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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武器 追尋者

秘密武器

追尋者

「你真是個大好人,布魯諾。」喬尼取笑我說,「布魯諾老兄在小本兒上記錄我跟他說的一切,只是會漏掉那些重要的事。阿特給我那本書之前,我都沒料到你錯得這麼離譜。一開始我以為你寫的是別人,羅尼,或者馬塞爾什麼的,然後我看見書里說喬尼這個、喬尼那個的,這才發現寫的是我,但我問自己:『這人真的是我嗎?』還有什麼我在巴爾的摩,我在鳥園,我的風格……聽著,」他冷冷地補充道,「我不是不知道你的書是寫給大眾看的。寫得不錯,我的演奏風格和我對爵士樂的感受,你說得完全沒問題。我們為什麼要為這本書爭論不休?你的書,就像是塞納河裡的垃圾,碼頭邊漂浮著的這根稻草。我是邊上那根稻草,你是那邊那隻上下浮動的瓶子。布魯諾,我一直到死,也不會找到……」
「這份合同後天就開始生效了。」黛黛說。
但是跟往常一樣,我一走出醫院,走到街上,便恢復了時間觀念,專註於我要做的事,像蛋餅在空中柔軟地翻了一個身。可憐的喬尼,與現實格格不入。(是這樣,是這樣的。對我來說更容易相信就是這麼回事,因為現在我坐在咖啡館,去醫院探望病人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前的事了,我上面所寫的一切逼得我好似罪人一般,至少要讓自己稍微體面點。)
「第一場音樂會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他吸了。可以讓他抽支煙,但別花錢給他買那個。」
喬尼似乎猜到了我所想的一切,因為他進來的時候快活地跟我打了招呼,吻了侯爵夫人,領她在空氣中轉了一圈,還跟她和阿特用擬聲詞交談了一番,這複雜的儀式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然後他幾乎立刻坐到了我身邊。
我做了一個道別的手勢,開始下樓,打斷了黛黛的話,可以想象得到她要說些什麼來表達無用的感激。離她四五級台階的距離時,我才覺得更容易開口。
「不能再搞一支嗎?」
「你看,在我想到、看到的所有東西裡頭,這還只是一小部分。我大概講了多久?」
「那裙子漂亮極了,」喬尼說,「你都不知道蘭穿著有多合身,但是我最好還是喝杯威士忌再給你解釋,如果你身上還有幾個子兒。黛黛只給我留了三百法郎。」
蒂卡給我們端來高杯酒,讓我們舒舒服服地聊天。我們其實沒怎麼談昨天錄音的事,因為任何音樂家都知道這種事情無從談論,但是從大家的片言隻語中,我又看到了希望,覺得也許我的薩克斯風能給喬尼帶來好運。儘管如此,談話里也透露出了不少荒唐事,讓我的希望多少有點頓足,比如說喬尼在錄音間隙脫下了鞋子,光著腳在錄音棚里走來走去。不過,他和侯爵夫人和解了,還保證要在今晚演出之前來錄音棚喝一杯。
「你知道她是個好姑娘,但我已經膩了。我早就不愛她了,我受不了她。有時候還是挺刺|激的,她床上功夫真不賴,就像……」他把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像義大利人那樣,「但我得擺脫她,回到紐約去。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回紐約,布魯諾。」
「所有人都記得日子,只有我不記得。」喬尼抱怨著,把毯子一直蓋到耳朵上,「我差點要發誓演出就在今晚,今天下午就必須要排練。」
我盡最大努力笑了笑,隱約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只要我一走到街上,回到我的日常生活里,他的猜測,還有他的猜測讓我產生的直感,就會一如既往地煙消雲散。眼下我敢肯定,喬尼說這番話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些瘋瘋癲癲,也不是因為他在逃避現實,相反,現實對他來說是場拙劣的模仿,他又把這種模仿變成了一種希望。喬尼在這種時候跟我說的一切(這五年來喬尼一直跟我還有所有人說類似的話),我都沒辦法指望之後再仔細想一想。只要一走到街上,只要它變作回憶,而不是由喬尼絮絮叨叨地說出來,這一切便成了吸食大麻以後出現的幻象,成了單調、重複的手勢(因為你時不時就會聽到某人聲稱,也有其他人講類似的話)。這些話起初讓人暗暗叫絕,之後就會讓人惱火,至少我自己這麼覺得,好像喬尼說這些話是在取笑我。但這種想法總是出現在第二天,而不是喬尼跟我說話的當時,因為那時我會覺得有事情需要讓步,有盞燈需要點亮,或者更確切地說,有必要去打破一些東西,徹頭徹尾地打碎,像把楔子釘進樹榦,再一錘敲到底。喬尼已經沒有力氣敲打任何東西了,而我就更別提了,既不知道要用什麼鎚子,也想象不出這個楔子的形狀。
「你想找到什麼,兄弟?」我對他說,「你別去要求那些不可能的,你已經找到的就足夠……」
「比利時巡演回來后,他就一直這樣。他演得那麼好,當時我多高興啊。」
我不打算告訴他,以他的智識年齡還無法理解這個簡單的文字遊戲包含了一系列深刻的理念(我在紐約給倫納德·費澤爾解釋后,他表示這理念非常精準),爵士樂的色情意味自搓衣板時代就開始發展了,等等。一向都是如此,在這種時刻我會忽然欣喜地意識到,評論家的存在是必要的,甚至比我在私底下、在我正在寫的這些東西里願意承認的更有必要。因為創作者們,從發明音樂的人到一批批該死的音樂家再到喬尼,都沒法推斷出自己的作品會有什麼辯證的效果,無法追溯他們正在譜寫的或者即興創作的作品的根源,也無法看清它們的深遠意義。當我因為自己不過是個評論家而悶悶不樂的時候,我就應該想想這些。「那顆星星的名字叫作洋艾。」突然傳來喬尼的聲音,那是他的另一個聲音,那是他……該怎麼描述呢?當喬尼在他那一邊的時候,該怎樣描述他?他又一次逃離了,已經不在這一邊了。我不安地跳下欄杆,湊過去看他。那顆星星的名字叫作洋艾,真是拿他沒轍。
黛黛沒有回答,儘管我看到了她把錢在手裡折了又折,一直折到小得看不見。至少我可以肯定黛黛不吸毒。也許是恐懼或愛把她變成了同謀。如果喬尼跪下來求她,就像我在芝加哥見過的那樣,哭著求她……有這個可能,但牽涉到喬尼,其他事情也同樣有各種各樣的風險,至少,眼下他們有錢買食物和葯了。街上細雨蒙蒙,我豎起了風衣領子,深深地吸氣,直到撐痛了肺;我覺得巴黎散發著清爽的味道和熱麵包的香氣。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喬尼的房間有多臭,喬尼蓋在毯子下面的身體還在不停地出汗。我走進一家咖啡館,想喝杯白蘭地清洗一下口腔,也許還想清洗一下記憶。我滿腦子都是喬尼說的話、他說的故事、他眼中那些我看不到或者壓根就不想看到的東西。我開始考慮後天的演出,它像一服鎮靜劑,像一座橋,從櫃檯前向未來延伸出去。
他笑了起來,咳個不停,黛黛不安地看著他。但他做著手勢,笑著,咳著,忙活得不行,像猩猩一樣在毛毯下面抖來抖去。他笑得連眼淚都掉了下來。他把眼淚舔掉,仍然笑個不停。
「那你還能這麼淡定。我做不到,布魯諾。有天晚上我把桌上所有東西都扔得遠遠的,刀子差點把隔壁桌上日本人的眼睛扎出來了。那是在洛杉磯,我惹出了這件大麻煩……我跟他們解釋,卻還是被關進了監獄。我還以為很容易就能跟他們解釋清楚。那次我認識了克里斯提醫生。他太棒了,要知道我對醫生……」
「最後馬塞爾說服了喬尼,最好還是試一下,他們倆開始演奏,我們慢慢地加進去,但這樣充其量就是解解乏,之前的無所事事讓我們困得夠嗆。我早就發現喬尼的右臂有點痙攣,我跟你保證,他開始演奏的時候看上去真可怕。他面如死灰,你知道嗎,還時不時打個冷戰;他還跌了一跤,但我沒看到。中途他喊叫了一聲,盯著我們,慢慢地一個一個看過去,問我們還等什麼,為什麼不演奏《戀愛中的人兒》。你知道,就是阿拉莫的那支曲子。德勞奈就給技|師做了個手勢,大家都拿出了最好的狀態,喬尼張開腿,像是站在一條搖擺不定的船上,吹了起來,我跟你發誓,我從來沒聽過那樣的吹法。他這樣吹了三分鐘,直到突然吹出了嘟聲,那聲音足以徹底毀了剛才仿若來自天堂的美妙音樂,然後他就去了房間一角,把我們扔在一邊,那時才演奏到一半,我們只好盡最大的努力收了場。
「喬尼,你讓我說什麼呢。本來可以一切順利的,但你總有本事把一切都搞砸。」
幾位在附近演奏的音樂家進來了,其中幾位走到喬尼的桌旁跟他打招呼,但喬尼看著他們的目光似乎非常遙遠,表情愚蠢得可怕,眼睛濕潤,眼神柔和,任由嘴唇上的口水不住地往下滴。蒂卡和寶寶兩人截然不同的反應很有趣:蒂卡運用了她操控男人的技巧,微笑著稍稍解釋了一下,把他們從喬尼身邊支開了;寶寶則在我耳邊述說著她對喬尼的仰慕,說最好能帶他去一家戒毒所治療。她說的一切都只是出於忌妒,她還想當晚就跟喬尼上床,目前看來很明顯是不可能的,我於是覺得很高興。自打認識她以來我就想過,要是能撫摸她的大腿該有多好。我差一點就向她提議去個更清靜的地方喝點小酒。(她不會答應的,說實話我也不想去,因為我們倆都為著另一張桌子上的人牽腸掛肚、鬱鬱寡歡。)突然,毫無預兆地,我們會看到,喬尼慢慢站了起來,看著我們,認出了我們,朝我們走來(不如說是朝我走來,因為他眼中沒有寶寶)。走到桌子前面時,他非常自然地彎了彎腰,像是要從盤子里拿薯條,我們會看著他在我面前跪了下來,非常自然地跪了下來,看著我的眼睛。我會看到他在哭泣,無須言語我就明白,他在為小蜜蜂哭泣。
「那又怎樣?鏡子可不會騙人。」
「怎麼會,喬尼。」
「對啊,原封不動,但真的像是在照鏡子。」喬尼固執地說。
「走吧,喬尼,回去吧,時間不早了。」
「我說的不是開水那種熱。」喬尼說。於是我掏出了朗姆酒瓶,效果就像開燈一樣。喬尼驚呆了,張大了嘴,牙齒閃閃發光。就連黛黛,看到他這麼驚喜,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就著雀巢咖啡喝朗姆酒還不賴,喝了兩杯,又抽了一支煙以後,我們三個人都覺得好多了。那會兒我已經注意到了,喬尼一點一點蜷縮起身子,繼續談著時間,從我認識他起這個話題就讓他著迷。我從來沒見過誰會如他一般沉迷於跟時間有關的所有話題。這是個怪癖,是他無數怪癖中最糟糕的那個。但是當他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時,他解釋起時間來的那種風采誰也抗拒不了。我回想起一次錄音前的排練,那是他還沒來巴黎的時候,四九年或者五〇年,在辛辛那提。喬尼那時身材魁梧,我去排練的地方只是為了聽他和邁爾斯·戴維斯的演奏。大家都勁頭很足,興高采烈,衣著光鮮(也許是今昔對比讓我想起了他們的穿著,喬尼現在穿得又寒酸又骯髒),興緻勃勃,沒有絲毫不耐煩,調音師在小窗後面做著歡快的手勢,像一頭心滿意足的狒狒。正在這個時候,彷彿迷失在快樂里的喬尼突然停了下來,打了不知道誰一拳,說道:「這是我明天正在演的曲子。」大家被硬生生打斷了,只有兩三個人繼續彈了幾拍,像是火車一下沒剎住。喬尼拍著額頭,一個勁兒地說:「我明天已經演過這支曲子了,太可怕了,邁爾斯,我明天已經演過這支曲子了。」誰也沒辦法讓他從這個念頭裡解脫出來。從那一刻開始便一發不可收拾,喬尼心不在焉地演奏,一心只想離開(回去繼續吸毒,調音師咬牙切齒地說)。我看著他離開,跌跌撞撞,面如死灰,我問自己,如此這般,還能維持多久。
「對啊,布魯諾,以前哪次演出都沒有那麼好。觀眾都像瘋了一樣,樂隊的小夥子們也跟我說了好多次。跟往常一樣,喬尼會突然做點怪事,但好在他沒有當眾出醜。我以為……但是您看到了,現在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糟了。」
