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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寓言集 遠方的女人

動物寓言集

遠方的女人

要自我治愈。我不會寫下音樂會上最後想到的事。昨天晚上,我又感到她在受苦。我知道在那邊,又有人打她了。我無法不知道這些,別再這麼一條條記下來了。如果我只是出於樂意,出於舒心,才記下這些……那會更糟。重溫日記,我會更想知道、更想找到那麼多天晚上寫在紙上的每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當我想到廣場、融冰的河流、水聲,還有……我不寫了,我再也不寫了。
開始,繼續。音樂會的末尾和第一首返場曲之間,我找到了廣場的名字,也找到了路。烏拉達斯廣場,市場橋。從烏拉達斯廣場一直走到橋頭,走著走著,想停一停,看看房子或櫥窗,看看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看看立在噴泉中戴著發白披肩的的英雄雕像:塔迪奧·阿蘭科和烏拉斯洛·內羅伊,看看酒鬼和敲鈸手。我看見艾爾莎·皮亞基奧在一首肖邦曲和另一首肖邦曲之間向觀眾致意,可憐的鋼琴家。音樂廳直通廣場,直通兩側大柱林立的橋頭。可我確實在想這些,注意,它相當於在拆拼詞遊戲中把Alina Reyes替換成es la reina y…或想象媽媽在蘇亞雷斯家,不在我身旁。最好不說蠢話:這是我的事,只要我高興就行,只要我真的高興。是真的,因為咱們瞧,阿麗娜,不是別的,不是感到她冷或她挨打。我心血來潮,饒有興緻地接著往下想,想知道去哪兒,想知道路易斯·馬利亞會不會帶我去布達佩斯,我們會不會結婚,我會不會讓他帶我去布達佩斯。出門找尋那座橋、出門找尋我自己更容易,我會發現自己正站在橋中間,身邊是叫聲和鼓掌聲,叫著「來一曲阿爾貝尼茲」,掌聲更熱烈了,還有人叫著「來一曲肖邦大|波蘭舞曲」,似乎風從背後吹來,海綿毛巾似的手攬著我的腰,將陷入深雪中的我往橋中央推時,這些都有意義。
時間就這樣過去。四個、三個、兩個,再後來是迴文。簡單一點的:salta Lenin el atlas和amigo,no gima。複雜優美一點的:Átale,demoníaco Caín,o me delata和Anás usó tu auto,Susana。要麼就玩有趣的拆拼詞:Salvador Dalí,Avida Dollars;Alina Reyes,es la reina y…後面這句真美,因為它沒說完,它意猶未盡。是王后和……https://read.99csw.com
可憐的小諾拉,請別人給她伴奏吧。(這越來越像是一種懲罰。如今,我只有自己臨近幸福或正當幸福時,才會感受到遠方的我。當諾拉唱起福雷,我卻感受到遠方的我,心中只剩下厭惡。)
全是假話。是我想出了羅德,或用哪個過去的夢中形象塑造出了羅德。沒有什麼羅德。在那兒,確實有人打我,可誰知道動手的是男人,是生氣的母親,還是孤獨。
(用現在時敘述更方便些。現在是八點,艾爾莎·皮亞基奧正在演奏第三首返場曲,一首胡利安·阿吉雷或卡洛斯·瓜斯塔維諾,與草地和小鳥有關的曲子。)我開始和時間耍無賴,我不再尊重它。我記得,有一天,我想:「在那兒,有人打我。在那兒,雪滲進鞋子。這些,我當時就知道。那兒的我有什麼事,我可以同一時間知曉。可為什麼是同一時間?也許,我知道得晚一些,也許,我知道的時候,事情還沒發生。也許,她會在十四年後挨打,也許,她已經變成了聖烏蘇拉墓地的十字架和數字。」我覺得很美、很有可能、很愚蠢。可是,這之後,我總會掉入成對的時間里。如果她現在果真上了橋,我一定此時此刻從這裏感受得到。我記得自己停下腳步,欣賞著河水像稀釋的蛋黃醬,怒不可遏地沖向橋墩,水聲隆隆。(我是這樣想象的。)從橋欄杆探出身去,耳邊傳來橋下冰面破裂的聲響。需要駐足一會兒,因為眼前的景象,因為心頭的恐懼:穿得不夠多,落地即融的小雪,丟在飯店的大衣。我為人謙和,毫無氣焰。可是,如果有人告訴我,也是這樣一個姑娘,音樂會期間神遊匈牙利,誰都會倒吸一口涼氣,呵,無論是在這兒還是在法國。
