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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周圍走動 獎章的兩面

有人在周圍走動

獎章的兩面

我們沒有做|愛。我們還差一步,哈維爾用他的雙手和嘴唇熟悉那副在黑暗中等待他的沉默的身體。慾望是另一回事,他想藉著燈光看她,看她的乳|房和腹部,撫摸她的背脊,他想看見自己的手滑過米雷耶身上,想將快|感之前的快|感分割成數千份。在徹底的沉默和黑暗中,他從看不見的、沉默的米雷耶那裡感受到了距離和羞澀,一切都屈從於一種半夢半醒間的不真實感,其實,他也無法面對她,無法從床上起來開燈,無法再次寄予必要而美麗的願望。他隱約地想,等她熟悉他之後、等真正的親密行為開始之後會怎樣,但沉默、黑暗和衣柜上鬧鐘的嘀嗒聲依然會繼續。他含糊地說了一個借口,她用朋友的親吻讓他安靜了下來,他壓著她的身體,覺得筋疲力盡。他或許睡著了一會兒。
一天中午,我們在米雷耶家裡見面,她幾乎是迫不得已地邀請他和其他同事一起吃午飯:他們在米雷耶的辦公室里喝茶的時候,加布里埃拉和湯姆提到了這頓午飯,她不能把他排除在外。哈維爾覺得,米雷耶邀請他只是出於社交壓力,這讓人難過,但他已經買了一瓶傑克丹尼威士忌,而且已經很熟悉日內瓦郊外的那座木屋、那座小玫瑰花園和燒烤架,湯姆在那裡喝雞尾酒,播放著一張披頭士的唱片。這張唱片不是米雷耶的,它肯定不會出現在她嚴肅的唱片柜上。加布里埃拉已經開始轉圈了,對於她、湯姆和半個歐洲核子研究中心來說,如果沒有這種音樂,空氣將變得無法呼吸。我們沒有說很多話,突然,米雷耶把他帶到了玫瑰花園,他問她喜不喜歡日內瓦,她只是看著他,聳了聳肩。他看見她忙著清理杯盤,聽見她說了句髒話,因為她手中出現了火花,記憶的碎片逐漸聚攏,也許那是他第一次渴望她,劉海劃過她黝黑的額頭,藍色牛仔褲凸顯出了她的腰線,那把有些嚴肅的聲音大概會唱民謠,她只需用那彷彿長滿苔蘚的低聲細語,就能說出重要的話來。周末,他回到了倫敦,而艾琳在赫爾辛基,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三個星期,冰箱里還有雞肉,愛你。
他也在等待著,他以為自己明白了,於是道了歉,但在此之前,他的嘴仍然貼著她的臉。他問她為什麼,問她是不是處|女,米雷耶低頭否認,對他笑了笑,彷彿這個問題愚蠢而且毫無價值。他們吃著甜點,喝著酒,又聽了一張唱片,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他得離開了。我們同時起身,米雷耶任由他抱著,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再次低聲向她傾訴自己的慾望,而她什麼都沒有說。他們走上了狹窄的樓梯,在樓梯平台處分開,房門打開,燈光亮起,此時出現了一陣停頓,等待的要求,長久的消失,與此同時,哈維爾在卧室里覺得彷彿離開了自己,他無法說服自己不該讓這件事發生,這樣做是不行的,中途的等待,可能的措施,幾乎有些卑鄙的步驟。他看見她裹著白色海綿浴袍回來了,她走到床邊,手向床頭燈伸去。「別關。」他求她,但米雷耶搖頭拒絕了,她關上了燈,任由他摸黑脫衣服,在床邊摸索,在黑暗裡貼著她靜止不動的身體。
