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晚霞當然很棒，但菜都冷掉了。」

我和這位前夫討論多次，終於完成了內文。已和新歡在沖繩離島展開新生活的前妻自始至終都不曾在山茶文具店現身，但既然是以他們雙方的名義寄這封信，必須請她確認內容才行，於是以前夫為窗口，匯總了兩個人的意見。

芭芭拉夫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大概是最近天氣突然變熱了，所以沒有體力撐下去了。明天是守靈夜，後天就要火葬。」

暑假的最後一天，我從鎌倉車站搭乘橫須賀線來到東京。因為即使留在家裡，也只是碌碌無為地浪費時間，不如乾脆到東京找郵票。鎌倉雖小，但基本的生活用品都可以在附近搞定，所以很久沒有去東京朝聖了。

「你要寫給誰？可以告訴我嗎？」

要真是這樣，好不容易建立的緣分又斷了，砂田太太應該很難過。

「今天天氣很不錯，要不要去『花園』？」

「早安。」

她給我看了張有點模糊的照片，說話的語氣似乎在責備我搞不清楚狀況。

雖然表面上開了一家文具店，但是說白了，其實就是和文字相關的打雜工。

順利完成離婚通知信代筆的這項大工程后，我內心漸漸對代筆人這份工作感到自豪。

我在一歲半的時候，可以準確無誤地背完從「以、呂、波、耳、本、部、止」開始，到最後「無」為止的五十音習字歌。記憶中，我三歲時可以用平假名寫下習字歌；四歲半已經會寫所有的片假名。這是上代熱心教導的結果。

上代在生前常說，妖魔鬼怪會躲藏在晚上寫的信中。也許是出於這個原因，她幾乎不曾在太陽下山後工作。

「不好意思。」

「哎喲，波波！」

「好啊。」

木偶妹妹沒有向我打招呼，劈頭就說：

來到海邊，發現海岸旁搭起了一整排臨時小屋。

「他就在隔壁的星巴克。他說想早點見到我，所以提早到了我們約會的地方等我。那個人是順風耳，搞不好我們剛才聊天的內容全被他聽到了。」

上代說完后，以送禮的點心為例向我解釋。

木偶妹妹吞吐著開了口。

夜色中，我們沿著往車站方向的道路，一步步走向八幡宮。據說在橫須賀線開通前，比一般道路稍高的參道——「段葛」的起點是在第一鳥居的位置。

「砂田家的權之助今天早上死了。」

那天晚上，可爾必思夫人現身了。

我配合金琵琶的獨唱，敲了一聲銅磬，合掌祭拜。

我詢問他和前妻過去最美好的回憶。

木偶妹妹用力點了點頭。

在此之前，我順從地遵守、聽從上代的吩咐。那是我第一次反抗。

「謝謝你的汽水。」

筆記本、橡皮擦、圓規、尺、馬克筆、膠水、鉛筆、剪刀、圖釘、橡皮圈、信紙、信封，都是基本款中的基本款。

我忍不住緊張起來，還以為遇見知道我不堪回首的往事的熟人，但聽到聲音的語調，大致已猜到是誰。果然不出所料，一回頭，就看到芭芭拉夫人在人牆後方拚命向我揮手。

書信除了正確向對方傳達自己的想法，避免對方收到信時心生不快，也同樣重要。

打開門鎖走進家門時，屋內傳來了奇妙的聲音。

洗把臉醒腦後，我立刻開始進行準備工作。

最重要的是，我能夠理解她用糕餅店來比喻的方式。當時的我認為，代筆人就和糕餅店差不多。

當我怔怔地喝著京番茶時，鄰居家樓梯口的小窗戶緩緩打開了。那是住在左側的鄰居芭芭拉夫人。雖然她的外表百分之百是日本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叫她，也許她以前曾經在國外生活。

我首先用計算機草擬這封信的內容。

電鈴聲輕輕響起。

寫每一張明信片的地址時，都要稍微調整位置，讓收件人的姓名能夠剛好位於明信片正中央。

但是，就在我長大成人、一度離開鎌倉，又回來后，和芭芭拉夫人變得特別投緣，開始密切來往。之後，就和她維持著若即若離的良好關係。

雖然少不更事時曾經叛逆，也曾詛咒自己必須成為代筆人的命運，但是到頭來，我只有這點能耐；主要是高中畢業后，我進入專業學校學習設計所了解到的。上代去世后，我對一切感到心灰意懶、逃到國外的這段時間，寫字這個一技之長拯救了我。

木偶妹妹勉為其難地回答。

「所以，你想寫情書給老師嗎？」

練習逆時針的圓圈時，起初根本不知道寫到哪裡，但漸漸終於可以順利畫出大小相同、粗細均勻，形狀也四平八穩的圓圈。

我叫雨宮鳩子。

我覺得終於找到了謎底。

我可以感覺到，上代很努力地向我傳達重要的事；雖然我無法理解她說的每一句話，但能大致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

芭芭拉夫人垂頭喪氣地說，似乎發自內心地感到遺憾。

我先去交納了三千元的供奉費，領取了新的大祓注連繩。因為時間剛好，所以就去參加了大祓儀式。

班上的同學經常去山上和海邊玩，就連幾個在班上不起眼、但平時和我關係還不錯的同學，也興奮地相約要安排去迪士尼玩個兩天一夜；我暗戀的一個美術社的男生也會參加。雖然他們也邀我同行，但我當然只能拒絕。

活版印刷是自古以來的印刷技術，必須逐一揀字排版後進行印刷。目前以平版印刷為主流，但以前的書都是用活版印製的，鉛字會在紙張表面留下輕微的凹凸，可以傳達手工製作的溫度，所以我左思右想，決定用這種方式印刷。

我試寫了一下，確認墨色的深淺后，在明信片正面寫上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北鎌倉的明月院雖以繡球花聞名，但一月到七月，就會把所有的花都修剪掉，所以這一帶並沒有什麼觀光景點，而且，鎌倉的夏天熱得要命，遊客根本沒心情觀光。

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沒有任何愉快的回憶。上代對我耳提面命，說只要耽誤一天，就要花三天的時間才能補回來，所以我即使去參加校外教學或修學旅行時，也都帶著自來水筆，背著老師偷偷練書法。我一直相信這是天經地義的，從來不曾懷疑過。

接著，在每個信封上分別寫上不同的住址和姓名。當年參加婚禮的賓客名單，如今用來寄發離婚通知。必須注意的是，其中有幾位賓客離了婚，姓名和住址都已經更改。

「波波！」

「是啊。」

「老師。」

昨天還靜悄悄的，月曆剛翻到七月那一頁，蟬就開始唧唧鳴叫，這實在太奇妙了。今年的梅雨季提早結束，名副其實的夏天正式報到了。

下午，我比平常稍微提早了一點走出家門，一路閑逛，往八幡宮走去。山茶文具店每周六下午、周日和國定假日都休息，所以今天可以放心外出。

所以，六歲那一年的六月六日，這個第一次練書法的日子，並沒有成為一個燦爛輝煌的日子，但我為了不辜負上代的期待，之後仍然刻苦練習。

我們光著腳走過小橋，前往材木座海岸。由比之濱有很多觀光客，材木座則大部分是本地人。

我也跟在芭芭拉夫人身後。細碎的沙子包覆住雙腳、然後又離開的感覺，就像精靈在腳底搔癢。

「當然是一年四季都喜歡啊。」

蓋下封蠟章，等它冷卻，再用力按壓一次。一次又一次重複這個過程，直到封印完最後一封信。封蠟章蓋得不夠漂亮時，則必須等到蠟冷卻后，從信封上剝下，再放回銀匙中熔化，重新蓋一次。

貼上累積了相同歲月的郵票，似乎可以象徵某種意義。

嬌小的她穿著一件藍底白色小圓點的燈籠袖洋裝，手上的陽傘也是和洋裝一樣的圓點圖案。頭上戴了一頂優雅的花朵草帽，手上戴著白色蕾絲手套，全身上下看起來就像一瓶可爾必思。

簡單明了最重要，以及代筆人不是書法家這兩件事，是我從小就牢記在心的，所以也一直遵守上代的教誨，寫信封時的筆跡特別清晰，而且使用任何郵差都能夠一目了然的楷書。

「哎喲！」

我稱讚道。

我稍微提高了音量，讓芭芭拉夫人可以清楚地聽到我的聲音。

雨宮家是源自江戶時代、有悠久歷史的代筆人。

非假日時，每天吃完晚餐后，就是練書法的時間。二年級之前，每天練一小時；三四年級時，每天練一個半小時；升上五年級后，每天要練兩小時。而上代也都陪著我一起練習。

看她的樣子，不像是來買文具的。可能是來委託代筆的客人。在這件事上，我的直覺和上代一樣敏銳。

我們經過平交道，穿越鐵軌，來到後車站。橫須賀線的鐵路沿線都開滿了白色的花朵，每次看到這派景象，就深刻體會到夏天來臨了。

學生開始放暑假后，原本生意就很冷清的山茶文具店變得更加門可羅雀。上代曾因無法忍受店裡的生意太清淡，於是在店門口排放桌子，開設了書法教室，但她實在太嚴格，學生都逃走了，沒有人敢再上門。

