖然我是不會的,如果回頭想想的話。我的願望就是看管好自己的熊。」
「哦,我想她支撐得住的。」瑪麗的語氣中絲毫沒有做姐姐的自豪。「她天生就是為了這樣,對吧?」
「我懷疑有多少做姐姐或妹妹的,會期待著我每天晚上的待遇。」
「考慮一下吧,不要告訴任何人。」
「那麼您會嗎?」
「我知道到頭來會是什麼結果。你會奪走教會的土地獻給國王。」她笑了起來。「哦,你不說話了?你會的。你打算這樣做。」她的聲音幾乎很輕鬆,就像人們有時得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時一樣。「克倫威爾先生,你可以讓國王放心,我不會帶軍隊來攻打他的。告訴他我每天都為他祈禱。有些人不像我這樣了解他,他們說,『哦,他會一意孤行,他會不惜代價滿足自己的心愿。』可我知道他需要站在光明這一邊。他不像你,只管把罪孽裝進馬褡褳里,從一個國家帶到另一個國家,當它們變得太沉時,就喚來一兩頭騾子,過了不久就會是一支騾隊和一幫趕騾人。亨利也許會犯錯,但是需要原諒他。因此,我相信,而且會繼續相信,他會迷途知返,好讓自己得到安寧。而我很肯定,我們大家都希望獲得安寧。」
亨利近來對她的信總是看都不看就撕掉,或者燒毀。他說信中那些表達愛意的話讓他噁心。他沒有勇氣把這告訴她。「那麼我寫信的時候,」她說「你歇一個小時吧。除非你願意留在我們這兒過夜?我會很高興有人共進晚餐的。」
簡·西摩說,「你覺得生男生女是早就定了,還是由上帝後來才決定的?你覺得他(她)知道自己的性別嗎?你覺得我們如果能看清你的體內,是不是就能看出來?」
「但是有什麼用呢?」弗里斯和氣地說,彷彿在跟一個小學生說話。「您認為可以把我安置在您家裡,等著國王改變主意嗎?我將只好從那裡跑出去,走到聖保羅十字講壇,在倫敦人面前說出我已經說過的話。」
「一塊骯髒的洗碗布也能有養老金嗎?」瑪麗的身體晃了晃;她似乎因為痛苦和疲憊而精神恍惚;淚水湧上她的眼眶。他站在那裡接住了她的眼淚,把它們擦去,一邊輕聲細語地安慰她,一邊卻但願自己在別的地方。脫身後,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站在門口,神態凄涼。一定得為她做點什麼,他想。她的姿色在漸漸消失。
他不想報復: 只是澄清事實。
「我們都該如此,托馬斯爵士,以您為榜樣。」他用力地點著頭。「阿門。我想您留有一份副本吧?」
我覺得王后不會要的。
半夜: 石頭散發出苔蘚的氣息,城市的濕氣讓石板路滑溜溜的。海倫把手放在他的手裡。有位僕人低垂著眼,讓他們進去;他塞給他一枚硬幣,讓他不要抬頭。沒有大主教的身影: 很好。點亮一盞燈。一扇門被微微推開。克蘭默的妻子躺在一張小床上。他對海倫說,「這裡有位女士需要你的同情。你看到她的處境了。她不會說英語。反正你也不需要問她的名字。」
在威斯敏斯特,他的職員們帶著新聞、傳言和文件進進出出,他把克里斯托弗帶在身邊,表面上是照顧他的衣著起居,實際上卻是為了讓他開心。他想念奧斯丁弗萊的晚上的音樂,以及從其他房間里傳來的女人們的聲音。
他對海倫說,他問我是不是感到滿意和自豪。她說,即使您不是,您的朋友們也會為您感到自豪。
「我猜,這封信有很多副本吧?」
「今天沒有。」
在外面,他停下腳步觀看一場打鬥。一個石匠和磚匠的頭兒正拿著板條對打。他跟泥瓦匠們站在一旁。「這是怎麼回事?」