我們倆以自己的方式明白,有錯誤出現了,那是一個可以挽回的錯誤,我們卻無力挽回。我們可以肯定,我們從沒有評判過對方,事情就這樣發生,我們單純地接受了,我們已經竭盡全力。我不知道當時我們有沒有思考過驕傲、放棄、失望等等的力量,是不是只有米雷耶或者哈維爾思考過,而另一方卻接受了它們,認為它們是無法避免的,並向容納他們、壓迫他們的體系屈服了。現在可以輕而易舉地說,一切取決於瞬間的背叛,取決於點亮床頭燈的動作(當時米雷耶不想讓床頭燈亮著),取決於讓哈維爾整晚留在她身邊的決定(當時他正在找衣服,準備重新穿上)。很容易就能將過錯歸結於行事謹慎,或者無法表現得粗魯、固執或者慷慨。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最單純或最無知的人身上,或許一記耳光、一聲辱罵中包含著慈悲和正確的道路,尊嚴卻禮貌地禁止我們走向它。我們對彼此的尊重源於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近得就像獎章的兩面;作為獎章的兩面,我們接受這個事實,米雷耶沉默不語,她冷漠而沮喪,哈維爾低聲和她說著自己荒謬的希望,最終,句子還沒寫完的時候,最後的信寫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了筆。read.99csw.com畢竟,那時我們只剩下、現在也只剩下那悲凄的任務:繼續做個體面的人,繼續帶著那徒勞的希望生活,希望遺忘不要徹底將我們遺忘。
或許我們睡著了,沒錯,那個時候,我們或許已經放棄了,我們迷失了自己。先起床的是米雷耶,她開了燈,裹著浴袍再次去了洗手間;哈維爾機械地穿著衣服,他無法思考,嘴裏似乎很臟,白蘭地的餘味灼燒他的胃。他們幾乎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對方,米雷耶說沒關係,這條街上總會計程車,她陪他下了樓。他無法打破因果的鐵律,無可避免的規則在他們背後要求他低下頭,要求他在深夜裡離開木屋。他只是覺得第二天他們就會更加冷靜地交談,他會試著讓她明白,但是明白什麼呢。他們的確去了常去的那間咖啡館聊天,米雷耶又說沒關係,無所謂,下次會更好,不用想太多。三天後,他要回倫敦,他求她,讓他陪她回木屋,她說不要,最好不要。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保持沉默,該如何在街角擁抱對方,該如何對視。米雷耶彷彿在期待著哈維爾做些什麼,哈維爾卻期待米雷耶能做這件事,這是誰主動或者誰優先的問題,是男人行動女人服從的問題,由他人決定的、從外部接收的順序無法更改。我們沿著一條路前進,在這條路上沒人願意強迫對方前行,打破和諧的平衡,現在也一樣,在得知走錯路之後,我們可以大喊一聲,可以把檯燈點亮,可以超越無用的儀式和浴袍衝動行事,然後,沒關係,你不用擔心,下次會更好。那麼,最好馬上接受這件事。我們最好一起重複:小心翼翼地/我們會失去生命。詩人會原諒我們以「我們」自稱。
已經遲了。
我們沒有談論過政治,只有零星的評論慢慢顯示出我們的差異,而且顯露得仍不完整。或許我們並不想面對這種差異,因為懦弱吧,有可能。辦公室的茶歇時間將矛盾激化了,打字員兼詩人惡狠狠地批判了以色列人,加布里埃拉覺得他們很不錯,米雷耶只說了句他們有權利這麼做,真見鬼,哈維爾沖她微笑,並沒有嘲諷的意思,他發現同樣的話恰好也可以用來形容巴勒斯坦人。湯姆希望他們能夠與維和部隊和其他國家達成國際協議,剩下的事就是茶水和一周工作的預報。我們會嚴肅地談論這一切,但現在我們只想看著對方,保持各自良好的情緒,想著我們很快就會迎來維多利亞音樂廳的貝多芬音樂會。我們在木屋裡談論這場音樂會,哈維爾帶了白蘭地和一個可笑的玩具,他以為那個玩具米雷耶肯定會很喜歡,她給它上了發條,和善地看著它做出奇怪的動作,然後把它放進了柜子里,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它愚蠢至極。那天下午播放的是巴赫的音樂,還有羅斯托羅波維奇的大提琴曲,日光漸漸下沉,像盈滿泡沫的酒杯里的白蘭地。那默契的沉默最能體現我們的本性,在此之前,我們從不需要否定彼此的想法,也不需要保留自己的意見。後來,換了張唱片,他們才開始交談。哈維爾說話的時候看著地面,他只問了句,能不能知道她了解了關於自己的哪些事情,他的倫敦和他在倫敦的艾琳。