「請款單寫好了嗎？」

我立刻和芭芭拉夫人一起沿著若宮大路走到海邊。絢爛的夕陽很刺眼，連眼睛都覺得有點痛了。

我一邊回想起陳年往事，一邊端正姿勢，開始磨墨。

「那孩子很聰明。」

這不是可以輕易接下的工作。木偶妹妹看起來像是小學高年級的學生。雖然不算是大人，但也不算是小孩子。這樣的孩子寫情書給老師，萬一引發什麼問題或事件……

首先拿出使用多年的魚形印章，在明信片背面蓋上魚福專用的圖案。這是很簡單的作業，可以在顧店時完成。接魚福的盛夏問候卡已經有好幾年，不，已經好幾十年了，雖然內容很簡單，但由於數量驚人，所以不能輕忽。上代把使用多年的各種道具都分箱收藏得很好。因為是多年的老客戶，即使不需要一一確認內容，也可以寫出很有魚福特色的盛夏問候卡。

我出門時，似乎有金琵琶闖進了屋內。從剛才就一直發出「鈴鈴鈴鈴」的清脆叫聲。原本打算找到它后，把它放到屋外，但最後決定繼續欣賞一下金琵琶的鳴叫聲。

如果說，信封的正面像是臉，那麼郵票就是決定臉部整體印象的口紅。一旦選錯口紅，會毀了整張臉給人的印象。郵票雖小，但事關重大。挑選郵票，也可以看出寄信人的品位。

「今年一月。」

這件事很重要，所以我向這位前夫確認。他只是沉吟著，低頭不語。其實應該可以用「個性不合」這種了無新意的理由模糊焦點，但這位前夫做出了很有勇氣的決定。

我要去領新的大祓注連繩。

「這樣啊。」

芭芭拉夫人說，她要先去買點東西再回家，於是我們在鎌倉站前道別。因為還不到八點，她還來得及去紀伊國屋採買。我並不需要買什麼東西，所以就先搭上往鎌倉宮方向的公交車。我實在沒有力氣走路回家了。

以前的我，在班上樸素而不起眼，根本沒人注意我，沒想到突然變了一個人，班上同學和周遭的人都大吃一驚。我徹底顛覆了過去的形象，在「一〇九辣妹」之路上狂奔。

「她為我寫了一封打動我老公的情書，所以我們才會結婚哦。」聽了可爾必思夫人的話，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鳩子，你聽我說。」上代目不轉睛看著我的雙眼，「比方說，為了表達內心的感謝，我們會帶一盒糕點給對方。這種時候，通常會去自己覺得好吃的店家買來送人，不是嗎？也許有人很擅長自己做，會帶親手製作的糕點；但是，買來的糕點難道就無法表達誠意嗎？」

桃子剛好成熟了，散發出淡淡的甜蜜香氣。

「不必找了。」

「阿姨，你的字很漂亮。」

琴、禽、勤、芹、晴？

「原來的飼主不幸辭世，所以它被送到動物之家，後來砂田太太看到了它。」

我再度看向大海的方向，發現星星出現在天空中。出現在大海上方的星座感覺比平時更壯觀，也更加悠閑自在。

「不好意思，時間有點倉促，希望你儘可能快一點。」

倒完垃圾，剛好是小學生背著書包，排隊經過我家門口去上學的時間。小學就在離九_九_藏_書我家走路幾分鐘的地方，走進山茶文具店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就讀於這所小學的學童。

「謝謝。芭芭拉夫人，祝你也有美好的一天。」

她若無其事地說。那是一張嶄新的萬元紙鈔，簡直就像是剛印出來的。

魚福的老闆娘聽到我的回答，立刻提著長裙的裙擺，單腳伸向另一隻腳後方，用搞笑的方式彎下身子鞠了一躬。沒錯沒錯，魚福的老闆娘以前就這樣。我不由得懷念地回想起這件事。

我乖乖地應和著。

「平時在這裏顧店的人，是令堂吧？」

「以前……覺得是夏天。」

圓形的麵包表面用白色粉末畫著笑臉圖案，無論什麼時候看，都覺得很可愛。麵包似乎是剛出爐的樣子，還熱騰騰的。

雖然我完全看不懂那些被認為由紀貫之所寫的文字內容，但覺得那些字妖艷而美麗。我覺得那每個行雲流水般的文字，就像是把正式禮服十二單衣一件一件脫下似的。

她認為，鉛筆最適合寫字。

回到家，沖個澡洗凈身體后，把平時放在壁櫥角落的書信盒拿了出來，緩緩打開蓋子。上代送我的這隻桐木書信盒裡放著自來水筆、鋼筆等所有代筆工作相關的工具。

六月三十日的夏越大祓時所發的大祓注連繩中央，掛著水藍色的紙帶；至於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新年大祓時所發的大祓注連繩中央，掛的則是紅色紙帶。山茶文具店目前還掛著一年前的舊大祓注連繩。

猶豫再三，我決定這次不用手寫，而是採用鉛字印刷。因為這封信將以他們兩人聯名的方式寄出，所以，採用鉛字印刷或許更能如實傳達他們共同的心聲。只要挑選感覺比較柔和的字體，即使是鉛字，也能夠表達內心的微妙之處。在注重整體禮節的同時，我希望內容能更充滿真情和溫馨。

他用比之前更開朗的聲音告訴我，就連原本已經疏遠的朋友也打電話來鼓勵他。如果向親朋好友報告離婚一事，能有助於他們踏出新的一步，無論對前夫或前妻來說，這封信應該都很有意義。

剛出爐的法國麵包很快就變得軟塌塌的，而且還會發霉；原本應該很硬的昆布，在這裏也完全硬不起來。

「啊，夏天快要結束了。」

如果是寫給私人的正式書信，基本上都是用毛筆寫在捲紙上，並採用直書方式書寫；但這次和喜帖一樣，要同時寄給超過一百位親朋好友。雖然可以用毛筆完成後，再用影印的方式大量複製，但考慮到收信人的感受，會覺得寄送影印的信缺乏誠意，也太不尊重對方。

而且，如果我真的放棄一切，這幢房子馬上就會遭到拆除，變成停車場或是改建成公寓。如此一來，我最愛的山茶樹也會被砍掉。

為了謹慎起見，我覺得至少要了解一下情況，於是這麼問她。

「代筆人也一樣。

如果是簡單的書信，直接提筆而寫，可以增加臨場感。但是像這種信，必須字斟句酌，反覆琢磨、推敲文章的內容。上代雖然不用計算機，但也會在稿紙上先寫草稿。

淚腺彷彿變成了磁鐵，瞬間吸收了世界上所有的悲傷。其中也包括小時候養的金魚翻肚死去時的哀傷，以及壽司子姨婆去世時的悲慟。

一開始先把紙放在上代為我寫的範本上照樣摹寫，之後再看著模板臨摹，最後即使不看模板，也能夠寫出來。通過上代的考核后，才終於能接著寫下一個平假名。

這次，我用力往放在旁邊的書信盒一踩，踩爛了上面鑲嵌的鴿子。

「ろ」是天鵝優雅地浮在水面上。

白天因為塞車而開得慢吞吞的公交車在若宮大路上快速行駛的感覺很爽快。豐島屋的入口今天也掛著像呼啦圈般的巨大大祓注連繩。每次看到夜晚的八幡宮，都讓我覺得很像龍宮。

完成工作后，發現已經快九點了。夏蟬在白天聒噪地叫個不停，入夜後便安靜下來，四周一片寂靜，簡直就像身處深山秘境，只不過仍然悶熱不已。

「訊？」

這是一封既非喜事，也非喪事，很難定位的信。雖然通常會貼上與即將到來的季節相關圖案的郵票，但總覺得太平淡了。從信的內容和結果來看，貼上這對夫妻生活多年的鎌倉當地的紀念郵票，反而有點不解風情。我仔細翻找了上代留下的郵票，也沒有找到中意的。

從印刷廠送回來的成品非常精美，讓人忍不住想要用臉頰磨蹭，每個字都恭謹地排列在美國Crane&Co.生產的棉漿信紙上。

十五年前，剛好是這對夫妻結婚那一年。

上代曾經告訴我，當客人上門委託代筆時，不要盯著對方的臉。因為每個客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從此之後，在聆聽委託代筆的客人說話時，我不會看著對方的眼睛，而是看著對方的手。可爾必思夫人的手曬得很黑，沒想到她手臂的肌肉飽滿，骨骼也很粗大。

我把自己手上的毛筆重重地甩在榻榻米上，對她破口大罵。那是用我的胎毛製作的紀念筆。

在最後關頭，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拿出秤來稱了一下信的重量。這是從上上代就開始使用的老秤。

只要是寫字的工作，上代來者不拒，不管是老人俱樂部頒發給門球冠軍的獎狀，還是日式餐廳的菜單，或是鄰居家兒子找工作時用的履歷表，她都照接不誤。

「是啊，我去東京買郵票。」

「這麼便宜沒問題嗎？」

她的表情從來不曾像那一刻般嚴肅。

終於能夠一口氣把順時針的圓圈寫成相同的大小后，又開始用相同的方式練習逆時針的圓圈。

當我用自來水筆為他們寫日文或漢字時，他們都會很高興。我在人生中切身體會到「一技在身，不愁吃穿」的道理。當時，我第一次對上代充滿感激，只不過已經沒機會向她道謝了。

「寫好了。」我回答后，拿出放在抽屜里的請款單交給她。

我靜靜地拿起毛筆。

問題在於正面。每一張卡片寫的內容都不同，無法像背面那麼簡單。

「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我反而吞吞吐吐。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和放在佛壇上的遺照四目相對。

