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轉變
「是的，他在房間等您。」
「再來一杯如何？」
「總之咱們先拒絕，剩下的就隨他了。」
「您著急嗎？」
「實際上，前段時間，別的醫院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患者當場死亡了。雙方鬧上了法庭，最後法院判決，院方敗訴。當時裁定的賠償金就是八千萬，所以我們希望您能夠接受這個數額……」
看樣子，雖然是星期日，可野中醫生還是來醫院上班了。加班似乎原本就是醫生們的常態。只要遇到緊急手術，即便是休息日，麻醉科的醫生也必須隨叫隨到，而且根據術後患者的病情，有時還需留院堅守崗位跟蹤觀察。當然，動手術通常是當值醫生的工作，但是一遇到複雜的大手術，就常常需要借調其他的醫生來助陣。也許今天，野中醫生就是為了某台大手術，臨時趕來襄助，並且滯留下來的。
從今晚談話的情形來看，野中醫生似乎急於得到他的回話。
高伸一邊凝視妻子平靜但沒有生氣的臉頰，一邊重新思考著野中醫生的話。
「今晚你們好像都到齊了啊。」
「你肯定早就盤算著，這下房間寬敞了，也自在多了吧。」
「是在做夢吧……」
如果予以回絕，就意味著拒絕和解，勢必會令野中醫生陷入兩難境地，同時也令院方尷尬。高伸尤為擔心的是，拒絕接受賠償會令醫患關係變得緊張。
剩下的是賠償數額多寡的問題。雖然八千萬並不理想，但這已經和法院判決類似案件時裁定的數額持平，他似乎也只有勉強接受的份兒了。
女兒半信半疑。總之，最終兌現的日子近在眼前，即將到來。
「不……」
高伸比剛才更加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
野中醫生說完，用手指明通往手術室方向的走廊，略一低頭，快步離去。
「我幫你回絕了，不過……」
高伸一言不發，抬頭望著因酒精作用而有些面紅耳赤的野中醫生。
「此番尊夫人的事，給您帶來了莫大的困擾，我謹代表醫院向您表示衷心的歉意。」
野中醫生再一次擦拭額頭上的汗珠，同時說道：
現在，接受這八千萬的賠償，就等於承認妻子的病情恢復無望，就等於同意今後不再對此事提出任何異議。高伸不知道自己是否用詞恰當，他覺得這是在放棄對妻子病情的「追索權」。儘管妻子病情危篤，但是高伸始終抱有些許的期待，所以他才橫不下心來踏出這一步。或許妻子還會奇迹般地康復！他還不能徹底拋開這樣的希望。
「蒙院長大人錯愛，親自點名，我才受聘至此的，誰承想……」
「我們聊了會兒天，講講你媽媽的情況，還談到了你的婚禮……」
高伸聞言抬起頭，院長將信封遞了過來：
高伸一言不發，恭恭敬敬地躬身雙手接過。
該起床了，他心裏想起來，卻並不動身，怔怔地看著窗外。正在這時，門開了，香織出現在門口。
院長辦公室和麻醉科不在同一棟大樓內，位於醫院大門正上方二樓的中央。
現實中，有些醫療失誤，即便是連外行也能輕易識別的事故，院方也會先發制人，佔盡先機。不僅如此，他們還會找出各種理由，最終輕而易舉地為自己完成辯護。比起這些同行的醜惡嘴臉，都南醫院、野中醫生都該被稱作道德楷模了吧。八千萬的賠償是不多，但是誠如野中醫生所言，參照以往的判決結果，這是一個恰當合理的數額。
高伸並不是討厭酒的人，在對方盛情邀約之下喝了半杯。醫生好像在一旁恭候似的，立刻又給他滿上了。
「怎麼……」
他們到達飯店時，因為尚早於訂餐的時間，所以大家趁便在飯店內四處參觀。這裏也是容子將要舉行婚宴的地方，正好一舉兩得，權且當作前期調研了。
高伸不再說話，他環視兒女及滿桌的盛宴。
「什麼時間合適？」
經常聽人說：有的父親會在女兒的婚禮上失聲慟哭；甚至還有的父親，竟然因為不能忍受女兒出嫁的痛苦，就竭力拆散女兒的好姻緣。不管怎麼說，疼愛女兒的父親形象，是令人欣賞和稱道的。但是如果到了過分的程度，高伸就不能苟同了。
六點剛過，全家人進了西餐廳。他們的座位被安排在窗口，達彥和香織靠窗相向而坐，高伸和容子則分別坐在他倆的身旁。
看到香織轉移目標，高伸笑而不答。
「請用茶……」
高伸俯首致謝。院長輕輕地向他靠攏上半身，囑咐道：
高伸以為談話到此結束了，沒想到野中醫生又重新打開了一罐啤酒，正欲給他的杯子滿上。
此前，野中醫生也已經為此特意叮囑過多次。高伸額首表示應允，院長徹底放了心，緩緩地站起身來：
或許這是他們一家四口第一次在一起聚餐，也是最後一次聚餐了。正因為有這層想法，所以高伸才決定痛快地奢侈一把。他開天闢地頭一回主動地提出請客吃西餐。鱸魚生菜卷、孜然羊羔裡脊肉比較清淡，很適合自己。而孩子們點的是各自喜歡的，相比較而言更油膩一點、菜量更充足一些的牛肉或野鴨之類的菜肴。
高伸與野中醫生在八月中旬進行過那次深入的交談，可是女兒們還蒙在鼓裡，並不知道真正的原因。醫生最終承認：千不該萬不該，是自己當時不該離開手術室，並明確表示了謝罪的意思。可是如果接受「這就是導致你們母親病情危篤的原因」的說法，那麼他們所遭受的劫難實在是過分荒誕，過於不值，孩子們也就太可憐、太無辜了。
「至於為何會引發如此嚴重的後果，我已責令他們進行全面的調查，結果好像是疏忽所致……」
「今天到得真齊啊！」這位熟悉的圓臉護士環視了大家之後，看著高伸，「野中醫生說，若是方便的話，想見見您。」
這是高伸第一次與大醫院的院長會晤。據說，這種規模的大醫院，掌門人不是大學的資深教授，必是久居官位的人，所以均是高高在上、普通人無法靠近的重量級人物。