「你不在的時候,把雷夫留給我。」由於自己的意圖這麼容易就被理解,國王鬆了口氣,情緒也好了起來。「我可以指望他說出克倫威爾會說的話。你的那個小子很不錯。他能比你更加不動聲色。我們開樞密院會議時,我看到你用手遮住嘴巴。有時候,你知道,我自己都想笑。」他坐到一把椅子上,掩住了面孔,似乎想擋住眼睛。他又一次看到,國王快要哭了。「布蘭頓說我妹妹快要死了。醫生們已經無力回天。你知道,她曾經有一頭那麼漂亮的頭髮,銀子般的頭髮——我女兒以前也是那樣。她七歲的時候,長得跟我妹妹一個樣,就像畫在牆上的天使。告訴我,我該拿我女兒怎麼辦?」
他離開了,而她再一次閉上眼睛,縮著身子享受著那一絲暖意,享受著二月所能灑下的微弱的陽光。
克蘭默已經邀請女先知伊麗莎白·巴頓到他位於肯特的府里見個面。她看到前任公主瑪麗當上女王的幻象了嗎?是的。埃克塞特夫人格特魯德,當了王后?是的。他溫和地說,這兩者都不可能。聖女說,我只是把我看到的東西說出來。他在記錄中寫道,她身體健壯,充滿自信;她已經習慣於跟大主教們周旋,她把他當成另一個渥蘭,不放過她說的每一個字。
他聳了聳肩。
「也許是一個頭銜。我的,還有你的。愛麗絲和喬會有美滿的姻緣。至於格利高里呢?起碼會配上一位女伯爵。」理查德的聲音很平淡。他是在勸說自己嗎?很難確定。就許多人而言,也許是多數人而言,他們的內心這本書都向他敞開,可有些時候,讀懂外人比讀懂自己的家人更容易。「而托馬斯·博林就會成為我的岳父。諾福克舅舅就真的成了我們的舅舅。」
「我們當律師的都想記住他的所有演講。任何一個腦袋中裝著西塞羅的全部智慧的人如果今天還活著,他就會……」就會怎麼樣?「西塞羅就會跟國王站在一邊,」他說。
「——那些結論涉及凱瑟琳王后——」
1533年
查普伊斯迎接他時,毫無笑容。「嗯,紅衣主教沒做成的事情你做成了,亨利的願望終於實現了。我的主人能公正地看待這些事情,我對他說,從亨利的角度來看,他沒有在多年前起用克倫威爾真是遺憾。否則,他的事情會進展得更順利的。」他剛想說,我這一切都是紅衣主教教的,可查普伊斯卻搶過話頭。「紅衣主教如果來到一扇關閉的門前,他會好言稱讚——哦,漂亮而聽話的門啊!然後,他會試圖哄著它打開。而你也是一樣,也是一樣。」他給自己倒了一些公爵送的酒。「但不得已的時候,你會幹脆一腳踢開。」
「怎麼啦?」
你可以十年如一日地觀察亨利,卻不會看見相同的事情。選擇你的君王: 他對亨利越來越敬佩。他似乎有時候很倒霉,有時候很輕率,有時候像個孩子,有時候又是行家裡手。有時候,從他打量他的工作的眼神來看,他像是一位藝術家;有時候他的手在移動,他卻似乎看不到它在動。如果在生命中被安排了一種低下的地位,他可能會成為一位巡迴演員,成為他的劇團的頭兒。
「嗯,」他說,「我們聽說您不能來參加加冕典禮,因為您買不起新外衣。如果您那一天去露露臉,溫徹斯特主教會親自為您買一件的。」
「我會補償他的。」
他為國王寫了一份read.99csw.com備忘錄,列出他每年收入的各項來源,詳細梳理了它們所流經的政府部門。非常簡明扼要。國王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他把紙張翻過來,看背面是否寫有任何複雜、令人費解的東西。但是,只有他一眼看到的那些信息。
「他們說,一個熱愛福音書的人,怎麼會熱愛一個這樣的人?」
她笑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如果不能再見到你,我會很遺憾的。談話的時候,你比那些公爵反應可要快多了。」
