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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記憶

第九章 記憶

高伸心血來潮,點燃了一支香,開始對牌位後面的遺像傾訴衷腸。
「那麼,果然……」
他是第一次讓妻子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從今往後,你會一直住在家裡了,放心吧。」
歸根結底,只要妻子繼續重病在床,他們的關係就很難融洽。高伸偶爾想起惠理時,都帶著這種悲觀的情緒。後來,他忙著嫁女兒,緊接著,妻子的病情又急轉直下,他就再也沒能擠出時間與惠理見面了。
整座墓園沐浴在冬日午後的陽光下,四周一片寂靜,墓碑被陽光照射到的那一側在閃閃發光。
「好,我要去見老婆了!」
「您要搬家了嗎?」
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野中醫生的臉略顯蒼白。
要想解釋得讓各方都滿意,恐怕再多的時間也不夠。
難道,迄今為止,自己趾高氣揚的強勢都是建立在妻子這個強大的後盾之上的嗎?
和她已經交往多年,脾氣性情一概全知。雖然偶爾會有小摩擦,可是以後,他們之間沒有了多餘的障礙,應該可以輕鬆自如地交往了。
「可是,現在,岳母已經走了,我們沒有後顧之憂了,可以追究醫生的責任了呀!」
也許大家會說他態度消極,但是高伸已經認命了,他只想讓妻子得到安息。
長明燈依舊明亮,容子敬的香也還在燃燒,上方供奉著遺像,妻子正在裏面甜甜地微笑。高伸對著相片開始傾訴衷腸。
「善後工作還有一大堆呢,你可不必太勉強噢!」
「發生意外了?」
「你幫我回絕他,謝謝他們的好意。」
高伸用打火機幫他點著了火,自己也叼起一根。
照片中的妻子是保持著側身微笑的姿勢,她的目光恰好投落到野中醫生的臉上。
高伸現在並不想提自己工作中犯下的失誤。儘管它們的誘因是那麼相似,但畢竟是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如果硬要把兩者相等同的話,也會顯得對野中醫生無禮。
但是現在,即使半夜醒來,不僅看不見妻子的身影,更感受不到她的體溫了。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孤身一人、形單影隻的寂寞。深夜裡,他常常因為無法忍受那種孤獨,又從二樓走到一樓的裡間,獃獃地坐在祭壇前,看著妻子的遺像打發時光。
「但是,出問題了,對吧?」
晚上,臨睡時,高伸會自言自語著上床入睡。
高伸非常感激副總經理的好意,但是如果再休息下去的話,他都無法找回工作狀態了。
野中醫生打聽法事時,自己曾勸他「不必特意到場」,莫非他生氣了?要麼就是臨時有事?高伸帶著滿腹疑問,離開了墓地。
兩個人站在墓前已聊了二十多分鐘。
妻子沒有回答,至此,喪事活動好像終於宣告結束了。
「守靈夜,出殯日,您都來了,真是太感謝了!」
「沒有遵守?」
在家度過了頭七之後的周末,一到星期一,高伸就回公司上班了。
容子似乎在擔心失去了老伴兒的父親。可是,高伸認為她多慮了。
「您工作那麼繁忙,真讓我們過意不去!」
妻子離開人世已經過去六天了。可高伸依然覺得,只要去一趟醫院還能看到她。
恢復工作一個星期後,高伸才終於明白並切身感知妻子辭世的事實。
野中醫生說到這兒,自嘲式地苦笑了一下。
「對,我做你最好的聽眾,你什麼都可以對我說。我也把我的心事講給你聽。就是這樣的朋友關係,行嗎?」
說實話,在告別儀式上看到惠理的身影時,高伸既感到意外同時又覺得心軟。
儘管如此,晚上下班的歸途中,他還會猛然想起要去探視住院的妻子,等反應過來后自己也驚詫莫名。再比如,早晨上班時,電車途經妻子入住的醫院所在地目黑時,他會條件反射地緊張起來。雖然頭腦中已經接受了妻子離開人世的事實,可是半年多養成的習慣已經沁入骨髓,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
「迄今為止,我已經做過幾百例了,都沒出過問題,不,是我一直以為不會出問題。」
但是,惠理偏偏要說,喪妻之後正是分手之時。
