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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武器 為您效勞

秘密武器

為您效勞

「啊呀,弗朗西內太太。愛麗絲應該跟您解釋過是怎麼回事了吧。晚一點您再幫忙幹些輕活,比如擦擦杯子什麼的,但現在最主要的是讓我的寶貝們安安靜靜地待著。它們太可愛了,只是有點不會相處,尤其是只有它們幾個在一起的時候,馬上就會打起來。我真的不敢去想,要是菲多去咬小松獅那個小可憐,或者梅多……」她放低聲音,向我挨近了一點,說,「還有,要特別小心小不點兒,它是博美犬,眼睛美極了。我覺得……它到時候了……我不希望梅多或者菲多……您明白嗎?明天我就讓人把它帶去我們家的莊園,但在這之前我希望能好好看著它。我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兒,只能讓它跟其他狗待在一個房間。可憐的寶貝,那麼柔弱!我簡直不能讓它一晚上都不在我身邊。您看吧,它們不會給您惹麻煩,正相反,您看到它們那麼聰明,肯定會被逗樂的。我會時不時去看看情況怎麼樣。」
「小姐。」
「您應該就是照看狗的那位太太。」他說,端起杯子喝起了酒。
「為什麼不能是您,弗朗西內太太?這活兒不難。菲多是最不聽話的,呂西安娜小姐把它寵壞了……」
「唉,您知道,現如今……但我跟您再強調一遍:這件事很微妙,但說到底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夫人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同意我們這麼做。我告訴您這些是為了不嚇著您。」
但羅塞夫人好像不愛聽,她突然站了起來。
「好吧,他不行的話,隨便找誰都行。我不明白為什麼找我來看。」
「我是弗朗西內,為您效勞。」我問候道。
我以為房間里只有他,沒想到尼娜先生也在,他站在床腳,看著貝貝先生。我們倆並不認識(我的意思是,他知道我是假扮貝貝先生母親的那個人,但我們倆之前並沒有見過),所以互相懷疑地打量了一下對方,但我走過去坐到貝貝先生床頭的時候,他也沒有說什麼。我們就這樣待了一會兒,我看到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在鼻子旁邊聚成了一條溝。
我確實要累倒了,最好還是睡個把小時。真是不可思議,我只睡了一個小時就解了乏。我讓羅塞老爺扶著我的胳膊,我們穿過那間有水晶吊燈的大廳時,窗玻璃已經一片殷紅,儘管壁爐里點著火,我還是覺得冷。就在這時,羅塞老爺突然鬆開我,盯著房子的大門。從那兒進來了一個系著圍巾的人,有一瞬間我嚇壞了,以為我們大概要露餡了(儘管沒做什麼違法的事),戴圍巾的人是貝貝先生的兄弟或者親戚什麼的。但是不太可能,他的氣質太糙了,簡直像皮埃爾或者古斯塔夫也能做貝貝先生這麼精緻的人的兄弟似的。我突然看到露露先生跟在戴圍巾的人後面,好像很害怕,但又因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什麼事顯得很高興。然後羅塞老爺就示意我待著別動,他自己朝著戴圍巾的人走了兩三步,我覺得他有點不情願。
「您就是照看狗的那位?」她問,聲音有點兒尖,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美。
「我女兒呂西安娜自然也會去看您。她一分鐘都離不開她的菲多,連睡覺都要摟著,您想想……」但最後這半句她是對著腦子裡想到的某個人說的,因為她一邊說著一邊轉身走了,我之後也沒再見過她。愛麗絲靠在桌子上,像白痴一樣看著我。不是我瞧不起人,她就是像白痴一樣看著我。
「對啊,那天的宴會,正是……我是說,這次的事跟那天的宴會沒有任何關係,但那次您幫了我們大忙,您叫……」

「對,她會親自把它帶給弗朗西內太太。現在,如果可以的話,您請跟我來……」
「這位先生……是位非常著名的服裝設計師……他孑然一身,也就是說,遠離家人。您理解嗎?除了朋友之外,他無依無靠。他倒是還有些顧客,但您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派不上什麼用場。那麼現在,由於一系列原因,說來話長,就不向您多作解釋了,作為他的朋友,我們考慮,為了葬禮能達到恰當的效果……」
「那是,羅塞老爺。您家那天的宴會,真是賓客如雲。」
我便跟著她,我累極了,還困得要死,但是很好奇,想看看宴會是什麼樣子,就是看看廚房裡的杯子盤子也成啊。我確實也見著了,因為廚房裡餐具堆得到處都是,還有香檳和威士忌酒瓶,有些瓶底還剩了點兒酒。廚房裡的燈管是藍色的,燈光底下那麼多白色的櫥櫃、架子上那麼多閃閃發光的餐具和鍋子簡直讓我看傻了眼。吉內特是個紅頭髮的小個子姑娘,她也激動得不行,見到了愛麗絲又是笑又是比畫,看上去有點兒不知檢點,這年頭可不缺這種人。
「我不在,我不在。」那位先生說,他非常年輕,「露露,來看哪!」
「認識您真高興,弗朗西內太太,」他說,「碰巧您不是年輕人了,所以跟您能做朋友……一看就知道您是好人,像是鄉下的姨媽,招人疼,也會疼人,但是沒有任何危險,很安全……您看,比如尼娜就有個姨媽住在普瓦圖,總給他送雞啊、一籃一籃的豆子啊,甚至還有蜂蜜……是不是很讓人羡慕?」
我感覺出來這不是一句好話,而是一個警告,但羅塞夫人在花香味兒面霜下的那張臉仍然微笑著。
