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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寓言集 天堂之門

動物寓言集

天堂之門

和馬洛走是個錯誤。她愛他,所以她忍了。他將她帶出卡西迪斯的泥沼,遠離魚龍混雜的舞廳,遠離客人動手動腳和粗重呼吸的間歇她喝下的那一杯杯甜水。可是,如果塞麗娜不必在舞廳謀生,她是願意留下的。她的胯、她的唇道出了真相,她為探戈而生,從頭到腳散發著玩樂的天性。所以,馬洛必須帶她去跳舞。我見過她一踏進舞廳,一呼吸到熾熱的空氣,一聽到手風琴的旋律,頓時像換了個人。如今,一頭扎進聖塔菲舞廳,我在想塞麗娜的偉大,她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跟馬洛過上好幾年買菜做飯、庭院喝茶的日子。她放棄了最愛的米隆加,放棄了最愛的茴芹酒,放棄了最愛的克里奧爾華爾茲,彷彿故意懲罰自己,為了馬洛,為了馬洛式的生活,只是偶爾要求他帶自己出門跳個舞。
我去找馬洛,可腦子裡想的全是塞麗娜。確實有些難以啟齒,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在收集整理有關塞麗娜的卡片。雖然沒落實到文字上,但資料大可信手拈來。馬洛像這個世界上所有身心健康的動物那樣,毫不羞恥地淚流滿面。他抓住我的手,滾熱的汗珠把我的手弄得濕乎乎的。何塞·馬利亞逼他喝杯杜松子酒,兩聲抽泣間,他一飲而盡,酒精穿喉下肚的聲音有些怪。接著他就蠢話連篇,一輩子的事全拿出來絮叨,還說什麼塞麗娜的事無可挽回,只有他傷心只有他痛心之類的糊塗話。嚴重的自戀情結終於有理由全面釋放,擺出來供大家欣賞。馬洛讓我噁心,我更讓我噁心。我喝起了廉價威士忌,火辣辣的,全無快|感可言。守靈儀式順利進行,從馬洛到其他人都表現完美,高溫的夜晚也配合良好,眾人正好安坐庭院,暢談死者,在夜露中細數塞麗娜的生前種種,直到天明。
我們按照布宜諾斯艾利斯人的方式互相說了聲「很高興認識您」,然後馬諾和我直接請她喝東西。見馬洛融入環境,甚至和這個叫艾瑪的女孩(這名字對苗條的女孩不合適)聊上了,我很高興。馬洛完全放開了,談起各支樂隊,言簡意賅,見解精闢,令我佩服。艾瑪沉浸在歌手的名字里,沉浸在對克雷斯波區和艾爾·塔拉爾區的回憶中。那時,阿妮塔·羅薩諾宣布獻上一首探戈老歌,妖怪們尖叫、鼓掌,普普通通的混血五官讓她增色不少。馬洛並非釋然到忘卻一切,隨著一陣手風琴響,樂隊開始演奏,他突然渾身繃緊,望著我,似乎想起了什麼。我看見自己在拉辛,馬洛和塞麗娜緊緊擁抱在一起,共舞這曲探戈。後來,她整晚哼唱,在回家的計程車上也沒有停下。
我覺得該洗個澡,打個電話跟尼爾妲說周日順路去賽馬場找她,之後馬上去見馬洛。馬洛正在院子里抽煙,大口大口地喝馬黛茶,T恤上的兩三個小洞看得人心酸。我拍了拍他的肩,打了個招呼。他的臉色和最後一次見面沒什麼分別。當時,他站在墓穴邊,撒了一把土,醉醺醺地往後倒。不過,我在他眼裡看到了亮光,手握上去也有了力氣。
我把思緒從舞會上拔|出|來。呻|吟聲爬過幾扇門,從停屍間傳出。