雖然是自己負責的患者的家屬即將新婚大喜，但是做醫生的有必要殷勤地準備賀禮嗎？如果醫生和患者交情深厚，或者沾親帶故，自然另當別論。可是他們一家只是一直蒙受野中醫生的關照，除此之外並無深交。或許是容子在母親留院期間始終陪護在側，醫生覺得雙方相當熟稔，特意想表示一下祝賀。如果是這種情況，他們理當表示感謝。儘管如此，高伸還是覺得醫生熱心過度了。
正當他面門而立、凝神沉思之時，野中醫生開腔了：
「啊，沒什麼要緊事。」
高伸話音剛落，野中醫生立即搶過話頭：
「該如何是好啊？」
「那麼，我去一下就來。我想時間不會太長的。」
「好，我回頭給他打個電話。」
這一日，高伸全天奮戰，終於給自己的房間做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
「太感謝您了……」
「嗯……」
雖然是星期日的晚上，可是前方手術室的大門還亮著紅燈，估計裏面正在連夜進行緊急手術吧。高伸一邊遠遠地望著那盞紅燈，同時敲響了野中醫生的房門。略等了片刻，裏面發出了一連串的動靜，不久門打開了。
高伸沒有說過不起訴。這件事是必須弄個水落石出，要徹底解決的。只是在容子結婚之前，他不想把事情鬧大而已。
「內科。ｒｅaｄ.９9ｃｓｗ.ｃom」
但是，野中醫生不顧他的反應，繼續說道：
剛才他進出病房時，妻子一直都處於半眠半醒、似睡非睡的狀態。
高伸拿不準，這種賠償費到底算什麼？不，他更不能理解的是妻子的病情怎麼可以用金錢加以補償？
當野中醫生再次追問的時候，高伸開口回答：
如果知道醫院欲用八千萬解決問題的話，也許孩子們反而無法冷靜，說不準會冒出各種過激的言論。眼下，他們雖然對醫院的處置方式多少有些懷疑，但是總體上是心平氣和的，是信任野中醫生的。也許不該冒這個險，重新挑起事端，破壞眼前平穩的局面。
四個人整齊地守候在病床前。正在此時，敲門聲響起，護士走了進來。
「大夫真是心思細膩啊！」
冷盤剛送上來的時候，容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
有時他會因為這種想法而目不轉睛地望著容子。但是這裏面的含義與一般的父親稍有不同。
「我一直在擔心，生怕您不樂意接受呢！」
「真要抱怨，哪兒還有個頭啊。這總算也說得過去了。」
「這是你的錢，你想要什麼，就可以買什麼啦！」
換位思考之後，高伸不得不承認，無須法院審理，院方就主動拿出八千萬賠償，足以顯示他們的誠意了。此外，他還必須要考慮到另一個關鍵問題——這個賠償方案是由一直精心照料著邦子的野中醫生申請來的。
高伸聽到「失誤」一詞，猛然間意識到，妻子正是在這位院長大人管理下的醫院里遭遇滅頂之災的。
我的這個女兒，就要成為別人家的人了嗎？
「這件事，還是應該拒絕吧……」
「您等我電話，我這就去與院長聯繫……」
「可是這機會多難得呀！您看，我送什麼好呢？」
當高伸讀到患者家屬在訴訟中的辛酸經歷時，心中猶如烈火烹油一般，對醫生的不信任、對案件久拖不決的狂躁，一股腦地鑽出來，幾乎令他失去了繼續閱讀下去的勇氣。
「您答應不起訴，也不到處宣揚此事，我們已經感到萬分慶幸。為了回應您的好意，這一個月來，我一直在千方百計地想辦法。」
護士點了點頭，說：「孩子媽媽今天好像休息得不錯。」說完離開了病房。
此番握手，或許是宣告事情就此了結了。
「那麼，你是怎麼回答的？」
可是，既然醫生已經開口討論賠償的問題，就說明妻子真的康復無望了。事實上，野中醫生的語氣已經表露無遺——妻子完了。
「好的，我馬上過去。」
從妻子被宣布是植物人的那一刻起，這種話高伸早就聽慣了。可是此時和賠償費的事情連在一起說，又多了一種全然不同的感受。
「那就拜託您了！」
是關於容子婚禮的事呢，還是上次話題的延續呢？
不久，野中醫生似乎難耐尷尬的沉默，故意輕咳了幾聲。
既然醫生已經推心置腹地交了底，看來妻子真的是康復無望了。
「你不能那樣說醫生的！」
院長的聲音與他的外形一樣，沉穩而大氣。
野中醫生似乎已經就此事向院長做了如實的說明，並且取得了他的諒解。這一點，高伸能夠從野中醫生在院長面前始終垂首致歉的身體語言中解讀出來。
「這個，就是你生病的補償啊！」
「他是專攻哪一科的？」
醫生從水龍頭下的小冰箱中取出啤酒，倒進杯子里，又將一碟花生米擺在桌子上。
「那麼，我自己考慮送什麼合適吧。」
「你剛才叫我了嗎？」
「我和孩子們，都沒有放棄過啊！可是，這種情形，似乎真的無力回天了。醫生好不容易為我們爭取來賠償，我該答應他嗎？」
「那麼丟臉的事，我才不會做呢！」
「他又提到送賀禮的事情了嗎？」
高伸向心海中的妻子尋求問題的答案。
一旦到了做決定的關鍵時刻，高伸又有所掛礙。這可是在拿妻子的生命交換金錢呀。
「我明白了。」
「咱們順便去看看你媽媽吧。」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是香織好像挺期待父親痛哭流涕的場面似的。
「這筆錢，是您……」
既然醫生都已宣布回天乏術，事到如今，或許該放棄了吧。
香織剛一說完，達彥就小聲嘀咕道：
四周與他小睡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窗戶大敞著，香織一個多月前為他懸挂的銀色風鈴，正在窗邊發出悅耳的聲響。窗外，一望無際的天空愈發澄凈透明，雲霞的周圍鑲起了一道彩色的花邊。時間已近五點，他似乎小睡了一個小時。