今天店裡沒什麼客人，所以不小心在裡頭的沙發上睡著了。原本只打算眯一下眼睛，沒想到竟然睡熟了。也許經過半年時間，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不再感到緊張了吧，最近經常覺得很困。

上代極端追求字體的優美，至死不渝，但也隨時提醒自己不能自命清高、孤芳自賞。

因為今天沒事，原本打算去參加附近一家寺院舉辦的坐禪會，但早晨的陽光太強烈，才晾個衣服就覺得渾身癱軟。難得去外面吃早餐也不錯，可以轉換一下心情。

觀光客的身影漸漸多了起來，我也跟著起身離開。

「阿姨，你會幫我寫信，對嗎？」

女人的聲音再度傳來，我慌忙往店堂跑去。

這次輪到可爾必思夫人露出錯愕的表情。我終於恍然大悟。

上代這樣問我，我答不上來，只能沉默地等她接著往下說。

我關上店門，立刻開始工作。

並不是想睡覺，而是自己的意識慢慢沉入某個深不見底的黑暗之處，只差一步，就可以達到出神的境界。

六月三十日是鶴岡八幡宮每年固定舉行大祓儀式的日子。

我對木偶妹妹展現了最大的誠意。

大祓注連繩是將注連繩兩端綁起來的環狀裝飾，許多鎌倉的人家都會把它掛在大門口，只有在每年舉行兩次的大祓儀式時才能換新。

上代和壽司子姨婆一起看著我。上代露出嚴肅的表情，壽司子姨婆則面帶微笑，好像剛吃完什麼好吃的東西。雖然她們是同卵雙胞胎姐妹，但性格南轅北轍。

「波波。」

原本可以用電子郵件簡單完成這件事，但這位前夫決定用寫信的方式，通知親朋好友離婚一事，我猜他必定是一位忠實耿直的人。

在棉漿紙上試寫后，發現墨水的顏色太淡，看起來好像弔唁信。於是我打開瓶蓋，放上一整晚，讓水分蒸發，加深墨色。如果把墨水和除濕劑一起放進塑料制密閉容器中的話，可以加快水分蒸發的速度。

沒想到她露出納悶的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

只要看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是不是鎌倉本地人。正式迎來夏季的鎌倉，到處都是衣著清涼、從東京來海水浴場玩的年輕人。

可爾必思夫人再度開口。

我住在位於丘陵山麓的一座獨幢小房子里，地址屬於神奈川縣鎌倉市。雖說在鎌倉，但我住在靠山的那一帶，離海邊很遠。

聽到她說「阿嬤」，我忍不住有點不高興，但很快就意識到，她指的是上代。也就是說，木偶妹妹的祖母曾委託上代寫信。

「拜託你幫我寫信！」

「哎喲，所以今年的夏天不怎麼開心嗎？」

我無聲地和夜空中的星星交談著。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太陽已經沉落。夜晚恣意現身在我們面前。小孩子在海邊放煙火嬉戲，就像在餵食「剛出生的夜晚」這種動物。海浪宛如為夜晚輕聲哼唱催眠曲般溫柔，緩緩地、緩緩地，有如輕觸身子般愛撫海灘。一隻狗游向海上。

這天，上代要我在宣紙上不停地寫「〇」。就像在寫平假名的「の（no）」一樣，持續不斷地畫圈。當上代撐住我的右手時，我可以輕鬆畫圈，但輪到我自己寫的時候，線條就變得歪七扭八，就像迷路似的；粗細也不一，時而像蚯蚓，時而像蛇，有時候甚至像鼓著肚子的鱷魚，筆下的圓圈一點都不穩定。

今天是星期天，山茶文具店一整天都休息。

「い」是兩個好朋友一起坐在原野上，面對面開心地聊天。

「請寫清楚吧。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也能好好寫出我們曾有過美滿的婚姻生活這個事實。」

過了很久，前夫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不要把你的人生強加在我的頭上！」

到了江戶時代，大奧中也有專為將軍正室和側室服務的女性右筆。雨宮家的第一代代筆人，就是在大奧服務的女性右筆之一。

只不過現在的代筆人和以前大不相同，舉凡替客戶在紅包袋上署名。寫雕刻在紀念碑上的文章。寫有新生兒與父母名字的命名紙。招牌。公司經營理念和落款之類的文字，都成為主要的業務內容。

芭芭拉夫人叫我。

「波波，早安。」

上代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信封是一封信的體面，所以必須寫得特別仔細優美，字跡清晰。

無論是穿了多年的花卉圖案圍裙，還是及踝的白襪，或是夾住劉海兒的大髮夾，一切都讓我感到懷念。如今，魚福這家店已經交給她兒子和媳婦負責，她本人則含飴弄孫享清福去了。老闆娘有三個孩子，都是兒子，所以她說不定是把當時還年幼的我當成自己的女兒般疼愛。

練字到一半時，竟拿著毛筆鉛筆就這樣睡著了。自從冷氣機壞了之後，我比以前更想睡。聽說睡覺是克服酷熱的防衛本能，所以我放任睡魔恣意作亂。

平常向來是順時針方向磨墨，反方向磨墨很不順手，但還是用墨條把硯台中央的水慢慢磨開，同時必須適時停止。因為寫弔唁信所用的墨色不可太深。

「情。」

雖然早就已經打烊了，但想到她特地過來付錢，也不好意思無情拒絕。我急忙繞到後院，進到家門后，從裏面打開了山茶文具店的門。

其實，我有一段羞於見人的過去。雖然每個人都有一兩件不願回想的往事，但我的那件往事真的非同小可。

我從後頭的冰箱里拿出冰麥茶，倒進杯中后，再端出來。我把麥茶放在托盤上，遞到她面前。

有一次，我跟上代頂嘴。那是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

決定等會兒要把芭芭拉夫人的紅豆面包裝進袋子，掛在她家大門的門把上。山茶文具店明天又要開張營業了。

聽他訴說時，我一邊記錄重點，一邊忍不住熱淚盈眶。

「能夠順利表達自己心情的人當然沒有問題，但是，代筆人是為無法做到這一點的人代筆。因為有時候，這樣更能向對方傳達內心的想法。

我盯著她的iPhone問道。

因為是橫式書信，所以信封也挑選了橫式的西式信封。和信紙一樣，同樣挑選reａd•９9ｃｓw.com了由Crane&Co.生產的信封。信封內層使用了宛如冬日夜空般的深藍色薄紙，期待能讓收件人覺得，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星星般的希望。

我暗自覺得，鎌倉的一年始於夏季。兩隻老鷹很有威嚴地在茅草環另一邊的高空盤旋著。

「你好。」

為了給自己壯膽，我走路時故意拖著木屐，發出聲響。雨在傍晚就停了，但天氣不太穩定，隨時可能下起傾盆大雨。

山茶文具店都會端茶或其他飲料給上門委託代筆的客人，我把木偶妹妹留在店裡，從後頭冰箱里拿了柚子汽水。那是芭芭拉夫人一位住在高知的男友寄給她的中元節禮品，她分給我幾瓶。

每個文字都有背景，都有發展的過程。雖然對當年還是小學生的我來說，要理解這些有點困難，但有時候，了解成為假名基礎的漢字，就能夠透過形狀記住假名的正確寫法。

只要等到明天早上，送到車站前的郵局，就可以結束耗費一個月的漫長任務。他們夫妻已經離婚了，一旦寄出這封信，離婚就會變成現實。

早晨的工作終於告一段落。

芭芭拉夫人用一百瓦的明亮聲音問。

這不是重點。

我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淅瀝瀝打在地面的雨聲成為絕佳的催眠曲。

除了信的內容，我也打算慎選信紙、信封和書寫工具。

上代在不到一歲時，被送到雨宮家當養女。聽說她們自懂事起，便從來沒有一起玩過，或是一起吃飯、洗澡。上代絕口不提這件事，就連平時很健談的壽司子姨婆，也不太願意談這件事。

釘在門旁的木製門牌雖然已經發黑了，但定睛細看，仍然可以隱約看到「雨宮」二字。雖說只是信筆揮灑，但玄妙入神。不論玻璃上還是門牌上的字，都是上代寫的。

我撥開人群，好不容易才擠到芭芭拉夫人的面前。芭芭拉夫人似乎去了髮廊，齊肩的頭髮燙成了鬈髮。

因此，同時參拜鶴岡八幡宮和鎌倉宮總讓我有一絲愧疚感，但也不能偏袒某一方，所以仍一如往常地合掌祭拜。沿著階梯往上爬，燈光照亮了本殿前方的巨大獅子頭。

對開的老舊門板上半部鑲著玻璃，左側寫著「山茶」兩個字，右側寫著「文具店」。店如其名，門口的確種了一棵高大的山茶樹，守護著這個家。

「太好了，每年都有很多客人期待收到我們的盛夏問候卡。本來還在煩惱，不知道今年該怎麼辦，幸好聽說山茶文具店又開張營業了。我原本還不太相信，所以過來看一下，真是太高興了！」

每次只要手頭拮据，我就為那些對漢字和日文充滿嚮往的外國人寫日本的文字。當時正流行東方文化，經常看到外國年輕人得意揚揚地穿著印有漢字的T恤，或是直接在身上刺了漢字刺青。但大部分的漢字都寫錯了，或者即使漢字本身寫對了，意思也往往讓人啼笑皆非。