以為自己了如指掌、駕輕就熟就自信滿滿,往往會犯下低級錯誤。麻醉這種醫學最前端的事故,往往不是技術性的失誤,也不是機器缺陷造成的,而是疏忽大意這種人為因素釀成的。這種人禍太過殘酷,它捨棄的不單單是一條健康的生命,還把整個家庭丟進了無邊的苦海。越是微不足道的小細節越容易造成嚴重的後果,越是讓人扼腕嘆息。
從寺院的前院走到墓地,一路上高伸沒有遇到任何人。冬日的陽光駐足在枯木之間。
一周前,妻子亡故的那天,雲霧低垂,寒氣逼人。而今天,天空卻一掃陰霾,顯得暖意融融。
野中醫生全神貫注,滿腔誠敬,他慢悠悠地燃起一炷香,再次凝望了一眼邦子的照片,就默默離開了祭壇。接下來他將從遺屬隊列前經過。
高伸不能理解。或許堅持原則、不懂得妥協正是惠理的優點所在吧。
「不,我沒問題。」
竟然在妻子的墓前巧遇!不僅高伸大感意外,野中醫生似乎也頗為吃驚。
「我們還能再見吧?」
「從今天開始,你就留在這兒了。」
高伸繼續追問,野中醫生悠悠地感慨道:
「請原諒我……」
「不是的,我換了一家醫院。就在前面戶冢那個方向。」
七七的法事一結束,轉眼年關將至,高伸開始感受到喪妻后難以名狀的寂寞。
一進入臘月,公司開始真正忙碌起來。高伸也藉此找回了自己的工作節奏,雖然喪妻后的寂寥依舊如影隨形,可是高伸埋首公司的事務,在人群中穿梭忙碌,竟也無暇沉湎於感傷之中。
野中醫生明明知道會有這樣的危險,為什麼還非要堅持親自到場不可呢?
「振作起來!」
墓地前方有一片竹林,擋住了陽光,竹影一直延展到他的肩膀。
雙方相互點頭行禮,野中醫生又欠身做了個辭行的動作,離開了邦子的墓地。
從葬禮到初七,再到七七,妻子身邊的裝飾越變越少,到如今只剩下一個小小的佛壇。在這個過程中,高伸感受到了悲涼,但是,同時,他又覺得,至此妻子總算又成為自己獨有的了。
照此解釋,似乎長久以來,自己心中一直渴望得到的答案。妻子會不會同意自己與惠理交朋友,終於在夢中揭曉了。
「請便……」
「你怎麼樣?……」
那天,高伸提出想去惠理家,遭到斷然拒絕,兩人情緒化地各自回家。
「你肯定還很忙吧?」
高伸今天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請僧侶們誦經的打算,他只想獨自一人信步而至,在墓碑旁坐下來,無拘無束地與妻子聊會兒天。雖然家中也有佛壇,可是妻子的骸骨是在墳墓里,所以他覺得妻子待在墳墓里一定會感到寂寞冷清。
高伸由此也了解到妻子離世后留下的巨大空白。
近來,妻子頻頻出現在夢中,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佐證吧。最近一次夢境中,高伸正與惠理在公園裡漫步,突然看見妻子遙立遠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高伸驚慌失措,剛想要開口解釋,自己不過是與惠理一道隨便走走,可妻子僅沖他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說「這有什麼關係」,微笑無語中翩然而去。
同齡的友人猝然離世,大家自然很想知道原因。可是非要將妻子的死亡經過和盤托出,對高伸來說確實是一種煎熬。他理所當然地想要避開這個話題。由於妻子去世前曾與病魔鬥爭過較長的時間,所以賓客九-九-藏-書當中甚至有人認為,她是因為腦出血,或者是腦血栓病倒的,所以他們想當然地詢問道「你太太血壓蠻高的吧」時,高伸常常哭笑不得、苦於應對。
幾乎同時,他迅速意識到,妻子已經離開了人世,伸出去的手又慢慢地縮了回來。
野中醫生的說明與以往略有不同。第一點,是手術中婦產科醫生究竟有沒有調整過手術台的問題,以前他是用一種猜測的語氣加以描述,而現在,他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第二點變化是,他以前堅稱,一發現異常,就及時採取了應急措施,可是,他現在承認當時手術還在照常進行。
「是我自己造成的問題。」
「七七那天,我沒能趕來……」
高伸帶領兒女以及高圓寺的姨媽、千葉縣的娘舅,邀請了幾位妻子的至交好友,一起祭拜后,將邦子的骨灰送入凈法寺的墓園安葬。
「我感到萬分的抱歉……」
說實話,妻子的事情已經徹底了結了。現在,就算得悉妻子昏迷的原因及經過也於事無補,妻子畢竟回不來了。妻子的事他早已看開,並徹底接受了。可是為何現在又要重新打探一遍呢?現在詢問,就能保證不單單是舊事重提而已嗎?