妹妹香織在一旁插了嘴，可是高伸沒有給予回應，他默默地站在床邊。和剛才離開前一樣，妻子始終雙目閉合安然昏睡。只是她的眼眶周圍肌肉鬆弛，沒有充分合攏的雙眼看上去就像微微睜著。
「恕我如實奉告，八千萬對於我們來說也是一筆巨款啊！」
他們現在置身於二樓中央主樓的入口處，走廊在前方分出了左右兩條岔道。
臨陣磨槍式的一目十行，高伸草草翻完了買來的書籍，他開始意識到，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並非自己一家。社會上還有許多人和他們一樣在備受煎熬，其中有的人竟最終無可奈何地選擇了忍氣吞聲。
原本以為，一家四口沒有外人干擾，一定其樂無窮。誰承想高伸素來與孩子們鮮有共同語言，而兩個女兒與兒子之間的共同話題也少得可憐，結果餐桌上就成了容子和香織兩人的對口表演，她倆一無話可說，就會立刻冷場，安靜得令人窒息。這時，倘若妻子在場，話題肯定源源不斷，情緒也會節節高漲的。無論怎麼說，家庭是以母親為中心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全家是沒指望能夠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頓飯了。
高伸剛回答完，野中醫生又小聲叮囑道：
「醫生那樣表態了，我該怎麼辦呢？」
如果以此為出發點思考整件事情的話，接受院方的賠償是天經地義的，因為正是他們把原本健康的邦子變成了植物人。雖然高伸對接受金錢賠償還存在抵觸情緒，但是除此之外並無更好的方法了。當然，讓院方謝罪認錯是第一位的，可是野中醫生已經不止一次地向他賠禮道歉，如今再老調重彈也毫無意義。
雖然秋老虎還在耀武揚威，但白晝卻是一天天短了起來。立秋前後，即使過了下午四點，太陽也依舊堅持高懸天空，但陽光不會射入書房半步。此時此刻，斜陽已經越過桌面，一股腦地傾瀉在地毯上。雖然這是季節的自然變化，但是高伸卻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躺在沙發上仔細觀察。
「老公，醒醒啊……」
書中的內容包羅萬象，既有醫療失誤的實例彙編，也有法院裁決的相關個案的匯總。閱讀中，高伸開始感到觸目驚心。醫療過失比比皆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其中，竟不乏與妻子相似的病例。
「哪裡哪裡，您別客氣……」
「咱們走吧！」
「也許您會覺得數額太少，可是這也是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
「恕我啰唆，方才的談話請您務必保守秘密。」
「那位醫生問過我，說需要什麼結婚禮物？」
高伸站在妻子面前，掏出剛剛從院長手中接過的白色信封。
「但我覺得吧，還是回絕比較好！」
突然提到女兒的喜事，高伸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還有一個在意的問題——賠償金的出處。據野中醫生說ｈtｔｐs://ｒeａd•９９ｃsｗ•coｍ，一大半賠償金將由醫院負擔。如果是單位掏錢，他是可以欣然接受的。
「讓您今日在百忙之中勞步至此，真是萬分抱歉！」
「令愛的婚禮就快到了吧？」
這件事，該找子女、親友們商議，大家一起拿主意。他們若認可，便接受；他們如反對，就拒絕。
容子率先發問。高伸一時語塞。
「這還是第一次啊。」
高伸也曾有所耳聞：因醫生的失誤而引發的醫療事故屢有發生，但絕大多數的醫生或院方都會極力掩蓋事實真相，千方百計地矇混過關。即便家屬心有不甘，提出質疑並對簿公堂，由於涉及的都是醫學領域的專業問題，患者一方勝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橫向比較的話應當承認，野中醫生的態度是嚴謹而誠實的。當高伸質疑妻子的病情時，他能夠比較坦率地承認自己的過失，如今更是主動地提出了院方的補償方案。雖然也有己方一味克制，沒有擴大事態，對方感恩戴德的因素，但是從種種方面都表明，野中醫生也算得上堂堂君子，行事磊落正派。
野中醫生一上來就直奔主題，足見他心中焦慮的程度。
「我們可以原諒他們嗎？」
野中醫生闡述的理由，高伸瞭然於心。如果院方存在失誤，並且想認錯道歉的話，當然首選向患者家屬支付賠償金的方式，以示謝罪之意。在無法將妻子恢複原貌的情況下，這也許就是唯一的方法了。
此話不假，也許正是值班護士將他們到來的消息通報給了野中醫生。
「醫生他好像剛剛結束了一場手術，正在喝酒解乏，所以我就陪飲了一會兒。」
「不了，孩子們都在等著我。」
長方形的紙條上明白無誤地寫有八位數的金額，一長串的字元，足足七個零。這是一張沒有填寫開票方的銀行支票。
高伸裝作沒事發生，輕鬆地回答道：
高伸在心中喃喃自語著，容子有些狐疑地問道：
第二天，高伸利用午休時間去了趟附近的書店，他一口氣買下五本有關醫療事故的書籍，提前下班趕回家發奮啃讀。
野中醫生小心翼翼地探詢他的口風，高伸緩緩地搖了搖頭。
「恕我嘮叨，此事還請您千萬別對任何人說起！」
高伸一時之間不明所以，疑惑地問道。醫生點頭確認：
難得如此勤快一回，他感到了些許疲勞。
高伸用餘光掃了一眼身旁的野中醫生，只見他的脖子已經勾成了九十度。