我們可能睡著了,我們太遙遠,太孤獨,太骯髒,事情再次發生,宛如鏡子里的影像,只不過現在穿衣離開的是米雷耶,他陪她走到車旁,感覺到她告別時沒有看自己。臉頰上輕輕的吻,在寂靜的深夜裡啟動的汽車,他回到旅館,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哭泣,不知道該如何自縊,只有沙發,酒精,夜晚和黎明的嘀嗒聲,九點的辦公室,艾琳的卡片,接通中的電話,有時需要撥打這個內線號碼,因為有時得說一些話。好的,你別擔心,好吧,七點咖啡館見。告訴她這些,你別擔心,七點咖啡館見,在漫長的車程結束后回到木屋,躺在冰冷的床上,服下一片無用的安眠藥,重新觀看漸入虛無的每個場景,他們在餐廳里起身,她說她會陪他回旅館,這個重複的瞬間讓她覺得噁心,衛生間里飛快的動作,圍在腰間的毛巾,拉著她,讓她躺下的溫熱、有力的手臂,那個低聲說話的影子伏在她身上,愛撫還有某種堅硬抵著她的腹部和大腿的那種灼|熱的感覺,徒勞地抗議亮著的燈光,突然,虛無,雙手盲目地滑動,嗓音低聲訴九九藏書說著推延,徒然的等待,睡意,一切再次重現,這一切是因為什麼,溫柔是因為什麼,同意是因為什麼,旅館是因為什麼,然後是無毒的安眠藥,九點的辦公室,委員會的特別會議,不可能缺席,一切都不可能,除了不可能的事之外。
一切都慢慢地混在了一起,我們不會記得這幾周之前或之後的細節,不會記得散步或音樂會的順序,也不會記得博物館里的約會。或許,米雷耶更能理清這些順序,哈維爾只是攤開了自己手上為數不多的幾張牌,他即將返回倫敦,艾琳,音樂會,他從一句話就聽出了米雷耶的宗教,她的信仰和價值觀,對他而言,這些只不過是對總有一日會成為過眼雲煙的當下所抱有的期待。在一間咖啡館里,我們笑著為誰買單而爭吵,像老朋友一樣看著對方,突然成了彼此的同志,我們說了些無意義的髒話,如同兩隻熊在打鬥玩耍。回到木屋裡聽音樂的時候,我們擁有了另外一種交談方式,那雙手用另外一種親昵的方式推著對方的腰進了門,哈維爾擁有了自己找杯子的權利,還可以要求不放泰勒曼的曲子,先放洛蒂·雷曼的,還可以要求在威士忌里加很多很多的冰塊。一切似乎都被微妙地攪亂了,哈維爾感覺某種東西讓他心煩意亂,他卻不清楚原因。事情在發生之前就已經發生了,過去沒有人賦予他這種權利。播放音樂的時候,我們從不看對方,只需坐在舊皮革沙發上等待夜幕降臨,傾聽洛蒂·雷曼的音樂。他尋找她的嘴巴,他的手指揉擦著她隆起的乳|房,米雷耶一動不動,任由他親吻自己,她回應了他的吻,她只屈服了一瞬間,唇齒交融,但她一直沒有動。他把她從扶手椅上抱了起來,她沒有任何反應,他含糊地說著自己的請求,他要帶她經歷在第一級樓梯上、在屬於他們的整個夜晚里即將發生的一切,而她沉默不語。