在街角的咖啡館交換了這些信息,並且喝了一杯白蘭地之後,我們坐進了試聽室準備聽《戀愛中的人兒》和《鏈黴素》。為了能更好地欣賞,阿特讓人關了燈,還躺在了地上。然後喬尼到來,他的音樂拂過我們的面龐。喬尼到來,儘管他人在旅館、窩在床上,但在一刻鐘里他用音樂席捲了我們。我理解他為什麼生氣,不許公開發行《戀愛中的人兒》,因為誰都會發現其中的錯誤,幾個樂句結尾處有很明顯的吹氣聲,特別是最後那突兀的降調,音符短促沉悶,我覺得像是心碎的聲音,又像刀子切進麵包的聲音(幾天前他談到過麵包)。但喬尼對我們覺得美妙無比的東西視而不見:在這場即興創作中,始終有一股焦慮尋覓著出路,音樂里充滿了向四處逃離的情緒、質詢和絕望的手勢。喬尼無法理解(因為這對他而言是失敗,對我們而言則是出路,至少是指明了一條出路)《戀愛中的人兒》會成為在爵士樂歷史里流傳的演奏。只要一聽到它,身為藝術家的喬尼便會氣得發狂。這支曲子是對他渴望的模仿,是他鬥爭時的內心獨白,他跌跌撞撞,口水和音樂一同流出來,面對著他所追尋的東西、他追得越緊卻離得越遠的東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真是奇怪,我們無法不聽這首曲子,儘管匯聚到《戀愛中的人兒》里的一切都表明,喬尼並不是受害者,不像大家想的那樣,不像我在他的傳記(英文版剛剛發行,像可口可樂那麼暢銷)里寫的那樣,是被追尋的對象。現在我知道了,喬尼是追尋者而不是被追尋的,他的人生遭遇是狩獵者的,而不是獵物的。誰也不知道喬尼追尋的是什麼,但它就在那兒,在《戀愛中的人兒》里,在大麻里,在他那些荒謬的長篇大論里,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崩潰里,在狄蘭·托馬斯的詩集里,在喬尼這個可憐的魔鬼的身體里,它把他變大,把他變成一個荒謬的存在,變成一個沒手沒腳的狩獵者,變成一隻兔子,奔跑追趕著沉睡的老虎。我不得不說,《戀愛中的人兒》讓我從心底里想嘔吐,似乎這樣我就可以擺脫喬尼,擺脫喬尼身上與我、與其他人都格格不入的東西,擺脫這團沒手沒腳的黑乎乎的東西,擺脫這隻發瘋的黑猩猩,他用手指拂過我的臉,對我溫柔地笑著。
「但我記得很清楚。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那天我真的感覺棒極了。我那樣對你,你該覺得高興,因為我在別人面前絕不會那樣做,相信我。這說明我欣賞你。我們得一起去個地方好好談談。這兒……」他努了努嘴以示輕蔑,然後笑起來,聳了聳肩,好像正坐在沙發里跳舞,「布魯諾老兄,黛黛說我真的很無禮。」
「六個月前,」喬尼,「Six months ago.啊,布魯諾,如果那些小夥子們在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吹那支……說起來,你寫的薩克斯風和性,真是別出心裁,文字遊戲玩得漂亮。Six months ago. Six,sax,sex,真是太美妙了,布魯諾。真有你的,布魯諾。」
「布魯諾,如果我能夠只活在這些瞬間,或者活在我演奏的時間里,這些時候時間也在改變……你就能意識到一分半鍾里可以發生那麼多事……這樣的話,一個人,不僅僅是我,還有她,還有你,還有所有那些傢伙,就可以活上成百上千年的時間。如果我們找到辦法,不用像現在這樣守著時鐘,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過日子,就可以比現在多活上成千上萬倍的時間……」
「你看,他昨晚又吸上了,也有可能是今天下午。那個該死的女人……」
「但你怎麼會把它弄丟呢?」我問他,同時意識到這正是你不能問喬尼的那種問題。
「那兒」指的是巴爾的摩和紐約,他在貝爾維尤精神病院待了三個月,還在卡馬里奧待了很久。
我跟蒂卡談了巴爾的摩那晚的事情,那是喬尼第一次惹出大亂子。說話的時候,我一直看著蒂卡的眼睛,確保她能夠理解我,這次她不要再屈服於喬尼。如果喬尼喝了太多白蘭地或者吸大麻過了頭,這場音樂會就會一敗塗地。巴黎可不是鄉村賭館,在這裏,所有人都關注著喬尼。我這麼想的時候,嘴裏不禁生出一股苦味,還從心裏升起一陣暴怒,並不是針對喬尼,也不是針對他身上發生的那些事情,而是針對我自己和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人,比如侯爵夫人和馬塞爾。說到底,我們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傢伙,以照顧喬尼為名,實際上是為了拯救我們心中喬尼的形象,以接受預想中喬尼將帶給我們的新的快樂。我們將這尊集體樹立起來的雕塑擦得閃閃發光,並且不惜一切代價來捍衛它。喬尼如果遭受挫敗,對我的新書(不日即將發行英文版和義大利文版)沒有好處,也許我關照喬尼或多或少是出於類似的原因。阿特和馬塞爾需要喬尼來維持生計,至於侯爵夫人,誰知道除了喬尼的天才,她還看中了他身上的什麼。這一切跟另一個喬尼都沒有任何關係,我突然想到,當喬尼掀掉毯子、像一九*九*藏*書條蠕蟲般一|絲|不|掛的時候,他想告訴我的也許就是這個,沒有薩克斯風的喬尼,一文不名、一|絲|不|掛的喬尼,被某個念頭困擾的喬尼,他有限的智慧不足以理解這個念頭,但它緩緩流淌在他的音樂里,撫摸他的肌膚,也許他還會因它而出人意料地縱身一躍,讓我們永遠也無法理解。
「他們永遠都不會懂,」他對我說,「他們就像拿著撣子的猴子,像是堪薩斯音樂學院的那些姑娘,以為自己彈的是肖邦,了不得。布魯諾,在卡馬里奧他們把我跟其他三個人關在一個房間,每天早上都會來一個實習醫生,乾乾淨淨,面色紅潤,看著真讓人愉快。相信我,他簡直像是舒潔面巾紙和丹碧絲衛生棉條的孩子。他是個大大的白痴,坐在我床邊給我鼓勁,而我只想去死,我不想蘭,也不想別人。最可惡的是那傢伙居然生氣了,因為我不理他。他好像盼著我能坐在床上,欣賞他那張小白臉,欣賞他一絲不亂的頭髮和講究的指甲,盼著我能像那些去到盧爾德的人一樣瞬間痊癒,扔掉拐杖,蹦蹦跳跳地出去。
我想起了阿特說的話,於是盯著他看。
喬尼新五重奏樂隊中的兩位小夥子也出現了,我趁機問了問當晚的演出怎麼樣。於是我才得知,喬尼差點沒法演奏,但是他的演出仍然比得上約翰·劉易斯所有的靈感,假設後面這位也能有什麼靈感的話,就像其中一位小夥子說的,他唯一的靈感就是在手邊常備些音符,用來堵窟窿眼兒,此靈感和彼靈感可不是一回事兒。我問自己,喬尼還能堅持多久,尤其是他忠誠的聽眾還能堅持多久。兩位小夥子說不喝啤酒,離開了,寶寶和我又一次落了單,最後我向寶寶的問題屈服了,她真是人如其名,外號起得真不錯。我給她解釋了為什麼喬尼又病又虛弱,為什麼五重奏的小夥子們對他越來越厭倦,為什麼到頭來總有事情會爆發,就像以前在舊金山、巴爾的摩和紐約時那樣。
「請您儘早來,」黛黛請求道,「他願意跟您說話。」
「合同啊,」喬尼補充說,「合同是什麼玩意兒。我得演奏,就這麼回事,而我既沒有薩克斯風也沒有錢買,兄弟們的情況跟我一樣。」
「是啊,有你,還有侯爵夫人,還有俱樂部的那些傢伙……布魯諾,你從來沒跟侯爵夫人上過床嗎?」
侯爵夫人對音樂的感覺像惠比特獵犬那樣敏銳,她一直對喬尼和他樂隊的朋友們無比敬仰。我猜在33號酒吧時期,她就在他們身上砸了不少美金,那時候絕大多數評論家都在拚命抨擊喬尼的唱片,用一些老掉牙的標準對他的爵士樂評頭論足。很可能也就是在那期間,侯爵夫人開始時不時地跟喬尼共度春宵,跟他一起吸大麻。在錄音之前或者是音樂會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常常看到他們在一起,喬尼在侯爵夫人身邊看上去無比快活,儘管蘭和孩子們就坐在某個包廂里,或者在家裡等著他。不過喬尼從來不懂得什麼是等待,也不懂得去想有人在等他。就連他拋棄蘭的方式也是典型的喬尼做法。我看過他從羅馬給蘭寄的明信片,那是在他沒通知蘭就跟兩個音樂家一起爬上飛機,消失了四個月以後。明信片上畫著羅穆路斯和雷穆斯,這兩位總是讓喬尼覺得很好玩(他的一張唱片就以他們的名字命名),他在上面寫道:「在種種愛的包圍中孤身前行。」摘自狄蘭·托馬斯一首詩的第一行,那個時候喬尼一直在讀他的詩。喬尼在美國的幾位經紀人做了些安排,從他的收入里扣掉了一部分交給蘭,蘭也很快發現自己離開喬尼不是一筆糟糕的買賣。有人跟我說過侯爵夫人也資助過蘭,但是蘭並不知道那筆錢來自何處。這事兒不奇怪,因為侯爵夫人久經世故,慷慨得毫無底線,就像每次朋友們成群結隊上她家去的時候,她都會拿出蛋餅招待那樣,她彷彿擁有一張永恆的蛋餅,內容包羅萬象,隨時都可以取出一塊,以備來客需要。
「大約這會兒某個可憐的倒霉蛋正想從那裡邊吹出點聲音來。」他說,「那是我用過的最糟糕的一支薩克斯風;看得出來羅德里格斯用過,因為中間那段邊上都完全變形了。這樂器本身不差,但羅德里格斯即使只是調調音,也能毀了一把斯特拉迪瓦里提琴。」
「我奇怪他是從哪裡搞到的毒品。」我盯著她的眼睛說。
「馬塞爾和我勸他先休息一會兒,但是他神神道道的,凈說些什麼在地里找到了好多盒子,一直說了半個小時。最後他開始一把一把地從兜里往外掏樹葉,不知是他從哪個公園撿來的。結果錄音棚成了植物園,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地收拾這些東西,臉色難看得要命,到頭來胡鬧了一場啥也沒錄。你想想看,錄音技|師在控制室里悶頭吸了三個小時的煙。這樣胡鬧,對巴黎的技|師來說真是夠嗆。
「回去做什麼?你在那兒混得比在這兒還慘。我不是說工作,是說你的個人生活。我覺得你在這兒朋友更多。」
接下來的事情沒有那麼糟糕,儘管我不知道這樣持續了幾個世紀,大家一直這樣一動不動,喬尼止不住地流淚,一直盯著我的眼睛,與此同時,我試著給他遞支煙,試著自己也點一支,試著給寶寶做了個請諒解的手勢,我覺得她正要逃走,或者正忍不住要哭出來。最後還是蒂卡一如既往地解了圍,她萬分鎮定地坐到我們桌旁,又拖了一把椅子到喬尼身邊,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但並沒有強迫他,直到最後喬尼慢慢直起身來,不再讓人擔心,而是變成了一個老老實實坐著的朋友,他只要把膝蓋抬起幾厘米,在他的臀部和地面(我差點說成了十字架,這玩意兒真會傳染)之間舒舒服服地放進一把椅子。看客們終於看厭了,喬尼自己哭累了,我們也受夠了被當作狗一般地看笑話。忽然之間我就理解了為什麼有些畫家會對椅子情有獨鍾,對我而言,花神咖啡館的隨便一把椅子突然都變成了一件美妙的物體、一朵花、一味香氣,是城市人維護秩序和正直的完美工具。
「比在紐約的時候還糟?那時您還不認識他呢。」
我拉著他慢慢走到廣場上。運氣不錯,街角停著一輛計程車。
「但後面才是最糟糕的事。我們結束演奏的時候,喬尼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次演奏像臭狗屎,錄音一文不值。自然,德勞奈和我們都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因為瑕不掩瑜,僅僅是喬尼的獨奏就比你平時聽到的那些音樂好上一千倍。那音樂與眾不同,我沒辦法給你解釋……你聽到就知道了,你想想看,德勞奈和技|師們都不捨得銷毀它。但喬尼像瘋子一樣堅持要銷毀,還威脅說如果他們不向他證明錄音已經被抹掉了,他就要砸控制室的玻璃。最後技|師隨便放了個什麼唱片給他聽,總算把他糊弄過去了,喬尼就提議錄《鏈黴素》,錄出來的效果好多了,也差多了,我的意思是,這支曲子完美無缺,但已經不像喬尼吹《戀愛中的人兒》時那樣令人不可思議了。」
我到的時候,侯爵夫人正和馬塞爾·加沃提還有阿特·博卡亞在一起,他們恰好在討論喬尼前一天下午的錄音。他們看到我,像是見到天使降臨一般。侯爵夫人抱著我親了又親,直到親不動了才停下;小夥子們一個是貝斯手,一個是中音薩克斯風手,他們使勁拍打著我,下手毫不留情。我只好躲到一張沙發後面,儘可能地保護自己,他們這麼瘋狂是因為得知我幫喬尼搞到了一支絕妙的薩克斯風,喬尼剛用它錄了四五支無與倫比的即興曲目。侯爵夫人隨後說喬尼是只骯髒的老鼠,因為他跟她鬧翻了(她沒說為什麼鬧翻),骯髒的老鼠很清楚自己只有跟她好好道歉才能拿到支票去買薩克斯風。自然,喬尼從回到巴黎起就沒想道歉,而他們似乎是兩個月前在倫敦吵的架,所以就沒人知道他在地鐵里弄丟了那支倒霉的薩克斯風,諸如此類。侯爵夫人一開口說話,就會讓人琢磨她是不是染上了迪齊風格,用詞出其不意地跳躍,充滿了各種變體,滔滔不絕。最後侯爵夫人一捶大腿,開始大笑起來,就像是有人在玩命地撓她痒痒。趁著這當口,阿特跟我說了昨天錄音的細節。因為我妻子得了肺炎需要照顧,我沒能去成錄音現場。
「您認為他能夠錄音和公開演出嗎?」
「我不要你的上帝,」喬尼重複道,「為什麼你要在書里強迫我接受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上帝,我做我的音樂,我做我的上帝,我不需要你的創造發明,把他留給馬哈利婭·傑克遜和教皇好了,你馬上給我把書里的這部分刪了。」
啊!給我做個面具吧!