高伸自言自語，為自己打氣，不久進入了夢鄉。
姐妹倆一直共用一個房間，所以今後香織總算可以一人獨享了。
「我當然拒絕啦，說請他不必費心，可他說讓我再想想……」
「他是覺得對不起媽媽吧？」
「恭喜你！」
「可以接受嗎？」
「是的，是補償。上次跟您見面時，我說過，我會負責來解決的。您夫人現在的狀況，院長也十分憂心，所以院方也決定進行一些補償。」
「您在瞧什麼呢？」
但是，幾個月下來，這個房間已經亂得不成體統。
「啊，突然請您過來，真抱歉！」
高伸下定決心之時，已近黎明破曉，窗外的天空微微泛起魚肚白。
「是要讓我見你們院長嗎？」
給處於昏迷中的妻子的補償是八千萬……
高伸衝著意識中妻子那張漸次模糊下去的面龐再次追問，依舊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高伸以為他會立即掛斷電話，沒想到醫生繼續說道：
兩天後的下午三點鐘，高伸接到野中醫生打來的電話，再次趕赴醫院。他按照與野中醫生電話中的約定，首先來到醫生的辦公室。野中醫生一看到他出現，就立即與院長通了電話，表明當面會晤的願望，隨後和他一同離開了房間。
「不，不用了……」
縱然獲得一億、兩億的賠償，也無法彌補患者家屬心靈的創傷。與數萬、億計的金錢相比，他更希望讓妻子恢復健康的原貌。通過訴訟途徑打贏官司的那些家屬，他們的目的也絕不是為了金錢。藉助法院的裁決，令院方低頭認罪，承認醫生的過失，這才是他們內心最為強烈的願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幾千萬也好，幾十億也罷，賠償數額的多寡是沒有分別的。
「你想要什麼呢？」
今天晚上，突然被叫到醫生的房間里來，就是為了諮詢這件事嗎？高伸有一種銳氣頓消的感覺，對醫生說道：
在討論接下來的安排時，兒女們出現了分歧。女兒們想去飯店頂樓的休息室，可是達彥卻要求直接回家。最終達彥的意見佔了上風。
自那以後，都快五個月了。高伸一邊想著，一邊走進病房。妻子還是跟以往一樣，在微弱的燈光下安靜地躺著。
眼下，妻子所需要的不過是毛巾、衛生紙、紙尿褲以及預防褥瘡的軟墊和睡衣。
高伸行過一禮，正欲起身告辭，野中醫生忙又遞過來一罐啤酒。
「您以為如何？」
「八千萬，這個數額，您看怎麼樣？」
就在高伸躊躇如何應對之時，野中醫生幾乎是在吶喊了：
「這是自然。賠償金只是對以前的失誤進行補償，所以今後的留院治療還將一如既往。」
說句實在話，迄今為止，高伸一直想不通，妻子為何會無緣無故地喪失意識，並最終淪為植物人？他始終想查明事情的真相。他以浩平多方調查到的內情為依據，直接向野中醫生髮出質詢，也是由於內心無法瞭然的緣故。
然而，現在處境最為尷尬的，理所當然非野中醫生莫屬。
「爸爸，你可不要哭啊！」
雖然女兒時常來幫他打掃，但畢竟與妻子做事的水準不同。女兒的掃除只是表面功夫，而妻子則截然不同。她不僅會把沙發後面，壁櫥裏面，以及每一層書架都打掃乾淨，還會把他脫下來的內褲和襪子、隨處亂扔的公司樣品、七零八落的紙袋和箱子都一一清理出去。雖然他也曾因為妻子扔掉了自己有用的東西而埋怨過甚至爭吵過，但是不得不承認，正是由於妻子的果斷、徹底，房間才能始終保持整潔有序。
如果現在回復「Yes」的話，妻子是不是永遠都不會醒來了呢？如果貿然同意接受金錢補償的話，醫生會不會放棄治療，妻子是不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呢？
「我正在考慮，要送給她一份禮物呢。」
「沒……」
目前，針對此類醫療事故的發生，社會上已經相繼出現了一些團體，如「揭批會」「對策會」等，但是若想形成合力，共同抵制不良的醫師，就必須要成立一個類似「醫療仲裁所」這樣的官方機構。
「我們醫院還是頭一回發生這種事，我實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啊！」
彷彿一股滔天巨浪奔涌襲來，又悄然退去。十分鐘的時間，高伸始終緊張不已。如今，如釋重負，他開始重新思考剛才握手的含義。
妻子彷彿有所反應，原本朝窗的臉微微地轉了回來。
「這位是福斯邦子女士的丈夫，福斯高伸先生。」
野中醫生在寫有「院長室」字樣的辦公室外間向秘書通報了來意后，立即被領進了內室。整個二層樓，大概相當於一般公司里的董事辦公區，周圍一排的辦公室掛的全都是「局長辦公室」「名譽教授辦公室」等響噹噹的大牌子。他們被領進去的房間似乎是與院長辦公室相連的接待室，牆上掛著歷任院長的大照片。
妻子彷彿是在刻意逐光而眠，臉輕輕九_九_藏_書地側向臨窗的一面。
作為一個工薪族，這樣做或許有些奢侈，但是他必須要有獨自的空間來思考方案、畫各種產品的設計稿，以及進行繪圖製圖等作業，所以這間書房和大寫字檯是必不可少的。以前，高伸痴迷於工作時，過去睡也非常近便。不過，他總以為自己只要打個盹兒就行，結果每次一躺下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也可以算是吧。」
高伸則沿著走廊繼續前進，拐過兩個彎，進入了妻子的病房。午後的斜陽鑽過百葉窗，溜入了房間。
對比他們的遭遇，高伸一家也許算是相當幸運的一個。他們不必像書中描述的那樣，找律師，打官司，醫生已經坦承了失誤，並主動提出由院方支付賠償金。這樣的特例確實是絕無僅有的。