不過,我會合上這本日記。一個女人,要麼嫁人,要麼寫日記,兩者不可得兼。我不想在離開日記本前,不曾帶著希望的喜悅、喜悅的希望說這句話。我們會去那兒,不read.99csw.com過,不一定要用音樂會那晚想到的方式。(我把這些寫下來,日記到此為止,為自己好。)我會在橋上找到她,我們會四目相對。音樂會那晚,耳邊響起橋下冰面破裂的聲音。打擊不懷好意的攀附無聲的篡權,將是王后的勝利。如果她真的是我,她會屈服,她會投身到更光明、更美麗、更真實的我這邊。只要走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上就足夠。
阿麗娜·雷耶斯·德阿拉奧茲和丈夫於四月六日抵達布達佩斯,下榻于里茲酒店。時間為離婚前兩個月。次日下午,阿麗娜出門觀賞城市和融冰美景。她喜歡一個人走,她走得快,好奇心重。她走了二十處地方,模模糊糊地在找尋什麼,可似乎又並沒有特別的目標,一味地跟著感覺走,突然從一扇玻璃門轉到另一扇玻璃門,一條人行道轉到另一條人行道,一扇櫥窗轉到另一扇櫥窗。
我去了,媽媽。我們一定會聽到你的巴赫和你的勃拉姆斯。這條路很好走,沒有廣場,沒有柏爾格羅斯。我們在這邊,艾爾莎·皮亞基奧在那邊。停下來真讓人傷心。要知道我在一座廣場(可這不是真的,我只是想想,什麼也沒有),廣場的盡頭就是橋。
晚上
廣場那邊應該就是橋了。我這麼想,卻不願繼續往前走。下午音樂廳有艾爾莎·皮亞基奧·德塔萊伊的音樂會,我無精打采地穿上衣服,擔心過後自己會失眠。晚上這樣胡思亂想,這麼晚……誰知道我會不會迷失方向。我一路想,一路走,一路編著名字。我全想起來了:多布里納斯塔納,斯布奈亞·特赫諾,柏爾格羅斯。可我不知道廣場叫什麼,好比果真去了布達佩斯的一個廣場,因為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迷了路。那兒,一個名字就是一座廣場。
有時候,我知道她冷,她在受苦,有人打她。我只能恨她入骨,痛恨把她打倒在地的那些手,也痛恨她,更痛恨她,因為有人打她,因為有人打她,她就是我。唉!我睡覺、裁剪衣服、招待媽媽、給雷古萊斯夫人或里瓦斯家的小子倒茶時沒那麼絕望。於是,我不那麼在意了,不過是我和我之間個人的事。她的不幸,我越發感同身受。她在千里之外,孤身一人,可我的感覺如此真切。讓她受著吧,讓她凍著吧。我在這兒忍著,相信能幫到她一點兒。好比為尚未負傷的士兵包紮繃帶,提前幫他緩解傷痛,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擁抱時,皮包的開關卡進她的胸口,一陣劇痛,很甜蜜,久久不能散去。她緊緊摟住骨瘦如柴的女人,感到她完全置身於自己的懷抱中,幸福感像奏響讚美詩、放飛鴿子、河流歡唱那樣越來越強。當兩者完全融為一體時,她閉上雙眼,隔絕了對外界的感受和黃昏的光。突然,她疲倦極了。可她確定自己獲得了勝利,勝利是自己的,不需要慶祝,終於勝利了。
一月三十一日https://read.99csw.com
可憐的路易斯·馬利亞,和我結婚是多麼愚蠢!他不明白婚姻給自己帶來了什麼,或像諾拉說的那樣不明白婚姻讓自己失去了什麼,她說這話時儼然一副思想解放的知識分子的架勢。
二月七日
一月二十日
諾拉說,即使開著燈,吵吵嚷嚷,衣服脫了一半的妹妹喋喋不休地通報時事新聞,她一樣睡得著。真幸福!告別白天的走動和喧鬧,我關上燈,停下忙碌的手,脫衣服。我想睡覺,我是一口轟鳴的鍾、一陣浪、一根把小狗拴在女貞樹上的鏈子,整夜嘩啦嘩啦響個不停。現在,我躺下睡覺……我要背詩,或者想有a的單詞,有a和e的,有五個母音的,有四個母音的。兩個母音一個輔音的(ala,ola),三個輔音一個母音的(tras,gris),繼續背詩:月亮穿著晚香玉的裙撐來到鍛爐旁,小男孩看著它,小男孩眼睛盯著它看。三個母音三個輔音交替出現,cábala,laguna,animal;Ulises,ráfaga,reposo.