有時會遠遠地傳來笑聲。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知道會放音樂(愛麗絲在廚房裡說的),我似乎聽到了鋼琴聲,儘管很有可能是從其他房子里傳來的。時間過得很慢,尤其要怪天花板上掛的那唯一的一盞燈,燈光太黃了。有四隻狗馬上就睡著了,菲多和菲菲(我不知道是不是菲菲,我覺得應該是它)玩了一會兒咬耳朵,喝了好多水,最後背靠背躺在一張墊子上睡著了。有時我似乎聽到外面有腳步聲,便跑過去把菲多抱在懷裡,免得是呂西安娜小姐要進來。但是過了好久,誰也沒來,我坐在椅子上開始打起盹來,恨不得關了燈,睡到一張空墊子上。
「可憐的弗朗西內太太,」他邊說邊溫柔地撫摸我的頭,「他們把您扔在一邊不聞不問,肯定連喝的都沒給。」
「您從沒喝過威士忌?真的?」貝貝先生驚訝地說,「一口,就一口,您就知道有多好喝了。來吧,弗朗西內太太,嘗嘗看。只要嘗第一口……」他開始朗誦一首詩,我記不太清了,說的是在一個奇怪的地方航行的水手們。我喝了一口威士忌,覺得香極了,便又喝了一口,然後再喝了一口。貝貝先生品嘗著他的伏特加,開心地看著我。
「弗朗西內太太,您真是太棒了,」她說,「夫人肯定會非常高興,以後每次宴會都要叫您來。上次來的那位拿它們完全沒轍,害得呂西安娜小姐連舞都沒跳成,過來照應它們。看它們現在睡得多好!」
「如果羅塞夫人同意的話,對我來說就萬事大吉了。」我這樣講不過是為了讓他覺得自在點兒,其實我跟羅塞夫人一點兒也不熟,確切地說,我覺得她不太友善。
「您是來……」他開了口,語氣和對我說話的時候一樣,其實一點都不客氣。
「弗朗西內太太,這些狗其實都不壞。」他對我說。「無論如何,有任何情況您就敲門,我立刻來。您不用緊張。」他補充道,似乎最後才想到這句話,然後他便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我懷疑他是不是從外面上了鎖,但是最後忍住了沒有去看,因為我猜如果我看了,心情一定會更壞。
「那個,對,」愛麗絲說,她是布列塔尼人,口音很明顯,「是夫人說的。」
「是啊,」吉內特扭來扭去地說,「這就是照看狗的那位太太?」
「請原諒。但是小姐,在我們那個時候,狗都圈在read.99csw.com狗窩裡,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那過世的老頭子和我住的小樓就在一幢別墅的旁邊,別墅的主人是……」
不知道怎的他手裡就多了一卷嶄新的鈔票,然後更要命的是,不知怎的這卷鈔票又到了我手裡。羅塞老爺站了起來,嘴裏念叨著什麼離開了,走的時候還忘了關門,所有人離開我家的時候都是這樣。
愛麗絲帶我去了她的房間,在廚房的另一邊(這廚房真是氣派得不得了),她給我的這條圍裙也太大了點兒。她應該是羅塞夫人派來給我解釋事先安排的任務的,但是一開始聽到她說狗的那回事,我還以為她搞錯了,便一直盯著她看,看著她鼻子下面那顆疣。剛才經過廚房的時候,我看到一切都那麼豪華、那麼閃閃發亮,一想到今晚能待在那裡面擦擦玻璃餐具、給宴會上的美食裝盤,我就覺得比去任何一家劇院看戲或者去郊外玩兒都要有意思得多。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一開始沒明白狗的那回事,只是看著愛麗絲髮愣。
他關上了門,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房間正中央,這房間怪裡怪氣的,聞起來一股狗味兒(味兒倒是挺乾淨),滿地都是墊子。我覺得有點奇怪,好像在做夢一樣,尤其是頭頂上這盞黃燈,還有這種沒一點兒動靜的氣氛。時間自然會過得很快,也不會有多難熬,但我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倒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預先跟我通個氣就叫我來干這個活兒,也許是我覺得自己非得干這個活兒實在奇怪,或者是我覺得這件事確實不合適。地板擦得很亮,狗應該不是在這裏大小便,因為房間里一點也不臭,只有一點狗身上的味道,而且聞一會兒就習慣了。最難受的是一個人待著傻等,所以呂西安娜小姐進來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壞了,她抱著菲多,是只丑極了的獅子狗(我受不了獅子狗)。羅多洛斯先生也來了,呼喝著把其他五隻狗都趕到房間里。呂西安娜小姐美極了,通身雪白,鉑金色的頭髮垂到肩膀。她摟著菲多又親又摸了好一會兒,根本不管其他那些正在喝水和玩鬧的狗,隨後她把菲多遞給我,這才第一次看我。
「弗朗西內太太,對。我夫人想……您看,這件事很微妙。但最重要的是請您先保持鎮靜。我想請您做的事並不是……怎麼說呢……違法的。」
「那就六百法郎。您午夜下班,還可以趕上最後一班地鐵。博尚夫人跟我說您很可靠。」
「我們認為,」羅塞老爺說,「舉行一個儀式,只有他的朋友們,只有很少的幾位朋友參加……以這位先生的情況,還不夠莊重……也無法詮釋他的辭世給人帶來的沉痛(他原話就是這麼說的)……您理解嗎?我們覺得您也許能出席追悼會,自然還有葬禮……我們假設您以逝者親戚的身份……您懂我的意思嗎?很近的親戚……比如他的姨媽……甚至我斗膽建議……」
「您看看,您看看,」呂西安娜小姐嚷道,「這就是我不希望發生的事,您可不能大意。媽媽已經跟您說過了,對吧?宴會結束前您不要離開這裏。如果菲多不舒服了開始叫的話,您就敲門讓這個人通知我。」