這些是周一的事。之後,我要去羅薩里奧參加一個律師研討會,無非是互相鼓掌,拚命喝酒,別無他事;周末到家。火車上偶遇兩位紅磨坊舞|女,我認出了年輕的那個,而她一個勁地裝傻。那天早上,我一直在想塞麗娜。讓我在意的並不是她的死,而是一種秩序、一種習慣就此中斷。我看著兩個舞|女,想起了塞麗娜的經歷,想起馬洛帶她離開希臘人卡西迪斯的米隆加舞廳。指望這個女人從良是需要勇https://read.99csw.com氣的,就在那段日子,我認識了馬洛。他為了一樁官司來找我諮詢,是他老媽在薩納加斯塔的地產。第二次塞麗娜陪他一起來,當時的她幾乎還化著職業妝,邁著大步,緊貼著馬洛的胳膊。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看出馬洛的簡單粗暴和對塞麗娜的全心全意,雖然後者他從未明說。等到真正和他們交往,我覺得馬洛成功了,至少表面看來,從日常行為看來,確實如此。後來,我看得更清楚更透徹。塞麗娜會藉助一些小小的嗜好,稍稍逃出他的手掌心,比如她愛跳民間舞,再比如她愛守著廣播,手上縫補編織,長時間地打盹發獃。內比奧羅和拉辛打成四比一的那天晚上,我聽見她在唱歌,一下子明白過來她的心還在卡西迪斯那兒,離固定住所和阿巴斯托市場小販馬洛很遠很遠。了解她的我促成了她幾樁小小的心愿。我們三個一同去高音喇叭震天響的地方,踩著滿地油膩的小紙片,吃剛出爐的比薩餅。馬洛喜歡的是院子、和鄰居聊天、馬黛茶。那些要求,他只是暫時應允,偶爾為之,毫不讓步。塞麗娜假意順從,也許她正在適應少出門、多居家的日子。是我拉了馬洛去跳舞,她從一開始就感激我,這我知道。他們彼此相愛。塞麗娜的快樂是兩個人的,有時,是三個人的。
我不想看馬洛。現在,我鎮定下來,拿手的犬儒主義全面控制住我的言行。一切取決於他如何開口,我一動不動,注視著慢慢走空的舞池。
廚房裡在煮馬黛茶。無人組織守靈,一切自然而然:無非是人群、酒水、熱浪。塞麗娜剛剛過世,整個街區的人就聚在一起說長道短(順帶聽別人飛短流長),簡直不可思議。我從廚房邊走過,在停屍房門前探頭往裡看時,一隻燈泡響得厲害。瑪蒂塔嬤嬤和另一個女人在昏暗的房間里看著我,靈床似乎漂浮在榲桲凍里。從她們高高在上的神情中,我意識到她們剛給塞麗娜擦過身,穿上壽衣,甚至還聞得到淡淡的醋味。
「馬洛根本接受不了,我走的時候,他簡直已經瘋了。咱們得趕緊過去。」
我強忍住損她兩句的慾望,走進火爐似的房間。剛才盯著她看,看不到,現在,我讓自己湊過身去:淺淺的面龐白到極點,低低的前額如吉他珍珠母般閃閃發光,前額以上是黑色的直發。我在那兒根本無事可做,那屋子現在屬於女人,屬於晚上趕來的哭喪婦。連馬洛也不能安安心心地進去,在塞麗娜身旁坐下。塞麗娜也沒有躺在那裡等他,那具黑白色的軀體完全倒向哭喪婦一邊,與她們顛來倒去、亘古不變的號哭主題相契合。還是去找馬洛的好,去找還站在我們這邊的馬洛。
「我知道,可就這樣……」
「謝謝您來看我。日子過得真慢,馬塞羅。」
「我們去跳舞?」艾瑪咕嚕一聲喝下石榴汁,問他。
(可以做張卡片:仿效奧爾特加,研究鄉下人接觸技術后的反應。原以為會產生抵觸情緒,誰知道技術被大力吸收和利用。馬洛談起製冷或超外差,完全是一幅布宜諾斯艾利斯人胸有成竹理所應當的口氣。)他依然心不在焉,盯著地道米隆加的歌台,歌手雙手握著麥克風,慢慢晃動。我抓著他的手臂,拖他往桌子走。我們倆胳膊肘撐在桌上,高高興興地對著兩杯乾啤。馬洛將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好吧,隨你的便。」
「喂,你知道的,她的肺很不好。」
「誰也沒想到,」我聽見佩尼亞在說話,「這麼快就……」
「看到了。」
一切正在發生,而我的思緒又飄回到四二年的狂歡節,我和塞麗娜、馬洛在月亮公園跳舞。塞麗娜穿著天藍色的衣服,和她的混血身材搭配得糟糕透了;馬洛的衣服上印著沙灘棕櫚;而我喝了六瓶威士忌,爛醉如泥。我喜歡和馬洛、塞麗娜一同外出,感受他們艱難火熱的幸福。如此友情越是遭到質疑,我就越和他們黏在一起(許多天,許多小時),見證他們無從知曉的幸福。