一月三十日

阿麗娜·雷耶斯的日記

她發覺其中一個幸福地哭了。應該是她自己,臉頰上濕濕的,顴骨很痛,似乎被人打了一拳,脖子也是。突然,肩膀在無盡的疲憊中,也痛了起來。再睜開眼(也許,她已經叫出聲了),她看見兩人已經分開。她確實叫出了聲。因為冷;因為鞋破了,雪往裡滲;因為阿麗娜·雷耶斯正離開橋走向廣場,穿著灰色套裝,頭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美不可言。她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昨天晚上又是這樣。我厭倦了手鐲、空談、粉紅香檳和雷納多·維涅斯的臉。哦!那張臉,像一隻口齒不清的海豹,一幅窮途末路的道林·格雷畫像。伴著薄荷糖的味道、布吉舞曲、哈欠連天筋疲力盡的母親(她跳完舞回家睡覺,筋疲力盡、昏昏欲睡、遲鈍痴獃,和平日的她迥然不同),我睡了。
我想起一件怪事。三天了,遠方的我沒有發來任何訊息。也許她不挨打了,也許她弄到大衣了。給她發封電報,寄幾雙長襪……我想起一件怪事。我來到一座可怕的城市,正值下午,綠色的、水一樣的下午。如果不努力地想,下午絕不可能是這樣。在多布里納斯塔納這邊,從斯柯達的角度,看見毛髮直豎的馬、嚴厲的警察、熱騰騰的黑麵包、盡顯窗口華麗氣派的風中流蘇。我邁著遊客的腳步漫步在多瑙河畔,穿著藍毛衣(天這麼冷,我還把大衣留在柏爾格羅斯了),口袋裡揣著地圖,一直走到沿河的一個廣場,廣場幾乎就在水流聲震天響的河面上。河面有碎冰、駁船,還有一隻在當地被稱為斯布奈亞·特赫諾或更糟糕的名字的翠鳥。
她來到橋邊,走到橋中央。踏著https://read.99csw.com雪走,很費勁。橋下的多瑙河吹起一陣風,人被風困住,不勝其煩。她感到裙子緊緊地貼著大腿(她穿得不夠暖),突然,她想轉身回到熟悉的城市。空蕩蕩的橋中央,有位衣裳襤褸、黑色直發的女人,從她凹凸不平的臉上、皺褶重重的手上——拳頭稍稍握起,現在又伸開了——能看出她在執著、貪婪地等待著什麼。阿麗娜現在知道了,她如同經歷過臨場綵排,重複著表情和動作,慢慢地向她走去。她相信自己終於解脫了,從此不用再恐懼。她狼狽地跳了一下,一半是高興,一半是冷。她已經來到她身旁,不假思索地也將雙手伸出。橋上的女人撲進她懷裡,兩人在橋上無言地緊緊相擁,河水拍打著橋墩,摔得粉碎。
當然,諾拉來看我了。於是,有了下面這一幕。「親愛的,我最後一次求你替我鋼琴伴奏。上次我們可出了大丑。」我怎麼會知道出了大丑?我盡己所能給她伴奏,我記得悄悄地聽她唱。您的靈魂是精心挑選的風景……我看見自己的手在鍵盤上,似乎彈得挺好,老老實實地替諾拉伴奏。路易斯·馬利亞也在看我的手,可憐的路易斯·馬利亞,我覺得他看我的手,是因為他不敢看我的臉。我看上去一定很怪。
有時是柔情,對並非王后的遠方的她一種突如其來、必須湧出的柔情。我想給她發份電報,寄份郵包,知道她的孩子們一切都好,或者,知道她根本沒有孩子(我覺得遠方的我沒有孩子),知道她需要安慰、憐憫、糖果。昨天晚上,我想著電報發什麼內容,定什麼接頭地點,就這樣睡了過去。我周四到,空格,在橋上等我。什麼橋?思緒轉啊轉,轉到布達佩斯,認為自己是那個布達佩斯的乞丐,布達佩斯應該既有橋,又有雪。於是,我在床上挺得筆直,差點放聲號叫,差點跑去叫醒媽媽,差點把媽媽咬醒。想想而已,這件事還不易說出口。