「從您家到這裏相當遠吧?」
高伸很是費解,在他沉默中,惠理繼續說道:
當野中醫生靠近時,高伸特意揚頭迎接他的到來。然而醫生卻像是要躲開高伸的注視一般,只輕輕地點頭行了一禮,便快步離去。
她的存在,高伸一直諱莫如深,孩子們乃至親戚朋友也都一概不知。所以,她的出現只有高伸一人看在眼裡。
在所有前來弔唁的賓客之中,還有一位是大出高伸意料之外的,那就是高木惠理。
難道野中醫生是因為對這次的醫療事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才改換了工作地點嗎?在這次事件當中,醫院不僅支付了不菲的賠償金,還承擔了巨額的醫藥費,更是嚴重損毀了都內頂級醫院的顏面。而這一切責任也許都要由野中醫生一個人扛起吧……
高伸也好,孩子們也罷,都是頭一回在如此忐忑不安和心神不寧的狀態中迎接年關的到來。
「不,我不是說您……」
儘管如此,夢中的妻子依舊是笑容滿面,這究竟是因為受到了喪禮中擺放在祭壇上的遺照的影響呢,抑或是,在妻子的世界里本來就始終充滿著陽光呢?
妻子去世一個月後,高伸才終於習慣了沒有妻子的事實。

總之,喪妻之痛、侵皮蝕骨的寂寞,似乎在接下來的日子才會一點一滴、慢慢地滲透出來。
「等到新的醫院一切就緒后,我會與您聯繫的。」
「做朋友吧!那樣可以更長久些!」
高伸覺得,自己和野中醫生並排站在妻子的墳前,很是令人驚訝。
當然,人命關天的醫學問題和微不足道的洗浴套裝不能相提並論。一個只是洗髮水和護髮素的問題,另一個則是性命攸關的大問題,所以,更應該慎之又慎。
「當時,麻藥推進腰椎以後,一切都挺順利,沒有任何異常。於是我繼續向腰部以下打麻藥,然後碰她,她也能回答說『沒有感覺』,所以我就以為沒問題了,誰知道後來……」
年關將近,轉眼到了年三十,高伸借公司放假之際,來到墓園祭拜妻子。
現在,聽了野中醫生毫無保留地講述出前因後果,高伸在得到某種安慰的同時,又有一種不得要領的枉然。安慰是因為他能夠接受野中醫生所坦白的一切。枉然則是因為他感到委屈,一個細小的失誤竟奪走了妻子的性命。
「請允許我改天再來祭拜。」
「主任,咱們立刻開始行嗎?」
「這點我也找婦產科的醫生確認過了,由於麻醉效果不理想,他們調整了手術台,將她的腰部抬高了一些。」
接下來的除夕、新年,他該怎樣打發呢?