顧名思義，山茶文具店是一家賣文具的小店，代筆業務並沒有寫在招牌上，但附近的鄰居和以前的熟客不時會上門委託代筆。

雖然眼前是一片熱鬧景象，但中元節過後，人潮就會逐漸減少。九月之後，海邊的臨時小屋也都會拆除。

用淡墨在白色捲紙上寫完內文，再從和平時相反的方向將捲紙折起，讓文字露在外側。一般來說，正式書信都會使用雙層信封，喪事所用的書信則使用單層信封，以免不幸雙至。如同參加葬禮時，必須避免濃妝艷抹或佩戴花哨的首飾，信封也和信紙一樣，都要使用素白色。

那些孩子的煙火放完了，狗也從海上回到了岸邊。剛剛開始，風突然變強了。無論白天再怎麼熱，海邊的夜晚還是有點涼意。我打開包包，正準備拿出開襟衫時，芭芭拉夫人提議：

芭芭拉夫人又為我裝了一盤泰式炒麵。

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當天的事。

打掃到一半時，水煮開了，於是暫停打掃，把大量開水衝進裝有茶葉的茶壺中。在等待茶葉泡開的這段時間，再度拿起抹布擦地。

「真漂亮啊。」

「對不對？即使無法帶自己親手製作的糕點，只要在店裡認真挑選，同樣充滿了真心誠意。

水分蒸發后，顏色終於變深的墨水和Crane&Co.的棉漿紙相得益彰，在信封上呈現高雅、清秀的模樣。我想藉由灰色的墨水表達他們內心的謙卑，但那絕對不是悲傷的顏色，雲層的後方必定有一片藍天。

那時候，如果不用某種方式報復奪走我青春的上代，我就咽不下那口氣。同時，我也想要讓失去的青春重來一次：我想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化妝，吃自己想吃的食物。

即使寫得一手靚字，如果別人完全看不懂，就無法稱得上是精粹，反而會變成一種庸俗。

書信盒蓋子表面有一隻用螺鈿鑲嵌成的鴿子，這是上代特地向京都的工匠定做的定製品，但原本用寶石鑲的鴿子眼睛已經掉了，尾巴也用膠帶粘了起來。這也成為讓我回想起不愉快過去的證據。

木偶妹妹深深低頭拜託，簡直就要碰到地板似的。她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雖然只是在墨膛磨完墨后，再推入儲墨的墨池這麼簡單的動作，但六歲的我怎麼也做不好。斜斜地握著墨條，想磨得快一點，但上代立刻打我的手，我根本無暇把墨條含在嘴裏嘗味道。

「是啊，當時我住在小坪，所以經常偷偷走路來這裏。令堂，不對，是你的外祖母在湘南很有名。雖然我沒有為這件事向她道謝，也一直沒有來問候她，但接到砂田家權之助的訃聞時，我就想到，也許這裏還在營業。結果就來看了一下，果然還在營業，真是嚇了一大跳，而且是你這麼年輕的小姐代寫弔唁信。我把這件事告訴孫女，她說她已經來過這裏，又嚇了我一大跳。」

但是，雖然就住在附近，為什麼整整半年都沒見到她？這件事讓我感到有點不安。老闆娘笑著對我說：

我點了炸春卷和炒空心菜，芭芭拉夫人點了泰式炒麵，我們一起分享這些菜肴。

手肘抬高。

「那改天再聊。」芭芭拉夫人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了。賬單上放著五百五十元，那是她剛才吃的谷麥套餐的錢。我暗自認為，吃飯各自付錢，是鄰居之間維持良好關係的秘訣。

我衝出家門，騎著腳踏車，直奔車站前的快餐店。我一拿到漢堡，便大口塞進嘴裏，幾乎沒有咀嚼，配著可樂便吞了下去。在這之前，我一直遵守上代的規定，從來沒吃過漢堡，也不曾喝過可樂。

「不，那倒不是。」

「你要找什麼嗎？」

如今，水已經不會濺到硯台外，我也不會斜拿著墨條磨墨。

如果是值錢的東西，還可以請古董商來家裡收購，但上代的遺物沒有任何歷史價值，大部分都是無用的廢紙，甚至有的看起來像是我以前練書法的宣紙。我把這些東西全都塞進垃圾袋。就算偶爾有客人上門，只要按店門口的電鈴，即使我在後頭，也可以馬上聽到。

在信件末尾寫上日期和夫妻雙方的名字，就大功告成了。

以前只要上代差遣我去買晚餐的食材，魚福的老闆娘就會把糖果、巧克力或花林糖之類的甜食塞進我嘴裏。她明知道上代禁止我吃這種甜食，卻仍然硬塞給我吃。小時候我經常抱著一絲幻想，覺得如果我媽媽是像她一樣的人，我一定會很幸福。

可爾必思夫人說著，從皮包里掏出一隻奠儀袋放在桌上。奠儀袋上浮貼著一張便條紙，上面寫有夫人的名字。

「我對我孫女說，如果沒有這裏的阿嬤，就不會有她了，她似乎因此感到好奇。如果她有什麼冒犯，還請你多見諒。」

回想起來，我這半年很拚命。雖然上代去世后，大部分後事都由壽司子姨婆幫忙處理，但仍然有一些無法憑壽司子姨婆一己之力處理的麻煩事；因為當時我逃到國外，使得待處理的雜事堆積如山。我在回國后，帶著彷彿刷洗燒焦鍋底般的心境，緩慢而肅穆地解決了這些事。而所謂鍋底的焦痕，主要是關於遺產和權利的事。

「歡迎光臨。」我向她打招呼。可爾必思夫人突然開口對我說：

「波波，你呢？」

我打開蓋子，把柚子汽水遞到木偶妹妹的面前，也為自己拿了一瓶。天氣太熱，整個人汗流浹背的。我忍不住打開汽水喝了起來，冰冷的氣泡好似小魚般在嘴裏蹦跳。喝了汽水，就像有一條冰冷的隧道貫穿身體中心。

我小時候也曾誤以為上代是我的母親，所以別人會誤會也是很正常的。

「那要不要一起去海邊吃？」

「哎喲，你不知道嗎？」

最後，前夫露出堅定的眼神看著我說：

我回答說，正準備去吃。

壽司子姨婆去世后，我回到鎌倉，繼承了這家山茶文具店。也許在國外生活期間，我漸漸培養了成為代筆人的心理準備，也終於下定了決心。

身體正面朝前。

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親手保護這棵從小就很喜愛的樹。

「謝謝！波波，你今天出門了嗎？」

當時所用的字帖是《高野切第三種》，它被認為是《古今和歌集》現存最古老的抄本。上代說，接觸好字有助於進步，所以當別人在看繪本時，我每天都得翻閱這本字帖。

「你買了新手機嗎？」

「所以我想請你馬上幫我寫一封弔唁信，和奠儀一起寄過去。」

問完這句話之後，原本還想補充「如果你要找自動鉛筆，這裏沒有賣」，但舌頭轉不過來。睡魔仍然佔據全身每一個角落。

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字數有限，但漢字無窮無盡，簡直就像踏上了沒有終點、永無止境的旅程。而且，除了楷書，還有行書和草書。不同書體的筆順也各不相同，根本永遠學不完。

我從她背後打招呼，可爾必思夫人驚訝地轉頭看著我。巷子里停著一輛鮮紅色的BMW（寶馬）。不知道她是否擦了防晒乳，黑暗中，只看到她白皙的臉。

直書時，可以省略標點符號，但這次使用橫書，所以採用了與商業文書相同的形式。這封信用了兩張信紙，把每封信仔細折好后，裝進信封。

文具店的營業時間從上午九點半到太陽下山，轉眼已是黃昏，我正打算打烊。

我聽從上代的指示，在矮桌上鋪好墊板、放上宣紙，再用文鎮壓住。我模仿上代的樣子，自己動手完成這一連串作業。硯台、墨條、毛筆和紙整齊地排放在面前。這四樣東西被稱為「文房四寶」。

她從信封中拿出請款單打開一看，立刻發出了驚叫聲。我以為她嫌太貴，忍不住渾身緊張。

「訊。」

我正在晾最後一件內衣，芭芭拉夫人擦完很有氣質的粉紅色口紅后對我說。

「我的腿不方便，雖然很想趕過去，但沒辦法，所以我想，至少要寄個奠儀。」

晾完衣服后，馬上去倒垃圾。名為「垃圾站」的垃圾堆放處位於流經這一帶中心的二階堂川橋下。

「有人在嗎？」

第二天，蟬開始放聲大鳴，彷彿證明夏天真的來了。

喝了一會兒茶，漸漸有了睡意，因此我們沒有久留，離開了海邊。大海的能量太強，光是身處海邊，身體就很疲倦。

路上，我們走進位於聯售站里的麵包店，買了剛出爐的紅豆麵包。「聯售站」的正式名稱是「鎌倉市農協聯合會零售站」，除了新年假期休息四天以外，幾乎全年無休，每天早上八點就開始營業，專賣鎌倉近郊農家採收的蔬菜。聯售站一角有家名叫「Paradise Alley」的小麵包店，那裡的紅豆麵包是極品。

她輕快的聲音好像乘著風衝浪似的。

「是猴子嗎？」

魚福老闆娘口中的「爸爸」是指她的丈夫。ｈｔtps://ｒｅaｄ•９9ｃsw•ｃom她丈夫幾年前罹患重病去世了。我之前在加拿大打工度假時，壽司子姨婆用電子郵件告訴了我這件事。