「在您為我找一位博林家的姑娘之前,我會走掉。」雷夫轉過身來,柔聲說,「只是,先生,我認為理查德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我們所有人的生活和命運現在都有賴於那位小姐,而她不僅喜怒無常,還終有一死,國王的婚姻的全部歷史也告訴我們,母親腹中的孩子不是搖籃里的繼承人。」
「我們並不知道神佑的凱瑟琳已經不能生育。」他抬起頭來,眼裡露出狡黠微妙的神色。
「理查德——」
他坐下來開始起草文件。他們送來了蠟燭。他看見自己的手的影子在紙上移動,他那隻無法隱藏的拳頭沒有戴天鵝絨手套。他不想有任何東西阻隔在他和密紋紙以及流暢的墨水之間,因此他取下了戒指,沃爾西的綠松石以及弗朗西斯的紅寶石——嵌在加來金匠做好的鑲托上,新年那天,國王把它從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來還給了他,並且像統治者們經常所做的那樣,出於信任而一時衝動地說,現在這將是我們之間的信物,克倫威爾,把它和文件一起送來,即使沒有你的印章,我也會知道是出自你之手。
「哦,我同意。那就會把他關起來。可話說回來,理查德,如果撇開瑪麗的事情,他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他沒有像蘇格蘭國王那樣,讓育嬰室里滿是他的私生子。他是有些女人,可誰能知道她們是誰呢?只有里奇蒙的母親和博林姐妹。他一直都很謹慎。」
他能發現的只是欠債。你本可以在宮廷里隨時準備用尖牙利眼硬胳膊肘撈取自己的好處,卻要在大洋彼岸獻身學術和效忠國王,到頭來就是這種下場。「但願您早些找我就好了。總能有彌補的餘地的。」

當他帶著一小隊人騎馬到貝德福德郡辦理非官方事務時,樹木已經枝葉茂盛。克里斯托弗騎在他身邊,纏著他問: 您說過會告訴我西塞羅是誰,雷金納德·波爾是誰。
「這沒什麼幫助的,」他說,「誰在為你做飯?我會派個廚師過來。」
「你是小偷?」
「議會會處理的。」
「但如果他不是國王……」
「我想要個孩子,」簡說。
「克雷芒已經下了詔書。」
記憶,他說。我有一個很大的賬本。一個巨大的檔案系統,裏面記錄著(在他們的名字下面,還在他們得罪我的事情下面)那些跟我作對的人的詳細情況。
「他們說,在上一個聖凱瑟琳節,當我們還在加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所謂的瑪麗公主被加冕為女王的幻象。」她滔滔不絕地、快速地說著,這些人都是我的敵人,這個女先知和她身邊的人,正在與皇帝密謀的凱瑟琳,她的女兒瑪麗、傳聞中的繼承人,瑪麗以前的家庭教師瑪格麗特·波爾、索爾茲伯里夫人,她和她的全家都是我的敵人,她的兒子蒙塔古勛爵,她在國外的兒子雷金納德·波爾,人們議論說他有權繼承王位,那麼他為什麼不能回來,讓人檢驗一下他的忠心?埃克塞特侯爵亨利·科特尼,他認為自己有繼承權,可等我的兒子出生之後,他就不會這麼洋洋得意了。埃克塞特夫人格特魯德,她總是在抱怨出身低微的平民把貴族們從他們的位子上趕了下來,而你知道她指的是誰。
「當國王給我這個重要職位,當他堅持要我擔任這個職務時,我根本沒有想到,我剛剛接手的事情之一,會是去對付一個像約翰·弗里斯這樣的年輕人,並且儘力說服他放棄自己的信仰。」
「我真是不明白,當初我為什麼要去考慮為塔里制磚的成本。如今看來,那一項簡直是微不足道。明天還有比武大賽。你會去嗎?我的孩子理查德已經報名參加徒步項目,將在單人格鬥中出場。」
「出倫敦嗎?」
倫敦出現了汗熱病的病例。代表著自己的所有子民的國王每天都有各種癥狀。