「看到她怎麼出現了嗎https://read.99csw.com?」
從停屍房到餐廳,幾位耳背的守衛在沒有燈的走廊里吸煙。佩尼亞、瘋子巴桑、馬洛的兩個弟弟和一位看不清相貌的老者禮貌地向我打招呼。
「看到了嗎?」馬洛問。
一曲結束,這次沒有掌聲。從探戈舞曲里浮上來,姑娘一下子有點懵。他帶她走了過來。
「地方不壞,」馬洛帶著淡淡的憂傷,「可惜有點熱,應該裝上排風機。」
我想起塞麗娜,想起她最後一次在家等我們的神情。老太太們大呼小叫、院子里一片嘈雜沒有入我的耳,可我記得計程車費兩比索六十分,司機戴一頂塔夫綢的帽子。我看見馬洛的三兩個酒吧朋友在門口翻閱《理性報》,看見一個藍衣服小女孩抱著一隻灰白色的貓,仔細地替貓梳理鬍子。再往裡,是哀哭聲和空氣不流通的味道。
他穿上藍色西裝,戴上繡花圍巾,我還見他灑了點塞麗娜的香水。我喜歡看他整帽子,把帽檐翻起來,還有他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的樣子,真是我的好兄弟。我無可奈何地聽他說了句「關鍵時刻,朋友必到」,第二瓶吉爾梅斯啤酒下肚,他把心裡話全掏出來說給我聽。我們坐的是咖啡館最裡頭一張桌子,咖啡館里沒別人,幾乎就我們倆。我由著他說,時不時給他倒杯啤酒。他說了什麼,我不太記得了,其實他翻來覆去,只說了一件事。有句話我記得:「她在我這兒。」食指頂著胸口中央,似乎在展示痛苦,或炫耀獎章。
馬洛挽著一位高挑的黑人姑娘,她身材少有的標緻,相貌一點也不醜。這種既出於直覺,又經過思慮的挑選,不禁讓我啞然失笑。他挑的姑娘是最不像妖怪的一個。於是,我又一次發現從某種意義上說,塞麗娜和他們一樣,是個妖怪,只是外表看不出,白天顯不出。我自問:馬洛有沒有發現這一點?我有點擔心他會責怪我帶他來這樣一個回憶無處不生的地方。
「馬洛想撲過去找醫生拚命,被我拉住了。醫生只好逃走。您知道他發起火來是什麼樣子。」
我的卡片里有對聖塔菲的詳盡描述。它既不叫聖塔菲,也不在聖塔菲街上,不過確實在這條街旁邊。遺憾的是,普普通通的大門、門上寫滿承諾的招牌、模糊不清的售票處、守著入口從頭到腳挨個搜身的保安,文字無法把它們描述得活靈活現。接下來進門,不止糟糕,簡直糟糕透頂。沒有一樣是清清楚楚的,一切都亂七八糟。解決混亂的方式是子虛烏有的秩序:黑乎乎的地方,黑乎乎的舞池,與考究的日式公園相比,那裡是天堂,這裡是地獄。門票二元五角,女士五角。空間分隔得一塌糊塗,舞池一個接一個:第一個是經典米隆加音樂,第二個是特色米隆加音樂,第三個是北方米隆加音樂,歌手在唱馬蘭博。站在中間過道上(我就是維吉爾),三邊音樂都聽得到,三邊舞蹈都看得到。可以挑個最喜歡的,也可以三種風格一種接一種地跳過來,杜松子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來,找桌子坐,找女人玩。