「好吧,一切都取決於您,當然……但您會得到一筆合理的報酬……自然,我們不會讓您白白受累……在這種情況下,弗朗西內太太,您說是不是……我們馬上就會談到報酬,您想必會滿意的,這樣的話……我們覺得您可以作為……請您諒解……我的意思是,作為逝者的母親出現……請允許我向您解釋清楚……母親剛剛知道兒子過世,從諾曼底趕來陪伴兒子,看他入葬……不,不,您先別著急說話……我夫人想,鑒於您和她的友情,也許您會答應幫助我們……至於我,我和朋友們已經達成共識,付給您一萬法郎……弗朗西內太太,您看這樣行嗎?我們付一萬法郎感謝您的幫助……現在就給您三千,餘下的我們離開墓地以後付,只要……」
「小姐愛菲多愛得發瘋,肯定還要再買條同樣品種的母狗來生小狗。一共只有六隻狗:梅多、菲菲、菲多、小不點兒、小松獅和漢尼拔。菲多是最不聽話的,呂西安娜小姐把它寵壞了。您聽到沒?肯定是它正在門廳里亂叫。」
「哦,沒有,先生。您進來之前,我應該是剛剛打了個哈欠而已。我有點累,還有,在那個看……在另外一個房間里,燈光太暗了。人一打哈欠……」
「宴會幾點開始?」我問。我發現自己一不留心居然學起了羅塞夫人說話的調子,問人的時候對著人的側面,像是在問衣架或者問一扇門似的。
「啊,是啊,弗朗西內太太,能找到您我也很高興,因為我忙於……」她皺了皺鼻子,似乎她忙的那些事情聞起來很臭,「我想請您……這麼說吧,博尚夫人覺得您周日晚上也許有空。」
愛麗絲突然不客氣了。
「弗朗西內,為您效勞。」
「不用了,夫人說過,只要議員那批人走了以後就可以把狗放出來。夫人她們喜歡在客廳里逗狗玩。我把菲多帶走,您跟我去廚房就行了。」
「唉,別說了,別說了,」尼娜先生低聲道,「別提那個誰了……貝貝那時候瘋了,是真的瘋了。」
「羅塞老爺家的宴會,」我說,「利納爾先生來廚房,給我倒了點兒威士忌喝。」
「都在一套房子里!」我氣得不行,都沒法兒假裝了,「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太太……」
他有點兒搖搖晃晃,便靠在一個架子上。他倒了一杯白色的酒,正對著光看,似乎有點懷疑。那個被叫的露露並沒有出現,這位年輕的先生便向我走來,請我坐下。他一頭金髮,面色蒼白,還穿著身白衣服。我意識到現在是冬天,而他居然穿一身白,便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不是隨便說說的,我只要看到奇怪的東西,就會真心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很有可能是做夢,因為我有時候的確會夢到奇怪的東西。但是那位先生就在那兒,微笑著,顯得很疲倦,似乎還有點無聊。他面色這麼蒼白,我看著心裏真難受。
「那我還要繼續待著嗎?」
「它們當然有自己的房間,」愛麗絲說,「夫人想讓它們睡在自己的墊子上,還讓人給它們布置了一個房間。我們這就給您搬一把椅子,這樣您就能坐著照看它們。」
「請講,羅塞老爺?」我驚訝得不行。
他真是能說會道!他斟字酌句,手杖慢慢敲擊著地板,說話的時候根本不看我。我覺得我好像在聽收音機里的新聞一樣,只是羅塞老爺說得更慢,而且他不是在讀稿子,就顯得更有水平,給他大大地加了分。我心裏生出一股由衷的敬佩,不僅把對他的懷疑拋到了腦後,還把椅子朝他挪近了一些。一想到這麼有地位的老爺來請我這個無名小卒辦事,我心中便湧起一股熱流。我怕得要死,除了搓手不知道該做什麼。
像古斯塔夫說的那樣,時光飛逝。我還以為是星期一,一晃都已經星期四了。秋天過去,一轉眼就又是盛夏了。每次羅伯特來問我要不要清理煙囪的時候(羅伯特真是個好人,他只收我其他租客一半的價錢),我才會發現冬天快要到了,就像誰說的,都到門口了。所以又一次見到羅塞老爺的時候,我記不太清楚已經過了多久。他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差不多就是羅塞夫人第一次來我家的時辰。他也是一開口就說他來是因為博尚夫人推薦了我,他坐下來,顯得有點摸不著頭腦。誰來我家都很難覺得自在,如果有不熟的人來家裡我也會覺得不自在。我開始搓起手來,好像手髒了似的。然後我想到別人會以為我的手真的髒了,於是我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好在羅塞老爺跟我一樣不知所措,只是他比我會掩飾。他用手杖慢https://read.99csw.com慢地敲著地板,把米諾奇嚇得夠嗆。他四處張望,好讓視線避開我的眼睛。我都不知道要向哪位聖人求助了,第一次有男士在我面前這麼慌亂,這種情況下我不知該怎麼辦,只能遞給他一杯茶。
「呂西安娜小姐把菲多留在她卧室里了。」愛麗絲說。
獻給瑪爾塔·莫斯格拉
我又站起來問了個好。但露露先生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在冰櫃里找到了一瓶香檳,想拔掉瓶塞。白衣服的那位先生走過去幫他,只見他們倆笑成一團,一起跟瓶子較勁。人一笑就沒力氣了,他們倆誰都沒能打開酒瓶。所以他們就準備一起行動,兩人往兩頭用力拉,結果兩人靠到了一起。他們越來越高興,但還是沒能把瓶子打開。露露先生說:「貝貝,貝貝,求你了,我們走吧……」貝貝先生笑得越來越厲害,鬧著玩兒一樣推開了他。最後他終於拔開了瓶塞,一大股泡沫噴出來濺到露露先生臉上,他罵了句髒話,揉了揉眼睛,身體搖來晃去。
「啊呀,可別睡著了,弗朗西內太太,」他答道,「這些狗都很可愛,但它們都被寵壞了,您得一直看著它們。請稍等一下。」
「那我待在哪兒看著狗?」我故作鎮定,不想讓愛麗絲覺得我不高興。
「客人都走了嗎?」我被她誇得有點不好意思。
「是的,快開始了,」他說,一邊給愛麗絲打手勢讓她端起幾個漂亮的銀托盤,「弗雷瑞斯先生和貝貝先生已經到了,他們想喝雞尾酒。」
「總之,情況是這樣的……弗朗西內,對,弗朗西內太太。我們的一位朋友……更恰當地說,是我們的一個熟人,剛剛在一個很特殊的狀況下去世了。」