莫爾迅速地給了他女兒一些吩咐。不過,令他滿意的是,他並不是命令她當場編造一封這樣的信。「我會離開的,」他說,「很快。我不想錯過加冕典禮。我得穿上新衣服。您不來陪伴我們一起觀看嗎?」
不,就這樣夠了。把它給我,托馬斯,我來署名。
「我重申我的評論。」
「是的,勞蘭德主持的。他沒有把她嫁給諾里斯,或者讓國王娶她的姐姐。」他抖開餐巾。「我知道一件事。但是你得想辦法把它套出來。」
他擔心他的兒子;擔心他會倒下,會受傷,會被殺死。也擔心理查德;這些男孩是他家裡的希望。理查德說,「那麼我是嗎?快樂的新郎?」
男孩出示了一下空空的雙手,然後用夾雜著法語的英語說了起來。「聽說那些魔法師已經回巴黎了。」
「父親,我敢肯定她們都很小心,說這話時不會讓克倫威爾先生聽到的。」
她點點頭。快步走開。你會希望手下有些像她這樣利落的男人。雷夫對著她的背影喊,「海倫……」他似乎很懊惱。「她要去哪兒,先生?您不能在夜裡就這樣把她拽走。」
「我希望是個女兒,」大主教說。
「告訴我,」她探著他的口風,「我的信國王會看嗎?」
兩天後,他與安妮單獨在一起;她靠在一個窗口,閉著眼睛,像小貓一般享受著冬天里那一縷難得的陽光。她向他伸出手來,幾乎不知道他是誰;對任何一個男人都這樣嗎?他握住她的指尖。她黑色的眼睛猛地睜開。猶如店鋪的遮光板被取了下來: 早上好,克倫威爾先生,我們今天有什麼可以賣給對方的?
「你剛才提到我的外甥。」
亨利坐在威斯敏斯特大廳上面的一處樓座上,看著他的王后在下面的貴賓席上就坐,身邊是她的女侍,她們是宮廷里的花朵,英格蘭的貴族。國王已經提前吃了一些東西,現在只是食不知味地撥弄著一隻調味碟,將薄薄的蘋果片蘸上肉桂。跟他一起坐在樓座上的,還有那些大使,讓·德·丹特維爾穿著毛皮衣服,抵禦著六月的寒意,而他的朋友拉佛爾主教,則穿著一件上好的織錦長袍。
「沒錯。」他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淚。「等安妮加冕之後。克倫威爾,還有一件事,然後我們就去吃早餐,因為我真的很餓了。關於已經說到的我的表親理查德的婚姻……」
黎明時他到了教堂。慶祝的隊伍六點鐘就已經整隊排好。亨利將從一間有格子窗的包廂里觀看加冕,包廂位於一處彩繪的石砌建築里。八點左右的時候,他探進頭去時,國王已經滿懷期待地坐在一隻天鵝絨坐墊上,有位僕人跪在地上為他打開早餐。「法國大使會跟我一起,」亨利說;當他匆忙離開時,正好見到了那位先生。
「親愛的上帝。」他把路德的書「砰」地一聲摔在桌上。「你都幹什麼了?在哪兒找到她的?顯然是在德國。所以你才回來得這麼慢。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
「伊拉斯謨已經給我們寫信說起過這個,」亨利轉過頭說。「他正在讓傢具工人為他製造一些小木書架和木抽屜,一個套著一個。這是用來記西塞羅的演講的一個記憶系統。」
「在任何法庭面前,我都會說出我在最後的法官面前將說的話——聖餐只是麵包而已,我們不需要苦修贖罪,煉獄是一種捏造,在聖經中毫無依據——」
「遠不止這樣,如果我了解我的對手的話。」
他想,我要做些安排,城裡男人的妻子女兒,那些謹慎的女人,他們會為她找些僕人,還有接生婆,這些能幹的女人會把克蘭默的孩子交到他的手裡。「也許不會太久。」
「我把它送給了一個熱那亞人。」
「我很遺憾你跟我外甥的婚姻沒能說成。」
安妮腹中的孩子是不再發生內戰的保證。他是某種開端,某種起始,是另一個國家的希望。