「喬尼。」黛黛從角落裡叫他。
「我尤其無法接受你的上帝,」喬尼嘟囔著,「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會容忍這個的。如果他真的在門的那一邊,去他媽的。要是有他在那邊給你開門,去那邊不費吹灰之力,也就沒啥了不起了。用腳把它踢穿,那才對。用拳頭把它砸碎,對著門射一發,朝著門撒尿撒個一天。那次在紐約,我覺得我用音樂打開了那扇門,後來我不得不停下來,那該死的傢伙就迎面關上了門,只不過因為我從來不祈禱,因為我永遠都不會向他祈禱,因為我不想理會這個穿著制服的門童,這個傢伙開門關門就是為了討點小費,這個……」
他的手在空中揮舞,到處揮來揮去,好像要在空氣里劃出痕迹。他微笑著。我感到他是孤獨的,在一種完完全全的孤獨之中。我在他身邊好像空氣一樣。如果喬尼想要用手在我身上揮一下,就會像切一塊黃油或者分開一段煙霧那樣把我切斷。也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不時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頭撫摸我的臉。
黛黛又端來一杯雀巢咖啡,但喬尼憂傷地看著他的空杯子。
「布魯諾,我這兒疼。」過了一會兒喬尼才開口,摸著胸口,「布魯諾,她就像是我手心裏的一塊白色寶石。我不過是匹可憐的老馬,沒有人,沒有人會給我擦眼淚。」
「合同是一個月的,」可憐的黛黛解釋道,「在雷米的俱樂部演十五天,兩場音樂會,還要錄製唱片。我們能好好完成的。」
「伯納德醫生是個可憐的廢物,」喬尼舔著杯子說,「他肯定會給我開幾片阿司匹林,然後會說他非常喜歡爵士樂,比如雷·諾布爾。你想想看,布魯諾。如果我手頭有薩克斯風,我就會給他來上一曲,讓他屁股著地,從四樓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滾下去。」
「合同是一個月的,」喬尼張牙舞爪地模仿道,「雷米的俱樂部,兩場音樂會,還要錄製唱片。嗶——啪嗒——啵啵啵,哧。我渴啊,渴啊,渴啊。還想吸煙啊,想吸煙啊。特別想吸煙。」
「咱們好久沒見啦,」我對喬尼說,「至少有一個月。」
「你有塊麵包在那兒,在桌布上,」喬尼看著空氣說,「那東西實實在在,你無法否認,它色澤誘人,還散發著香氣。那東西,它不是我,它是不同的,是我以外的東西。但如果我觸摸到它,如果我伸出手指頭去抓住它,那麼事情就有變化了,你不覺得嗎?麵包在我的身體之外,但如果我用手指頭碰到它,就能感受到它,我能感受到它就是世界,但是如果我能夠碰到它、感受到它,那我們就不能夠真正稱它為我們以外的東西。難道你覺得能這麼說嗎?
「當然了,我得小心。」
「水就要開了,你等一會兒。」
「每年都在《節拍》雜誌的名人堂上拔得頭籌,那是當然,」喬尼表示贊同,「那是當然,那是當然,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我偷偷看了一下體溫計,溫度居然還很正常。一位年輕醫生在門口往裡探了一下,跟我點頭打了個招呼,對喬尼做了個鼓勵的手勢,像運動員那樣充滿活力的手勢,不錯的年輕人。但喬尼沒理他。醫生沒進門就離開了,我看到喬尼握緊了拳頭。
「最好不要把兩者混為一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我把它弄丟了,就這麼回事。但地鐵讓我發現了箱子的把戲。你看,那些有彈性的東西真是奇怪,我覺得它們無處不在。所有的東西都有彈性,朋友。看起來硬邦邦的東西也有彈性,那種彈性……」
「能啊,」黛黛有點驚訝,「只要伯納德醫生治好他的感冒,他就能演得比以前哪一次都好,問題是沒有薩克斯風。」
他謙虛得奇怪,真的,在凌晨的這個點兒。這個喬尼……
黛黛拎著一包東西進了門,她看著喬尼。
他凝神思考著。
「喂,剛才你說我的書里漏掉了什麼東西。」
「可以,但是你得小心。」
「時間的事情很複雜,讓我無處可逃。我慢慢發現,時間並不是一個可以裝東西的袋子。我想說的是,如果是一個袋子,儘管裏面裝的東西可能會變,但它的容量不會變,就這麼回事。你看到我的箱子了嗎,布魯諾?裝得下兩套西裝和兩雙皮鞋。好,現在你想象把它清空,然後再把那兩套西裝和兩雙皮鞋放回去,但你發現只裝得下一套西裝和一雙皮鞋了。但最妙的還不是這個。最妙的是你發現你可以把整個商店,把成百上千套的西裝都塞進箱子里,就像有時候我一邊吹薩克斯風,一邊把音樂裝進時間。把音樂,還有我坐地鐵的時候想的東西都裝進時間里。」
除了立刻趕去看他,我還有什麼其他的選擇?但最終我決定還是等到明天再去。結果第二天,我在《費加羅報》治安通告版里看到了喬尼,他似乎是在前一天晚上燒著了旅館房間,然後光著身子在走廊里亂跑。他和黛黛都沒有受傷,但是喬尼正在醫院里接受監護。我把新聞給我妻子看,讓正在養病的她提提神,然後立刻去了醫院。到了那兒,我的記者證沒有半點用處。我能打聽到的只有喬尼正胡言亂語,他體內的大麻足夠讓十個人失去理智。可憐的黛黛沒能抵抗住,沒能說服他不碰大麻;喬尼所有的女友最後都會變成他的同謀,我萬分確定是侯爵夫人幫他搞到了毒品。
我遞給他一包高盧煙,雖然我知道他心裏想吸的是毒品。已經是晚上了,走廊里開始有人來來去去,說著阿拉伯語,或者唱著歌。黛黛出門了,也許是去買點晚上吃的東西。我感到喬尼的手放在了我的膝蓋上。
我們抽著高盧煙。醫生允許喬尼喝一點白蘭地,抽八到十支煙。但我看得出來,在抽煙的是他的身體,他的魂魄在別處,似乎不願意從井裡爬上來。我很好奇他這幾天看到了什麼,感受到了什麼。我不想刺|激他,但是如果他自說自話起來……我們一言不發地抽著煙,喬尼時不時伸出手臂摸摸我的臉,彷彿想驗證我的身份。然後他玩起了手錶,滿懷柔情地看著它。
蒂卡回了紐約,喬尼回了紐約(黛黛沒有跟去,她現在安安穩穩地待在路易斯·佩隆家裡,他是個很有前途的長號手)。寶寶回了紐約。在巴黎的這段日子平淡無奇,我想念我的朋友們。我寫喬尼的那本書到處都在大賣,很自然,薩米·普雷茲爾已經來找過我,討論有沒有可能把它改編成電影在好萊塢上映。算演算法郎對美元的匯率就知道,這樣的提議相當誘人。我妻子還因為我跟寶寶的那一段逢場作戲而怒不可遏,其實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說到底,寶寶是個水性楊花的人,任何一個聰明女人都應該理解,這種小插曲動搖不了夫妻關係;況且寶寶已經跟著喬尼回了紐約,最終她還是開心地決定要跟喬尼上同一條船。她肯定已經跟喬尼一起吸上了大麻,跟喬尼一樣迷失了自己,可憐的姑娘。《戀愛中的人兒》剛剛在巴黎公開發行,恰好這時我的書開始印第二版,而且有希望翻譯成德文。我考慮了很久,要不要對第二版做一些修改。以我尚在職業允許範圍內的誠實,我自問是否有必要展示我筆下人物性格的另一面。我跟德勞奈和霍德爾討論了好幾次,他們也確實不知道該如何建議我,因為他們都覺得我的書非常九_九_藏_書好,而且讀者們也很喜歡它現在的樣子。我覺得他們倆好像都很警惕文學化傾向的危險,擔心我會給書蒙上一種與喬尼的音樂毫無關聯或者關聯甚少的基調。至少我們大家都是這樣想的。我覺得權威人士的意見(還有我自己的意見,到現在這種程度還否認這一點就實在是太傻了)充分表明第二版不用做任何改動。我細讀了美國的相關雜誌(其中有四則關於喬尼的報道,他又一次企圖自殺,這回用的是碘酒,他洗了胃又住院三周,之後像個沒事人一樣重新在巴爾的摩登台演出),覺得很放心,同時喬尼的反覆發作令我又惋惜又難過。喬尼對那本書沒有說過一個字的壞話。比如在芝加哥的音樂雜誌《頓足爵士》上,泰迪·羅傑斯採訪了喬尼:「你讀過巴黎的布魯諾·V寫你的書嗎?」「讀過,寫得很好。」「你不想就這本書說些什麼嗎?」「除了這本書很好之外,我沒什麼可說的了。布魯諾是個很棒的小夥子。」在喬尼喝醉了或者吸了毒之後會怎麼說還有待尋訪,但至少沒有一絲流言說他質疑我的書。我決定在第二版不做任何修改,繼續展示最真實的喬尼:一個可憐的魔鬼,智力平平,但像無數的音樂家、棋手、詩人一樣,被賦予天分、創造出美妙絕倫的作品,卻對其重要性毫不自知(至多也就是像個拳擊手知道自己很強壯而已)。我傾向於讓喬尼保持這樣的形象。沒有必要把事情複雜化。熱愛爵士樂的大眾並不熱衷於音樂研究或者心理分析,他們只需要現成的、片刻的滿足,雙手打著節拍,表情愜意、享受,讓音樂拂過肌膚、滲入血液、融入呼吸,這就夠了,他們不需要有任何深入探索。
「這正是我想說的,我寫了有時你演奏的樣子就像是……」
「親愛的,千百年來一批又一批的大鬍子哲學家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想破了腦袋。」
「布魯諾,如果有一天你能寫……不是為我寫,你知道,我才無所謂呢。但是寫出來應該很棒,我覺得會很棒。我剛才正跟你說到,小時候開始吹薩克斯風時,我就發現時間在轉變。有一次我跟吉姆說了這事兒,他說大家都一樣,只要一靈魂出竅……他是這麼說的,只要一靈魂出竅。但是不對,我演奏的時候可沒有靈魂出竅。只是地方換了。就像在電梯里一樣,你在電梯里跟人說著話,一點沒覺得有什麼奇怪,一邊說話一邊升上了一層、十層、二十一層,城市落在你腳下,你進電梯時開始說的話現在說完了,開頭和結尾的幾個詞之間隔了五十二層樓。我開始吹薩克斯風的時候就覺得自己進了一個電梯,不過是時間的電梯,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你別以為我忘了抵押和宗教那檔子事兒。只不過在這種時候,抵押和宗教就像是一套我沒穿在身上的西服;我知道它就掛在衣櫃里,但是這時候你不能跟我說那西服存在。只有我穿上那套西服的時候它才存在,只有等我吹完了,老媽披頭散髮地走過來,抱怨我這鬼——音——樂吵得她耳朵都要聾了的時候,抵押和宗教那檔子事兒才存在。」
「對你來說是足夠了,」他怨恨地說,「對阿特,對黛黛,對蘭……你不知道怎樣才……沒錯,有時那扇門就要開啟了……你看那兩根稻草,它們碰到一起了,它們在跳舞,一根在另一根面前……很美啊,你看……那扇門就要開啟了……時間……我跟你說過,我覺得,時間這回事兒……布魯諾,我這一輩子都在我的音樂里尋覓,期待著這扇門最終能打開。但是沒有,只有一條縫……我記得在紐約的時候,有天晚上……一條紅裙子。對,紅色的,她穿著漂亮極了。好吧,那天晚上我們跟邁爾斯和哈爾在一起……我們連續一個小時演奏著同一支曲子,只有我們幾個,真是快活……邁爾斯演奏得太動聽了,都要把我從椅子里甩出去了,然後我就出了神,我閉上眼睛,飛了起來。布魯諾,我發誓我飛了起來……然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是這聲音又在我身體裏面,好像是有個人站在那裡似的……或者未必是個人……你看那隻瓶子,這麼浮上浮下,真是不可思議……不是某個人,我只是在找個參照……就像在夢裡一般,是安全感,是一場邂逅,你不覺得嗎?一切都消散之後,蘭和孩子們在家裡等著你,烤箱里正烤著火雞,你坐上車,一路暢通,沒有遇上一個紅燈,一切都像撞球那樣暢通無阻。在我身邊的好像是我自己,但又不佔一點兒地方,也不在紐約,特別是他不受時間的束縛,以後也不會……對他來說甚至沒有以後……這一刻就像是永恆……我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場幻覺,因為我迷失在了音樂里,只要我一吹完——因為畢竟要讓可憐的哈爾過過彈鋼琴的癮——吹完的那個瞬間我就猛地墜回了自己身上……」
我早就知道喬尼在他生活中構建的各種各樣的幻覺,所以我聽得認真,卻不至於對他的話太上心。我心裏想的是他在巴黎是怎樣搞到毒品的。我必須去質問黛黛,儘管她很可能是同謀。這樣下去喬尼撐不了多久。毒品和貧困無法和平共存。我想到他那些正在流失的音樂。喬尼本可以再錄製十幾張唱片,繼續展現他的風采,繼續創造其他音樂家無法想象的驚人突破。「我明天已經演過這支曲子了。」突然這句話讓我明白了,因為喬尼永遠都在明天演奏,他只要一開始演奏,就毫不費力地躍過了今天,其他人不過是從那裡開始追隨他的足跡。
我本想因為火災的事(火災的起因,她肯定是同謀)給她說一番大道理,但我知道不會管用,這就好比跟喬尼說,讓他做一個有用的公民。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很奇怪(也很令人不安)的是,只要喬尼那頭的事情一有好轉,我就興高采烈。我沒單純到以為這僅僅是出於友誼。這更像是一場休戰,一種暫緩執行。我不需要尋找解釋,因為這感覺就像鼻子長在臉上那麼清清楚楚。我很生氣,因為我是唯一一個感受得到這一點的人,唯一一個因此受煎熬的人。我很生氣,因為阿特·博卡亞、蒂卡或者黛黛都沒發現,每次喬尼受罪、進監獄、想自殺、放火燒床墊或者在旅館的走廊里裸奔時,都是在替他們還債、為了他們去死。他自己卻毫不知情,不像那些在斷頭台上慷慨陳詞的人,那些著書揭露人性醜惡的人,那些彈鋼琴時的姿態像是要洗刷全世界罪行的人。他自己毫不知情,可憐的薩克斯風手,這個詞從頭到腳都透著荒唐,透著渺小,只是成千上萬可憐的薩克斯風手中的一個而已。