這句話是上代的口頭禪。不論字寫得再好，若心意無法傳達給對方，就失去了意義。所以，她平時雖會練習草書，但實際進行代筆工作時，幾乎不曾用草書寫過。

磨墨的時間終於到了。用硯滴把水倒進硯台的墨膛。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磨墨時間。墨條那種摸起來有點涼涼的感覺讓我內心悸動不已。我一直想試試磨墨。

話說，家裡唯一的一部冷氣機壞了，請附近的電器行老闆檢查后，說維修的零件已經停產，無法修理。

文具店打烊后，我受芭芭拉夫人的邀請，去她家吃素麵。她臨時取消了當天的約會，難得晚上在家。我聽到山茶文具店那裡有聲音，走過去一看，一位嬌小的女性站在山茶樹下。

我看著夜晚的大海問道。

「鳩子，你來這裏坐。」

換好衣服、洗完臉后，在水壺裡裝水、放在爐上煮滾，是每天早晨必做的事。趁著燒開水時，拿起掃把掃地、擦地，把廚房、緣廊、客廳和樓梯依次打掃乾淨。

我望著夜晚的大海，好似出了神。

「她是上代代筆人，是我的外祖母。」

可爾必思夫人得意地說。

這幾天，中午過後都會下雨。

鑽過用茅草製作的巨大茅草環那瞬間，立刻明確感受到夏天的氣息。天空明亮燦爛，看起來格外蔚藍。

我小心謹慎地跟木偶妹妹確認。

只要遇到長假，上代的熱忱就更是旺盛。我沒有時間和同學一起去游泳或是吃刨冰，所以也沒有結交任何能很有自信地稱為「閨密」的朋友。班上的同學應該都覺得我很陰沉、不起眼、缺乏存在感吧。

小孩子用自動鉛筆寫字簡直豈有此理。如果有學生上門買自動鉛筆，她就會生氣地把客人教訓一頓。把自動鉛筆簡化成「自動筆」的叫法，也會讓上代怒不可遏。

直到最後，我都無法決定郵票。

iPhone的背景圖片是芭芭拉夫人的小男友之一。雖然在芭芭拉夫人眼中是小男友，但在我眼裡，都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老爺爺了。

在此之前，上代禁止我碰觸她的代筆工具。看到我拿毛筆在腋下搔癢，就會馬上把我關進儲藏室，有時甚至不准我吃飯。但是，她越不叫我靠近，我就越想靠近，越想親手摸一摸。

如果是報告結婚大事，寫起來就很簡單；但問題是離婚，讓我忍不住停下來思考。上代的家傳寶典中，也沒有任何關於報告離婚書信的注意事項。既然這樣，我只能自己摸索。

不知道從哪裡吹來一絲涼風。

「哎喲，不小心聊太久了。對不起，那我就告辭了。」

「對面」指的是材木座。夏天期間，由比之濱和材木座之間會架起木製小橋。即使不特地步上階梯、往海岸道路走，也可以跨越滑川的出海口，在兩處海灘間自由來去。

自此之後，雨宮家傳女不傳男，代代皆由女性繼承代筆人這份家業。上代是第十代，我繼承了她的衣缽；不，實際上是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莫名其妙變成了第十一代代筆人。

「我特地繞過來，想要付上次的費用。」

在山茶文具店開始營業的九點半之前，是我的片刻自由時間。今天我要去芭芭拉夫人家，共度早餐后的早茶時光。

我擠出笑容回答。

仔細一看，可爾必思夫人的左腳腳踝包著繃帶，難怪剛才在店裡走動時，她的腳有點跛。

雖然銷量並不盡如人意，但對一家小文具店來說，這裏的鉛筆種類很豐富。「B」前面的數字決定鉛筆的深淺，數字越大，筆芯越柔軟，顏色也越深。銷路最好的是HB和2B這兩種筆芯較硬的鉛筆，店裡還有10B這種罕見商品。10B的筆芯直徑是普通筆芯的兩倍，是一支要價四百元的高級貨，也被稱為「毛筆鉛筆」。

「死老太婆，啰唆死了，你給我閉嘴！」

直到我上初中后，她們才又開始來往。上代雖然對我很嚴厲，但壽司子姨婆上門時，簡直判若兩人。每次只要壽司子姨婆來家裡，就可以吃到壽司和比薩，所以我舉雙手歡迎壽司子姨婆來玩。

所以，對我來說，六歲那年的六月六日，是我盼望已久的書法初體驗。雖然手上拿著夢寐以求的墨條，卻怎麼也磨不好，上代對我大發雷霆。

在中元節假期期間，我一直獨自吃飯，所以今天的確想找人一起吃；話說回來，我也只會找芭芭拉夫人一起用餐。

花園就在紀伊國屋那個轉角，星巴克隔壁。目前這個季節，可以坐在戶外的露天座位，一邊眺望對面的一片山景，一邊用餐。

可爾必思夫人說完，用陽傘當成拐杖，微微歪著身子走出山茶文具店。她的腳步比來時稍微輕快了些。

這個職業在古代被稱為「右筆」，專門為達官顯貴和富商大賈代筆；靚字——寫一手好字當然成為首要條件。當年，鎌倉幕府里也有三位優秀的右筆。

我很沒自信地問。夫人點著頭，啪嗒一聲收起了手機。

直到最近，才終於能夠鎮定自若地和鄰居打招呼。和芭芭拉夫人道過早安，我一天的生活終於正式開始。

上代教我的書信禮儀第一課，就是要正確無誤地書寫收件人的名字。

店裡沒賣自動鉛筆也是一大失策。之所以不賣自動鉛筆，是因為上代嚴格堅持的執著。

「上次真的多虧你幫忙，太感謝你了。砂田太太還特地打電話來道謝，哭著對我說，弔唁信寫得太好了。」

雖然我算不上虔誠的人，但在大祓注連繩這件事上，我想規規矩矩遵守習俗。上代也一樣，無論工作再怎麼忙，每年兩次的大祓儀式都絕不缺席。

芭芭拉夫人吐了吐舌頭，壓低聲音對我說。雖然她嘴上這麼說，但急急忙忙拿出化妝盒，利落地補了口紅。

「好的，沒問題。」

只不過，一大早就這麼潮濕，真讓人不敢恭維。鎌倉的濕氣超可怕。

可爾必思夫人不置可否地說著，而且語氣很微妙。她拿出自己的手機操作起來。

「找到了，這就是權之助啊。」

我拿著皮夾，想外出隨便找點東西填飽肚子。鎌倉的商店一早就開門，但也很早就打烊，幸好還有幾家餐廳營業到深夜。不知道是否因為專心寫弔唁信的關係，總覺得如果不喝點酒的話，腦袋這麼清醒，晚上會難以入睡。

可爾必思夫人小聲地嘀咕，然後優雅地從昂貴的真皮皮夾里抽出一張萬元紙鈔。

雖然外人會覺得那只是一塊石頭而已，但對雨宮家來說，這塊石頭比菩薩更重要。那是埋葬書信的地方。如今，盛開的蝴蝶花圍繞在文冢周圍。

木偶妹妹瞪著我問道。我原本以為她是來買文具的。我從沒有接過小學生委託代筆的工作。

雖說磨墨有助於平靜心情，但我久未感受到全身意識朦朧的舒服感覺。

「來了。」

聽到我的發問，可爾必思夫人雙手拿起麥茶的杯子，一口氣喝完了。雖然已經是傍晚六點多，但溫度計的刻度仍然停在三十攝氏度左右。寫弔唁信之前，我希望稍微了解一下權之助。

芭芭拉夫人大力推薦的泰國菜攤位人滿為患，我們找到了能眺望大海的露天座位，然後各自從幾家賣泰國菜的攤子買了自己喜歡的食物。

這位前夫在山茶文具店裡喝著汽水，靜靜地對我說著。

雖然過去也不時頂嘴，但高中二年級的夏天，我開始真正地反抗起上代。這是遲來的叛逆期。在此之前，從拿筷子到說話，乃至舉手投足，上代都對我嚴加管教，我也努力響應她的要求。但是，某天開始，我終於忍無可忍。

夏日的夕陽把門外的巷子染成一片橘色。

老闆娘的字並不難看，就像是漂亮的羽衣輕柔地在天空飄舞著，但她每年都委託山茶文具店代筆。唯一的原因，就是彼此都是從上代開始就建立了交情。

「也許吧……」

每天的晚餐幾乎都是外食，雖然伙食費的開銷比較大，但我懶得自己下廚做一人份的晚餐，幸好鎌倉是觀光勝地，有很多餐廳，不必擔心找不到東西吃。

「我最喜歡在沙地上走路了。」

因為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也採用橫書，所以這次沒有用毛筆，而是用鋼筆。我使用了J.Herbin的珍珠彩墨，從三十種顏色中，挑選了「Gris Nuage」這種顏色，在法文中代表「灰雲」之意。

魚福的老闆娘一看到我，雙眼立刻發亮。

寫弔唁信時，磨墨的方向和平時相反，也就是要逆時針方向磨墨。

芭芭拉夫人反問我。

我忍不住吞吞吐吐。

不要東張西望。

我有點不知所措。

「真舒服啊。」

我花了將近一個星期，完成了魚福老闆娘委託的盛夏問候卡。令人高興的是，沒有寫錯任何一張。

我翻開月曆，用粉紅色的熒光筆在小暑和立秋的日子做了記號。在小暑前的是梅雨季問候，小暑和立秋之間才是盛夏問候，一旦過了立秋，就變成殘暑問候了。我很久沒有接到這麼大宗的代筆工作了。