四個月前,即將交付給陽光酒店的洗浴套裝發生了混裝錯誤,造成了巨大的危機。
高伸雙手抱住頭,拚命地搖晃著身體,繼續哭訴。
高伸如實講明了時間、地點后,勸說道:「您真的不必特意到場。」結果,野中醫生反問道:「是不是會打擾到您?」
「乾脆,請姐姐他們回來吧!」

「我沒有喜歡別人!」
副主任八木澤手捧著文件來彙報高伸請假期間的工作情況。
野中醫生兩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回答道:
「失禮了!」
高伸找不到合適的話說,只能默默地佇立在原地。這時,野中醫生把視線移向邦子的墓地。
「今天開始放假了,所以來看看。」
高伸一方面很感激醫生的勇氣和誠摯的心意,可是同時又覺得醫生做這麼多事,反而令人心情鬱悶。
「醫生全都坦白了,最後還道了歉。」
野中醫生似乎是因為七七那天沒到,今天特意補上的。
「葬禮挺隆重的,我看見來了那麼多人。你現在平靜多了吧?」
「一刀兩斷?」
在臘月嚴寒的空氣中,日子隨著日曆牌一頁頁地翻過。
其間,高伸多次四下張望,均未見到野中醫生的身影。
幸運的是,高伸發現及時,總算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如果他是一名醫生的話,也許同樣要因為自己的失誤而遭到患者家屬的圍剿。
「當時正是手術的關鍵時刻。如果暫停的話,就得從頭再來,而且萬一是惡性腫瘤就更麻煩了。」野中醫生說到這兒,又嘟囔道,「不……這些都不是關鍵的原因。」
「還有,之前我們給陽光酒店設計的洗浴套裝,也大受歡迎,他們的總務部長還特意打來電話表示感謝呢!」
「那麼,是因為手術中移動了她的身體嗎?」
「不,這件事,到此為止。」
佛壇既不奢華也不寒酸,恰如其分,沉穩大氣。
這些賓客都是妻子的親密夥伴,為她鳴不平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但是高伸還是希望起碼在守靈和葬禮的時候避開這類話題,讓妻子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中安然下葬。
「我不忙。重要的是,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而且咱們之間又有點兒誤會,所以……」
臨近新年,寺院內有些冷清,正殿門前似乎可以抽神簽,紅白兩色的幕布疊放在一起。
也許實話實說顯得對妻子不敬,可是比起照顧、看護一個卧床不起的人,現在,他精神上的負擔反而卸去了一大半。高伸想說,我可沒有柔弱到需要女兒同情的程度,但是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緒,輕輕點頭表示接受容子善意的鼓勵。
高伸聽了這話,再次激發了他的衝動,他想要打聽妻子昏迷的前因後果。
高伸一時間停下了腳步,隨後又緩緩地靠近。他發現那個黑衣男人就站在妻子的墳墓旁邊。
如此一來,高伸只能和剩下的一兒一女三人一起辭舊歲迎新春了。
高伸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影子,反覆回味醫生剛才的這番話。
「來一支吧……」
明亮卻無力的斜陽陡然向竹林前方的山陰里一沉,整座墓園迅速陰冷起來。
佛壇深處有些暗黑,但是妻子還是保持著微笑。
就這樣,一直到妻子離開人世,在喪禮上才得以見到久違的惠理。
「一開始,麻醉挺順利的吧?」
「但是對於他們來說,這本來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也無可厚非。」
高伸嘟囔了一句,趕忙向惠理表示感謝,感謝她親自前來弔唁。
說到這兒,高伸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哽咽吞聲。
一位是都南醫院的野中醫生。起初,高伸並不知道醫生的到來。在守靈的時候,他九_九_藏_書一直在隊伍的最前列,向前來弔唁的賓客鞠躬還禮。緊挨著他的容子輕輕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說道:
「都是因為,我沒有嚴格遵守啊!」
晚餐后,大家又閑聊了一會兒。十點剛過,高圓寺的姨媽說要走,容子和浩平也應聲而起。
高伸想說的不是單個醫生的過失或責任的問題,而是想強調,無論科技如何進步,由於操作時都需要人來完成,既然有人的參与,就難保不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事故。他想表達的正是這種苦悶和枉然的心情。
寫著寫著,高伸忽然想到了惠理,他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給她寄一張。
「手術不能停嗎?」
有一連串問題是高伸最想問的,那就是她昏迷時的情景。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劫難,令她失去意識的?這之後的半年時間,是什麼讓她生存下來的?還有,偶爾睜開眼睛看著家人,以及臉帶笑意時,是否真的只是無知無覺中的偶然巧合?