「不是這樣的,你的書挺好,因為……因為裏面沒有骨灰盒,布魯諾。就像是書包嘴的曲子,那麼純凈。你不覺得書包嘴的曲子像是生日歌或者慈善歌嗎?我們……我跟你說過我想游泳,但不是在水裡游。我覺得……但就只能成為白痴……我覺得我會找到其他的東西。我不滿足,我覺得那些好東西,比如蘭的紅裙子,甚至是小蜜蜂,都像是逮老鼠用的陷阱,我不知道怎麼換種說法來解釋……這種陷阱是用來安撫人的,你知道,為了讓人說一切都好。布魯諾,我相信蘭和爵士樂,沒錯,就連爵士樂也一樣,都像是雜誌上的廣告,光鮮亮麗,好讓我覺得舒服,就像你有巴黎,有老婆,有工作……我有我的薩克斯風……還有我的性……就像書里寫的那樣。所有我需要的東西。陷阱,親愛的……因為不可能沒有別的東西,因為我們不可能這麼輕而易舉就離門這麼近,離門后的那一邊這麼近……」
「那樣你在拿到收入之前就能維持一陣子。對今晚的演出感覺如何?」
「怎麼會一樣?當然不一樣了。後天在明天之後,明天又在今天的後面。而今天則在現在的後面,現在咱們正在跟布魯諾老兄聊天。如果能忘記時間,再喝點什麼熱乎的東西,我就會好多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不知道怎樣描述更好,就像是生活里突然波瀾不斷,可怕或愚蠢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沒有任何現成的規律可循。比如一通電話過後,住在奧弗涅的姐妹立刻就到訪了,或者牛奶就倒進了火坑,或者我們從陽台看到一個孩子倒在車底下。就像在足球隊或者董事會裡,命運似乎總是垂青於一些替補成員,因為正式成員總是會出岔子。那天早上正是如此,我還沉浸在快樂之中,因為了解到喬尼的情況好轉了,心情也不錯,就在這時,一通緊急電話打來報社,是蒂卡打的,說遠在芝加哥的小蜜蜂過世了,她是蘭和喬尼的小女兒,喬尼知道以後自然就像瘋了一樣,最好我能去給朋友們搭把手。
他溫柔地哭著,髒兮兮的手揉著眼睛。我不知所措。都這麼晚了,河裡的濕氣升了起來,我們倆一定要著涼了。
「我們從這邊走,坐計程車送你回旅館。」
總之,現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我立刻趕去德勞奈家,請求他讓我儘快聽一聽《戀愛中的人兒》,誰知道這一曲會不會就是可憐的喬尼的絕唱;如果是這樣,我的職責便是……
「你別以為只有這個,」喬尼說,他突然直起身子,好像看透了我在想什麼,「還有上帝,親愛的,你說的一點兒也不沾邊。」
「黛黛跟我說那天下午我對你相當無禮。」
「好吧,我不過是把你在巴爾的摩跟我說的原封不動地記了下來。」我說,也不知道自己在辯解什麼。
「就算兩分鐘,」喬尼補充道,「兩分鐘的工夫我只給你講了一小部分。如果我給你講我看到孩子們在做什麼,還有漢普是怎麼彈《把愛留住,親愛的媽媽》的——我聽到了每一個音符,你想想,每一個音符,而且漢普是那種樂此不疲的人——如果我給你講我還聽到我老媽在做一篇長長的禱告,禱告里好像提到了捲心菜,她為我老爸和我請求寬恕,還說些什麼捲心菜……好吧,如果我全都詳細講給你,就不止兩分鐘了,你說呢,布魯諾?」
「無論如何,吃點阿司匹林沒有什麼害處。」我說,用餘光瞥向黛黛,「你如果願意,我走後就給他打個電話,這樣黛黛就不用下樓了。另外,這個合同……如果後天開始演,我想還有補救的機會。我還可以試著問羅利·弗蘭德要一支薩克斯風。再不濟的話……問題是喬尼你以後必須得小心點兒。」
這種情況下我總是採取自然的態度,混合著淡淡的謙虛和一定程度的興趣,似乎他的意見會向我——我,我這位作者——揭示我的書的真相。
「但它漏了一些東西,布魯諾,」喬尼說,「你的學問比我大得多,反正我覺得漏掉了一些東西。」
這一切正好發生在書的第二版發行的時候。幸運的是,還有一點時間。我加足馬力寫了一篇訃告補充進去,還附了一張葬禮的照片,照片中有很多著名的爵士樂人。這樣一來,這本傳記,可以這麼說吧,就完整了。也許我這話說得不合適,但很顯然,這隻是從審美角度做出的評論。據說還要出一個新譯本,我猜會是瑞典文或者挪威文。我妻子為此激動不已。
「那得要一刻鐘,嗯,布魯諾。那你說說看,我怎麼可能突然感覺到地鐵停了,我離開了我老媽,蘭,還有所有那些人,看到我們停在聖日耳曼德佩站,離奧德翁站正好一分半鍾。」
最後這句說得不對,我們三個都心知肚明。現在誰都不敢借樂器給喬尼,他回頭就能弄丟,或者弄壞。他在波爾多弄丟了路易斯·羅林的薩克斯風;他剛簽約要去英國巡演時黛黛給他買的那支薩克斯風,被他又是踩又是砸,摔成了三段。沒人知道有多少支薩克斯風被他弄丟,被他典當掉,或者被他摔壞。而所有這些薩克斯風,當他演奏起來,我都聽到了只有神才能奏出的音樂——假如天國放棄演奏豎琴以及長笛的話。
我這麼說是因為,喬尼做過的那些企圖改變生活的嘗試,從流產了的自殺計劃到吸大麻,都是像他那種完全沒有偉大氣質的人會做的事情。我覺得我反而因此對他更加敬佩,因為他不折不扣就是一隻想學認字的大猩猩,一個用臉去撞牆的可憐鬼,而且他還不放棄,失敗了又重新開始。
我們沿著修道院路走到福斯坦堡廣場,不妙的是,這廣場讓喬尼想起了一個玩具小影院,好像是他八歲時教父送給他的。我試著把他往雅各布路上領,怕他的回憶又讓他想起小蜜蜂,但是喬尼似乎翻過了這一篇,那天晚上也始終沒有再提起。他走得很安靜,毫不遲疑(我見過他在街上跌跌撞撞,不是喝醉了,而是像某些反應失靈了)。炎熱的夜晚和寂靜的街道讓我們覺得很愜意。我們吸著高盧煙,信步走到河邊,走到孔蒂碼頭邊書攤上一個裝書的黃銅箱子前。或者是偶然的回憶,或者是哪個學生吹了一聲哨子,我們想起了維瓦爾第的一支曲子,開始深情又投入地唱了起來,喬尼說如果手頭有薩克斯風,他整夜都要吹維瓦爾第,我覺得這也太誇張了。
我有點忌妒他們物以類聚,可以輕易地同流合污。而從我清教徒的世界看去——我無須迴避這一點,任何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憎惡道德敗壞——他們像是病態的天使,因為沒有責任感而令人氣惱,但又對這個群體做出了無可估量的貢獻,比如說喬尼的唱片、侯爵夫人的慷慨捐獻。不,不只如此,我要強迫自己說出來:我忌妒他們,忌妒喬尼,另一邊的喬尼,儘管誰也說不清另一邊到底是什麼。我忌妒一切,除了他的痛苦。所有人都知道他很痛苦,但即便在他的痛苦裏,也有某種狀態拒絕我的進入。我忌妒喬尼,也覺得憤怒,因為眼見他濫用天賦,愚蠢地將生活施加給他的壓力堆積成毫無用處的胡言亂語,日復一日地自暴自棄。我想如果喬尼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活,甚至不需要他犧牲任何東西,連毒品也不用戒掉,如果他能夠掌控住這架五年前就開始失去方向的飛機,也許他會迎來更糟糕的結局,完全瘋掉,或者死掉,但他至少能在那些追憶往昔的悲傷獨白中、在他講述的那些戛然而止的迷人經歷中,觸碰到他所尋覓的東西。我出於個人的懦弱這樣想著,也許在內心深處,我希望喬尼能驟然毀滅,類似一顆星星突然分崩離析,化作萬千碎片,讓天文學家目瞪口呆整整一個星期,然後回家睡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這裏面什麼都沒有,布魯諾,空空如也。這玩意兒啥也不想、啥也不懂。說實話,我從來都不需要它。我全身只有從眼睛往下才有理解的功能,越往下理解能力就越強。但那不是真正的理解,我同意這一點。」
我還想知道更多關於灌錄唱片的細節,但是喬尼吹完牛就心滿意足了。他緊接著就跟馬塞爾談起了今晚的曲目,還有他們倆為了上台穿的嶄新的灰西裝有多麼合身。喬尼的氣色真不錯,看得出來,他這幾天沒有吸過頭;他吸的劑量應該是恰到好處,讓他能愉快地演奏。我正在這麼想的時候,喬尼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湊過來對我說:
這會兒我仍然沉浸在喬尼的音樂里,因此這樣說很容易。一旦冷靜下來……為什麼我做不到他那樣,為什麼我不能用頭撞牆?在開口說話之前我小心翼翼地遣詞造句,我反覆推敲,處心積慮地保護自己,但這一切不過是愚蠢的詭辯。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人在祈禱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跪下來。變換姿勢象徵著變換聲音,象徵著變換即將說出的話和已經說出口的話。一旦窺探到了這種變換,那些一秒鐘之前我還認為是很隨意的東西立刻充滿了深刻的含義,一切都被非同尋常地簡化了,同時又變得更深邃。馬塞爾和阿特都沒有意識到,昨天喬尼在錄音棚脫鞋並不是因為他瘋了。那一刻他需要用皮膚觸碰大地,來證明他的音樂是對現實的肯定而不是逃避。我在喬尼身上感受到了這一點,他從不逃避。他吸毒不像大多數癮君子那樣是為了逃避現實,他吹薩克斯風也不是為了躲在音樂的壕溝里,他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天又一天,也不是為了躲避無法承受的壓力。他的風格,那種配得上各種新穎名稱卻無須這些虛飾的最純真的風格,證明了他的藝術不是一件替代品或者完結篇。喬尼十年前就拋棄了大眾流行的「熱辣爵士」,因為這種激烈色情的語言對他來說太過被動。在他身上,渴望超越了快|感、埋葬了快|感,因為渴望督促他前進、尋覓,提前終結了他輕輕鬆鬆就投入傳統爵士樂懷抱的可能性。所以我覺得喬尼不會鍾愛藍調,藍調里的受虐和懷舊傾向……但我已經在書里寫過了上述種種,揭示了喬尼如何拒絕暫時的滿足感,從而創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風格,並且正在和其他音樂家一起將它發揮到極致。這種風格的爵士樂摒棄了廉價的色情和所有瓦格納式的浪漫,因此能夠置身於一種無牽無掛的境界,讓音樂獲得絕對的自由,就像是繪畫擺脫了一切具象功能,重獲自由,成為繪畫本身。這種爵士樂既不便於調情也不便於懷舊,我很樂意稱它為形而上的音樂。喬尼駕馭著這種風格,憑藉它來探索自我,來向他永遠把握不住的現實宣戰。在他的風格里我看到了極端的自相矛盾,以及咄咄逼人的活力。它永不滿足,像一根馬刺不斷鞭策,又像一種永不停息的營造,它的快|感不在於攀到巔峰,而在於不停地探索,在於它擁有的那些能夠拋棄所有人為因素卻又充滿人性的特質。當喬尼像今晚一樣迷失在源源不斷的音樂創造之中時,我清楚地知道他並沒有逃避任何東西。赴約永遠不可能是逃避,即使我們總是改變約會的地點;至於留在身後以及有可能留在身後的那些東西,喬尼對它們視而不見,要麼就傲慢地蔑視它們。比如說,侯爵夫人以為喬尼害怕貧窮,她沒有意識到,喬尼害怕的只是想吃大排時伸出叉子卻叉了個空,想睡覺時找不到一張床,或者他覺得自己該有一百塊錢時錢包里卻空空如也。喬尼不像我們,他並不在抽象概念的世界里游移,所以他的音樂,我今天read.99csw.com晚上聽到的無與倫比的音樂,絲毫不抽象。但只有他才能講述自己在演奏的時候收穫了什麼畫面,他很有可能已經抵達了另一邊,迷失在一場新的猜想之中。他的征服就像是一場夢,當聽眾的掌聲把他帶回現實,便是通向遺忘的夢醒時分,在這一邊是一分半鍾的時間里,他在遙遠的那一邊度過了一刻鐘。
「黛黛,喬尼在比利時真的演得很好?」
「經常切。」我被逗樂了。
「那顆星星的名字叫作洋艾,」喬尼對著自己的雙手說,「它的碎片將會灑落在大城市的那些廣場上。六個月前。」
阿特喝完了啤酒,嘆了口氣,一臉哀傷地看著我。我問他在此之後喬尼幹了什麼,他說後來他用那些關於樹葉和滿地都是盒子的故事把大家都搞煩了,而且也不願意再錄下去,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錄音棚。馬塞爾把薩克斯風奪了過來,免得他又把它弄丟或者踩壞,然後和其中一個法國小夥子一起把他送回了旅館。
啊,但如果有一天大猩猩真的學會了認字,那將是多麼驚天動地,多大的混亂,快逃命吧,我第一個逃。如果一個人毫不偉大,卻這樣去撞牆,那就太可怕了。他用血肉之軀的撞擊來揭發我們的懦弱,他音樂的第一個樂句便將我們擊得體無完膚。(如果是烈士、英雄,可以:我們認同他們。但是喬尼!)