重要的是，必須向曾經溫暖守護這對夫妻的親朋好友表達感謝之心，並讓親朋好友了解，大家的這份心意絕對沒有白費；另外，也真心誠意地為兩人無法攜手到老向大家表達歉意。同時，希望這些親朋好友能繼續支持這兩人各自邁向不同的人生。

因為四下無人，我小聲地說了聲：「新年快樂。」不知道是否聽到了我說話的聲音，一陣南風吹來，輕輕吹動了水藍色的紙帶。

我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我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以呂波」。

雖然我還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跟著附和。我並沒有聽說這附近有誰發生了不幸。

比方說，想要寫代表武士的「侍」，卻寫成了「待」，這種事根本是家常便飯。甚至有年輕女性穿著應該是想用日文漢字來表達「自由」（free）卻寫成了「免費」的T恤，若無其事地走在大街上。正確使用漢字的情況反而很少見。

「如果你覺得這是騙人也無所謂，但是，有人就算想寫信也沒辦法自己寫。自古以來，代筆人就像所謂的影武者，跟戰國時代武將和大名的替身一樣。這些人絕對無法曝光，卻對他人的幸福有所幫助，是受到感謝的職業。」

我不由得想喝點酒，把壽司子姨婆留下的梅酒倒進杯里。上代的父母期望她們一輩子不愁吃，為上代取名「點心子」，為她的雙胞胎妹妹取了「壽司子」的名字。至於她們的人生是否真的如了此願，似乎一言難盡。這對名字和點心、壽司有關的姐妹，如今相親相愛地長眠在同一座墓中。

圓圈的練習結束后，又接受了逐一練習平假名的特別訓練，直到能完美寫出「いろはにほへと」等所有平假名。我在練習的時候發揮了想象力：

如果對方收到信時，發現上面貼了一張「郵資不足」的紙，無疑是最失禮的事。普通信件不超過二十五克，只要貼八十二元郵資就好；一旦超重，就必須補貼一張十元的郵票。幸好只有十八克，所以不必擔心。

我再度打量自己的家。

筆管不要倒下，要筆直豎起來。

聊著聊著，芭芭拉夫人的手機響了。「喂？」她發出的聲音已經進入了妖媚模式，讓我佩服不已。芭芭拉夫人必定是用這種方式，在無意識中向對方施了魔法。就連在一旁聽她說話的我，也忍不住小鹿亂撞，好像墜入了情網。

那天之後，我變成了不良少女。我把裙腰一折再折，讓裙子變得極短；穿上泡泡襪，把頭髮染成棕色，又去打了耳洞。學生鞋的鞋跟總是踩在腳下，好讓自己看起來更邋遢；指甲則擦上了鮮艷的指甲油。當時正是年輕女生流行把皮膚曬得黝黑的「一〇九辣妹」全盛時期。

我忍不住冷靜思考，為什麼在這麼熱的天氣里，我還要刻苦練習這些自己根九九藏書本不喜歡的書法？打從出生起便一直悶在內心的憤怒和疑問，就像岩漿般一口氣噴了出來，就連我自己也無法阻止。

當我睜開眼睛時，沒想到和一個女孩四目相交，我嚇了一大跳。

上代和我為了這件事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架，我還曾一把推開她，抓住她的手臂抵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抗議行動」，是為了正義進行抗爭。

「請過目。」

原來是這樣。難怪今天下午看到木偶妹妹時，覺得她看起來有點眼熟。

「一想到砂田太太不知道有多難過……」

以血緣關係來說，上代是我的外祖母，但是從小到大，她從不允許我輕鬆地叫她一聲「阿嬤」。上代在從事代筆人業務的同時，一個人把我撫養長大。

以前努力壓抑在內心的咒罵竟然脫口說了出來。我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但話語既出，就無法再收回了。

金琵琶似乎帶來了秋天。

我的小學時代幾乎都在練字中度過。

「我會付錢。」

腳下的沙子比剛才來的時候更冰涼。我們聽著以大音量播放的《南方之星》歌曲，品嘗著茉莉花茶。身體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著了涼，欣然接受熱騰騰的茉莉花茶。

這天下午，我被電鈴聲驚醒。

「要去哪裡？」

客戶委託我寫一封向親朋好友報告離婚的信。

這封信的內容不能夠太感傷，但如果用公事化的方式報告，未免顯得太平淡無趣。聽這位前夫說，他們過去曾舉辦盛大的婚禮，所以想用書面方式向當時參加婚禮的人報告。這對離婚的夫妻並沒有孩子，而離婚的原因是前妻愛上了別人。

壽司子姨婆住在家裡的時候，晚上不必練書法這件事也令人高興。上代只有在這時候才允許我看電視。壽司子姨婆每次都帶很多零食當伴手禮，晚餐后一邊吃零食，一邊聚在一起聊天很是開心。

當我們走向第二鳥居時，月亮才終於露臉。芭芭拉夫人隨口哼著聽起來像是童謠的旋律。

我走進車站附近的葡萄酒酒吧，用顏色很漂亮的粉紅葡萄酒為自己乾杯慶功。在為權之助的冥福祈禱的同時，吃著加有白鳳豆和開心果的法式肉醬。這是我第一次寫弔唁信，不知道是否因為順利完成工作而鬆了一口氣，比平時更快便有了醉意。我在十點半離開了酒吧，以免趕不上往鎌倉宮方向的末班公交車。

「等你準備好再叫我，好嗎？」

在這些工具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墨條。那塊黑色的東西含在嘴裏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一定比巧克力、比糖果更美味。我確信不疑地這麼認為，而且愛死了上代磨墨時飄來的那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神秘香氣。

「但是……」

之所以要用較淡的墨，是代表因為過度悲傷，眼淚滴落硯台，而讓墨色變淡的意思。在寫這封信時，我的腦海中數度浮現出可爾必思夫人的面容。甚至有那麼一下子，我覺得自己的手和可爾必思夫人的手一起握著毛筆。

我在聽上代說明時，拚命克制焦急的心情。不知道是否因為興奮的關係，我甚至不覺得腿麻。

在小學生的眼中，超過二十五歲的我當然是阿姨。尤其我今天找不到衣服穿，所以把上代生前常穿的無袖棉質洋裝穿在身上，看起來說不定更老氣。

「還沒吃晚餐嗎？」

在二十多歲的我眼中，那種事根本微不足道。但上代在年幼時被雨宮家收為養女，所以有許多複雜的隱情。雖然我曾經有一股衝動，想把所有事情統統丟進垃圾桶，但想到某些大人在等著看笑話，反而在緊要關頭激發我產生了一丁點兒動力。

我看著被燈光照亮的八幡宮出了神，突然想起了紅豆麵包。原本打算和芭芭拉夫人去海邊吃，才特地買了麵包，結果兩個都原封不動地放在我的包包里。雖然明知道很沒禮貌，但還是偷偷在公交車上吃起了紅豆麵包。

像法國麵包般偏硬的外皮里包著鬆軟的紅豆沙。內餡除了我喜歡的紅豆沙，還加了像是杏桃般酸酸甜甜的水果。

「素麵還沒吃呢。」

我將弔唁信附在奠儀里，以挂號寄出。當然也沒有忘記在奠儀袋上寫上可爾必思夫人的名字。

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露出錯愕的表情。我並沒有可以稱為母親的人。

芭芭拉夫人對著我的耳邊叫道。

最後，我為文冢換了水。

可爾必思夫人語帶興奮地說。

不過說真的，夏季是山茶文具店的淡季。不光是山茶文具店，就連來鎌倉的人也不多。即使車站周圍很熱鬧，但十之八九都是去由比之濱的海水浴場或材木座。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山茶文具店在中元節假期休息一星期。

「我能夠有今天，多虧了令堂。」

我點了吐司套餐，芭芭拉夫人點了谷麥套餐，我們一邊閑聊，一邊悠閑用餐。通常都是聊哪裡開了新的商店；哪家餐廳開了分店后，餐點味道變差了；或是咖啡店老闆對打工的女生性騷擾這些當地的八卦消息。每次津津有味地聊著這些無聊話題時，時間總是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在六歲時第一次拿毛筆。上代說，多練字就可以進步，於是在六歲那一年的六月六日，我拿起有生以來第一支自己專用的毛筆。那是用我的胎毛製作的毛筆。

「沒問題。」

但是，在關於郵票的事情上，我很難說盡了最大的努力，總覺得應該有更適合的郵票。即使在寄信后，我仍一直挂念這個問題。為了避免日後再度產生這樣的後悔，我希望豐富自己手上郵票的種類。

鎌倉煙火大會的隔天，又接到了代筆的工作。

話說回來，山茶文具店的商品傳統到不行。

「鳩子，我雖然能理解你說的話，但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會讓世界變得狹隘。

喝完餐后咖啡時，已經快十一點了。芭芭拉夫人從她心愛的藤編包中拿出嶄新的iPhone。

「權之助……嗎？」

「因為我自己寫的話，一下子就會看出是小孩子寫的。我只要讓老師知道我的心意就好。婆婆告訴我，這裏的阿嬤可以幫人寫很出色的信。」

這時，店門外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音。一輛快遞小貨車就停在可爾必思夫人的車子後方。