我快要進門的時候,一隻鞋跟差點掉下來。我立馬念道「好運快快來,魔鬼速走開」,然後才按了門鈴。
她又抱了一次那隻獅子狗,吻得它直叫喚,然後看也沒看我就走了。羅多洛斯先生又待了一會兒。
我努力系好圍裙,跟著愛麗絲回到廚房。正在這時,另一扇門開了,羅塞夫人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白毛鑲邊的藍色晨衣,臉上塗滿了面霜。原諒我這麼說,她看起來真像塊蛋糕。但是她很和氣,看得出,我來了讓她大大鬆了口氣。
來開門的是一位先生,他留著斑白的連鬢胡,像是從戲里走出來的。他讓我進了屋。公寓寬敞無比,有一股地板剛打過蠟的氣味。連鬢胡先生就是管家,身上有一股安息香的味兒。
那隻狗乖乖地躺在我的裙子上,但正是這副樣子讓我覺得有點兒噁心。一隻渾身黑色斑點的大丹狗湊過來聞他,狗跟狗總愛這麼聞來聞去。但是呂西安娜小姐尖叫一聲,踢了它一腳。羅多洛斯先生站在門邊不動聲色,很顯然他已經習慣了。
「那邊沒問題?」愛麗絲一邊問一邊朝門看過去。
「總之,」他邊說邊急匆匆地領我穿過一個走廊,向用人區走去,「下次來的時候,您應該敲左邊的側門。」
「菲多很嬌氣,您接好。對,抱在懷裡。它不會弄髒您的,每天早上我都親自給它洗澡。就像我說的,它很嬌氣。您別讓它跟它們混在一起。每過一會兒您就給它喂點兒水。」
「快開始了。」愛麗絲說。這時羅多洛斯先生走進來,撣去黑色制服上的灰塵,像大人物一樣點了點頭。
「抱歉,先生,」我說,急忙站起來,「我不知道您在這兒。」
我又渴又困,但沒人給我拿喝的,也沒人招呼我坐下。因為宴會,因為在餐桌邊服務和在門口接過大衣時看到的一切,她們激動得忘乎所以了。鈴響了,愛麗絲懷裡還抱著那隻獅子狗就跑了出去。羅多洛斯先生進來后,看也沒看我就走了過去,回來時把那五隻狗帶了過來,它們跳著鬧著圍著他直轉。我看到他手裡拿著好多糖果,邊走邊喂,把狗引到客廳去。我靠在廚房正中的大桌子上,盡量不盯著吉內特看。愛麗絲一回來,她便黏住她繼續討論貝貝先生和他的化裝,討論弗雷洛斯先生,討論那位看上去像是得了肺結核的鋼琴家,還說到呂西安娜小姐怎麼跟她父親吵了一架。愛麗絲拿起一瓶半滿的酒,直接就喝上了,還罵了句髒話,我嚇得不知所措,都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看了,更不堪入目的是,隨後她把酒遞給了紅頭髮,紅頭髮把酒瓶給喝空了。她們倆笑成那樣,好像也在宴會上喝了很多一樣。也許是因為她們喝多了,所以想不到我還餓著肚子,尤其是還特別渴。如果她們頭腦清醒,我敢說她們絕對會注意到的。人心都不壞,有時候招待不周是因為他們心不在焉,在公車上、商場里、辦公室里都會有這種事。
「羅多洛斯先生會帶您去狗的房間。」
就這樣,我坐到了一把舊的維也納椅子上,坐在一個巨大的房間的正中央,地上鋪滿了墊子,還有個茅草頂的狗窩,像是黑人住的茅草棚似的。羅多洛斯先生給我解釋說,這個玩意兒是呂西安娜小姐心血來潮給菲多做的。六個墊子胡亂鋪著,地上還有幾個碗,裝著水和狗糧。唯一的一盞電燈剛好掛在我頭頂上,燈光暗得很。我跟羅多洛斯先生說,如果只有狗在,我怕自己會睡著。
「弗朗西內太太,如果您同意……我們都期望您會,因為我們仰仗您的幫助,而且並沒有請您做任何……這麼說吧,不尋常的事……這樣的話,半個小時以後,我夫人和她的用人就會給您帶來合適的衣服……還有汽車,當然,帶您去逝者的家裡。當然了,您必須……怎麼說呢?請您設想一下……逝者的母親……我夫人會告知您必要的信息。那麼自然,您一到那兒,就應該做出樣子……您明白的……痛苦,絕望……主要是做給來賓們看的,」他補充道,「在我們面前,您保持沉默就行了。」
「違法的,羅塞老爺?」
「所以那些狗還有房間?」我還是盡量保持非常自然的語氣。說到底,這不是愛麗絲的錯,但是說真的,我當場就想給她幾個耳光。
愛麗絲等我脫下圍裙,然後羅多洛斯先生遞給我六百法郎。外面在下雪,最後一班地鐵剛剛走了。我不得不走了一個多鐘頭才到家,但是威士忌的熱度,還有宴會最後我在廚房裡那麼開心的經歷,幫我抵擋了寒氣。
她接著給我解釋,又變得像果凍一樣溫柔。
「為什麼不能是……您怎麼稱呼?」
「威士忌?」
「那是怎麼回事呢?留連鬢胡的那位先生,他不能看著狗嗎?」
「啊,太好了。那麼我現在就領她去她要待的房間。待會兒我把狗帶來。現在老爺和貝貝先生正在客廳里跟它們玩耍。」
我張著嘴,因為嘴巴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聽使喚自己張開了,但是羅塞老爺並沒容我插話。他滿臉通紅,語速飛快,像是恨不得馬上說完。
「這位太太,」他向那個人解釋道,「幫我們擺脫了那些噁心的畜生。露露,跟她說聲晚上好。」
希望上帝會饒恕我去做這件事,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我懂。這件事是不對的,但羅塞老爺跟我保證過這件事不違法,而且這樣我就能提供寶貴的幫助(我覺得這是他的原話)。要我裝成那位過世的時裝設計師的母親是不對的,因為這種事情是不應該假裝的,也不應該欺騙別人。但也要考慮來賓的感受,如果葬禮上沒有逝者的母親,甚至連一位姨媽或者姐妹也沒有,儀式就顯不出它的意義,也無法詮釋他的辭世給人帶來的沉痛。這句話是羅塞老爺剛剛說過的,他懂的可比我多。我做這件事是不對的,但上帝知道我在博尚夫人和其他人家裡幹活累得直不起腰,一個月才掙三千法郎。現在只要哭一會兒,哀悼一下那位先生,裝作他是我兒子直到他下葬,我就能掙到read.99csw•com一萬。