先到的是電報(一份發給德勞奈,一份發給我,下午就已經出現在了日報上,配著愚蠢的評論);二十天後,我收到了寶寶的信,她沒有忘記我。「他在貝爾維尤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料。他出院的時候我去接他了。我們住在邁克·魯索洛的公寓里,他去挪威巡演了。喬尼狀態不錯,儘管他不想再登台演出,但還是同意了跟28俱樂部的小夥子們一起錄唱片。我跟你坦白講,他實際上已經非常虛弱了(我和寶寶在巴黎有過一段韻事,我能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他晚上喘氣和叫喊的樣子,真讓我覺得害怕。唯一讓我欣慰的是,」寶寶貼心地補充道,「他死的時候很快樂,而且毫無預兆。他正在看電視,突然就倒在了地上。我聽說一切來得很快。」這樣推斷起來,寶寶應該沒在現場。確實如此。後來我們得知,喬尼當時住在蒂卡家,跟她待了五天。他心事重重,悶悶不樂,說要放棄爵士樂,要去墨西哥,在田間幹活度過餘生(每個人都會在什麼時候動起這個念頭,幾乎有點無趣了),蒂卡看住他,儘力安撫他,強迫他放眼未來(這些是蒂卡後來說的,好像她和喬尼對未來有過一丁點概念似的)。喬尼當時正在看電視,覺得節目非常好笑,看著看著,他開始咳起來,突然就倒下了,諸如此類的說法。蒂卡和警察宣稱喬尼當場就死亡了,我對此半信半疑(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他們肯定急於擺脫麻煩,比如喬尼是死在蒂卡的公寓里,蒂卡手上的大麻,可憐的蒂卡的幾樁前科,屍檢時某些不如人意的結果:想象得出來醫生會在喬尼的肝臟和肺裏面發現些什麼)。「你不知道他的過世讓我多麼悲痛,我本可以跟你說點別的事,」親愛的寶寶善解人意地補充道,「我心情好點的時候再給你寫信,給你講講(羅傑斯好像有意跟我簽合同去巴黎和柏林演出)你應該知道的事情,因為你是喬尼最好的朋友。」然後她用了整整一頁來罵蒂卡,說她不僅害死了喬尼,還是珍珠港事件和黑死病的罪魁禍首。最後小可憐寶寶總結道:「趁我還沒忘,在貝爾維尤,有一天喬尼一直問起你,他思維有點混亂,以為你在紐約卻不願意去看他,他總是說起一塊滿是什麼的地,然後他叫你的名字,還罵了髒話,可憐的人。你也知道,發燒的時候就是這樣。蒂卡跟鮑勃·凱瑞爾說,喬尼臨終時說的好像是:『啊,給我做個面具吧。』但是你能想象在那個時候……」我哪能想象。「他變得很胖,」信的結尾寶寶補充道,「走路的時候都在喘氣。」正是像寶寶那麼觀察入微的人才會提到的細節。
說實話,他的生活與我何干?唯一讓我不安的是他放任自流,以這種我無法追隨(更準確地說,不想追隨)的方式沉淪下去,最終推翻我書里的結論,讓我的理論轟然倒塌,證明他的音樂純粹是另外一種東西。
「挺好,興緻不錯,如果手頭有薩克斯風,我現在就能吹,但是黛黛堅持由她把薩克斯風帶去劇場。這支薩克斯風棒極了,昨天吹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愛。你是沒見著我吹完的時候蒂卡的表情。你是吃醋了嗎,蒂卡?」
我是爵士樂評論家,能足夠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局限,也能明白我思考的問題遠在喬尼的層面之下,可憐的喬尼欲言又止、唉聲嘆氣、暴跳如雷或者痛哭流涕,都是為了能繼續向前。我覺得他是個天才,而這對他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他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才華超群並沾沾自喜。我鬱悶地想到他好像是薩克斯風的開頭,而我不得不滿足於成為末端。他是嘴,我是耳朵;這是委婉的說法,不然的話他是嘴,我就是……所有的評論家,唉,輪到的都是悲傷的末端,開場的美味經過了啃咬和咀嚼之後已經一片狼藉。嘴又動了一下,喬尼的大舌頭貪婪地舔走了嘴唇上的一串口水,雙手在空中亂舞。
「那天你感冒了。現在好點兒了沒?」
「去你的,你根本不用記著這件事。」
他說得那麼莊嚴,幾乎是朗誦出來的,蒂卡看著阿特,趁喬尼臉上蓋著濕毛巾、看不到他們的時候,交換了一個「由他去吧」的手勢。我個人很厭惡那些廉價、煽情的話,但喬尼說的話不僅讓我覺得在哪裡讀到過,而且聽上去好像是一個面具在說話,那麼空洞,那麼無力。黛黛拿來一塊毛巾給他換上,換毛巾的時候我瞥到了喬尼的臉,他面如死灰,嘴歪著,眼睛閉得緊緊的,都閉出了皺紋。在喬尼身上,事情總是朝著不同尋常、出人意料的方向發展。佩佩·拉米雷斯跟他不太熟,我猜還在因為他的醜態而驚魂未定,因為沒過多一會兒喬尼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開始不緊不慢地罵人,每個詞都被咬牙切齒地咀嚼一番,然後像陀螺一樣被甩出來。他詛咒了錄製《戀愛中的人兒》的負責人,他沒有盯著哪個人看,但他罵人的話污穢得不可思議,足夠把我們像蟲子一樣釘死在紙板上。他這樣罵了兩分鐘,把所有與《戀愛中的人兒》有關的人罵了個遍,從阿特和德勞奈罵起,順帶著罵了我(儘管我……),最後罵了黛黛、萬能的上帝和孕育了我們所有人的婊子。這一頓罵,和那段關於白色寶石的話,說到底,就是在芝加哥死於肺炎的小蜜蜂的悼詞。
——《新約·啟示錄》第二章第十節
——狄蘭·托馬斯
「我們正在想辦法,」黛黛說,「羅利·弗蘭德好像有一支。但是喬尼的合同……」
黛黛下午給我打電話,說喬尼不太好,我立刻就趕到了旅館。幾天前喬尼和黛黛住進了拉格朗日街上的一家旅館,他們的房間在四樓。我一看到那扇房門,就意識到喬尼已經窮途末路了。房間的窗子朝向一個黑咕隆咚的院子,下午一點鐘就得開燈才能看報紙或者看清對方的臉。天氣並不冷,但是喬尼裹著一條毯子,縮在一把破破爛爛的安樂椅裏面,椅子上發黃的布條耷拉得到處都是。黛黛顯老了,穿的紅裙子也不協調。這條裙子適合的是聚光燈下的工作場合。在這樣的旅館房間里,它看上去就像一團令人作嘔的血塊。

「不對,是後天。」
好在火災的事已經擺平了,不難猜到侯爵夫人必定助了一臂之力。黛黛和阿特·博卡亞來報社找我,我們仨一起去威克斯俱樂部聽《戀愛中的人兒》的錄音,它還沒有公開發行,卻已經出名了。在計程車上,黛黛勉為其難地給我講了侯爵夫人是怎樣把喬尼從火災那件麻煩事里撈出來的,他的床墊被燒焦了,住在拉格朗日街旅館的那些阿爾及利亞人都被嚇得魂飛魄散,除此之外,其實沒出什麼別的岔子。罰款已經交了,新的旅館蒂卡已經安排了,喬尼正躺在一張豪華的大床上安心養病,成桶地喝著牛奶,讀著《巴黎競賽畫報》和《紐約客》,時不時地拿起他那本著名(而且破破爛爛)的袖珍本《狄蘭·托馬斯詩集》,上面到處都是鉛筆寫的標註。
喬尼說的那些東西我從來都不太放在心上,但現在他那樣看著我,讓我渾身冰涼。
「在地鐵里丟的。」喬尼說,「安全起見,我把它放在了座位下面。坐地鐵的時候知道薩克斯風安安穩穩地待在腳下實在是太妙了。」
黛黛不傻,但沒有哪個女人會喜歡別人談論她的男人認識她之前的事,只是現在她不得不忍耐,所謂之前如何,也不過是幾個詞而已。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開口,我甚至都不完全信任她,但最後我還是決定要說。
(現在要注意了。)
「你燒得更厲害了。我已經給醫生打了電話,他十點鐘來。他說你需要靜養休息。」
「我覺得要給伯納德醫生打個電話。」黛黛說,用餘光瞥向喬尼,喬尼正小口喝著朗姆酒,「你發燒了,而且什麼東西都沒吃。」
「布魯諾,」喬尼坐在最好的那張沙發上說,「那玩意兒真不賴,讓他們給你說說,我昨天用它吹得到底怎麼樣。蒂卡哭得淚珠跟燈泡似的,我猜不是因為欠服裝師的錢吧?蒂卡,你說呢?」
黛黛正在房間的一角洗杯子。我這時發現他們連自來水都沒有;我看到一個印著粉色花的臉盆和一隻水壺,那隻水壺讓我聯想到動物木乃伊。喬尼用毯子半遮著嘴,繼續喋喋不休著,他看上去也像個木乃伊,膝蓋抵著下巴,黝黑而光滑的臉被朗姆酒和身體的熱度漸漸潤濕了。
「我像這隻貓一樣孤獨,比它還要孤獨得多,因為我能意識到我孤獨,但它不能。混蛋,它的爪子扎著我的手了。布魯諾,爵士不僅僅是音樂,我也不僅僅是喬尼·卡特。」
我又一次走上了旅館的樓梯——作為喬尼的朋友,我已經走了那麼多家旅館的樓梯——我到的時候蒂卡在喝茶,黛黛正在打濕一塊毛巾,阿特、德勞奈和佩佩·拉米雷斯正在低聲討論萊斯特·楊最近的消息。喬尼安靜地躺在床上,額頭上敷著塊毛巾,神情平靜得幾乎有些輕蔑。我立刻收回了慰問的表情,只是跟喬尼緊緊地握了握手,點了一支煙,等著他說話。
「你這樣會燒得更厲害的。」黛黛從房間深處抱怨道。
自然,明天我要給《狂熱爵士》寫一篇關於今晚音樂會的樂評。但此時此地,我看著攤在膝上的、趁演奏間隙記下的潦草筆記,卻沒有一點做評論家的慾望,不想對別人評頭論足。我很清楚喬尼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位爵士樂人,他的音樂才華像是一層華麗外衣,人人都可以理解和欣賞,但它掩藏著別的東西,對我來說,那才是唯一值得關心的東西,也許因為那也是對喬尼來說真正重要的東西。
「記得,」馬塞爾說,「誰問誰白痴,我從頭到腳都文滿了《楊柳樹》。」
「好吧,我同意,但是我得先給布魯諾講講地鐵的事兒。那一天我清楚地意識到了發生的事情。我想到了我老媽,然後想到了蘭,還有孩子們,當然了,那一刻我還覺得自己正走在老家的街上,看得到那時候那些夥伴的面孔。我沒有在思考,我好像跟你說過很多次,我從來不思考;我像是站在一個街角,看著我腦海里經過的畫面,但我並沒有在思考我看到的東西。你懂嗎?吉姆說所有人都一樣,還說通常情形下(這是他的原話)一個人的想法不能自主。但問題在於,即便是這樣,我在聖米歇爾站一上地鐵,就想起了蘭和孩子們,還看見了老街坊。我剛一坐下就想到了他們,但同時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地鐵里,大概過了一分鐘就到了奧德翁站,人們進進出出。然後我接著想蘭,還看到我老媽買東西回來,我慢慢看到了所有人,還跟大家待在一塊兒,真是太美妙了,我好久都沒有這樣的感受了。回憶總是讓人噁心,但這次我挺樂意想到孩子們、看到他們。如果我把看到的一切都講給你,你肯定不會相信的,因為我得講好一會兒,就算這樣還有很多細節來不及講。就給你講一件事好了,我看到蘭穿著一條綠裙子,我和漢普在33號酒吧演出的時候她就是穿那條裙子去那裡的。我看到裙子上有緞帶,有蝴蝶結,腰上和領子上都有裝飾……不是一下子看到的,實際上我正圍著蘭的裙子轉,非常緩慢地觀察。然後我看到了蘭和孩子們的臉,接著我想起了住在隔壁的邁克,他在農場工作過,還給我講過科羅拉多的幾匹野馬的故事,邊說邊像馴馬師一樣神氣地挺胸抬頭……」
「好吧,那就像是……但是我剛才明明在跟你說地鐵的事兒,不知道怎麼就換了話題。地鐵是個偉大的發明,布魯諾。有一天我在地鐵里開始感覺到了什麼,後來就忘了……兩三天後又感覺到了。最後我終於發現了。解釋起來很簡單,你知道,但說它簡單是因為那其實不是真正的解釋。真正的解釋是無法解釋的。你必須坐上地鐵,然後等著它在你身上發生,儘管我覺得這事兒只會在我身上發生。看,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兒。不過真的,你從沒跟侯爵夫人上過床嗎?你必須讓她站到卧室角落裡那隻金色的小凳子上,凳子在一盞很漂亮的檯燈旁邊,然後……見鬼,這女人已經回來了。」
沒錯,我是聽過,還試著既生動又準確地把它寫進喬尼的傳記。
「嘿喲,對了,說到重點了,」喬尼嘲弄地說,「地鐵真是個偉大的發明,布魯諾。坐地鐵的時候你就會發現箱子里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東西。可能我在地鐵里不是弄丟了薩克斯風,可能……」
「不是感冒。醫生一來,立馬就開始說他多麼熱愛爵士樂,還說哪天晚上我一定要去他家聽唱片。黛黛跟我說你給她錢了。」
但還不是,它不是絕唱。五天後黛黛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喬尼好多了,他想見我。我沒去責怪她,一是因為我知道那是白費口舌,二是因為這可憐姑娘的聲音就像從一隻打碎的茶壺裡傳出來的一樣。我答應馬上就到,還跟她說,也許喬尼好些的時候,可以為他安排一次國內城市的巡演。黛黛哭起來的時候我掛了電話。