可燃垃圾每周收兩次，其他紙類、布類、寶特瓶和修剪的樹枝、樹葉，以及瓶瓶罐罐，每周只收一次；周六和周日不收垃圾；不可燃垃圾每個月只收一次。一開始覺得垃圾分類分得這麼細，真是煩不勝煩，但現在已經能夠樂在其中。

直到把衣服丟進洗衣機后，才終於能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喝上一杯熱茶。茶杯里飄出焙炒過的茶葉的香氣。我直到最近才開始覺得京番茶好喝，雖然小時候難以理解上代為什麼要特地煮這種枯葉來喝，但現在，即使是盛夏季節，清晨要是不喝一杯熱茶，身體就無法蘇醒。

「今天又是個好天氣，等一下有空來我家喝茶，我收到了長崎的蜂蜜蛋糕。」

用淡墨在信封中央寫上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等墨干后，再把完成的弔唁信裝進信封，然後直立放在有著上代和壽司子姨婆牌位的佛壇上的特等席——這是為了避免弄髒重要的書信。信封封口並沒有黏合。無論信件的內容有多「制式」，我必定會等到隔天早上才黏貼封口，以便在充足的睡眠后，能以冷靜的頭腦重新檢視所寫的內容。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乾脆爽朗，手上拿了一大沓明信片。

「可不可以讓我考慮一下？」

將蠟放進上代使用過的銀制蠟匙，再移到酒精燈上，讓蠟慢慢熔化。這種蠟的最大特徵，就是在熔化時，會發出蜜糖般的甘甜香氣。

「那就麻煩你按老樣子處理。」

「波波！」

當我追問時，她露出「我不想說」的不悅表情，低下了頭。

享受完今年第一次的中式涼麵，我繞路去了鎌倉宮。雖然我很習慣一個人走路，但鎌倉的夜路很暗；尤其靠山這一帶的路燈很少，還不到晚上八點，便已伸手不見五指。

「費用我過幾天送來，請你準備好請款單。」

名字的來歷，當然就是鶴岡八幡宮的鴿子。八幡宮本宮樓門上的「八」字，是由兩隻鴿子靠在一起組成的。又因為《鴿子波波》這首童謠的關係，所以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大家就叫我「波波」。

可爾必思夫人說著，拿出手帕擦了擦臉，不知道是擦汗還是擦眼淚。她的手帕也是圓點圖案。

因為，即使曾經共度這麼美好的時光，仍然因為人生的一點惡作劇，讓兩個原本誓言相守終生的夫妻就這樣分道揚鑣。對不曾結過婚、更沒有離婚經驗的我來說，婚姻實在是一個奇妙的世界。我還沒遇到想要廝守一輩子的人。

上代為我取了這個名字。

早晨八點多，我騎著腳踏車，載著芭芭拉夫人出發了。雖然讓高齡的芭芭拉夫人坐在腳踏車的後座上有點不安，但她很靈活，緊緊抱住我的腰。側坐在腳踏車上的芭芭拉夫人，就像女學生般天真無邪。

只隔了一道圍牆的星巴克御成町店，直接使用了漫畫家橫山隆一先生的舊居，除了小型游泳池外，櫻花樹和紫藤架也都保留了下來。我想一個人長時間享受閱讀時光的時候，經常會去隔壁的星巴克。無論在裏面坐得再久，店員都不會給客人臉色看，感覺很不錯。

炒空心菜並不會太咸，調味恰到好處。每盤菜的分量都很多，光吃這幾道菜就已經飽了。

我沒有聽清楚，反問她。

越是想要同時完成上代的所有要求，我的身體越容易傾斜，呼吸節奏紊亂，動作也變得畏首畏尾。眼前的宣紙上寫滿了奇形怪狀的圓圈。因為一直重複相同的事，所以開始感到厭倦。畢竟我當時才讀小學一年級。

來到今小路后，一路騎向「花園」。

一開始其實有點不知所措。因為竟然連鄰居的咳嗽聲、打電話的聲音，甚至沖馬桶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有時候會產生錯覺，還以為和鄰居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即使沒有特別注意，也會很自然地聽到對方的動靜。

「好的。」

努力有了回報。終於，即使閉上眼睛，我也能輕鬆畫出漂亮的圓圈。

老闆娘站著和我閑聊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自己代筆的書信能對他人有幫助，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因為店裡生意冷清，所以我乾脆專心在家裡整理。雖然壽司子姨婆大致整理乾淨了，但家裡仍然到處殘留著上代留下的東西。

我請可爾必思夫人進來。

「俗話不是說『術業有專攻』嗎？只要有人需要請別人代筆寫信，我就會繼續當代筆，就只是這麼簡單。」

芭芭拉夫人掛上電話后，覺得很好笑似的聳了聳肩。

高中畢業、進入設計相關專業學校的同時，我也從「一〇九辣妹」畢業了。

忙著張羅這些事時，六月也接近了尾聲。今年的梅雨季很短，眼看著就快結束了。

踩著軟綿綿、有些醉意的步履回家后，立刻把新的大祓注連繩掛在店門口。終於能用煥然一新的心情迎接夏天了。

即使不特地打電話，只要稍微拉高嗓門就可以對話，實在太方便了。

「請喝吧。」

「所以您知道這裏承接代筆業務。」

當我們颯爽地騎在還沒有什麼人的小町路上時，芭芭拉夫人提議說：

以前我和上代一起住在這裏，但上代在三年前去世，如今我獨自住在這幢老舊的日式家屋中。因為隨時可以感受左鄰右舍的動靜，所以並不覺得特別孤單。雖然入夜之後，這一帶就像鬼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中，但天一亮，空氣便開始流動，到處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

「那麼，要在信中詳述你們走到離婚這一步的來龍去脈嗎？還是儘可能模糊這個問題？」

起初我還看不清楚照片的主題是什麼，只知道那並不是人。

「芭芭拉夫人，一年四季中，你最喜歡哪一個季節？」

變成不良少女后，沒有人想跟我做朋友，所以我始終獨來獨往。同學應該都對我露出好奇的眼神，對這樣的我敬而遠之九-九-藏-書。雖然現在回想起來，會為那樣的自己感到無地自容，但當時甚至無暇感到羞恥。

「但是，我不想讓我太太一個人當壞人。」

「哎喲，你不知道嗎？在這一帶很有名啊！」

生意就這樣談成了。

但我覺得應該是「情」這個字。

「都什麼年代了，還在當代筆人？笑死人了！」

用像是寫數字「8」的方式鑽過茅草環三次，最後從侍奉神明的巫女手上接過神酒含在嘴裏，心裏的糾結便輕柔地解開了。天空看起來變得更藍，自己也好像融入了藍天之中。

「俗話常說，只要結局完美，過去的種種都算好。我希望這封信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但我內心百感交集，無法好好寫這封信，所以就拜託你了。」

這麼一想，便無法輕易做出判斷。這種時候，需要格外小心謹慎。

接著，我委託印刷廠進行印刷。那位前夫說，即使多花一點錢，也希望這封信能讓人感受到誠意、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決定用活版細心地印刷文字，傳達兩人的心意；但如果過度講究，反而會讓人覺得他們對離婚這件事樂在其中，所以必須小心拿捏分寸。

我在沿著階梯走向沙灘的途中，脫下了高跟鞋，難得光著腳走路。芭芭拉夫人的腳上擦了漂亮的白色指甲油。走下水泥階梯，踩在沙灘的瞬間，腳背立刻覺得被冰涼的沙子緊緊擁抱。

她們在生前約好。雖然曾經一起生活在母胎里，但出生後分隔兩地，共同生活的時間很少，所以希望死後能葬在一起。

我把鼻子湊了過去，聞到酸酸甜甜，卻無法一言以蔽之的複雜亞洲風味。我拿起不怎麼順手的塑料筷子把面夾了起來，熱氣頓時像是跳舞般擴散。脆脆的油炸花生成為完美的點綴，整體感覺很好吃。

芭芭拉夫人今天的約會行程是開車去葉山一帶兜風，參觀美術館之後，傍晚去吃天婦羅，吃完再回家。雖然她也邀我同行，但我是騎腳踏車來這裏的，而且也不想當電燈泡，於是便客氣地道謝並婉拒了。

但是，眼前這個女孩似乎不是幽靈。我覺得她好像有點面熟，但想不起她是誰。她剪了個妹妹頭，看起來像是頭大身細的木偶娃娃「木芥子」。

我不經意抬頭看向月曆，時間已經進入八月。很快就是中元節假期了。

如果說，鶴岡八幡宮這處神社是祭祀鎌倉幕府的開創人源賴朝的，那麼鎌倉宮就是祭祀鎌倉幕府終結者的神社。神社後方至今仍然保留著主祀護良親王當年遭到幽禁的土牢，只要付費，就可以進裏面參觀。

我在東京買了很多郵票，傍晚時分，心情愉快地回到鎌倉。剛走出東口的驗票口，就聽到有人叫我。東口是比較熱鬧的出口。

我怔怔地看著她的手，簡短地回答。

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は」的第一筆就像飛機降落在跑道上，之後再度朝天空展翅而去，在空中表演特技。