她走的時候我差點笑出來,因為我想起自己差點就要給她倒茶喝(那我還得找只沒有缺口的杯子)。有時候我都意識不到自己在跟誰說話。只有在主人家裡我才會克制一下,像用人那樣說話。也許是因為在自己家裡我不是任何人的用人,或者是我覺得自己還住在我們那套三間房的小樓里,那時喬治和我還在工廠上班,工錢還夠花。也許通過教訓在廚房裡撒了尿的小可憐米諾奇,我覺得自己像羅塞夫人一樣是主人了。
「宴會那晚您也在吧,」我說,想讓他分分心,「貝貝先生……利納爾先生說您很傷心,讓露露先生去陪陪您。」
「那就請您到時在廚房幫忙,有很多活要干。您七點能來的話,我的管家到時會給您解釋相關事項。」
「我不在場。您不懂,解釋起來太費事。我先生會在,他跟利納爾先生有生意上的關係……自然,他也只是在那兒撐撐場面……因為生意和人情的關係……但是我不進去,我不應該……您別為這個擔心。」
鈴又響了,兩個女孩都跑了出去。我聽到陣陣大笑聲,還有斷斷續續的鋼琴聲。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讓我等,只要付我工錢讓我走人就完事兒了。我坐下來,胳膊肘撐在桌面上。我困得眼皮直打架,所以沒留意到有人進了廚房。我先聽到的是杯子碰撞的響聲,還有柔和的口哨聲。我以為是吉內特,便轉過身去想問她他們打算拿我怎麼辦。
「謝謝。」羅塞老爺說道,還做了個奇怪的表情,像是要暴怒地大叫,或者要哭出來,那副表情就像個真正的瘋子,讓我覺得害怕極了。還好門是開著的,弗雷斯納的作坊就在隔壁。
「很不幸,我沒辦法陪在您身邊,」我們快到的時候她說,「但是請按我說的做,另外,我先生也會照應周全的。拜託,拜託您,弗朗西內太太,尤其是當您見到記者和夫人們的時候……特別是記者……」
「是的,當然了,」羅塞夫人說,「如果您周日有空,我想請您來家裡幫忙。我們要辦個晚宴。」
那房子在聖克盧一帶。他們派了輛車來接我,這種車子我以前從來沒坐過,只能從外面看看。羅塞夫人和她的用人幫我換了衣服。我知道了那位過世的先生姓利納爾,名字叫奧克塔夫,是獨子,他年邁的母親住在諾曼底,剛坐五點鐘的火車趕來。這位年邁的母親就是我,但我太激動、太慌亂,羅塞夫人吩咐和關照的那些事情,我幾乎都沒怎麼聽進去。我記得在車上她好幾次懇求我(真的是在懇求我,我沒說錯,跟宴會那天比,她簡直像變了個人),讓我不要悲痛得太誇張,只要做出極度疲勞、幾乎要崩潰的樣子就行了。
「那是當然了,先生。」我說。既然他這麼開心,我就讓他又給我倒了點兒酒,「能有人照應總比自己一個人高興,尤其是您這麼年輕。人一老就只能自己照應自己了,因為其他人都……比如,您看看我,我的喬治過世的時候……」
我看到羅塞老爺和其他幾位先生站在門口。他們走了過來,羅塞夫人給我提了最後幾句建議后就縮進車裡,免得被別人看見。我等著羅塞老爺打開車門,然後大哭著下了車。羅塞老爺扶著我,把我帶進房子里,那些先生當中有幾位跟在我們後面。我不太看得見屋裡是什麼樣子,因為頭巾差不多遮住了我的雙眼,而且我哭得很厲害,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根據我聞到的氣味,還有腳下那麼柔軟的地毯,我猜這屋子應該非常豪華。羅塞老爺嘟囔著安慰的話,聽聲音好像他也要哭了似的。客廳非常大,掛著幾盞水晶吊燈,有幾位先生很動容又很同情地看著我,如果不是羅塞老爺扶住我的肩膀,推著我往前走,我敢說他們一定會走過來安慰我。我瞥見一位非常年輕的先生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手裡握著一隻杯子。聽到我進來他還是一動不動,要知道我哭的動靜可大了。一扇門開了,兩位拿著手帕的先生走了出來。羅塞老爺稍微推了我一下,我便進了一個房間里,跌跌撞撞地被扶到逝者躺著的地方,我見到了那個是我兒子的人,我看到了貝貝先生的側臉,相比活著的時候他的頭髮看上去更加金黃,臉色更加蒼白。
「他們很快就會來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先生。」我回答道。他隨隨便便就摸我的頭,但我一點兒也不生氣。
「客人都走了,但還有幾位跟自家人一樣,總是會多待一會兒。我敢說,所有人都喝了很多。連老爺都是,以前他在家從不喝酒,今天老爺還來了廚房,很快活,還跟吉內特和我開了玩笑,誇我們晚餐伺候得好,給了我們每人一百法郎。我猜他們也會給您付小費的。呂西安娜小姐還在跟她的未婚夫跳舞,貝貝先生和他的朋友們在辦化裝舞會。」
「貝貝在哪兒?」那個人說,聽他的聲音像是喝了酒或是大喊大叫過。羅塞老爺胡亂做了個手勢,不想讓他進來,但那個人走上前來,只看了羅塞老爺一眼就讓他退到了一邊。他在這麼悲傷的時候態度卻這麼粗魯,讓我覺得很奇怪,但剛才站在門邊的露露先生(我猜就是他讓那個人進來的)現在突然大笑起來,羅塞老爺走了過去,像打孩子一樣給了他幾個耳光,真的就像打孩子似的。我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但儘管挨了幾個耳光,露露先生看起來還是很高興,好像在念叨著:「等著瞧……這個婊子等著瞧……」儘管他說這種話真是不成體統,可他還是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次,然後突然哭了起來,雙手捂著臉,羅塞老爺又推又拽,把他拉到沙發上,他就坐在那兒又哭又喊,所有人都跟往常一樣忘了我還在那兒。
「五百法郎啊。」
「親愛的小可憐,真是爛醉如泥。」貝貝先生邊說邊把手搭在他背上,推著他出了門,「你去陪陪可憐的尼娜吧,他正傷心呢……」他還在笑著,但是沒那麼高興了。
在巴黎她給我講述了弗朗西內太太的故事
尼娜先生看著我,有點兒不太明白。他搖了搖頭,我向他笑了一下,想讓他想點別的。