想想而已,如果我心血來潮,可以即刻動身前往布達佩斯。或者,去胡胡伊,去克薩爾特南戈。(我翻到前面,把這些名字找了出來。)不行,去三溪市,神戶市,佛羅里達同樣不行。只有布達佩斯,只有那裡天氣寒冷。在那裡,他們打我,羞辱我。在那裡(我夢見了他,只是個夢,可它暗示著失眠,和失眠如此之近),有個人叫羅德,或埃羅德,或羅多,他打我,我愛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愛他,可是我由著他打,日復一日地由著他打。這麼說,可以肯定,我愛他。
晚上
一月二十八日
一月二十五日
更晚一些
不,太可怕了。可怕的是句意指向並非王后的人,指向晚上我會再次痛恨的人。那個叫阿麗娜·雷耶斯的人,她不是拆拼詞遊戲中的王后,她也許是任何人:布達佩斯的乞丐,胡胡伊家境貧寒的學生,克薩爾特南戈的女傭,她可能在任何遙遠的地方,她不是王后。可她的確叫阿麗娜·雷耶斯。所以,昨天晚上又是這樣,我感覺到她,我恨她。九_九_藏_書
讓她受著吧。我親了親雷古萊斯夫人,給里瓦斯家的小子倒了杯茶。我閉口不言,內心默默忍受。我對自己說:「我正走過一座結冰的橋,鞋破了,雪往裡滲。」我並非什麼也感受不到。我只知道確實如此。就在里瓦斯家的小子接過我給他倒的茶,擺出完美傻帽表情的這一刻(不過,我不知道是否是這一刻),我正在某地走過一座橋。我忍得很好,置身於這群毫無意義的人中間,我孤獨,我沒那麼絕望。諾拉昨晚傻瓜似的問我:「你怎麼了?」是她怎麼了,遠方的我怎麼了。我坐在鋼琴前,諾拉準備演唱福雷時,她一定遇到了可怕的事,有人打她,或是她病了。路易斯·馬利亞把肘撐在三角鋼琴的末端,琴蓋開著,我無比幸福地看著他,他小狗似的臉也高興地看著我,希望聽見琶音。我們倆近在咫尺,彼此相愛。如果我正在和路易斯·馬利亞跳舞,正在吻他,或正在他身邊,卻又感受到正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那會更糟。因為那個我,遠方的我,並不招人喜歡,那是我不招人喜歡的一部分。路易斯·馬利亞和我跳舞,他的手扶著我的腰,像正午的熱氣、濃濃的橙味、細竹的清香那樣一點點往上挪。與此同時,有人打她,我覺得挨打的是我,雪滲進我的鞋子,我怎能不心碎!我受不了,非得跟路易斯·馬利亞說自己不舒服。濕,雪天的濕。我感覺不到雪,雪正滲進我的鞋子。
我們要去那兒了。他完全同意,我幾乎叫了起來。我害怕,他那麼輕易地進入了這場遊戲。他毫不知情,如國際象棋中的王後派去解決戰鬥的小卒,走得義無反顧。小卒路易斯·馬利亞,在他的王後身邊。王后和……
可是,媽媽在扯我的袖子,音樂廳里人基本全走光了。就寫到這兒,不想繼續回憶想到過什麼。再回憶下去,對自己不好。可那是真的,真的。我想到一件怪事。
去那兒,證明單身對我有害,沒錯,二十七歲了,還沒有男人。我會有孩子的,傻乎乎的孩子。別想了,去做,做到底。為自己好。
我要去找尋我自己。我要對路易斯·馬利亞說:「我們結婚吧,帶我去布達佩斯,去一座白雪覆蓋、有個人站在上面的橋。」我說:如果我在那兒呢?(我想象一切,卻不願徹底相信這一切。還好,我私底下心態不錯。如果我在那兒呢?)嗯,如果我在那兒……看來我是瘋了,看來……多可怕的蜜月啊!
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