「你就知道數日子。」他沒好氣地回答,「一號,二號,三號,二十一號。你,無論什麼東西你都要在上面安個數字。這次也是。你知道她為什麼那麼生氣?因為我把薩克斯風弄丟了。不過說到底,她是對的。」
隨後的沉默讓我明白了她的尋覓都是徒勞。但是喬尼笑了起來,那是他的笑法,從嘴唇和牙齒後面發出笑聲。
他那細弱的高音舒展開來,唱起了豹子之歌,有好幾句完全不是艾夫斯的原詞,喬尼才不管這些,只要他明白自己唱的是首好曲子就行。最後我們坐在欄杆上,面對著心之居所街,夜晚如此美妙,我們便又吸了一支煙。不一會兒,煙草的勁兒就把我們趕進了一家咖啡館喝杯啤酒,光是喝啤酒這個念頭就讓我們興奮不已。我幾乎都沒有注意到他談了一下我的書,因為他立刻又說起了查爾斯·艾夫斯,說起他在自己的唱片里多次引用過艾夫斯的主題,但誰都沒有發現(我猜連艾夫斯自己也沒發現),他覺得這件事很有趣。但是過了一會兒我想到了書的事兒,就試著提起這個話題。
可憐的喬尼,接下來他還怪我不把這些東西寫進書里。都三點了,我的天。
「我不知道,今天,我猜。黛黛?」
阿特和黛黛看不到(我覺得他們不想看到)《戀愛中的人兒》表面上的美以外更多的東西。黛黛甚至更喜歡《鏈黴素》,喬尼在這首曲子里一如往常,瀟洒流暢地即興演奏,聽眾覺得他嫻熟,我覺得還不如說是喬尼走了神,任音樂自己流動,而他自己神遊去了另一邊。在街上我問了黛黛他們有什麼計劃,她說只要喬尼能離開旅館(眼下警察還監視著不讓他出去),一家新的唱片公司就會請他錄所有他想錄的曲子,報酬很豐厚。阿特補充說喬尼有很多絕妙的靈感,他和馬塞爾·加沃提會跟喬尼一起「創造」這些新曲子。但在剛過去的這幾個星期之後,我看得出來,阿特對此並沒有十分的把握,而且我私底下知道,他跟經紀人談過好幾次想儘快返回紐約。我太能理解他了,可憐的孩子。
如果我繼續這樣,最後我寫出來的書更多會是關於自己而不是喬尼,那就糟糕了。我會越來越像個佈道者,這一點兒也不好笑。回家的路上,為了重振信心,我帶著必要的厚顏無恥想道,在書里提到喬尼的病態人格時,我只會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我覺得沒有必要跟大家解釋為什麼喬尼會覺得自己在滿是骨灰盒的地里散步,或者他看畫的時候畫面會動起來;說到底,那些都是大麻造成的幻覺,做個戒毒治療就不會再犯了。但是可以說,喬尼把那些幻覺暫時託付給了我,像塞手絹一樣把它們塞進我的口袋,時間到了再把它們贖回去。我相信我是唯一一個包容它們、和它們共處、對它們極度恐懼的人,但沒人知道這一點,連喬尼也不知道。我沒法跟喬尼坦白這件事,這就像是要向一個偉大的人物袒露心跡一樣,在那樣的人物面前我們畢恭畢敬,只是為了換得一句忠告。這世界算什麼,為何像一副重擔壓在我的肩上?我算哪門子的佈道者?自從我認識他時,自從我開始欽佩他時,我就知道,喬尼身上沒有一丁點兒偉大之處。一開始我對這件事茫然不解,但後來便泰然處之了,也許是因為我不準備把偉大這個特質安在先行者身上,特別是安在這些爵士樂人身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一段時間我曾認為喬尼身上有一種偉大的氣質,而他在日復一日地與read.99csw.com之對抗。(或者說我們在與之對抗,二者其實並不是一回事,因為,我們就直說好了,在喬尼身上好似有另外一個潛在的喬尼的靈魂,另外這個喬尼毋庸置疑地偉大;這靈魂備受矚目,是由於喬尼缺乏那些氣質,同時又在反向地召喚和吸納這種氣質。)
阿特和我互相看了一眼。我們能跟她說什麼呢。女人們總愛圍著喬尼和像喬尼這樣的人轉。這不奇怪,即便不是女人,也會被喬尼所吸引。困難的是如何像一顆盡職的衛星、一位盡職的評論家一樣,既圍著他轉又保持距離。阿特那時不在巴爾的摩,但是我記得我剛認識喬尼時,他還跟蘭和孩子們住在一起。蘭的樣子看著真讓人難過。但是,跟喬尼交往了一段時間,慢慢進入他的世界、他的音樂、他日復一日的恐懼、他對從未發生過的事情所做的不可思議的解釋、他那突如其來的溫柔以後,我就理解了為什麼蘭會是那副樣子,理解了跟喬尼生活在一起的人怎麼可能會有另外一副樣子。蒂卡是另一種人,她風流成性,無牽無掛,而且腰纏萬貫,這比拿著機關槍都管用,至少阿特·博卡亞生蒂卡的氣或者頭痛的時候是這麼說的。
儘管沒人看得到我,沒人知道我做了什麼,我還是為那顆星星聳了聳肩(那顆星星的名字叫作洋艾)。又回到了這個永恆的話題:「這是我明天正在演的曲子。」那顆星星的名字叫作洋艾,它的碎片在六個月前將會灑落,灑落在大城市的那些廣場上。他逃離了,走得遠遠的。我氣得眼睛充血,因為他不願意跟我多談我的書,事實上最後我也不知道他對這本書的想法。成千上萬的樂迷都在讀這本書,已經出了兩種語言的版本(很快就會出第三種,西班牙文版,看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們也不僅僅演奏探戈舞曲)。
「蓋上點兒。」黛黛命令道。她羞愧難當,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和喬尼彼此很熟悉,赤身裸體沒什麼了不得,但黛黛還是覺得難為情。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她感到喬尼這個樣子並沒有驚嚇到我。喬尼知道這一點,咧嘴大笑著,淫|盪地抬著兩條腿,生殖器掛在椅子邊上,像是動物園裡的一隻猴子。他大腿上長了一些詭異的斑點,讓我覺得無比噁心。然後黛黛抓起毯子趕緊把他包住了,喬尼繼續笑著,似乎很快活。我含糊地告了別,保證第二天再來,黛黛送我到樓梯口,出來時關上了門,不讓喬尼聽到她要說的話。
我從他的胳膊下面抱住他,讓他靠在碼頭欄杆上。他又開始神志不清了,斷斷續續地胡言亂語著,直吐口水。
「布魯諾,我讀過幾篇關於它的文章。這個問題很奇怪,而且真的很複雜……你知道,我覺得音樂就有幫助。不是幫我搞懂它,因為實際上我啥也不懂。」他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在敲椰子殼。
「漏掉了什麼東西,布魯諾?啊,對,我是跟你說過漏掉了什麼。你看,不僅僅是蘭的那條紅裙子。還有……那裡真的有骨灰盒嗎,布魯諾?我昨晚又看到它們了,在一大片地里,但是這一次埋得沒那麼深,有一些上面還刻著銘文和圖案,一些戴著頭盔的巨人,就像電影里看到的那樣,手裡拿著巨大的棍子。獨自一人走在那些盒子中間真是可怕,我知道只有我一個人走在它們中間尋尋覓覓。別傷心,布魯諾,你忘了寫這些並沒有關係。但是,布魯諾,」他抬起一隻手指,一點兒也沒抖,「你忘了寫的東西是我。」
「蒂卡可以作證,」阿特指著笑彎了腰的侯爵夫人說,「布魯諾,在你聽到那幾張唱片之前,是無法想象它們有多妙的。如果昨天上帝顯靈的話,相信我,他肯定就待在這間該死的錄音棚里。順便說一句,錄音棚里熱得像煉獄一樣。你還記得《楊柳樹》嗎,馬塞爾?」
他捂住臉,渾身顫抖。我恨不得自己已經離開了,但又沒辦法告辭,因為喬尼會不高興,他對朋友異常敏感。但如果他繼續這樣下去,又會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至少跟黛黛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會說這些事的。
「漏掉的是那些你忘了告訴我的事。」我酸溜溜地答道。這隻蠻猴完全有可能……(我必須跟德勞奈談談,不能讓一番胡言亂語毀掉評論家的努力成果,那也太可惜了……「比如說蘭的紅裙子。」喬尼正在說。無論如何,抓住今晚的機會,把新鮮材料補充進新版,這主意倒是不錯。「聞起來一股狗的騷味兒,」喬尼正在說,「這是那張唱片里唯一有價值的東西。」是的,要認真聽,要快點處理這些信息,因為如果任何一段爭議落到其他人手裡,都有可能掀起軒然大|波。「中間那隻盒子,最大的那隻,裝滿了骨灰,幾乎灰得發藍,」喬尼正在說,「像是我姐姐用的粉撲盒。」假如他沒有陷入幻覺,要是他否定那些最根本的理念,否定那個廣受讚譽的審美體系,就糟糕了……「酷派爵並不是碰巧產生的,也不是像你寫的那樣。」喬尼正在說。注意。)
「就這樣,在家裡,時間看不到盡頭,你懂的。一天到晚都在吵架,連飯都沒得吃。最火爆的還有宗教問題,啊呀,你都想象不出來。我的老師幫我搞了一支薩克斯風,你要是看見它肯定要笑死,我想我是從那時突然發現的。音樂讓我從時間里解脫出來,但這隻是一種形容的方法。如果你想知道我真正的感受,我覺得是音樂把我融入了時間。但要知道這個時間和……這麼說吧,和我們的時間完全無關。」
「你認識喬尼現在的女朋友嗎?」蒂卡很好奇。我儘可能簡明扼要地給她形容了一下,但是馬塞爾又添油加醋地補充了一番,描述得細緻入微,且充滿暗示,把侯爵夫人逗得直樂。誰也沒有提到毒品,但我實在多疑,總覺得蒂卡的錄音棚里有毒品的氣味,而且蒂卡笑個不停,我注意到喬尼和阿特有時候也會笑成這樣,這是癮君子的特徵。我思考著,既然喬尼跟侯爵夫人鬧了彆扭,那他到底是怎麼搞到的大麻;我對黛黛的信任瞬間掉到了谷底——如果說我以前還有點信任她的話。說到底,他們都一樣。
「我覺得我想游泳,但不是在水裡游,」喬尼低聲說道,「我覺得我想要蘭的紅裙子,但不要蘭。小蜜蜂已經死了,布魯諾。我覺得你是對的,你的書很棒。」
喬尼敲打著桌面,時不時地停下來看我一眼,做個無法理解的手勢,再繼續敲打。咖啡館的老闆跟我們相識已久,當年我們常跟一個阿拉伯吉他手來這兒。本·艾法早就想回去睡覺了,現在我們是唯一的顧客,這骯髒的咖啡館里充斥著一股辣椒味兒和糕餅的油脂味兒。我也困得不行,但憤怒支撐著我,那是一股無言的憤怒,並不是針對喬尼的,更確切地說,像是縱慾了一個下午之後需要衝個澡,用水和肥皂沖刷掉身上的汗臭,明明白白地展示出最初……喬尼還在桌上孜孜不倦地敲著節拍,時不時唱兩句,幾乎都不看我。很有可能他再也不會提起我的書了,這也不錯。世事無常,明天也許會出現另一個女人、不知哪一樁麻煩事、一場旅行。最好還是謹慎些,別讓他看到英文版,跟黛黛說一聲,讓她幫個忙,作為對我幫的那麼多次忙的回報。我的不安真是荒唐,這甚至近乎憤怒。我沒指望過喬尼對這本書能有多麼鍾愛,其實我從未指望過他真的會去讀。我很清楚這本書只限於談論喬尼的音樂,並沒有展示真實的他(但是也並沒有說謊)。出於慎重,出於好意,我不想脫去他的外衣,展示出一個無可救藥的精神病人,一個骯髒的癮君子,還有他那令人扼腕的濫交生活。我強迫自己只寫最關鍵的部分,強調那些真正有意義的內容,展現喬尼那無與倫比的音樂。我還能說什麼?但他也許正是在那兒等待著我,一直都在伺機而動,暗中潛伏然後出其不意地跳出來,他那些荒唐的舉動每次都讓所有人遍體鱗傷。也許,他就在那兒等著我,好推翻所有那些審美理論:我對他的音樂的詮釋和我有關現代爵士樂的偉大理論都以此為基礎,正是它們讓我在世界各地廣受讚譽。
喬尼坐在床上,病房裡還有其他兩個病人,還好都睡著了。我還沒開口,他就用兩隻大手抱住了我的頭,在我的額頭和臉頰上吻了又吻。他看上去無比憔悴,儘管他說伙食很好,他也很有胃口。這會兒他最擔心的就是大家有沒有說他的壞話,他這麼胡鬧是否傷害到了誰,諸如此類的問題。我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因為他自己心裏很清楚,音樂會已經取消了,這對阿特、對馬塞爾還有其他人都是傷害;但他既然這麼問,似乎他還是希望同時發生了什麼好事,能有所轉圜。然而我也沒把他的話當真,因為說到底他從內心深處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就算一切都一塌糊塗,喬尼也不會為之所動,我太了解他了,不會再在意他的順從。