「羅塞夫人沒有關照我啊。」
「那個,對,是有好幾隻。」
「您就是因為這個難過嗎?」我沒話找話地問他。但他沒再聽我說了。他一直看著貝貝先生,好像是在問他什麼事兒,嘴裏念念有詞,翻來覆去地說著同樣的話,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尼娜先生不是貝貝先生或者露露先生那樣英俊的小夥子,我覺得他更年輕些,其實黑頭髮總是讓人顯得年輕些,古斯塔夫這樣說過。我很想安慰一下尼娜先生,他那麼痛苦,但這時羅塞老爺進來了,向我做了個手勢讓我回大廳里去。
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差點摔倒時抓住了床沿,因為羅塞老爺嚇了一跳,其他先生們都圍上來扶住了我。我看著死去的貝貝先生,面孔那麼美麗,睫毛又黑又長,鼻子跟蠟像里的一樣筆挺,我不能相信他就是利納爾先生,是那位剛剛過世的時裝設計師,我說服不了自己,面前躺著的這個死去的人就是貝貝先生。我發誓,在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我就真的哭了起來。我抓著床沿,床是厚實的橡木做的,很豪華,我回想起宴會那天,其他人都自顧自找樂子的時候,貝貝先生怎樣摸我的頭,給我倒威士忌,跟我說話,陪著我。羅塞老爺悄悄地說「叫他兒子,兒子……」的時候,我撒這個謊一點兒都沒費勁,我能夠為他哭,讓我覺得好受多了,像是我擔驚受怕到現在得到的補償。我一點兒都不覺得為他哭有什麼好奇怪的,當我抬起頭時,看到露露先生在床的另一邊,眼睛紅紅的,嘴唇顫抖著,我看著他,忍不住大哭起來,他儘管有點吃驚,也跟九九藏書著一起哭起來,他哭是因為我哭了;他驚訝是因為他發現我跟他一樣是真的傷心,因為我們倆都愛著貝貝先生。我們各佔床的一頭,像是比賽似的,只是貝貝先生已經不能夠像他活著的時候那樣再笑、再逗樂了,那時的他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笑我們所有人。
「可以回家,可以回家……我們做事為什麼需要別人允許?」貝貝先生坐到我面前說。他又端起了杯子,但還是放下了,去另外找了只乾淨的,倒滿了一種茶色的飲料。
羅塞老爺看上去很緊張,猶豫著要不要進那間靈堂,但是不一會兒,裏面就傳來了尼娜先生的聲音,好像是為了什麼事在抗議。羅塞老爺終於下了決心,衝到門口,正好尼娜先生一邊抗議一邊走出來,我發誓肯定是戴圍巾的那個人在裏面狠狠把他推出來的。羅塞老爺退了一步,看著尼娜先生,兩人開始很小聲地說話,但是聲音越來越尖,尼娜先生哭得悲痛欲絕,臉上的表情讓我看了都傷心得不得了。最後他稍微平靜了一點,羅塞老爺便把他帶到露露先生坐的沙發那兒。露露先生坐在沙發上,又開始笑了起來(情況就是這樣,他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但尼娜先生露出鄙視的表情,走去壁爐那邊的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我待在大廳的一角,等記者和夫人們來,羅塞夫人這樣教過我。終於,陽光照到了窗玻璃上,一位穿制服的用人領著兩位非常高貴的先生和一位夫人走了進來,那位夫人先看了看尼娜先生,以為他是逝者的親屬,又看了看我,我雖然用雙手捂著臉,但是透過指縫把這些看得一清二楚。那兩位先生,還有隨後來的幾位先生,先去看了貝貝先生,然後都聚在大廳里,還有幾位先生由羅塞老爺陪著,走到我身邊來,讓我節哀,很同情地跟我握手。夫人們也都很和善,特別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夫人,她還在我身邊坐了一會兒,跟我說利納爾先生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他的過世太不幸了,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我聽到什麼都說是,但哭的時候是真哭,儘管我從頭到尾都只要裝裝樣子就行了,可是一想到貝貝先生那麼英俊、那麼可親,還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卻躺在裏面,我就想哭。年輕的夫人一遍又一遍撫摸著我的手,跟我說大家永遠都不會忘記利納爾先生,而且羅塞老爺一定會把時裝公司繼續經營下去,像利納爾先生一貫堅持的那樣,不會失去他的風格,她還說了好些其他的話,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是她一直不停地誇獎貝貝先生。後來羅塞老爺來找我,他看了看周圍的人,示意大家接下來要做什麼,然後他小聲對我說,現在應該去跟我的兒子告別,因為馬上就要蓋棺了。我怕得要死,心想最難演的時候到了。他扶著我站起來,我們走進那個房間里。屋裡只有那個戴圍巾的人站在床腳,看著貝貝先生,羅塞老爺向他做了一個請求的手勢,像是請他理解應該讓我單獨跟兒子待在一起,但那個人回了一個古怪的表情,聳了聳肩,根本沒動。羅塞老爺不知道怎麼辦了,又看著那個人,好像在用眼神求他離開,因為其他幾位應該是記者的先生剛剛跟著我們進來了。那個人戴著圍巾站在那兒,看著羅塞老爺,好像馬上就要破口大罵。他的樣子真的跟周圍格格不入。我實在堅持不住了,所有人都讓我覺得害怕,肯定要出什麼大事。羅塞老爺已經顧不得管我了,他仍然在跟那個人使眼色,想勸他離開,我就自己走到貝貝先生旁邊,開始大哭起來。然後羅塞老爺攔住了我,因為我真的想親吻貝貝先生的額頭,所有人裏面只有他對我最好,但羅塞老爺不讓我親,他讓我冷靜,最後強迫我回到大廳,一邊安慰我,一邊緊握我的手臂,都把我握疼了,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有多疼,但我不在乎。我坐到沙發上的時候,用人端來了水,兩位夫人用手帕給我扇風,另外那個房間里動靜很大,又有一些剛來的人進了房間,擠到我面前,我都看不清發生了些什麼。剛來的人裏面還有牧師先生,他能來陪貝貝先生我真高興。很快就要出發去墓地了,牧師先生能跟我們一起、跟貝貝先生的母親和朋友們一起來是件好事。朋友們肯定也很高興,特別是羅塞老爺,他被那個戴圍巾的人折騰得夠嗆。他操了那麼多心,為的就是讓大家看到葬禮有多體面,看到人們是多麼熱愛貝貝先生。