其中的一天,高伸利用久違的早歸時間,開始填寫明信片,通知各方親友,因妻子過世,居喪期間恕不拜年。
「會是誰呢?」
無數次,高伸在夢中與妻子對話,可是正如逝者不能言語一樣,妻子始終只是微笑,從不開口。如果夢中能夠開口的話,高伸想要對妻子道一聲辛苦,感謝她長久以來的操勞。他還想告訴妻子,能與她攜手共度大半生,自己無怨無悔,心滿意足。
有的人深表同情:「竟然碰上了這種事!」這些倒還罷了,有的人會老調重提:「明明只是動個子宮肌瘤手術,卻把人搞得昏迷不醒,這也太蹊蹺了。」還有的人語重心長地提出忠告:「你們可得好好調查一下原因啊。」甚至有人彷彿自己遇到了不幸一般,義憤填膺地說:「可不能就這樣善罷甘休!」
「這,真是太感謝了!」
可是今年,妻子沒有了,這樣的新年該怎樣度過?他根本不認為香織能夠做出和妻子一樣的年節菜,嫁作他人婦的容子也已經指望不上。最終,還是得從商場或超市買現成的年節菜了。而且看樣子,能夠在家一起辭舊迎新的只有高伸、香織和達彥三個人。
寒暄過後,高伸坐到自己的辦公椅上。這時,他才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自己終於重返公司了。
「晚安!」
高伸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他裹緊了大衣的領口,雖然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慢慢升騰上來。
「當時,覺得挺像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高伸終於止住了哭泣,他像一個哭累了的小孩,慢慢地抬起頭來。
高伸手提水桶,走到灌木叢邊,看見不遠處的墳墓旁站著一個人。他只能看到對方的背影,所以無法判斷準確,看身形好像是一位穿著黑色大衣的中年男人。
「……」
高伸獨自一人留在原地,他重新回頭凝視妻子的墳墓。
高伸由旁邊繞過去,從正殿後面進入墓園。
三個月前,不歡而散后,高伸從未再見過惠理的芳容。
說完,高伸雙手合十,野中醫生和他並排而立,也垂下了頭。
墳墓里的妻子,應該也看見剛才的這一幕了吧?
「不……」高伸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后,回答說,「都結束了,所以……」
「那麼,什麼才是?」
高伸還是搞不清楚惠理的想法。
野中醫生家住千葉縣的松戶,單程路途也需要一個半小時。
野中醫生聽后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掛斷了電話。
高伸聞言,抬頭在人群中搜尋,果然看見野中大夫一身黑色套裝,站在敬香弔唁的賓客之中。
「請允許我下次再來祭拜!」說完再次雙手合十,默默禱告了片刻之後,慢慢地迴轉身道,「那麼,我先走一步……」
全家團圓,盡享天倫,這些都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需要身處核心地位的妻子的存在。沒有了妻子,不僅失去了家庭的完整性,連這間起居室彷彿也成了多餘的擺設。
妻子去世已經整整六天了,老實說,高伸忙得根本沒時間去思念、去悲傷。起初,從守靈夜到舉行葬禮的那三四天,他要張羅各種傳統儀式,接待各路前來弔唁的賓客。直到昨天,送走遠道趕來奔喪的親友,他才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氣。當然,到此只不過是第一階段罷了。接下來,他還要遞交各式各樣的與妻子辭世相關的文件和說明,安放骨灰,分贈遺物,等等。
自己的日常起居、一日三餐自不必說,就連工作和日常交際,他也是對妻子多有倚仗。經年累月,他早已習慣在這種舒適的環境中生活,離開了妻子,他簡直無法過活。
客人誠心誠意地趕來弔唁,自己怎好滿嘴謊話連篇?所以,他每次都是如實相告:「實際上是做子宮肌瘤手術的時候,麻醉出了問題……」結果此語一出,反倒立刻招來對方的興趣,刨根問底追問不休。
「那他想幹什麼?」
「我,沒誤會!」
「不,沒什麼。」
「不,我說的是真心話。」
「那麼,回頭見!」
往年,他們全家會圍坐在一起,品嘗著妻子親手製作的年節菜歡度除夕,而元旦那天,他們會互致新年的祝福,共飲屠蘇酒。
突然,耳邊傳來凄厲的鳥鳴聲,兩隻伯勞鳥收起雙翼從天空中掠過,一眨眼就隱沒于墓園盡頭的竹林中。野中醫生似乎是得到了提醒,掐滅了手中的煙頭。
「是嗎……」
很快,輪到野中醫生上前祭拜。只見他站在靈位前雙手合十,表情肅穆。只看了一眼遺像,就深深地低下頭去。
高伸本打算回二樓自己的房間,中途突然改變了主意,返身進了裡間,坐在了祭壇前。
右手邊是一大叢草珊瑚,繞過去,拐個彎,第二座就是妻子的墳墓。
高伸最為痛切地懷念妻子,還是在夜半被尿意憋醒之後。
「真的不行嗎?」高伸緊接著又問道,「是因為,你有別的喜歡的人嗎?」
事到如今,高伸才意識到,自己真是個可憐蟲。以前,他頗為強悍,一投入工作就會勇往直前,而且脾氣也比較火暴,可是最近他毫無幹勁。
半年多來,他已經養成了習慣,一到下午,就要打電話給醫院,詢問妻子的病情。如今,這習慣似乎還在起作用。
現在,惠理坦言,她參加告別儀式,是為了向邦子表達歉意,並下定決心與他分道揚鑣。她衝著妻子的遺像雙手合十就是為了起這樣的誓言嗎?