他們在沒話找話。肺很不好,可就這樣……塞麗娜應該也沒料到自己這麼快就一了百了,對她和馬洛而言,肺結核不過是個「小毛病」。我又看見她激|情四溢地在馬洛懷裡旋轉,上頭演奏的是卡納羅樂隊,空氣中瀰漫著廉價脂粉的味道。之後,她和我跳了一曲瑪奇恰。舞池裡人頭攢動,酷熱難當。「馬塞羅,您跳得真好。」她似乎對律師能跟上瑪奇恰舞九_九_藏_書曲的節奏感到驚詫。她和馬洛從不對我以「你」相稱,我稱馬洛為「你」,可回敬塞麗娜為「您」。塞麗娜好容易才不稱我為「博士」,也許當著其他人的面幫我把學位加上讓她臉上有光:我朋友博士先生。我請了馬洛跟她說說,讓她別這麼叫了。後來,她直呼我為「馬塞羅」。這麼一來,他們倆離我近了些,而我離他們還是那麼遠,哪怕一起去跳民間舞,一起去打拳擊,甚至一起去踢球(馬洛早年在拉辛踢過球),一起在廚房喝馬黛茶喝到很晚也無濟於事。當初官司結束,我幫馬洛打贏了五千比索,是塞麗娜請我別一走了之,記得去看他們。那時候她就不太好了,嗓子一直有些沙啞,後來越來越壞。她晚上咳嗽,馬洛給她買過補磷的葯,什麼用也沒有;還買過補鐵的葯。雜誌上登的東西,他信。
他又叫了杯啤酒,把我晾在一邊,自顧自地傻看。我們的桌子緊挨舞池,舞池對面靠牆放著長長的一排椅子,一大群舞|女你來我往,串花燈似的換個不停,臉上是工作或消遣時的心不在焉。大家話不多,地道風格的米隆加音樂聲聲入耳,唱得起勁,彈得也起勁。歌手執著地玩懷舊,奇迹般地將歡快無停頓的節奏演繹得感人肺腑。我的中國女孩,我把她的辮子放在箱子裡帶來……他帶著疲憊的性|欲,來自機體的渴求,死死抓住麥克風,好比嘔吐的人死死抓住欄杆。有時,他把嘴唇貼在麥克風的鍍鉻網頭上,話筒里傳出黏得發膩的聲音:我是一個誠實的男人……我思忖著肚子里塞上麥克風的橡膠娃娃一定熱賣,歌手可以邊唱歌,邊把娃娃抱在懷裡盡情溫暖。不過,這種話筒不適合探戈,那個要鍍鉻落地話筒,頂上安一隻閃閃發亮的小骷髏,話筒上方是破傷風患者式的微笑。
「庸人之完美三段論。」我想,「塞麗娜去世,母親到來,母親哀號。」這麼想讓我噁心,我又在想那些有其他人想就足夠的問題。馬洛和塞麗娜不是供我觀察、實驗的小白鼠。我愛他們,現在依然非常愛。只是我永遠無法理解他們的單純,需要時時關注他們,幾乎患上了關注強迫症。我是哈多伊博士,律師,不滿足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司法界、音樂界、賽馬界,希望也能在其他領域有所發展。我知道背後有好奇心在驅使,筆記一點點裝滿了卡片箱。可塞麗娜和馬洛不是我的小白鼠,塞麗娜和馬洛不是。
我們一起去跳舞,我看著他們生活。
「你不用去阿巴斯托嗎?還是有人替你?」
「我沒帶她去過聖塔菲舞廳。」他突然開口,「認識她之前,我倒去過。很低俗的米隆加舞廳,您常去?」
「您最好陪馬洛聊聊,」何塞·馬利亞突然在我身邊冒了出來,「他會好受些。」
我有幾條筆記必須做完,之前還約了個朋友吃飯。打了幾通電話以後,我和何塞·馬利亞一起出門打車。馬洛和塞麗娜住在卡寧和聖塔菲大街,離我家十分鐘車程。到了那兒,我們見一堆人茫然愧疚地站在門廳。我在路上得知塞麗娜六點開始吐血,馬洛叫來了醫生,她母親也在。好像是醫生正在落筆開出一張長長的處方單時,塞麗娜睜開眼睛,咳嗽一聲——確切說來,是發出一股哨聲——咽了氣。
「這地方喝啤酒正合適,米隆加舞廳真他媽的擠。」
「關鍵時刻,朋友必到。」老者一邊說,一邊向我伸出手,那手像一條活蹦亂跳的沙丁魚。
何塞·馬利亞八點帶來了消息。他基本沒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塞麗娜剛剛過世。我記得自己頓時體會到話中深意。塞麗娜剛剛過世,有點她自行選擇了何時了斷的味道。天差不多黑了下來。何塞·馬利亞說話時,嘴唇發抖。
「應該是她媽媽。」瘋子巴桑幾乎有些滿意。
「那是,你應該去散散心。換衣服,咱們去帕勒莫區逛一圈。」
「讓我那個瘸腿弟弟去了,我不想去,一天實在太長。」
「給您介紹一位朋友。」