然後是工作,極少見面的一周,羅馬尼亞餐廳的夜晚,溫柔似水。話說完了,在斟酒或緩緩對視的動作里,又出現了他們從沒有談論過的某種情愫。哈維爾遵守了自己的承諾,他等了一個小時,他認為自己沒有權利等這一個小時。但是,伴隨著其他諸多情愫一同出現的溫柔,米雷耶低頭、揉眼睛時的表情,她只對他說了句,她會陪他回旅館的。在汽車上,他們又接了吻,就像木屋裡的那晚,他環抱住她的身體,一隻手向上撫摸,在這種撫摸之下,她張開了大腿。他們走進了房間,哈維爾已經等不及了,他站著把她抱了起來,迷失在她的嘴唇和頭髮里,抱著她一步一步朝床鋪走去。他聽見她喃喃地說了聲「不」,她讓他等一會,他感覺到她與自己分開,尋找著衛生間的門,門被關上了,時間,沉默,流水,時間,與此同時,他掀開了床罩,只留了角落裡的一盞燈,他脫下了鞋子和上衣,猶豫著是脫|光衣服還是再等等,因為他的浴袍在衛生間里,如果亮著燈,如果米雷耶回來的時候看見他赤身裸體地站著、可笑地勃起,會怎樣呢,要是背過身去,不讓她看見自己這副模樣,那就更加可笑,她肯定會看到的,現在她裹著浴巾進屋,低垂著眼睛,向床邊走去,而他身上穿著褲子,他必須脫下褲子,脫下內褲,於是他擁抱她,扯下她的毛巾,讓她躺在床上,他看著金黃色的、黝黑的她,再次深深地吻她,用手指愛撫她,他或許弄疼了她,因為她低吟了一聲,往後退縮,躲進了最遠的角落,她對著燈光眨眼,再次要求他關燈,但他不會同意的,因為他什麼都不會給她,他的陽|具突然失靈了,它徒勞地尋找著她提供的通道,卻無法穿過,憤怒的雙手試圖挑起她和他自己的慾望,米雷耶逐漸地拒絕了他機械的動作和語言,她僵硬而疏遠,他明白了,現在也不行,對她來說永遠都不行,溫柔和這一切已經無法和解,她的許可、她的慾望只不過讓自己又一次留在了停止抗爭的身體旁邊,它緊貼著她,一動不動,甚至都沒有嘗試重新開始。
沒錯,她當然可能知道了,但她並不知道,無論如何,現在她並不知道。年輕的時候,有一回,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有一句「好吧,有時候一切都非常沉重」。哈維爾在暗處,他覺得他聽到的話似乎是潮濕的,瞬間的退讓,但是她已經用袖子的反面擦乾了眼睛,沒有留給他時間繼續提問或者道歉。恍惚間,他用手臂環抱住她,發現她並沒有露出拒絕他的表情,但她似https://read•99csw.com乎身處別的時空。他想吻她,但她躲開了,低聲說著溫柔的借口,再喝點白蘭地吧,不用管她,不用堅持。
這些只是兩人中的一人寫下的,但是無所謂。雖然我們已經永遠不會在一起了,但這就像是我們共同寫下的文字。米雷耶會繼續住在日內瓦郊區的小房子里,哈維爾則會週遊世界,然後帶著蒼蠅般的執著回到倫敦的公寓,這隻蒼蠅上百次地停在他的胳膊上,停在艾琳身上。我們寫下這些文字,如一塊獎章在同一時刻既是它的正面又是它的背面,它們只在生活相對放置的兩面鏡子里見過彼此,往後再也不會相見。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究竟哪一方會更深刻地感受到對方不在場。每一方都有自己的方式,米雷耶有時會一邊聽勃拉姆斯的五重奏一邊哭泣,她獨自一人待在傍晚的客廳里,深色屋樑,鄉村風格的傢具,花園裡玫瑰的芳香不時地飄進屋裡;哈維爾不會哭泣,他的眼淚情願濃縮成噩夢,殘忍地把躺在艾琳身邊的他叫醒,他喝白蘭地、寫作,以此擺脫噩夢,他的文字本身與噩夢無關,但有時未必如此,有時他會把它們寫成無用的文字,有時他會變成主人,決定哪些內容會被記錄,哪些內容會逐漸滑入第二天虛假的遺忘之中。
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的辦公室對著一條陰暗的走廊,哈維爾喜歡走出辦公室,抽著煙來來回回地走動,想象著左邊那扇門後面的米雷耶。三年來,這是他第四次來日內瓦當臨時工,他每次回來的時候,米雷耶都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邀請他和另外兩名工程師、一名秘書、一名來自南斯拉夫的打字員兼詩人一起在五點的時候喝茶。