「我們接受賠償后，治療還會繼續嗎？」
「剛才，我已經聽明白了您和院方的心意。可是，這個問題太……所以請給我一些時間考慮！」
但是，徵詢孩子們的意見，一來，他們未必能意見統一，再者，輕舉妄動還存在破壞家人與醫生信賴關係的風險。那麼，去找浩平商量嗎？雖然浩平得知醫生承認了失誤，肯定會替自己開心，但是究竟該不該接受賠償，這個問題最終還是得自己做決定。
高伸的房間緊挨著二樓的樓梯口，六席榻榻米大小，臨窗一面有一張寬大的寫字檯和一張沙發，餘下的兩面牆則全排滿了書架。屈居於公共住宅區，很多男主人都被迫放棄了自己專屬的房間。而高伸在當初建房時，就決定保留自己獨立的房間，並使之具有充裕的空間。
一股無形的恐怖力量將高伸推向絕境，他堅持沉默著。醫生站起來，走到半開的窗邊拉上了窗帘。
「接受了吧……」
「是的，一來院長說要向您當面致歉，二來此事最終還需院長拍板定案，所以我一確定了院長的日程安排，就立即給您打電話。」
「您考慮得如何了？」
能幹的妻子一不在，房間頓時亂得一塌糊塗，這也是在所難免的。
「是不行嗎？」
高伸回到病房，孩子們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四目相交，兩手疊握后，院長輕輕地頓首行禮，退出了房間。待他身穿白衣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高伸做了一個深呼吸。
「不，我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支付不起的。我已請求過院長，由醫院想辦法解決。當然其中有一部分要從我的工資里扣除，大部分則由醫院……」
「雖然這話難以啟齒，但是我不得不如實相告。余后的日子，患者只會漸漸衰弱下去。」
高伸一邊收拾，一邊感慨自己房間髒亂的程度。直到四點多鍾，他總算大功告成，收拾妥當后他長長地出了口氣。
野中醫生說到這裏，稍作停頓，壓低嗓音道：
「醫生和爸爸一起喝酒？真少有啊！」
等野中醫生介紹完自己后，高伸低頭行了一禮。院長則一邊自報家門「鄙人小姓吉田」，一邊從白大褂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了名片。高伸趕忙與他交換了自己的名片。
高伸沖孩子們說完就離開了病房。
正如香織所說，在媽媽缺席的情況下，他們一家四口還是首度在外聚餐。
今天，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給妻子討要傷害賠償。想及此處，高伸總算卸掉了覲見大人物的局促感。
「那麼，我從這邊先走一步了。」
高伸可不想破壞好不容易堅持至今的融洽關係。在備受關照的特殊禮遇下，任何爭端都是不足取的。
身材高大的院長緩緩地低頭致歉。此時，自己該如何回應呢？高伸繃緊全身，俯首回禮。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院長開始勸茶。
野中醫生似乎從高伸的態度上判斷出時間所剩無幾，趕忙重新端正坐姿，以一種堅決的口吻說道：
「我非常明白，您在感情上很難接受這樣的現實。可是，作為我們來說，這是我們唯一可以表示出誠意的方式。這也是我與院長反覆協商的結果，為了千方百計回報您的好意。」
「您，最近，能否抽空來一趟醫院？」
其他三人同聲祝福。容子一邊回答「謝謝大家」，一邊乖巧地鞠躬行禮，霎時，空氣里平添了幾分莊重，但是很快就輕鬆如常了。
高伸如此一想，愈覺寂寞。然而，事到如今感傷是無濟於事了。
顯然，院長大人已經知道此次事故是野中醫生疏忽造成的。如果沒有發生這種事，他就不必俯首屈尊地在患者家屬面前不停地道歉，更不必親手奉上大筆賠償金了。從這種意義上說，身為最高負責人的院長大人也該算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
容子忙出言告誡。達彥話裡有話，分明是在說：野中醫生如此熱心關照，是因為他對母親的病情負有責任。
「您認為如何？」
聽了這話，高伸想起，今晚已經約好了全家人一起外出就餐。
突然，妻子似乎奮力地睜開雙眼，可旋即又無力地閉合了。
「想必您已同意我們之間的約定，不會向第三方談及此事……」
看到醫生的舉動，高伸突然想起孩子們還留在病房。雖然來之前說過「時間不會太長」，但是這樣下去的話，不知還要耽擱多久。
「咦？醫生怎麼知道我們來了？」
「我們院長行事果斷，多虧了他，這件事才能……」野中醫生說到這兒，忽然語調輕鬆一轉，說，「您要順便去趟病房嗎？」
「是啊，您看起來睡得好香哦！」
「收下它，不行嗎？」
「你們聊什麼呢？」
「那就等著瞧好了……」
「還是我打給您吧……」
高伸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脫口問出了自己關心的問題。
高伸趕忙起身相迎，院長做了一個勸阻的手勢，與他相向而立。
聽了野中醫生的敘述，高伸第一次體會到支付賠償費一方的痛楚。醫生不僅要如實坦承自己的失誤，還要千方百計地斡旋，讓醫院拿出近八千萬的賠償費，這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雖然高伸並不清楚醫院的內幕，但是他幾乎能夠推測到，野中醫生是如何忍辱負重、低聲下氣地說服院長的。