她沒有回答,而是拿起他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然後用自己的手按住。與慶典活動相呼應,孩子也在跳舞: 皇家艾斯坦碧舞。這可能是一隻腳;這是一隻拳頭。「你需要一個朋友,」他說,「需要一個女人陪著你。」
這麼說他並不喜歡聖女。但費希爾主教喜歡。他經常跟她見面。他與她有交往。彷彿幫他把話從嘴裏說出來一般,莫爾說,「當然,至於費希爾,他有自己的觀點。」
教堂救濟的又一個例子。他總是碰到這樣的事情。「我們不能讓你給一幫偽善的女人做奴隸。你得來這兒。我肯定你能派上用場的。我這家裡總是有很多活兒,而且我正在擴建,你也看到了。」他想,她肯定是個好姑娘,所以才沒有以那種顯而易見的方式謀生;如果她去站街拉客,生意一定不會少。「他們告訴我你想學識字,以便能讀福音書。」
「可後來有了萊姆斯特聖女,」莫爾說,語氣中帶著沮喪的快意。「據說她現在在加來當妓|女,她耍弄那些真心相信的人,然後在晚飯後就跟她的客人們一起拿這些事情取笑。」
「夫人,向他讓步吧。暫時地。到了明天,誰知道呢?不要毀掉重歸於好的每一個機會。」
「你的見證不能等嗎?」
「我就是這麼說的,夫人。」他的語氣柔和起來。「我說皇帝正忙於對付土耳其人,他對他姨母還沒有那麼愛戴——恕我冒昧——以至於會分頭出兵。可其他人說,哦,住口吧,克倫威爾,你知道什麼?他們說我們必須對我們的港口加強防禦,我們必須招募軍隊,我們必須讓國家處於警戒狀態。您知道,查普伊斯不斷地煽動查爾斯皇帝封鎖我們的口岸,扣押我們在海外的貨物和商船。他在每一封信中都極力慫恿開戰。」
「他們在為我做準備。我把事情交給了別人。我只要不去逗得別人樂,就夠了。」
「克蘭默博士正是這樣想的。所以,不管您是否出庭,他都會宣布你們的婚姻無效。」
他嘆了口氣。知道所有快樂而年輕的妓|女們都支持你,也沒有什麼用。所有的情婦,以及離家出走的女兒們。儘管安妮現在結了婚,她自己卻樹立了一個榜樣。凱里夫人告訴她,瑪麗·謝爾頓因為在她的祈禱書上寫了一個謎語,而且還不是一個難登大雅之堂的謎語,她就扇了她一耳光。王后如今總是正襟危坐,肚子里是不安分的小寶寶,手上拿著針線活,當諾里斯和韋斯頓以及那幫侍從朋友一窩蜂地擁進她的房間,對著她大肆奉承時,她看他們的樣子,彷彿他們在把一溜蜘蛛放在她的裙邊。你靠近她時除非是嘴裏念著一段聖經經文,否則根本就不要靠近她。
「我可以發誓。」他想到回倫敦后找加迪納要十英鎊的情景,不禁有些得意。「要不同業公會的會員可以募捐,如果您願意的話,為您買一頂新帽子外加一件馬甲。」
「既然昨天我在那兒吃飯——沒必要拖延,對吧?」
「哦,他的表情。是呀,為了看他的表情,人們都寧願赴湯蹈火。」
由於我們還沒有完全與梵蒂岡一刀兩斷,只有通過教皇的任命,我們才能有新的大主教。為了讓克雷芒同意,在羅馬的代表們暫時有權力說任何話,許任何諾言。國王難以置信地說,「為了坎特伯雷的職務,你知道教皇的詔書要花多少錢嗎?而我將不得不付這筆錢?你知道讓他就職還得花多少錢嗎?」他又加了一句,「當然,必須辦得像模像樣,不能省略、疏忽任何環節。」
他看了一下午的手稿,吃晚飯時兩人還討論了一番。伯納斯勛爵擔任財政大臣一職,是亨利授予他的終身職位,但由於他不在倫敦無法履職,所以,它並沒有帶給他該有的金錢或影響。「我知道你很會做生意。你能否私下幫我看看賬目?它們可說不上是清楚有序。」
「去多久,先生?」
他回到家裡。海倫·巴爾在迎接他。「我去釣魚了,」他說,「在切爾西。」
他們到達倫敦塔的時候,太陽出來了。泰晤士彷彿一片金光 。安妮上岸時,亨利已經等在那裡迎接她。他不拘禮節地吻了她,把她的長裙束向背後貼緊兩邊,向英格蘭展示她的肚子。