那個周末的早晨，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芭芭拉夫人向我打招呼。

「因為有阿嬤幫忙寫信，婆婆才會和公公結婚，所以，拜託你！」

直到最後一刻，我仍然很猶豫到底該採用橫書還是直書，但最後仍決定採用橫書。因為直書必須寫開頭應酬語、正文、結尾敬辭、署名與日期，以及補述等，就會變成一封很「制式」的信。但採用橫書的話，就可以適度加以省略，能夠充分表達向親友報告離婚一事的重點。現在和以前不一樣，大家並不排斥橫式書寫的信。

我每天早上九點半打開山茶文具店的店門開始營業。觀察客人上門情況的同時，也在後方的廚房吃午餐。因為早上只喝熱茶、吃一點水果，所以會好好吃一頓午餐。

所以家裡熱得像桑拿。因為山茶文具店店面的唯一一台電風扇，就裝在天花板附近的牆上，所以我總是坐在那裡，一步都不想離開。最近我整天都坐在店裡，托著下巴照顧生意。

每天早晨，我們都會隔著一樓和二樓的窗戶打招呼。我總會想到羅密歐與朱麗葉，很想暗暗偷笑。

我忍不住緊張起來，以為該來的還是躲不過。不是我在自誇，鎌倉撞鬼的目擊情報層出不窮，尤其我住的這一帶更是頻繁。鎌倉在歷史上曾發生過激烈的戰役，到處都是有人遭到殺害，或整個家族慘遭滅門的地方。也就是說，鎌倉是一大靈異場所。

魚福老闆娘一邊口齒清晰地說著，一邊把手上那沓明信片交給了我。那是郵局發行的夏季明信片，還可以參加抽獎。

「這就是騙人嘛！全都是假的，根本是在說謊！」

我花了大約兩年時間，才終於能漂亮地寫出五十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小學三年級那年的夏天，我正式開始練習漢字。

基本固然很重要，但這裏的商品完全沒有一絲玩興，所以色彩也很單調。我覺得應該賣一些除了附近的中小學生之外，年輕女生也會喜歡的可愛漂亮文具。只不過我想歸想，遲遲沒有付諸行動。

這位前夫三十九歲，前妻四十二歲，在結婚第十五年離婚。

我急忙從冰箱里拿出桃子。幾天前，我在附近的蔬果店買了桃子，打算和芭芭拉夫人一起吃。我在鎌倉沒有好朋友，芭芭拉夫人是我唯一的朋友。

吃完營養午餐，從學校一回到家，上代已準備好新襪子在家裡等我。那是一雙很普通的長筒襪，只有小腿旁綉了一隻兔子而已。當我換上新襪子后，上代緩緩地對我說：

用力做了個深呼吸后，我才開始磨墨。

雖然每次出門前，花很多時間準備的人都是芭芭拉夫人，但我並不會說什麼。芭芭拉夫人再度對著鏡子抿著雙唇，發出「啵，啵」的聲音。

壽司子姨婆有時候會喝酒，但上代滴酒不沾。雖然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但性格相差十萬八千里。有人送東西上門時，上代每每誠惶誠恐地道歉說：「真不好意思。」但壽司子姨婆總是面帶笑容地向對方道謝。

「我娘家的媽媽卧病在床，所以我前一陣子一直待在九州島。我們剛好擦身而過，所以都沒有遇見。看到你很有精神的樣子，真是太高興了！之前還經常和爸爸聊起，不知道波波最近好不好。」

「什麼信？」

喪事相關的信件有很多規矩，我翻開上代留下的家傳寶典，確認了相關要點。

我第一個練習的漢字是「永」字。接著又反覆練習了「春夏秋冬」和自己的名字「雨宮鳩子」，直到可以寫出漂亮的字體為止。

芭芭拉夫人嘴裏也發出咬碎炸春卷皮的清脆聲。我在世界各地流浪期間，也曾在田裡幫忙，香菜和魚露早就難不倒我了。

木偶妹妹的態度和剛才判若兩人，露出諂媚的眼神看著我。

在措辭上必須注意的是，必須避免使用「屢次」「再度」「又」「重複」等忌諱的詞語。同時，因為喪家都不喜歡死亡再度降臨，所以也不能寫以「此外」「又及」等詞開頭的附言，也不需要在收件人名字左下方寫上「親展」「御中」等表達敬意的文字，更不需要結尾語。

這是他們蜜月旅行去義大利時，在文具店偶然看到的。雖然第一次使用，就是通知親朋好友離婚一事的信件，感覺有點諷刺，但滋潤飽滿的封蠟章非常令人賞心悅目。

木偶妹妹說完，猛然站了起來，轉身走出山茶文具店。我默默目送她蹦跳著離開的背影。

她語帶興奮地問我。

所以，現在遇到曾知道我「一〇九辣妹」時期的人，我會覺得很丟臉。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們即使看到我，也不要跟我打招呼，把我當空氣就好。

雪洞祭和黑地藏廟會都在不知不覺中結束了。這時，好像有人突然拔掉了我的耳塞，聒噪的蟬鳴聲傳入耳朵。

「你是說信嗎？」

「可不可以請您告訴我一些關於權之助的往事呢？」

「所以說，權之助是砂田夫婦的養子嗎？還是寄養在他們家的孩子？」

剛才聽聲音時，就覺得有點熟悉，一看到臉，果然是認識的人。她是附近魚店魚福的老闆娘。

我突然想到現在正是中元節，立刻把梅酒供在佛壇前。

「為什麼想寫信給老師？」

隔天早晨，我再次仔細重讀了每字每句，確認沒有錯字、漏字和失禮的文句，然後小心翼翼地糊貼好信封，最後蓋上刻有「夢」字的封印章就大功告成了。

我既沒聽過權之助，也不知道砂田家是哪一戶人家。

「我之前就聽說那孩子有心臟病。」

那名女性穿著高爾夫球衫，我一開始沒認出是可爾必思夫人。看到她襪子的圖案，才發現她就是前幾天曾經上門的可爾必思夫人。她竟然去打高爾夫球，腳傷沒問題了嗎？雖然我有點在意，但並沒有問出口。

等蠟完全熔化后，將蠟倒在信封封口。這次使用的，是這對夫妻姓名縮寫中都有的「M」字封蠟章。

話說回來，芭芭拉夫人到底有幾個男朋友？我忍不住羡慕起來。桃花很旺的芭芭拉夫人整天都忙著約會。

「要不要去對面的咖啡店喝杯熱茶？」

好鄰居，就是即使沒有事先約好，也能視當時的氣氛，輕鬆地臨時相約出門。在我小時候，我家和芭芭拉夫人家之間並沒有這樣的交流。我不記得上代和芭芭拉夫人關係密切，但也不記得她們交惡，頂多是傳遞小區公告傳閱板的關係而已。

我有預感，這件事說來話長。於是我乘機請可爾必思夫人坐在圓椅凳上，她微微跛行了過來，輕輕坐在椅子上。

芭芭拉夫人在繡球花圍籬後方仔細地擦著口紅。因為連日酷熱，繡球花早已垂頭喪氣。雖然繡球花只要一枯萎，就露出很寒酸的樣子，但就算我和芭芭拉夫人交情甚篤，也不能擅自修剪她院子里的繡球花。

我跑向店堂，一位年紀看來不到七十歲、典型的鎌倉女士站在那裡；但我以前沒見過她。

最後，用封蠟封口。這次選用的是土耳其藍色的封蠟，鮮艷的藍色很符合土耳其的印象。前妻雖然對信的內容幾乎沒有提出任何意見，卻很堅持要使用這種顏色的封蠟。

「砂田家不是沒有孩子嗎？所以砂田太太和她老公商量之後，就把權之助帶回家了，聽說當初親戚都很反對。」

那位前夫告訴我，大家都順利收到了他們的離婚通知。雖然信中並沒有明確提及離婚的直接原因，但大部分的人似乎都看出了端倪。

可爾必思夫人不再拖著腿，大步走出山茶文具店，坐進駕駛座。她向我微微欠身後，便驅車離去。而剛剛停車的地方，只剩下深沉的黑夜。

因為手上沒有滿意的郵票，最後上網訂購了十五年前推出的郵票。

我也模仿芭芭拉夫人，用比平時稍微高一點的聲音說話。

芭芭拉夫人像是五歲小女孩般興奮地說道。

「是小男友給我的，他說有了這個，就可以隨時聯絡了。」

空著肚子沒力氣握筆，在文具店打烊后，我決定先去吃晚餐。

「我馬上過去。」

我用比平時更淡的墨寫完弔唁信。

我內心也有相同的想法。

木偶妹妹終於把柚子汽水的瓶子放到嘴邊。她似乎喝得欲罷不能，一口氣便喝完了。仔細一看，木偶妹妹的嘴巴周圍有一圈淡淡的汗毛。她吐著帶有柚子香味的甜甜氣息對我說：

天氣實在太熱，我懶得整理房間，於是一邊顧店，一邊用毛筆鉛筆練習五十音習字歌。

木偶妹妹板著臉，不耐煩地用力搖著手上的扇子。她扇的風也有几絲吹到我這裏。涼風很舒服，身體又快要融化了。

如今，她們兩姐妹一起埋葬在上代為自己準備的永久供養墓中，即使沒有後代祭拜，廟方也會永久祭祀、管理。先一步離開人世的上代在墓中迎接了壽司子姨婆。

我發揮耐心，向木偶妹妹問出詳細情況，就像整理一團糾纏在一起的線。木偶妹妹再度簡單地回了一個字：

而且，上代還規定，書寫數字時，為了避免錯誤，一律統一使用阿拉伯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