「人家才沒有呢！其實，爸爸才是最寂寞的喲！」
高伸能夠得空考慮到這一層，是因為截至本月末，陽光飯店的危機終於基本解決了。儘管由於要對此次過失負責，他還要提交書面檢查，但是公司是不會再往下深究了，由於副經理的關照，再加上自己長年為公司做出的貢獻，事情得以就此畫上句號。所以，今天的聚餐對他來說有兩層含義：一是慶祝這件事的圓滿解決；二是對容子的結婚表示祝賀。當然，公司發生的事情他沒有跟孩子們說起過。
女兒確實是心頭肉、掌中寶，做父親的捨不得放手，這些都是人之常情，高伸完全能理解。但是如果因此就反對女兒出嫁，在婚禮上慟哭，就實在讓人感到匪夷所思了。他把自己的觀點說給同齡的朋友們聽，朋友皆不以為然地說：「你沒到那個時候，是不會明白的。」高伸覺得，自己並非一個過分嬌寵溺愛女兒的父親，但是隨著婚禮的日益臨近，女兒出嫁的日子迫在眉睫，他也開始切實感受到了一種孤單寂寥的滋味。
回想從前，每次蜷縮在書房的沙發上小憩，妻子總會適時地給自己加蓋一條薄毯。當然，這些是他一覺醒來看見身上的毛毯后才知道的。有時他還會因此更加愜意地繼續沉睡。剛才聽到的妻子的聲音，也許正是在夢九九藏書境中完成的對過去的追憶。
最後一個令他憂慮難安的問題是，一旦接受賠償是否就得放棄妻子的治療？這件事他只能依靠野中醫生。醫院應該不會一交付賠償金，就態度大變，翻臉不認人的。再說，如果杞人憂天到這種地步的話，那可就沒有個頭了。
「該起來出發了！」
醫生彷彿是在強調：事情明擺著，邦子已經無藥可救、醫治無望了。拿上錢，就放棄治療吧。現在，高伸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就是他還無法適應這種新感覺。
遠處彷彿傳來妻子的呼喚，高伸一下子醒了。
高伸覺得這聲音和夢中的一模一樣，他趕忙確認道：
「當然，您也許會不滿意，但是我們已竭盡所能了。」
「我們深表歉意！」
香織似乎剛想起來。這半個月，高伸因為要處理與酒店方面延遲交貨的問題，忙得焦頭爛額，一直無暇與野中醫生會面。
妻子不能回答他的問題，高伸心如明鏡，可是他繼續問道：
在野中醫生的房間里已經滯留了二十分鐘。是否接受這筆八千萬的賠償金？這個問題最終要有一個結論，可是，當場表態是他絕對辦不到的。
「不，我足夠了。」
「爸爸，你最近遇到野中醫生了嗎？」
「雖然承蒙您諒解，事情暫時得以解決，但是尊夫人的護理工作，我們今後仍將繼續下去。」
高伸定睛細看，發現桌子上擺放著一聽罐裝啤酒和喝了一半的杯子，估計野中醫生剛才是在房間內自斟自酌的。外科醫生們大多習慣在手術之餘喝些啤酒、清酒之類的解解乏。野中醫生大概也是剛做完夜間緊急手術回房間休息，一邊喝啤酒一邊舒緩神經吧。
高伸明白，已有的案例顯示，八千萬是個行情，對方的說法他無力抗爭。可是，如此一來就要他接受妻子的死亡，他依舊會抵觸到底。
「不要客氣，再喝點嘛！」醫生繼續給他倒酒，同時也把自己的酒杯加滿后，微紅著臉說道，「實際上，我是想與您私下通個氣，對尊夫人進行補償的事就快解決了。」
「我知道的。」
「不，我們非常清楚，就算我們提出用錢解決，您也無法接受認同。比起金錢，家屬更希望看到自己的親人恢複原狀，你們的這種心情我們也是非常理解的。但是，目前，能夠表示我們誠意的，也只有這種辦法了。」
如果繼續等待下去，結局都是一樣的話，那麼不如當下就接受賠償，今後再另作打算為好吧。
「怎麼辦呢……」
「媽媽剛才睜了下眼睛噢！不過她馬上又閉上了，好像是受驚了似的，左右搖著頭……」
看到院長主動伸出手，高伸忙遞手相迎，兩隻手牢牢地握在了一起。院長大人的手，寬闊而厚實，似乎不像是一雙擁有精湛技藝的醫生的手。
高伸再次行禮，抽身告辭。
女兒們無所顧忌地高聲報告：「我們剛才一起去吃了頓飯噢！」
「過分了……」
「現在嗎？」
面對野中醫生的再次詢問，高伸腦海中浮現出剛才在病房裡看到的妻子的面容。
原來是自己把女兒和妻子的聲音弄混了。
但是高伸不方便主動告辭，在一片靜默之後，院長用他特有的深沉的聲音說道：
幻夢一場，愈發寂寥。
房間內除了妻子再無旁人，高伸還是不放心地回頭確認了一眼，這才打開信封，從中取出一張支票。
美味佳肴無可挑剔，可是氣氛卻差強人意。晚上八點，在低迷的情緒中，一家人結束聚餐離開西餐廳。
這個房間不僅僅是他工作的陣地，偶爾還能幫他脫離工作和家庭瑣事的困擾，享受怡然自得的時光，所以是他不可或缺的精神休憩室。
高伸有些意外，回想剛才那孔武有力的一握，他原本以為對方是個外科醫生出身。
放下電話，高伸不是沒有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過於倉促草率了？
莫非妻子已感應到野中醫生提出八千萬補償的事了？
「是令愛的慶祝會嗎？」
「我明白。」
「我們回去吧……」
「現在答覆不了嗎？」
突如其來的新話題，完全出乎高伸的意料，他忙放下杯子，正視野中醫生。
秘書端茶進來，分別放在三人的面前。等秘書退下，吉田院長重新面朝高伸，鄭重地說道：
「我剛才突兀地說起這件事，您一時無法接受，這種心情我非常理解。可是，恕我直言，尊夫人的病情出現好轉是極為困難的，想要徹底康復，更是幾乎不可能的。」
我絕不會答應！她是想表達這樣的心聲才睜開雙眼的嗎？
昏睡了五個多月，妻子並不十分消瘦，只是她的肌膚有些蒼白，毛孔愈發凸顯。以前，高伸大都是晚間來探視，所以並未留意到。現在妻子整個暴露在陽光之下，他才發覺妻子浮腫的程度更加明顯了。