大使鞠了一躬。「然後走下坡路?」
「乞丐個屁。這廚房裡做出來的東西太好了,外面還有市議員,戴著兜帽,好讓我們認不出來。而且不管您是不是跟我們在一塊兒,我這兒都有滿滿一屋子的人——法國人,德國人,還有佛羅倫薩人,個個都說認識您,還都要符合自己口味的飯菜,我把他們的僕人都安排在這下面,這兒一些,那兒一些。我們不能養這麼多人,不然就得再建一間廚房。」
「為什麼不行呢?誰也不認識她。」
「為什麼沒有?」
這沒關係;她只需要幸運就行。「如果他們沒有孩子,您就該想想您的女兒瑪麗小姐。順著他,夫人。他也許會確立她為繼承人。如果您願意讓步,他將會給您任何榮譽,還有一大筆財產。」
「她表現得好極了,」德·丹特維爾說。「今天她肯定站了六個小時。得祝賀陛下娶了一位跟農婦一樣強壯的王后。當然,我並無不敬之意。」
他掐指一算: 愛德華五世國王如果還活著,在即將到來的十一月就會六十四歲了。現在來爭奪未免晚了點兒,他說。
「不,克里斯托弗,我需要你阻止雨水弄壞我的帽子。」
第二天,天氣晴朗乾冷,國王與新任法國大使一起乘坐王室遊船順流而下,來查看工作的進展;他們很親密,走路時,國王的一隻手搭在丹特維爾的肩膀上,準確地說,是搭在他的墊肩上;法國人身上穿著一層又一層的衣服,看上去似乎比門框還寬,可他還在瑟瑟發抖。「我們這位朋友得運動運動,好暖和一下血氣,」國王說,「可他射箭很笨拙——我們上一次進靶場時,他哆嗦個不停,我還以為他會射中自己的腳呢。他抱怨說我們不是真正的放鷹者,所以我說他該跟你一起出去,克倫威爾。」
「沒錯,」他說,「勞蘭德清晨一大早所做的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離開時,克蘭默還在低頭望著他們吃剩的食物,似乎在研究怎樣將那條魚還原。
「我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我的國王漂洋過海。」
「對於某個準備用鏈子把她拴在牆上的人來說,我想她會是一位不錯的妻子。」
「哦,諾費克。」克里斯托弗用他特有的發音說出公爵的名字。「他就是對著您的影子撒尿的傢伙。」
他給安妮帶來一些花飾陶碗。碗的外面繪有「Maschio」這個詞,裏面是些胖嘟嘟的金髮小寶寶,每人都有羞怯的小陰|莖。她笑了。他告訴她,義大利人說,要想生男孩就得保暖。把酒暖熱,可以活血。不要吃生冷的水果,不要吃魚。
他猶豫著,鵝毛筆抬了起來。接著他寫道,「本英格蘭王國是一個帝國。」本英格蘭王國是一個帝國,由一位至高無上的首腦和國王所統治,這一點已經得到世界的認同……
施塗油禮后,安妮緩緩退下,繚繞在她身邊的香霧將她隱藏了起來: 安妮王后,退進了一間為她安排的卧室,去為出席威斯敏斯特大廳的宴會作準備。他不大客氣地從那些達官貴人中間穿過——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口口聲聲說不會來這兒的人——突然看到王室治安官查爾斯·布蘭頓騎在他的白馬上,準備跟這些人一起進大廳。他是一個高大、耀眼的人物,他從他身上收回目光;他想,查爾斯也不會比我活得更久。他退回到暗處,朝亨利那邊走去。不過有件事情讓他停住了腳步,他看到一件紅色法袍的下擺在一個角落一晃而過;很顯然,那是從自己隊列中逃出來的某位法官。
關於他的情形,還有更糟的說法。他想說,她不是情婦,再也不是了,可這個秘密——儘管很快就會成為公開的秘密——不該由他說出來。
那麼,在友情中,他就只能把那些瘦長的手指握在自己的手裡。「很好。我們會想個辦法的。我們會為你妻子保密。我只是感到奇怪,你為什麼不把她留在她娘家,直到我們能說服國王。」