高伸把自己帶來的菊花和野中醫生的花並排放好,抬頭看著墓碑。
也許妻子聽到了他的心聲。在這一瞬間,黑色的墓石忽然被斜陽鍍上了一層金黃色。高伸衝著妻子的墳墓低語:
香織說道。可是,容子已經出嫁,由不得高伸替她拿主意了。
容子沖香織打過招呼,轉頭看著高伸,關切地說:「爸爸,您不要泄氣,振作點!」說完,揮手告別。
接連幾日,每晚高伸都會對著照片打聲招呼才回房休息。
「為什麼會這樣……」
「不是的,我立即確保了她的氣管暢通,並且輸了氧。可是如果手術暫停的話,操作起來會更順手些……」
「讓你受了那麼多的苦,還丟了性命……」

在葬禮上,高伸意外地瞥見了兩個人的身影。
「我打擾到您了吧?」
自己不僅身體狀況良好,而且已經打算從下周開始上班了。
三人一起吃年夜飯該多麼寂寥啊!而且,每年的正月初二,按照慣例,公司里的同事都要來家中做客,今年妻子沒了,看來也只能取消https://read.99csw.com了。此外,每年和妻子結伴參拜神社,今年該怎麼辦?高伸愈想愈無奈,總之,今年要過一個凄惶的新年了。
大家陸續離開后,高伸又坐到了裡間,抬頭仰視佛壇。周圍依舊供著瓜果鮮花,燃著香火,有所不同的是,白布覆蓋的骨灰盒移走了,白木牌位也改成了漆木牌位。
「房間很空,你們留下來唄!」
高伸再次提議后,惠理向他攤了牌:
「僅此而已嗎?」
「嗯……」
高伸有些誠惶誠恐,他沒有想到野中醫生竟然會在守靈夜親自前來為逝者敬香。不僅如此,第二天的告別儀式,他也不請自來,全程參与。
高伸此刻早已忘記自己是置身戶外、是在妻子的墓前。他無視周邊物體的存在,拋開所有的顏面尊嚴,放聲痛哭。
「我該告辭了。」
開闊的墓園裡萬籟俱寂,沒有一絲聲響。透過乾枯尖銳的樹梢,可以看到日暮西山後的晴空一望無垠,漫無邊際。
高伸向他們一一行禮,他為自己長期脫崗,也為他們在葬禮期間的熱心相助表示感謝。
正當高伸喃喃自語時,黑衣男子轉過身來,高伸這才認出,此人正是野中醫生。
「我很意外,沒想到你會來。」
「他向我們發出邀請,問我們是否有意加入他們的組織,為岳母討個說法。」
據說,野中醫生今年五十歲,如果他二十五歲開始行醫的話,已經從業二十五年之久,可以稱得上是麻醉方面的專家。這位專家似乎是想說,自己將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變成了現實。
高伸跟僧眾商量完七七的具體安排后,畢恭畢敬地送走了他們。頓時,房間里的坐席變得寬敞起來。
高伸把車停在寺院門前的銀杏樹下,步行邁進寺院大門。
聽了野中醫生的一席話,高伸忽然覺得是在說自己,他垂下了眼帘。
「住院時間很長了,所以,我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高伸說完,索性試探著說道,「如果方便,我想見你一面……時間由你定。」
「我又說蠢話了……」高伸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淚水,慢慢站起身,他再次衝著墓碑喃喃地說道,「還跑到這種地方哭鼻子。」
「老婆,已經第七天了。」
眼前的墳墓無聲無息,可是高伸卻彷彿看到了妻子的身影,她正看著自己。
「咱們就此一刀兩斷吧!」
話雖如此,也只不過是不再產生類似的錯覺而已:突生一念,今天要去趟醫院啦,或者心下琢磨,妻子的病情如何如何啦。在這些錯覺消失的同時,心中的思念卻在與日俱增。
「事後,我也找婦產科的大夫反覆核實過,總之,這種看法是較為妥當的……」
「為什麼……」