現在，對高伸來說，最令他感到孤寂的是，妻子不在身邊。那個在他遇到任何問題時都能推心置腹交換意見的人沒有了。說老實話，這種孤寂要比女兒離開身邊的寂寞來得更強烈一些。換句話說，或許是因為被一種更深重的寂寥所籠罩著，所以就顧不上體會較輕微的那一種了吧。
「難得的休息日，卻把您找來談這件事，實在有些失禮。這件事畢竟是因為我的疏忽造成的。我個人的疏忽也就是醫院的疏忽，所以，我們有此不情之請，想以賠償費的形式做出補償。數額方面，您看多少您能夠接受？」
高伸頷首以示應承，卻並沒有去碰茶杯。
「我會儘快給您回話的。」
「下酒小菜只有這些了……」
「嗯，去一下……」
於是，兩個人隔桌對坐，如同兩尊木頭人一般陷入了沉默。高伸搖過頭后，把臉輕輕地扭向右邊。而野中醫生則盯住相反方向，好像形成對照似的。
「那麼，能儘快給我回復嗎？明天，或者後天也行……」
「您是說，補償？」
當天夜裡，高伸沒有將賠償費的事情告訴孩子們，他獨自一人關在房間里思考著。
「您是答應啦？真是太感謝了！」
和往常一樣，野中醫生有些禿頂的額頭又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室內溫度適宜，不冷不熱，這樣的環境下，他還不停地冒汗，究竟是手術后暢飲啤酒的緣故呢，抑或是開誠布公后的緊張情緒使然呢？
雖然高伸向醫生髮難，要求給予說明，但他真正盼望的還是妻子恢複原狀。究竟怎樣努力才能讓妻子恢復健康的原貌？正當他一門心思只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醫生突然表態說，已經醫治無望，欲以金錢賠償，這是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答應的。
當高伸正式起身離席時，野中醫生千叮萬囑道：
對高伸來說，比起討論賠償問題，他更想聽到如何治療的話題，諸如「還需要多久？」「妻子能恢復到哪種程度？」等。就算最終不能徹底康復，至少也要給他一些對未來充滿希望的鼓勵。醫生不是更應該說這些話的嗎？
纏綿于醫院病榻之上的妻子，不可能獨自跑回家中，許是自己的幻聽吧。高伸重新閉上雙眼，想要再續前夢。
「您大概看不出來吧，我們院長可是帝都大學的資深教授。」
「還有一事，今天的談話，拜託您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及，消息外泄就糟糕了。」
容子似乎也不能理解醫生的舉動，但是對方好心表示祝賀，又不便毫不留情地斷然拒絕。
「是的，偶爾也喝……」
院長名叫吉田邦太郎，年九*九*藏*書紀在六十歲上下，他身材魁梧，戴副眼鏡，滿頭銀髮分外搶眼。
院長的歉意他已瞭然於心，賠償金也收下了，如果再繼續遷延久坐，只會平添院長的困擾，徒增野中醫生的難堪。
高伸再次環視周圍。空蕩蕩的房間，難覓妻子的音容笑貌。
「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醫生向我打聽過，爸爸最近是否很忙？」
高伸仰面朝天地躺在沙發上，自問自忖。
家庭聚餐定在晚上六點，他們預約好了赤坂飯店的西餐廳，所以下午五點，全家四口人便乘坐達彥駕駛的汽車離開了家。途經目黑附近的時候，高伸心裏默默地想起了住院的妻子，但是他嘴上什麼都沒有說。孩子們也都一言不發，默默無語。此時，車廂內的鴉雀無聲，正是大家同時思念著母親的明證。
剛才，野中醫生提到賠償費的時候，高伸還一直暗自思忖：此事必須要與全家人共同商議。可是現在身處孩子們的包圍之中，他突然覺得很難啟齒。
「他好像有事要跟您商量。」
「真的，有您這份心意就足夠了。」
「您在公司里也經常喝吧？」
高伸要了瓶香檳，四人舉杯共飲。
「作為我們來說，是誠心誠意替您考慮的。」
「爸爸，您醒了嗎？」
野中醫生表現得異常迫切，也許是他的底牌全部曝光，已經沒有任何退路的緣故吧。
「姐姐要是不在家，我可就寂寞了！」
高伸閉目嘟噥著，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妻子病榻上的面容。
「雖然人的生命無法用金錢來替換，但是除此之外別無良方，所以懇請您收下吧。」
再問也是無濟於事，妻子的幻影當然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高伸在心裏對妻子道了聲「晚安」，率先離開了病房。
也許是心底的石頭終於落了地，野中醫生激動得聲音發顫。
院長雖然沒有點名道姓地直接批評野中醫生，可是心底里無疑是惱恨有加的。
如此看來，即使母親已經失去意識、緊閉雙眼，但是只要還能看到媽媽的這張臉，女兒們就會感到安心踏實。
近日來，由於自己忙亂不堪，連跟孩子們好好說話的機會都沒有。而眼看著再過半個月容子就該出嫁了，在此之前，應該在沒有外人介入的情況下，全家人一起吃頓團圓飯。
「好在院長非常通情達理，他指示，要盡一切可能安撫患者家屬的情緒，因而決定竭盡所能地拿出……」
「……」
高伸恨不能立刻起身告辭，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用了。我馬上要進手術室。再說，我也不敢保證能否立即找到院長。所以，您還是等我的電話吧。」