我們很喜歡這個小儀式,它並非日常,因而並不機械,每隔三四天,當我們在電梯里或走廊上相遇的時候,米雷耶會邀請他和她的同事們在茶歇時間會面,這是他們在她的辦公桌前臨時決定的。或許她覺得哈維爾很可愛,因為他不會掩飾自己感受到的無聊和對於終止合同返回倫敦的希望。很難理解為什麼會僱用他,總之,他對工作如此鄙夷,他在計算和設計時用日式收音機播放輕音樂,這些無不讓米雷耶的同事們驚訝不已。當時,我們互相併不了解,米雷耶會在她的辦公桌前待上好幾個小時,為了見到她,哈維爾要在走廊里走上三十三個來回,徒勞地做著荒謬的嘗試。但是,如果她出來,他們也只會隨意地說幾句話,米雷耶不會想到他在走廊上徘徊是因為他希望能看見自己出來,他如同遊戲般徘徊著,好奇在遊盪到三十三次之前,自己見到的會是米雷耶還是又一次失敗。我們基本不熟,在歐洲核子研究中心,人與人之間幾乎不存在真正的了解,大家每周必須共處好幾個小時,織成了友誼或敵意的蛛網,任何一陣假期或失業的大風都能把它吹散。在每年的那兩周里,我們都會玩這個遊戲。但是,對於哈維爾來說,回到倫敦還意味著艾琳,以及某種曾經帶來過慾望和愉悅的東西在緩慢卻無法遏止地墮落,艾琳,她是一隻能爬上小木桶的貓,她在厭倦和習慣之間玩著撐竿跳。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彷彿是在城市裡進行著野外遊獵,艾琳陪他去皮卡迪利圓環獵羚羊,去漢普斯特西斯公園露營、生篝火,一切彷彿是一部快進的默片,直到最後那場在丹麥或羅馬尼亞進行的愛情奔跑,突然出現他們熟悉卻不願承認的分歧,在紙牌遊戲中調換位置后改變勝率的卡片。與音樂會相比,艾琳更喜歡電影院,哈維爾正好相反;哈維爾獨自一人去找唱片,因為艾琳得洗頭,她只有在真正無所事事的時候才會洗頭,她抱怨著衛生問題,拜託你幫我洗下臉,我的眼睛里進了洗髮水。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第一份合同寄到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只剩下伯爵宮的公寓依然佇立,重複著清晨的日常,愛情如同熱湯或《泰晤士報》,如同羅莎姨媽和她在巴斯農莊度過的生日,如同燃氣發票。這一切都已經變成了一團混沌的虛無,一個不斷重複、自相矛盾的逝去的現在,當哈維爾在辦公室走廊上徘徊時縈繞著他,二十五次,二十六次,二十七次,或許在第三十次以前,門會打開,米雷耶會出來說聲嗨,她可能會去小便,或者去找那個鬢髮花白的英國統計員查數據。皮膚黝黑、沉默寡言的米雷耶,高領上衣下面的脖子那裡應該有某種東西在緩慢地跳動,一隻生活沒有起伏的小鳥,一位遙遠的母九九藏書親,一段不幸的、無疾而終的愛情,米雷耶已經算得上是大齡未婚女性了,她有些像文員,但有時她會在電梯里吹口哨,吹的是馬勒的曲子;她從不隨便穿衣服,幾乎總是穿著深色的衣服或者套裝,這與她的年齡過於匹配,一種過於沉悶的謹慎。
我們幾個月都沒有見面。哈維爾當然寫信了,他準時收到了米雷耶的回信,親切而疏遠只有寥寥幾句。於是,他開始在晚上給她打電話,幾乎總是在周六,他想象她獨自一人待在木屋裡,很抱歉打斷了你聽四重奏或者奏鳴曲,但米雷耶總說自己在看書或者照看花園,說這個時間打電話沒有問題。六周后,她去倫敦探望一位生病的姨媽,哈維爾給她預定了賓館,他們在車站相見,一起參觀了博物館、國王路,愉快地觀看了一部米洛斯·福爾曼的電影。這段時光就像往昔的歲月,在白教堂的一家小餐館里,彼此的雙手滿懷信任地握在了一起,消弭了不快的回憶,哈維爾覺得好一些了,也這樣對米雷耶講了,他告訴她,自己前所未有地渴望她,但他不會再跟她談論這件事,一切都取決於她,取決於她決定什麼時候回到第一晚的第一級台階,她只需要對他伸出手臂。她沒有看他,默許了,她既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拒絕,她只是覺得他不斷地拒絕日內瓦給他的合同這件事很荒謬。哈維爾陪她回到了賓館,米雷耶在大堂里和他告別,她沒有讓他上樓,但她微笑著輕輕地吻了他的臉頰,輕聲說:「待會見。」