「我是弗朗西內,為您效勞。」我說。這位先生那麼客氣,一點兒也不讓人害怕。相反,我希望能為他做點兒什麼,給他些照顧。現在他又朝虛掩的門看去。
「就會流淚。」他說。他的牙齒漂亮極了,他的手也是,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的手像他的那麼白。他突然直起腰來,走到剛從門口進來的那位搖搖晃晃的年輕人身邊。
「所以說,」我說,還驚訝得回不過神來,「有好幾隻狗啊。」
「一直喂它糖吃就行,還要把它抱在腿上。貝貝先生每次來也把它寵得夠嗆,他那麼慣它,因為您知道……但是梅多很聽話,還有菲菲,它會乖乖地待在角落裡不動。」
「這是我家的地址,」羅塞夫人邊說邊遞給我一張奶油色的名片,「付您五百法郎行嗎?」
我喝得暈乎乎的,都沒覺得害怕,沒想過如果這時候羅多洛斯先生進來,撞見我坐在廚房裡跟一位客人聊天,會有什麼後果。我真喜歡看著貝貝先生,聽他尖著嗓子笑,也許是因為喝了酒,他才這樣笑。他也喜歡我看著他,儘管我覺得他一開始有點防備,但他到後面就只知道喝酒、微笑、一直看著我了。我知道他醉得厲害,因為愛麗絲已經告訴過我他們都喝了很多,而且看看貝貝先生眼睛亮晶晶的模樣就知道了。他要是沒醉,怎麼會跟像我這樣的老太太坐在廚房裡?其他人也都醉了,但貝貝先生是唯一一位過來陪著我的人,他給我倒酒喝,還摸了摸我的頭,儘管他這麼做有點兒不太合適。我跟他待在一塊兒開心極了,老是朝他看過去,他也喜歡被別人看,因為有那麼一兩次他故意露出一點側臉,他的鼻子美極了,像是雕出來的。他整個人都像一尊雕像,尤其是還穿著一身白衣服。就連他喝的酒都是白色的,他蒼白得讓我有點為他擔心。看得出來,他像現在的那些年輕人一樣,老是窩在家裡不出門。我很想跟他說說這個,但我沒有資格給像他這樣的先生提建議,而且也來不及了,因為門被撞了一下,露露先生拖著大丹狗進來了,用來牽狗的是一條窗帘,擰起來充作繩子。他比貝貝先生醉得還要厲害,大丹狗一轉身,他的腿被窗帘絆住,差點摔了一跤。走廊里傳來說話聲,然後走進來一位頭髮灰白的先生,應該是羅塞老爺,羅塞夫人就在他後面也來了,臉色紅紅的,顯得很興奮,還來了一位瘦瘦的黑髮年輕人,我從沒見過那麼黑的頭髮。所有人都幫忙去救露露先生,因為他跟大丹狗還有窗帘纏得越來越緊,大家一邊笑著一邊大叫著打趣他。誰也沒注意到我,直到羅塞夫人看到我,然後立馬就嚴肅起來。我聽不到她跟灰白頭髮的羅塞老爺說了什麼。羅塞老爺看了看我的杯子(杯子是空的,但是旁邊有瓶酒),然後看了看貝貝先生,生氣地朝他做了個手勢,貝貝先生對他擠了擠眼睛,然後仰在椅背上哈哈大笑。我不知所措,覺得最好還是站起來給大家行個鞠躬禮,然後待在邊上等著。羅塞夫人已經出去了,沒過一會兒,愛麗絲和羅多洛斯先生來了,他們走近我,示意我跟他們走。我鞠躬給在場的所有人行了禮,但我覺得沒人看我,因為大家都在安慰露露先生,他剛才突然哭了起來,指著貝貝先生說些聽不懂的話。我記得的最後一幕是貝貝先生仰在椅背上哈哈大笑。
「羅多洛斯先生是管家啊。」愛麗絲說,崇九-九-藏-書拜得要死。
「啊呀,羅塞夫人!」
我被帶到掛著吊燈的那個大廳的沙發上,有位夫人從口袋裡掏出一瓶嗅鹽,一個用人在我旁邊放了一張帶滾輪的小桌子,桌上有一個托盤,裏面放著煮沸的咖啡和一杯水。羅塞老爺放心多了,因為他發現我可以按他們要求的做。我看到他走去跟其他先生們談話,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再出入這間大廳。我進來時看到的那位年輕人仍然坐在我面前的沙發上,雙手捂著臉哭泣。每過一會兒他就拿出手帕擤鼻涕。露露先生走到門邊,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坐到他旁邊。我看著他們倆,覺得很難過,看得出來他們以前跟貝貝先生都是很好的朋友,他們還這麼年輕,就要承受這麼大的痛苦。羅塞老爺剛才在跟兩位就要告辭的夫人小聲地說話,現在也從大廳的一角看著他們。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露露先生突然不快地尖叫了一聲,從另外那位年輕人身邊離開,而那位年輕人正憤怒地盯著他,我聽到露露先生說了類似這樣的話:「尼娜,你從來都漠不關心。」我記起來有個叫尼娜的人,他的姨媽住在普瓦圖,會給他送來豆子和雞。露露先生聳了聳肩,又說尼娜是個騙人精,最後他站了起來,臉色和動作都憤怒至極。然後尼娜先生也站了起來,兩人幾乎是跑進了貝貝先生躺著的那個房間。我聽到他們在爭吵,但羅塞老爺馬上也進去了,他們倆安靜下來,然後便聽不到什麼動靜了,直到露露先生出來坐到沙發上,手裡拿著塊濕手帕。沙發的正後面有一扇窗,朝向裏面的院子。我覺得這間大廳所有的東西里,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扇窗(還有那些水晶吊燈,真是豪華),因為夜越來越深的時候我看著它慢慢變了顏色,越來越暗,最後,在日出前變成了玫瑰色。一整夜我都在想著貝貝先生,有時會突然忍不住哭出來,儘管只有羅塞老爺和露露先生在,尼娜先生已經走了,或者在房子里別的什麼地方。就這樣過了一夜,有時我想到貝貝先生還這麼年輕,就會忍不住哭出來,也許我哭起來也因為我已經累壞了。羅塞老爺後來坐到我旁邊,臉上的表情有點古怪,他對我說現在沒有必要繼續裝了,還是等到下葬的時候,那時熟人和記者都會來。但有時候很難知道什麼時候真哭,什麼時候假哭。我請羅塞老爺讓我留下來給貝貝先生守夜。羅塞老爺似乎很納悶為什麼我不想去睡一會兒,他好幾次提議帶我去卧室,但最後他終於被我說服了,不再管我。他離開了一小會兒,可能是去洗手間,我趁機又進到貝貝先生躺著的那個房間里。