其實，此番整理房間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外力因素。只是一邁進九月，炎熱的夏季眼看著步入尾聲，高伸意識到季節即將轉換，忽然心血來潮，想要藉此打掃舒暢自己的心情。當然，客觀原因也顯而易見。自從妻子纏綿病榻后，房間就再也沒有徹底整理過，雜亂無序的程度已令他忍無可忍。雖然只要他開口吩咐，女兒們就一定會來幫忙打掃，可是倘若他不親自動手，不從根本上處理掉那些堆積如山的書本、雜誌以及其他無用的零碎，房間是無法恢復整潔的原貌的。
「可是，您耽擱了這麼久啊？！」
「達彥，你這話可有點過分喲！」
野中醫生熱情洋溢地迎接高伸的到來。高伸是第三次走進這個房間了。等他像往常一樣在沙發坐定，醫生踱到房間一側的水龍頭前問道：
高伸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左思右想，終於拿定了主意。
「媽媽，晚上好……」
「我想您已經明白，為表我方致歉的誠意，我們希望您能接受這筆補償金。」
「是的，大家一塊兒吃了頓飯……」
八千萬的數額，變成明晃晃的現實，壓迫著高伸必須做出反應。
細數這份清單，高伸不由得悲從中來，他閉上雙眼，搖晃著站起身來。
「天這麼晚了，不會耽誤事兒的。」
香織說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容子忍不住揭她的老底：
當天晚上，他又重新思考至深夜，最後還是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護士剛走，香織瞥了一眼門口，小聲說道：
「事出突然，我需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暫且，把它稱作賠償費……」
「請您千萬不要這麼費心。我女兒也會惶恐不安的。」
「您請坐！」院長一邊手指沙發的方向，一邊坐在他自己的專用椅上，和藹可親地說道，「今天百忙之中，勞您大駕，深感抱歉啊！」
這張薄薄的紙片，就是對他無法康復的妻子的補償。
高伸閉目養神地躺著，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高伸正在抬頭細看的時候，院長開門走了進來。
這樣的結果，高伸已經充分地預料到了。可是他還不想鬆口說「行」。並非是他固執，有意任性，而是他害怕自己一旦點頭同意，就等於和醫生聯手將妻子送上了死路。
「那就不好辦了。」
翌日午休前，高伸還在公司上班，野中醫生的電話追了過來。
「手術中，我們好像犯下了嚴重的失誤……」
高伸依言行事，默默地離開院長辦公室。只見周圍靜悄悄的，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兩人在走廊內並肩前行，野中醫生說道：
「醫院說，希望用它來獲得我們的原諒。」
「我知道了。」
「您喝點茶或啤酒，怎麼樣？」
高伸提出了折中方案，大家全都表示贊成。
「真沒辦法了嗎？」
「接受它嗎？」
「出了這樣的事，我原本早該與您會面的……」
這句「感謝」究竟該怎樣解讀呢？是感謝自己能來與院長面談，還是感謝他同意將事件做個了結，抑或慰問己方的辛勞？思忖中野中醫生催促道：
高伸沒有點頭附和，他直視著醫生。
嘴上雖然還袒護著野中醫生，但是容子近來也對醫生不太抱有好感了。
「您是否同意了？」
於是，達彥駕車帶領全家，從青山大街經過天現寺朝目黑方向駛去。許是周日夜晚的緣故吧，道路非常空曠，他們僅用二十分鐘就到達了醫院。從夜間值班入口走向病房的路上，高伸意識到，自妻子四月初突然陷入昏迷之後，全家四口人還是頭一次同時來病房探視。
「當然啦！剛才我們來病房的路上，經過護士站時不是打過招呼嘛。」
高伸搖頭並不代表他對野中醫生給出的條件不滿或者否決。這並不是「Yes」或「No」的問題，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去考慮這個解決方案。這才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院長說到這兒，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白色信封。
書桌前的大窗和房間右側的小窗全敞開著，微風穿堂而過，令人心曠神怡。
這個數字，如果作為對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賠償，顯然是微不足道的。人的生命絕非金錢可以補償。就算能接受補償，到底意難平。
「請您理解我們的誠意。」野中醫生異常渴望得到最後的答覆，他一個勁兒地追問道，「金額方面，您覺得如何？」
高伸雖然不懂醫院的人事安排，但也約莫了解到，曾經備受器重的野中醫生辜負了院長的殷切期盼。
有本書的後記中赫然寫道「這些僅僅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讀及此處，高伸只覺背後陣陣發冷。更可怕的是，書中還強調在這些已經曝光的冰山一角的案例中，由於原告缺乏醫學常識，而院方則是專家雲集，雙方實力懸殊，所以在訴訟中往往難償所願，毫無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