九_九_藏_書我想跳支探戈。」馬洛帶著抱怨的口吻說道。第四杯啤酒下肚,他有些醉了。我在想塞麗娜,她在這兒會多麼如魚得水。她的心在這兒,從來沒被馬洛帶走過。阿妮塔·羅薩諾從歌台上對觀眾揮手致意,掌聲如潮。她身價高時我在新奇舞廳聽過她唱歌,現在的她又老又瘦,好在還有一副唱探戈的好嗓子,聽起來更有味道。她原本走的就是頹廢路線,抨擊謾罵的歌詞需要更臟更啞的嗓音去襯托。塞麗娜喝完酒也是這副嗓音,我突然意識到聖塔菲舞廳和塞麗娜心意相通,她無處不在,幾乎讓人無法忍受。
「瞧馬洛那樣兒,」我對何塞·馬利亞說,「該多給他灌點酒。」
至此,我認為應該聲明:之所以選擇這家米隆加舞廳,是因為妖怪,是因為其他任何一家舞廳都不會同時出現這麼多妖怪。他們于夜間十一點露面,一人獨行或兩人結伴,不慌不忙、信心十足地從城市裡無法確知的地區趕來。女人們混血,個子矮小。男人們像爪哇人或莫科維人,身子緊緊地裹在格子西裝或黑色西裝里,頭髮硬邦邦的,梳起來費勁,髮蠟在藍光和粉色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女人們梳著高高的髮髻,越發顯得矮小。髮型難度高,不易散,打理完一定既驕傲又疲憊。男人們倒樂意披散著頭髮,中間高,劉海長,女里女氣,和頭髮下面那張粗野的臉、隨時候命等待時機的挑釁表情、硬身板細腰肢完全搭不上。他們互相能認出對方,默默無言,惺惺相惜。那是他們的舞廳,他們的聚會,屬於他們的五彩夜晚。(可以做張卡片: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白天靠什麼職業掩飾,究竟是何種奴性心理作祟,叫他們各自扮演不同的社會角色。)他們來就是為了這個。妖怪們手腳互相纏繞,一曲接一曲,無言地緩緩轉圈,許多人閉著眼,終於享受到平等和完美。舞曲間歇,他們又緩過神來,在桌旁高談闊論,自吹自擂。女人們尖聲說話,吸引別人的注意力。男人們則越發兇悍,我親眼看見一個巴掌飛過去,把一位喝著茴芹酒、一身白衣、斜眼中國女人的臉扇歪,她的一半頭髮都被扇亂。還有那味道,我根本無法想象如果妖怪們的皮膚上居然沒有濕滑石粉和爛水果的味道是什麼樣子。也許他們洗得倉促,洗臉洗胳肢窩用的是濕濕的破毛巾。更要命的是,各種護膚品、睫毛膏、女人在臉上抹的粉,結成了一層蒼白色的痂,掩蓋著背後半透明的黑皮膚。粉也會氧化,黑人姑娘們從臉上洗去的是一層玉米色的殼。她們甚至學習金髮姑娘的表情,穿她們愛穿的綠衣服,對自身的脫胎換骨確信無疑,對堅持原膚色的人不屑一顧。我斜著眼看馬洛,研究他那張無黑人血統、無外省血統、典型意大利麵龐、布宜諾斯艾利斯城郊居民的臉究竟有何不同。我突然想到,塞麗娜和妖怪們更親近,親近程度遠甚於對馬洛和我。我想,卡西迪斯選中她,是想取悅當時為數不多敢去舞廳的混血客人。塞麗娜做舞|女時,我沒去過卡西迪斯的舞廳。後來有個晚上我去了(想認出她被馬洛帶走前的工作場所),看到的都是白人舞|女,皮膚白一點或黑一點,不過都是白人。
「博士,謝謝您能來。」其中一個對我說,「可憐的馬洛,您一直和他那麼要好。」
馬洛看都沒看她一眼。我感覺就在此時,我倆一同探入水底。現在(寫文章這一會兒),我眼前沒有其他景象,只有二十歲的我跳入巴郎卡斯體育館泳池,在池底發現另一個泳者,兩人同時探到水底,在綠色刺鼻的水中對視。馬洛將椅子往後挪,胳膊肘撐在桌上,和我一樣看著舞池。艾瑪夾在我們中間,受了羞辱,心情失落。好在她掩飾得不錯,自顧自地吃炸薯條。阿妮塔撕心裂肺地唱起來,一對對舞伴幾乎原地起舞。看得出,他們充滿渴望與憂傷,醉生夢死地聆聽歌詞。他們都面向歌台,即便轉圈,也在用眼神追隨著微微前傾、向麥克風娓娓歌唱的阿妮塔。