「弗朗西內,為您效勞。」
「晚宴?恭喜您啊,羅塞夫人。」
「弗朗西內太太,咱們倆喝一杯,」他把杯子遞給我說,「您喜歡威士忌,肯定沒錯。」
「再喝點兒,弗朗西內太太。尼娜的姨媽住得遠,也就是給他送點雞……說說家庭故事沒有什麼危險的……」
「您不會在場嗎,羅塞夫人?」我驚訝極了。
羅塞夫人那次來我家裡的時候天已經晚了,她只待了一小會兒。我的房子其實只有一個房間,但因為裏面還有間廚房,而且喬治過世的時候我不得不把傢具賣了,便空出來好大一塊地方,所以我覺得有權利把這兒叫作我的房子。好在家裡還有三把椅子,羅塞夫人脫掉手套坐下來,說房間有點小但是挺溫馨。在羅塞夫人面前我不覺得緊張,但我如果穿得再體面點就好了。她突然就來了,也沒打個招呼,我身上還穿著教音樂的姐妹家送我的那條綠裙子。羅塞夫人啥也沒看,我是說,她一看到什麼就馬上移開目光,像是要甩掉剛看到的東西。她稍微皺了下鼻子,大概她不喜歡洋蔥味兒(我挺喜歡吃洋蔥的)或者小可憐米諾奇的尿騷味兒。但羅塞夫人的到來讓我很高興,我也跟她這麼說了。
「夫人是不該為這些事情勞神的。愛麗絲,這位是弗朗西內太太。給她一條您的圍裙。」
但是愛麗絲沒讓我繼續解釋。倒不是她說了什麼,但是看得出來她不耐煩了,人變得不耐煩的時候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停住話頭,她便開始說羅塞夫人愛狗如命,他先生凡事都由著她。她女兒也遺傳了相同的愛好。
「他們倆總是早到,」愛麗絲說,「總是這種喝法……我已經跟弗朗西內太太解釋過了,羅塞夫人也跟她說了該做什麼。」
「不用,不用,謝謝,」他不耐煩地說,「是我夫人讓我來的……您想必記得我吧。」
「啊呀,羅塞老爺。請您節哀順變。」
「露露!你來嗎?這兒有伏特加。為什麼您剛才在哭啊,弗朗西內太太?」
最近這陣子,我生火一直有點費勁。火柴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要頭朝下放著,等火苗慢慢旺起來;柴火也是濕的,我讓弗雷德里克給我拿干一點的樹枝來,說了那麼多次都白搭,聞起來總是潮乎乎的,怎麼也點不著。自打我的手開始抖,無論幹什麼都更費勁了。以前我兩秒鐘就能把床鋪好,床單平整得就跟剛剛熨過一樣。現在我得在床邊來來回回地轉圈,然後博尚夫人就生氣了,說她按小時付錢給我,我卻東拉一下西扯一下浪費時間。都怪我的手抖,還要怪現在的床單又硬又厚,跟以前不一樣了。勒布倫醫生說我沒啥毛病,只要保重身體,不要著涼,早點就寢。「您時不時會喝杯紅酒,對吧,弗朗西內太太?咱們還是少喝點吧,還有您中午喝的保樂茴香酒也得減量。」勒布倫醫生很年輕,他的那些個好主意對年輕人是管用的。在我年輕那會兒,沒人會相信喝紅酒還能有壞處。而且我喝酒從不動真格的,不像三樓那個傑梅茵,或者木匠菲利克斯那個粗人那樣。不知道為啥,這會兒我想起了可憐的貝貝先生,那天晚上他請我喝了杯威士忌。貝貝先生!貝貝先生!在羅塞夫人公寓的廚房裡,舉辦宴會的那個晚上。那個時候,我還經常出門打零工,一家一家地攬活干,比如在倫菲爾德先生家,教鋼琴和小提琴的姐妹家,還有好多人家,都是好人家。現在我只能一周去博尚夫人家三次,估計這活也幹不了多久了。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博尚夫人對我有意見了。她不會再向羅塞夫人推薦我,羅塞夫人也不會再來找我,貝貝先生也不可能再在廚房碰見我了。都不可能了,尤其是貝貝先生。
然後他又回來了,我覺得他比剛才還要可親。他的一條眉毛有點抽搐,一跳一跳的,他看著我的時候就跳了兩三次。
「天哪,先生,」我嚇壞了,「除了紅酒,還有每周六在古斯塔夫家喝一小杯保樂茴香酒,別的酒我都不會喝啊。」
「那是自然,」我說,「周日做完彌撒以後,我還有啥可乾的?也就是到古斯塔夫家待會兒,然後……」
「天快亮了,弗朗西內太太。」他說。可憐的人,他的臉都綠了,「您要休息一會兒,不然會累倒的。客人馬上就要到了。葬禮九點半開始。」
愛麗絲來找我的時候,我可高興壞了。她的臉紅彤彤的,看得出來,她還因為這場宴會、因為剛才在廚房裡跟其他用人和羅多洛斯先生大大討論了一番而激動得不行。
「對啊,整個晚上只有他一個人給了我喝的東西……露露先生開了一瓶香檳,然後利納爾先生就拿起來噴了他一臉的泡沫,然後……」
照看狗其實沒什麼難的。它們不打架,羅塞夫人說的關於小不點的事兒並不是真的,至少我還沒看到。自然,門一關上,我就放開了那隻噁心的獅子狗,讓它太太平平地跟其他狗一起滾作一團。它是最壞的,一直找其他狗的茬兒,但是它們不惱它,甚至還請它一起玩。它們時不時地從碗里喝點水,或者吃點可口的肉。請原諒我說的話,碗里的肉看起來那麼好吃,看得我都有點兒餓了。
「那是自然,羅塞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