然後他睡著了,或者至少閉上了眼睛裝作睡著了。我又一次發現,要知道喬尼在幹什麼、喬尼什麼有多困難。他是不是睡了,是不是在裝睡,是不是以為自己睡了。我對他的了解比對其他朋友的認識少得多。沒人比他更普通,更正常,更為困窘的生活所迫;很顯然,他讓人覺得很容易接近。很顯然,他沒有什麼特別。任何一個人都能成為喬尼,只要他願意做一個可憐的魔鬼,病怏怏的,惡習纏身,毫無意志,同時又充滿詩心,才華橫溢。這顯而易見。我一生都崇拜天才們,像畢加索、愛因斯坦,還有聖賢列表上的所有人,任何人都能在一分鐘里列出這樣一張單子(上面還有甘地、卓別林、斯特拉文斯基)。我和大家一樣完全同意這些天才們做事天馬行空,在他們身上發生任何事都不足為奇。毫無疑問,他們與眾不同。但喬尼的與眾不同是難以察覺的,因為神秘並且無法解釋而惹人惱火。喬尼不是天才,他沒有什麼重要發明,只是像成千上萬的黑人和白人一樣吹爵士樂,儘管他吹得比他們都好,當然也必須承認,好壞的評定多少取決於時代、流行趨勢和聽眾的喜好。比如說,帕納西埃就認為喬尼一文不值,儘管我們覺得一文不值的是帕納西埃自己,總而言之,這種爭議是永遠存在的。所有這一切都證明喬尼不屬於另一個世界,但一想到這裏我總會自問,難道喬尼身上一點都沒有另一個世界的特質嗎?(他自己會是第一個出來說沒有的。)聽到別人這樣講,他很可能會笑出來。我很清楚他想的是什麼,他如何活在這些想法里。我說他活在這些想法里,是因為喬尼……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想給自己解釋的是,喬尼和我們之間的距離難以解釋,因為它建立在一種無法解釋的差異上。我覺得他是第一個為此付出代價的人,他被害得不輕,我們也一樣。我真想現在就說,喬尼是凡人中的天使,但做人最基本的誠實逼我吞下了這句話,讓它優雅地轉了個身,承認也許喬尼是天使中的凡人,我們這些不現實中的現實。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喬尼用手指撫摸我的臉才會讓我覺得不開心,覺得自己是透明的、不值一提,儘管我身體健康,有一所房子、一位妻子、一點名氣。尤其是,還有一點名氣。尤其不值一提,我的那點名氣。
「問題是他們覺得自己有學問、有見識,」他突然說,「就因為他們搜集了一堆書,還把它們都死啃了下去。真好笑,因為他們其實都是好孩子,堅信他們學的東西和做的工作是非常高深的。馬戲團里也一樣,布魯諾,都一樣,我們也一樣。人們以為有些事情比登天還難,所以他們為那些高空雜技演員,或者為我鼓掌。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難道我吹了支好曲子就會粉身碎骨不成,還是高空雜技演員每跳一次就要斷一根肌腱?其實真正難做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別的事,是所有人覺得簡簡單單就可以做到的那些事,比如說,觀察或者理解一隻狗或者一隻貓。這才是很難做到的,非常難。昨晚我突發奇想,準備看看這面小鏡子里的自己。我跟你保證這件事奇難無比,難到我差點從床上滾下來。你想想看,你正在看著自己。這一件事就足夠把你嚇得渾身冰涼,半個小時緩不過神來。實際上,這傢伙不是我,一開始我就清楚地感覺到他不是我。我突然斜著看到了他,知道他並不是我。這是我的感覺,當你有感覺的時候……就像是在棕櫚灘,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撲來……你剛剛感覺到一個浪頭,另一浪已經撲來了,另一些話又撲過來……不對,不是話,而是話里的意思,像是一種強力膠,口水黏液。黏液撲過來,把你淹沒,說服你鏡子里的人就是你自己。當然了,怎麼會發現不了呢,他確實就是我,有我的頭髮,還有這個傷疤。人們沒有發現自己唯一接受的東西就是那些黏液,所以對他們來說照鏡子實在是太簡單了。同樣,用刀切下一塊麵包也很簡單。你用刀切下過麵包嗎?」
「如果你這麼想刪掉的話,」我沒話找話說,「第二版里就刪。」
「有點熱了,」喬尼說,「布魯諾,你看我肋間的傷疤多漂亮。」
「都一樣。」黛黛說,「問題是你沒樂器。」
當一個人思考這種問題的時候,就會覺得嘴裏真的有苦味。全世界所有的坦率和誠實加在一起,也無法讓人坦然面對這個突然的發現:在喬尼·卡特這樣的人物身邊,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可憐的廢物。喬尼這時正往這邊走過來,坐在沙發上喝白蘭地,饒有興緻地看著我。現在我們大家該動身去普萊耶爾音樂廳了。希望音樂至少能拯救今夜餘下的時間,再完成一項極其糟糕的使命:在我們和鏡子之間拉上一道屏風,讓我們在地圖上消失幾個小時。
「是我,布魯諾,是我。這不是你的錯,我吹不出來的東西你也沒辦法寫出來。你在書里說我真正的傳記在我的唱片里,我知道你真是這麼想的,而且聽上去真不賴,但事實不是這樣。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吹,吹出真實的我……你看,我也沒辦法讓你無中生有啊,布魯諾。這裏面太熱了,我們走吧。」
「你坐地鐵的時候。」
我那時的想法,就好比在風暴的中心抓住一根避雷針,便以為一切都會安然無恙。四五天之後,我在拉丁區的杜邦咖啡館遇到了阿特·博卡亞。他還沒來得及為之配上驚訝的表情就將壞消息向我全盤托出。我最先產生的是某種滿足感,我只能稱之為幸災樂禍,因為我早就知道喬尼安分不了多久;但是隨後我想到了後果,我對喬尼的喜愛讓我的胃開始絞痛;於是,在阿特給我描述那天的情形時,我連喝了兩杯白蘭地。簡而言之,那天下午德勞奈準備了一場錄音,打算推出一支新的五重奏樂隊,由喬尼帶頭,成員還有阿特、馬塞爾·加沃提和兩位很棒的巴黎小夥子,他們兩個分別是鋼琴手和鼓手。錄音原本計劃在下午三點開始,這樣,從下午到晚上,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進入狀態然後錄上好幾支曲子。可結果呢?結果喬尼五點才到,那時德勞奈已經心急如焚了,不僅如此,他還倒在一張沙發上說身體不舒服,說他來僅僅是為了不要毀了大家這一天的安排,但他完全不想演奏。
「你和你那種人所謂的上帝。早上那管牙膏,你們管它叫上帝,垃圾桶,你們管它叫上帝;害怕失敗,這種恐懼也叫上帝。你真有臉,把我跟這個垃圾混為一談,你寫我的童年,我的家庭,還有什麼亂七八糟的祖先血統……一大堆臭雞蛋,你坐在中間咯咯叫,對你的上帝心滿意足。我才不要你的上帝,他從來都不是我的上帝。」
「喂,閉嘴。是真的,布魯諾。我從來都不想事兒,只是會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想的東西,但這沒什麼意思,是不是?發現自己正在想事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呢?無論是你想還是隨便換另外一個人想,那東西都一樣。那不是我,我。我只能利用我想的東西,但總是在想出來之後,這是最讓我受不了的。哎呀,真難,太難了……一口都沒有了嗎?」
「好像是從鏡子里看見自己一樣,」喬尼說,「我本來以為,讀關於自己的書差不多就像看自己一樣,但不是從鏡子里看。我很崇拜作家,他們寫的東西真是不可思議。關於咆勃爵士起源的那部分……」
「啊,我讀了幾頁,」喬尼說,「在蒂卡那兒,他們總是談起你的書,但我連書名都看不懂。昨天阿特給我捎來了英文版,我才看了下。你的書不賴。」
又過了十五天。我的工作堆積如山,給報紙撰稿,拜訪這位,又拜訪那位——這就是一個評論家生活的縮影,他完全依靠別人、依靠別人的新聞和別人的決策而活。既然說到這裏,一天晚上,蒂卡、寶寶·萊諾克斯和我在花神咖啡館一起,快活地哼著《你突然出現》,討論著比利·泰勒的一場鋼琴獨奏,我們三個都覺得那場演奏非常精彩,寶寶·萊諾克斯尤其喜歡。她那天打扮成聖日耳曼德佩區的時尚風格,簡直拉風得不得了。看到喬尼走進來,寶寶臉上現出二十多歲的人那種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神情。喬尼對她視而不見,徑直走過去坐到另一張桌子旁,醉得一塌糊塗,或者困得一塌糊塗。我感覺到蒂卡的手碰了碰我的膝蓋。九九藏書
「今天就算了,」喬尼看著朗姆酒瓶說,「明天吧,等薩克斯風到手再說。所以現在沒必要再談這事兒了。布魯諾,我越來越清楚地發現時間……我覺得音樂總能幫助我們多少搞懂一點這個問題。好吧,不能說是搞懂,因為我其實啥也不懂。我只能發現那裡有些什麼東西。就像是那些夢,不是么,在夢裡你開始懷疑一切都徹底完蛋了,所以你提前就會有點恐懼;但同時你又對什麼都不確定,也許一切都會像蛋餅一樣翻個身,突然你就跟一個漂亮小妞睡在了一塊兒,一切都是那麼神聖地完美。」
「麵包里是白天,」喬尼嘟囔道,捂住了臉,「我敢碰它,把它切成兩段,放進嘴裏。我已經知道了,不會有事的:這才是可怕之處。安然無事才可怕,你發現了嗎?你把刀子扎進麵包里,切了麵包,然後一切照常。我無法理解,布魯諾。」
「這個包在我身上。黛黛,這點錢你拿著。只是……最好別讓喬尼知道。」
我的反應自然就是想把喬尼扶起來,免得他難堪,結果最後難堪的是我,因為沒有人比我更可笑了,努力想搬動另一個人,可他明明跪得好好的,就想保持這個姿勢好好待著。於是,就連花神咖啡館里這些絕不會一驚一乍的客人們都不怎麼友好地看著我,他們大部分人還不知道這個跪著的黑人是喬尼·卡特。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一個瘋子爬上神壇,扯著耶穌基督要把他從十字架上拽下來。第一個責備我的人是喬尼,他只是默默地流著淚,抬起眼睛看著我。因為他,還有客人們如此明顯的譴責,我只好又回去坐在喬尼面前,感覺比他還糟糕,現在無論讓我待在哪兒都行,只要別讓我坐在這把椅子上,面前跪著喬尼。
他嘲弄地笑著,看著塞納河。說得好像他自己不知道怎麼搞到酒和大麻似的。他開始給我解釋說黛黛是個好人(關於我的書隻字未提),只給他一點點錢是出於好意,但是幸好有布魯諾老兄在(這個人寫了一本書,但是沒必要提),最好還是到阿拉伯區的咖啡館坐坐,在那兒他們只要看你像是從那顆叫作洋艾的星星來的,就會讓你一個人靜靜待著。(這是我的想法,這時我們正從聖塞維利街這邊走過,已經是凌晨兩點了,我妻子通常在這個點兒醒來,排練著早餐喝牛奶咖啡時要跟我說的話。)就這樣我和喬尼一起走著,我們就這樣喝了一瓶廉價的劣質白蘭地,然後又喝了一瓶,覺得無比快活。但是他仍然隻字不提那本書,只說起了天鵝形狀的粉撲盒、星星、各種零零碎碎的事物,與此為伴的是零零碎碎的句子、零零碎碎的眼神、零零碎碎的微笑、桌上滴滴答答的口水,口水黏在杯子(喬尼的杯子)上。的確,有時候我恨不得他已經死了。我猜很多人如果處在我的位置上都會這麼想。但我怎麼捨得讓他死呢,他今晚還有話沒說完,他就是死了也會繼續追尋、繼續逃離(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了),儘管他死了我就清凈了,出名了,成為權威了,我寫的論文將無人敢質疑,我死之後會被厚葬。
大家放聲大笑,喬尼覺得這種時候應該在錄音棚里跑圈才符合氣氛,他邊跑邊高興地大步跳著,還跟阿特跳起了舞,沒有伴奏,他們就用眉毛一抬一抬地打拍子。你沒辦法對著喬尼或者阿特發火,那就像是因為頭髮被吹亂了所以跟風鬥氣似的。蒂卡和馬塞爾小聲地跟我交流了對今晚演出的看法。馬塞爾說喬尼肯定能重現一九五一年第一次來巴黎時創造的轟動,從他昨天的表現看,今天一定能一帆風順。我但願自己能像他那麼放心,但說到底,無論放心與否,我都只能坐在前排座位上安靜地聽音樂會,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了。至少我可以放心喬尼沒有像在巴爾的摩的那個晚上吸得那麼多。我告訴蒂卡的時候,她緊緊抓住我的手,好像差點就要掉到水裡一樣。阿特和喬尼已經走到了鋼琴邊上,阿特正給喬尼彈一首新曲子,喬尼搖頭晃腦地低聲吟唱。他們倆穿著灰西裝,瀟洒極了,儘管這段時間以來喬尼日漸發福,身材已經走了樣。
「我猜你們現在手頭有點兒緊。」
喬尼的表情和他的躁動開始讓我覺得不安。越來越難讓他談爵士、談回憶、談他的計劃,把他帶回現實。(帶回現實:我一寫出來就覺得噁心。喬尼說得對,現實不應該是這樣的,現實不可能是做一個爵士樂評論家,因為這一定是別人對我的戲弄。但是同時,我不能再跟著喬尼的思路走了,這樣我們最後都得變成瘋子。)
你務要至死忠心。
「我寫的只是黑人音樂……」