那天下午,我們做了清晰的總結:馬勒可以,勃拉姆斯可以,整個中世紀的音樂都可以,爵士不行(米雷耶),爵士可以(哈維爾)。我們沒有交流其他的音樂類型,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時期、皮埃爾·布列茲和約翰·凱奇(雖然他們還沒有聊過他的作品,但是米雷耶肯定不喜歡凱奇,她很可能不喜歡音樂家布列茲,但會喜歡指揮家布列茲,這可是重要的差別)的音樂都亟待探索。三天後,我們去聽了一場音樂會。我們在老城區吃晚飯,收到了艾琳寄來的明信片和米雷耶母親的信,但我們並沒有討論它們,一切依然是勃拉姆斯和勃拉姆斯喜歡的白葡萄酒,我們敢肯定,勃拉姆斯一定喜歡喝白葡萄酒。米雷耶送他回了賓館,他們親吻了彼此的臉頰,不像平常親吻臉頰的時候那樣迅速,但依然只親吻了臉頰。那天晚上,哈維爾回復了艾琳的明信片,米雷耶在月光下給她的玫瑰澆水,這並不是出於浪漫主義情懷,因為米雷耶並不浪漫,只是因為睡意遲遲不來。

我們知道很多事,知道算術是假的,一乘一不總是等於一,而是等於二或零,我們有充裕的時間翻閱那本裝滿了緊閉的窗戶和無聲無味的信件的千瘡百孔的相冊。日常的辦公室,艾琳深信不疑地揮霍著幸福,時間飛逝。日內瓦的夏天再次來臨,湖邊的第一次散步,艾薩克·斯特恩的演奏會。此時,在倫敦,瑪利亞·艾蓮娜纖細的影子依然在遊盪,哈維爾在酒吧喝雞尾酒的時候認識了她,她帶給他三周的輕浮時光,除了快|感本身之外,剩下的就是和瑪利亞·艾蓮娜一起消磨的白晝里親密的空虛,他不知疲倦地打網球,聽滾石樂隊的歌,最後一個縱情享受的周末如同一場毫不悲傷的告別,然後,一聲毫不憂傷的再見。他把這件事告訴了米雷耶,他不需要問她就知道她不會有類似的經歷,她在辦公室和她的朋友們在一起,她總是在木屋聽她的唱片。雖然他沒有告訴她,但他很感激米雷耶嚴肅、專註、安靜又體貼地聽他說話,讓他握住自己的手,一起看著湖面的黃昏,決定吃晚飯的地點。
我們絕不會談論這些,今天,想象如同當時的現實,徒勞地將我們聚在了一起。我們絕不會一起尋找過錯、責任,或嘗試重新開始——也許這並非無法想象。哈維爾只覺得愧疚,但是當人們相愛、相互渴望的時候,愧疚意味著什麼呢,曾經幸福近在咫尺,而現在,糟糕的回憶卻不斷湧現,為什麼存在著艾琳、瑪利亞·艾蓮娜或者多麗絲的現在總是包含了存在著米雷耶的過去,這個過去用它沉默和鄙夷的尖刀深深地將他刺穿。儘管每每想起這些回憶他都覺得噁心,每次噁心的時候他都會想起鄙夷,但實際上存在的只有沉默,因為他並不鄙夷米雷耶,沉默確實存在,還有悲傷,他想,她或他,但還有她和他,他想,並非所有的男人都能在做|愛的時候完成任務,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在所有的男人身上找到男人的影子。他們還得和解,還剩下最後的計劃,哈維爾邀請她一起旅行,去隨便哪個遙遠的地方生活兩個星期,打破這個魔咒,嘗試多種方式,最終在沒有毛巾、沒有等待、沒有延遲的時候,以另一種方式結合。米雷耶說好的,以後再說,讓他從倫敦給她打電話,或許她能請兩周假。他們在火車站告別,她也坐火車回到了木屋,因為汽車出了點小問題。