「你父親和我剛才在談論那些僧侶和修士。如果他們效忠的是各自教派的首腦,而那些首腦卻身處海外的其他國家,而且還可能本身就是法蘭西國王、或是皇帝的子民,那麼,他們怎麼可能是國王的忠順子民呢?」
「他應該跑進樹林。那才是他的道路。」
「儘管我說他拋棄了我,他還沒準已經死了。他很喜歡酗酒鬧事。有個認識他的人告訴我,他有一次被人打慘了,我應該到河底去撈他。但是,又有人在蒂爾伯里的碼頭上看見他帶著一個旅行包。所以,我到底算什麼——妻子還是寡婦?」
她一直都說,我會是第一個知道。會是我幫她解開胸衣。
「可這就是你所想的。這就是你告訴皇帝的。你錯了。我是這個國家的管理者,先生,如果我現在在一樁受上帝祝福的婚姻中娶一位妻子,那是為了讓她幫我生一個兒子。」
「親愛的上帝,克里斯托弗!我只聽說過對著別人的影子吐痰。」
理查德抬起頭來,「他自己說的?」
她指的是禁止向羅馬上訴的議案。他開始向她解釋反對的意見是如何強大,可她揚起眉毛,說,「我父親在上院幫你說話,還有諾福克。那麼,誰敢反對我們?」
那個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們跟誰打?」
「別管她,」安妮說。「這像是誘逗一隻田鼠。」她轉過身來對他說,「你的議案還沒有通過。告訴我為什麼這樣拖著?」
「你必須幫助我,好讓我幫助你。如果我能讓你覲見國王……你就得做好準備,他是一位極為精明的神學家……你看,你能不能讓自己的回答委婉一些,遷就一下他?」
「格利高里還太小。理查德二十三了,假如負擔得起的話,正是結婚的最佳年齡。你已經過了這個年齡了——你也該結婚了。」
「我希望你安安全全地跟我們在一起。不過當然,身為王后的姐姐,這可能不是你所期待的美滿姻緣。」
就他而言,他看不出理查德的臉上有任何表明他具有都鐸血統的跡象,可國王觀察他的眼光不一樣,那是一個需要親戚的人的眼光。「你的弓箭手爺爺艾普埃文對我的父王忠心耿耿。你的身材很結實。我很想看看你在比武場上的樣子。我想看到你在比武大賽中戴著自己的綬帶。」
「克里斯托弗,給她一支蠟燭。」
「你把別人幹掉了?」
「這場加冕禮你們不會推遲,對吧?」事情總是這樣;開開玩笑、寒暄幾句之後,大使的意圖就從他嘴裏冒了出來。「因為我的主人簽訂協議時,沒有料到亨利會拿他所謂的妻子和她的大肚子來炫耀。如果他不聲不響地金屋藏嬌,事情就不一樣了。」
他一直都沒有見到瑪麗·博林。也許她與斯塔福德找到了某個可以一同譜曲的隱蔽處。
他說,「聖女是不是又來找過您了?那位女先知?」
「國王的事情。怎麼能不寫呢?」
「聖母啊,」她說。「你就不能不去騷擾霍華德家的女人嗎?你長得這麼丑,卻這麼自信。讓我看看你。」她抬起頭來。「這是深紅色嗎?這是一種非常暗的紅色。你是違抗我的旨意嗎?」
「在法國,」他說,語氣很不屑: 就像有人會說,在遙遠的中國。
「這樣想會很合理。我跟親眼看到他跳進河裡的那個人談過了。他好像是一個很好的證人。」
他走到打架者中間。大聲喊他們住手。他把兩個人各推一把,他們向後一個趔趄: 兩個脆弱的英國人,一折就斷的骨頭,經不住磕碰的牙齒。阿金庫爾戰役的勝利者。他很慶幸查普伊斯沒有在這裏看到這一幕。
「啊,但以前誰認識你呢,克倫威爾先生?」老人說。「倒是有書信往來,沒錯。沃爾西的事務,國王的事務。可我從來都不認識你。在此刻之前,我好像根本不可能會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