我勉強回應道,黛黛和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一樣難辭其咎,而她自己更是其中排得上號的,因為她陪喬尼吸了幾十次,哪一天要是動了念頭,她隨時會再吸上一回。我真想離開,一個人待著,既然我永遠都無法靠近喬尼,無法在他身邊伴他左右。我看到他用手指頭在桌面上畫畫,服務生問他要喝點什麼,他就獃獃地盯著人家看,最後在空中畫了一支箭一樣的東西,用雙手抬著,似乎它奇重無比。旁邊桌的那些人已經開始偷著樂,但仍然保持著克制和得體,花神咖啡館的客人都是這樣。然後蒂卡說了句「真見鬼」,坐到喬尼的桌子邊,向服務生點了咖啡,然後在喬尼的耳邊說起話來。不用說,寶寶急不可耐地跟我傾訴了她美好的願望,但我含糊其辭地告訴她,今晚得讓喬尼清靜清靜,而且好姑娘得早睡早起,最好是由一位爵士樂評論家做她的護花使者。寶寶可愛地笑了,用手撫摸著我的頭髮,然後我們就靜靜地待著,看到一位姑娘走過去,臉上用鉛粉抹得雪白,畫著綠色的眼影,連嘴唇也塗成了綠色。寶寶說這樣打扮也不壞。我請她為我低聲唱一支藍調,她的那些藍調曲子已經讓她在倫敦和斯德哥爾摩聲名鵲起。然後我們又唱起《你突然出現》,這支曲子整晚都在不停地追逐著我們,像是一條面色雪白、長著綠眼睛的獵犬。
「你說得對,我沒法抵賴,」喬尼疲倦地說,「都是因為那些盒子。」
「……那種彈性是延遲的。」他突然補充道。我做了一個敬佩的手勢表示贊同。太厲害了,喬尼。這人居然說自己無法思考。好一個喬尼。現在我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真正產生了興趣,他也發覺了,愈發嘲弄地看著我。
「唯一有用的就是儘力做到最好。」我說,覺得自己愚蠢到了極點。
「你的時間、那個女人的時間才過了一分半鍾,」喬尼怨恨地說道,「地鐵的時間、我手錶的時間也一樣,真該死。那麼,我怎麼可能想了一刻鐘,布魯諾,你說呢?一分半鍾的時間里怎麼可能想一刻鐘?我跟你發誓那天我沒吸過,一塊都沒吸,一張都沒吸。」他補充道,像個孩子似的為自己開脫。「沒過多久,這種事又發生了,現在已經是不管我走在哪兒都會發生。但是,」他狡猾地補充,「只有在地鐵里我才能意識到,因為坐地鐵就好像是被塞進了鍾錶里。每一站就是幾分鐘,你明白吧,那是你們的時間,眼下的時間;但我知道還有另一種時間,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我小時候,幾乎是剛學薩克斯風的時候就發現了。我家裡總是亂成一鍋粥,天天都在談論欠債和抵押這檔子事兒。你知道什麼是抵押嗎?應該是很恐怖的,因為每次我老爸一提抵押,我老媽就捶胸頓足,最後肯定要干一架。我那時十三歲……但這些你都已經聽過啦。」
「如果你真的聽到、看到了這些,那得要一刻鐘呢。」我笑著對他說。
「我們走吧,喬尼,你覺得它不好我並不會生氣。」
「布魯諾,這傢伙和卡馬里奧的其他所有人都有一副深信不疑的派頭。你知道我的意思。對什麼深信不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們都深信不疑。我猜是對他們自己,對他們的價值,對他們的文憑。不,也不是這個。有幾個人還是很謙虛的,知道自己並不是無所不能。但即使是最謙虛的人也很鎮定。就是這一點讓我神經過敏,布魯諾,他們怎麼能那麼鎮定。有什麼可維持鎮定的,也讓我知道知道,我這個可憐的魔鬼,臭皮囊里的瘟疫比惡魔的還要多,同時又清醒地感知到一切都像果凍一樣,在周圍抖動,只要安靜下來,稍加註意,留心感受,就能發現那些空洞。在門上,在床上:那些空洞。在手上,在報紙上,在時間里,在空氣里:所有的東西都充滿了空洞,像一團海綿,像一隻漏斗過濾著自己……但他們代表了美國科學,你知道嗎,布魯諾?他們的白大褂給他們擋住了那些空洞;他們什麼也看不到,只是接受別人已經看到的東西,想象他們自己也看得到。他們自然看不到空洞,所以他們非常鎮定,對他們的處方、針筒、該死的精神分析、不能吸煙、不能喝酒深信不疑……哎呀,直到我出院的那天,上了火車,看到車窗外的景色都往後跑,變成了碎片。我不知道你看沒看到過,風景遠去時,就會慢慢碎掉。」
「不會找到,」他重複道,「不會找到……」
「布魯諾老兄像口臭一樣對我不離不棄。」喬尼說這樣的話來問候我,屈起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面。黛黛給我搬來一把椅子,我掏出一包高盧煙。我口袋裡還藏著一小瓶朗姆酒,但在搞清楚狀況之前,我還不準備暴露它。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那盞燈,掛燈泡的繩子骯髒不堪,爬滿蒼蠅。我看了幾眼那盞燈,然後用手做擋板遮住視線,問黛黛能不能把燈關了,靠窗口進來的光就行了。喬尼看似認真地聽著我說話,視線跟隨著我的手勢,但他明顯心不在焉,像是一隻貓,雖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什麼,但是看得出來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件事情上。終於,黛黛站起來關了燈。房間一團灰暗,我們反而互相看得更清楚。喬尼從毛毯下面伸出一隻乾瘦的大手,我感覺到他鬆弛的皮膚傳來的溫熱。然後黛黛說要去沖幾杯雀巢咖啡。知道他們至少還有一罐雀巢咖啡,讓我高興了點兒。我一直相信,一個人只要還有一罐雀巢咖啡,就不算是走投無路,還能再堅持一下。
「怎麼不是我寫的那樣?喬尼,事情確實是會變的,但是六個月前你……」
「我該怎麼跟你解釋?」喬尼把雙手按在我的肩上,把我搖過來搖過去,大喊著。(「安靜!」一扇窗里傳來尖叫聲。)「這不是音樂多一點少一點的問題,而是另外一回事……比如說,這是小蜜蜂是死了還是活著的區別。我吹的是死了的小蜜蜂,你知道嗎,但是我想吹的是,我想吹的是……所以有時候我會踩薩克斯風,大家就以為我是喝多了。當然我踩它的時候確實是醉了,畢竟一支薩克斯風是很貴很貴的。」
如果一個人心裏完全沒底,最好的辦法就是找點事情做,彷彿抓住一隻救生圈。兩三天後,我覺得自己必須要調查一下,看看是不是侯爵夫人給喬尼·卡特搞來的大麻,於是去了蒙帕納斯的錄音棚。侯爵夫人真的是一位侯爵夫人,她從侯爵那裡搞到了成堆的錢,儘管他們因為大麻或者類似的原因離婚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她和喬尼是在紐約認識的,也許就在喬尼一舉成名的那一年:有人提供了一次機會,讓他和四五個喜歡他音樂風格的小夥子組了個樂隊,喬尼平生第一次可以盡情演奏,於是他的才華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現在不是評論爵士樂的時候,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閱讀我寫的書,是關於喬尼和戰後爵士樂新風格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四八年——或者說一直到五〇年這段時間——發生了一場音樂爆炸。這場爆炸是冷冰冰的,無聲無息,爆炸過後,所有東西都屹立在原位,沒有哭喊也沒有廢墟,然而傳統的堅硬外殼已經被炸得粉碎,就連傳統的捍衛者(有樂隊也有聽眾)也開始懷疑從前熱愛的事物對他們來說是否依然如故。因為自從喬尼吹響了高音薩克斯風以後,聽眾就無法繼續欣賞以往音樂家的演奏、認定那就是天籟之音。為了粉飾這種妥協,聽眾只能將其稱為「歷史感」聊以自|慰,說以往的任何一位音樂家都是無與倫比的,而且在「他自己的年代」仍然不可超越。喬尼像一隻手,將爵士樂的歷史翻了一頁,就是這樣。
「回到旅店上樓的時候他才發現,」黛黛的聲音有點嘶啞,「我只好跑出去找地鐵站的人,還有警察,跟瘋了似的。」
「蒂卡可真夠朋友,」黛黛憤恨地說,「當然,對她來說太容易了。她總是最後才來,只要打開錢包,就能搞定一切。可我呢……」
謹以此文紀念Ch. P.
「不知道,大概兩分鐘。」
喬尼抽出一條手絹,自覺地道了歉,蒂卡讓人端來濃咖啡讓他喝下去。寶寶在喬尼面前表現得棒極了,她一掃之前的蠢態,開始哼起了《瑪米的藍調》,而且並不顯得刻意,喬尼看了看她,微笑了起來,我覺得蒂卡和我心照不宣,同時發現小蜜蜂的形象在他的眼中慢慢淡化了,喬尼又一次同意回到我們這邊陪我們待一會兒,直到他再次逃離。像往常一樣,只要過了讓我難堪的那一陣子,我又覺得自己比喬尼高上一等,於是我由著他,跟他東拉西扯了一會兒,但避開了太過私人的話題(我可不想看到他從椅子上滑下來,又跪下去,那太可怕了),幸運的是蒂卡和寶寶棒極了,簡直像天使,而且客人們來來去去,這樣過了一小時以後,到凌晨一點鐘的時候,新來的客人根本就猜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其實說到底也沒發生什麼大事。寶寶先走了(她是個刻苦的姑娘,早上九點就要去跟弗雷德·卡倫德排練,為下午的錄音作準備),蒂卡喝完第三杯白蘭地以後,主動提出來要送我們回家。喬尼拒絕了,說更願意跟我聊下去,蒂卡覺得也行,就自己走了,走之前也沒忘了給所有人買單,這就是侯爵夫人的做派。喬尼和我一人喝了一杯蕁麻酒,朋友們在一起偶爾放縱一下無傷大雅。然後我們開始在聖日耳曼德佩區閑逛,因為喬尼堅持說散散步對他有好處,而我不是那種會在這時丟下朋友不管的人。
我把最後幾滴朗姆酒都倒給他了,正好黛黛又重新開了燈,因為屋裡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喬尼出著汗,但仍然裹在毛毯里,時不時地打個顫,安樂椅便隨之吱吱作響。
「我不知道。他整天喝紅酒和白蘭地,幾乎沒停過。但他也吸過,儘管沒有在那兒吸得多……」
「沒有。」
「總之,我還要吹幾支巴赫和查爾斯·艾夫斯,」喬尼屈尊俯就道,「我不懂為什麼法國人不喜歡查爾斯·艾夫斯。你聽過他的曲子嗎?那首豹子之歌,你必須得聽聽豹子之歌。A,leopard…
我跟著他來到街上,隨便走了走,一隻白貓從一條小巷裡出來,朝我們叫喚,喬尼撫摸了它好一會兒。好吧,到此為止;我準備到聖米歇爾廣場攔一輛計程車先送他回旅館,然後我再回家。說到底,情況並沒有那麼糟糕;我一度害怕喬尼會創造一套理論來反駁我的書,準備先在我身上試試威力,再把它像髒水一樣潑出去。可憐的喬尼正撫摸著一隻白貓。說到底,他唯一的觀點就是誰也無法了解誰,不過如此。所有的傳記都事先默認了這一點,然後才開始寫,真見鬼。走吧,喬尼,回家吧,時間不早了。
「布魯諾……」
「你覺得我能為後天的演奏搞到一支薩克斯風嗎,布魯諾?」
「滿地都是盒子,布魯諾。一堆堆看不見的盒子,埋在一大塊地里。我從上面走過,時不時就會被哪一隻絆到。你一定會說這是我做的夢,對不對?你聽好了,是這麼回事:我時不時就被一隻盒子絆到,然後我發現滿地都是盒子,有成千上萬隻,每隻盒子里都裝著死人的骨灰。我記得之後我蹲下來用指甲去挖,直到挖出來一隻。對,我記得。我記得自己在想:『這隻一定是空的,因為它裏面要放我的骨灰。』但是不對,盒子里裝滿了骨灰,儘管我沒看到,但我知道其他的盒子里也是這樣。然後……然後我們就開始錄《戀愛中的人兒》了,好像是這麼回事。」
「喬尼,你什麼時候上台演出?」
「像是屁股上淋了雨,」喬尼說,今晚第一次我覺得他生氣了,「我啥也不能說,一說就要被你翻譯成你那骯髒的語言。如果我演奏的時候你看到天使,那可不是我的錯。如果其他人張著肥嘴說我吹得出神入化,那也不是我的錯。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布魯諾,這就是你在書里真正忘了寫的東西,因為我一文不值,我吹的曲子,大家為之喝彩的那些曲子,一文不值,真的一文不值。」
最終我還是離開了那個房間,但是走之前發生了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不是這件事,也會是其他類似的事。我背對著喬尼跟黛黛告別時,從黛黛的眼睛里窺見了有什麼事不對勁,就立刻回過頭去(因為也許我有點怕喬尼,這位兄弟般的天使,天使般的兄弟),我看到喬尼已經掀掉了蓋在身上的毯子,赤身裸體坐在安樂椅上,抬著腿,膝蓋抵著下巴,一邊發抖一邊笑著,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地坐在骯髒的安樂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