哈維爾已經無法親吻她的嘴,但他緊緊地抱著她,再次請求她接受旅行的邀請,他看著她,直到那眼神讓她難過,直到她低下頭,又說了聲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讓他安心回倫敦,最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也是這樣和孩子說的,然後我們會帶他們去看醫生,或者對他們做一些讓他們覺得痛苦的事情。獎章這一面的米雷耶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她也不會再相信任何東西,她只是回到了木屋,回到了唱片身邊,甚至沒有想過以另一種方式跑向他們無法企及的目的地。他從倫敦給她打來電話,提議去達爾馬提亞海灘,告訴她日期還有具體的細節,他的細緻透露了他對拒絕的恐懼;米雷耶回答說,她會給他寫信的。獎章另一面的哈維爾只能說好的,他會等,彷彿他已經知道那封信會是簡短而禮貌的,她拒絕了,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就無須再重新開始了,還是做朋友吧。信只有八行,然後就是米雷耶的擁抱。每人各佔一面,誰都無法摧毀那枚獎章。哈維爾寫了一封信,他本想展示那條僅存的、他們可以一起設想的路,唯一一條不由別人設計、不為用途和規則而存在的路,他們不必經過樓梯或電梯就能抵達卧室或酒店,他也不必與她同時脫衣服。但他的信只不過是一張濕透的手帕,他甚至無法寫完,他在未完的句子里署了名,沒有通讀一遍就把信裝進了信封里。米雷耶沒有回復,日內瓦的工作機會被禮貌地拒絕了,獎章存在於我們之間,我們彼此疏遠,再也不會給對方寫信,米雷耶在她郊區的小房子里,哈維爾在週遊世界,他帶著蒼蠅般的執著回到公寓,這隻蒼蠅上百次地停留在他的手臂上。一天傍晚,米雷耶聽勃拉姆斯的五重奏的時候哭了起來,但是哈維爾不會哭泣,他只會做噩夢,他寫作,以此擺脫噩夢,而那些文字試圖變成噩夢,在噩夢裡,沒有人擁有真實的姓名,但或許擁有自己的真相,在那裡,不存在具有正反面的獎章,也不存在必須攀爬的台階;不過,當然了,那些只是文字。九*九*藏*書
致某天會讀到它的人,和通常一樣
他下次來實習的時候,歐洲核子研究中心如火如荼地舉辦了一場高水平的會議,哈維爾不得不認真工作。他在五樓和街道之間哀怨地把這事講給她聽,米雷耶似乎替他感到遺憾,她提議去聽一場鋼琴演奏會,他們去了,兩人都喜歡舒伯特,但其中一人不喜歡巴托克,他們去了一家幾乎空無一人的咖啡館,她有一輛舊英國車,把他送回了賓館,他送給她一張牧歌唱片,他很高興她沒有聽過,這樣他就不用再換一張了。星期天,田野,極具瑞士風格的下午清新透明,我們把汽車停在一座村莊,在麥田裡穿行,突然,哈維爾對她說起了艾琳,只是作為一種談資,他其實沒有這麼做的必要。米雷耶沉默地聽著,她沒有對他表示同情,也沒有發表評論,然而,他倒是莫名地希望她能這麼做,因為他期待她顯露出與自己相似的情緒,他想溫柔地吻她,把她抵在樹榦上,熟悉她的嘴唇、她的嘴。回去的路上,我們幾乎沒有聊關於自己的事,我們沿著小路隨意行走,每拐一個彎就會有新的風景,蘑菇,奶牛,銀白色雲彩點綴的天空,一張美好周日的明信片。但是當我們沿著架滿籬笆的山坡往下奔跑的時候,哈維爾感覺到米雷耶的手離自己的手很近,他握住了它,他們繼續奔跑,彷彿在互相推搡。他們坐在汽車裡,米雷耶邀請他去自己的木屋喝茶,她喜歡管那座房子叫木屋——因為雖然它完全不是木屋,卻有許多木屋的特點——還喜歡聽唱片。時間停頓了,一根線條突然停止作畫,直到找到了新方向,它才會在畫紙的另一邊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