一些人跟著唱,另一些人似乎被人扯著臉蛋,傻乎乎地笑。她在手風琴的合奏聲中結束歌唱:過去,你是我的;今天,我找尋你,卻找不到。旋即,舞池恢復強勁的節奏,兩側的人跑來跑去,舞池中央是縱橫交錯的八字形光影。許多人大汗淋漓,一位個頭到我外套第二個扣子的中國女孩緊貼桌子跳了過去,我見她髮根上滲出汗,順著脖子往下流,白花花的一大片。煙從相鄰大廳飄來,那裡有人吃燒烤,跳蘭切拉舞。油煙和香煙匯成低低的一團霧,人臉和對面牆上的劣質油畫扭曲變形。肚子里的四杯啤酒由內而外發力;馬洛手背托著下巴,直勾勾地往前看。探戈的旋律依然飄蕩在空中,我們沒有在意。有那麼一兩次,我見馬洛往歌台上看了一眼,阿妮塔像在舞指揮棒,隨後,他又將目光轉向跳舞的人群。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覺得自己既順著他的目光,又在給他指出方向。不必對視,我們明白(我認為馬洛明白)兩人的視線朝著同一個方向,留意同一對舞伴,同一個人的頭髮和同一條褲子。我聽見艾瑪說了點什麼,大概是個離開的借口吧。馬洛和我看也沒看,感覺桌子空出不少。無比幸福的一刻似乎降臨到舞池上,我做了個深呼吸,想定定神,聽見馬洛也深呼吸了一下。煙很濃,舞池那邊的臉模糊不清。人影憧憧,煙霧重重,坐在椅子上的人完全看不見。過去,你是我的。真怪,阿妮塔的嗓音在話筒里噼啪作響,跳舞的人又停了下來。(他們總是動個不停。)塞麗娜走出迷霧,站在右手邊,乖乖地在舞伴的引導下轉圈,側對著我,背對著我,另一側對著我,抬頭聽音樂。我開口叫:「塞麗娜。」可那時候,人既明白,也不明白;塞麗娜既在,也不在。當然了,當時怎麼可能弄明白呢!桌子突然抖了起來,我知道是馬洛的胳膊在抖,要麼是我的胳膊。不過,我們並不害怕,那種感覺近於恐懼、喜悅和反胃,實際上愚蠢透頂,是另一種不讓我們緩過神來、蘇醒過來的感覺。塞麗娜一直在那兒,沒看見我們,沉浸在探戈中,煙霧的黃色光破壞了她的容顏。任何一位黑人姑娘都比此時的她更像塞麗娜。幸福令她脫胎換骨,我幾乎無法忍受此時此刻、這曲探戈里的塞麗娜。我沒糊塗,看得出幸福在她身上巨大的力量,她痴痴地沉迷在終於獲得的天堂里。如果不用謀生,不用接客,她在卡西迪斯的舞廳里就該是這副模樣。在只屬於自己的天堂里,她無拘無束,每個毛孔洋溢著幸福,重新投入到馬洛無法追隨的生活狀態。那是她佔領的實實在在的天堂,為了她和她的同路人,探戈重新奏起,直到阿妮塔唱完最後一句,傳來碎玻璃聲和掌聲。塞麗娜的背影,塞麗娜的側影,其他舞伴和迷霧。read•99csw•com
「可憐的塞麗娜。」瑪蒂塔嬤嬤說,「請進,博士,進來看看她,她像是睡著了。」
我沒有回答,心頭的輕鬆勝過遺憾。他在這邊,可憐的他在這邊,無法相信我們共同看到的事。我見他站起身,醉醺醺地步入舞池,尋找像塞麗娜的女孩。我一動不動,不緊不慢地抽著煙,見他走過來走過去,知道他在浪費時間,他會筋疲力盡、口乾舌燥地走回來,找不到迷霧和人群中的天堂之門。
「我想忘掉她,」他還說,「無論用什麼方法:喝醉酒,去舞廳,隨便找個女人上床。您明白我的意思,馬塞羅,您……」食指謎一般往上走,突然如拆信刀一般折了起來。到這份上,說什麼他都會答應。我看似無意地提到了聖塔菲舞廳,他說行,就去舞廳,比我先站起身來看時間。天熱得要命,我們一路無言。我懷疑馬洛的思緒又飄回了過去,正在驚訝胳膊上居然沒有傳來塞麗娜邁向舞場時火熱的喜悅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