在高伸的一再追問下,野中醫生索性痛快地點頭承認了:
高伸目視著妻子的墳墓,繼續問道:
仔細想來,野中醫生自言自語的那句「習以為常就漫不經心了……」真該令包括高伸在內的所有人警醒。
這樣忙碌了一整天,到了傍晚,高伸忽然挂念起醫院里的情況,趕緊伸手去抓電話。
這一切都需要和孩子們以及高圓寺的姨媽商量著來辦。
「晚安……」
高伸想調整一下情緒,從口袋中掏出香煙,遞到野中醫生面前。
頭七這一天,大家的話題很自然地落到了守靈和葬禮上面。在這期間,令高伸最為欣慰的是前來弔唁的賓客絡繹不絕。這其中當然也有一些是礙於情面的,但絕大多數賓客都是真正喜歡邦子且交情深厚的朋友。其中,左鄰右舍自不必說,就連妻子高中及大學時代的同學,甚至還有合唱隊、寫生班的夥伴,聞訊后也紛紛專程趕來替她送行。
面對高伸的疑問,野中醫生輕輕一笑,沒作回答,高伸盯著他略顯寂寥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忽然心底冒出了一個疑間。
「那麼,這就是原因所在嗎?」
高伸又念叨了一句,豎起大衣的衣領,一手拎著桶,沿著墓間小道,邁步向正殿方向走去。
一位身著黑色西服套裙,手拎黑色皮包的女士的身影闖入了高伸的視線。正當他在斜後方暗暗揣度這個背影似曾相識時,猛然意識到:來人正是惠理!只見惠理來到祭壇前,彷彿要仔細查看一般,她抬頭久久地凝望著邦子的遺像,隨後緩緩地低頭合掌祈福,恭恭敬敬地敬獻了一炷香。然後,她佇立在原地,默默低垂頭顱,裸|露在黑色禮服之外的脖頸越發顯得白皙搶眼。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死了,我該怎麼辦啊?」
忽然,野中醫生把手抬到額頭上,彷彿是在遮擋陽光似的,他保持這種姿勢回答道:
達彥率先鑽回了自己的房間,接著香織也進了自己的閨房。
這次是自家人之間小範圍的聚會,除了高伸自己之外,就只有容子、香織、達彥和浩平以及高圓寺的姨媽在座。
高伸做過橫向的比較,他發現,孩子們雖然偶爾也會神情落寞,可是他們總體來說幹勁十足。因照顧母親而辭職的香織已經準備開始投身新的工作了。失去母親后,他們也曾一度悲痛得難以自拔,可是年輕人到底恢復得快一些。
「總之,咱們就見一面吧!」
「怎麼可以出這種事呢?怎麼可以這樣奪人性命呢?你對我那麼重要,怎麼能說死就死了呢?」
「我會再過來!」
瞬時,野中醫生滿臉困惑,但是很快就緩和了表情,點頭應允。
星期日做法事時,寒風勁吹,天氣爽晴。
容子說完,重新走到祭壇前,雙手合十默默禱告。浩平和姨媽也陸續上前祭拜。因為浩平飲了酒,所以由容子開車,他們還順路帶上了姨媽。
這東西原本就是代替賀年片的,不需要寄給身邊最親密的人。再說,他也從來沒給惠理寄過賀年片。該怎麼辦好呢?高伸在思索的過程中忽然萌生出聽聽對方聲音的願望,於是,他拿起電話,撥通了惠理家裡的號碼。
但是,這些不過是高伸自以為是的想法。
「科技再先進,這種事還是會上演啊!」
高伸還是搞不懂惠理的感情,既然她堅持改變,他也只能順從了。
「說來有些誇張,這次的教訓,多少改變了我的人生觀。」
無論如何,高伸心情趨於放鬆,他開始瀏覽休假期間的文件,給因他休假而耽擱的審批項目簽字蓋章。
「這樣,挺好的。」
「我想起來了,舉行喪禮的時候,有個叫角田的人主動與我聯繫過。」幾杯酒下肚,浩平心血來潮,扯開了話題,「他是專門揭露醫療事故的檢舉會的代表。」

連日來,守靈、出殯、回謝宴,等等,家中大事不斷,身邊總是賓客雲集,所以今天是難得的家庭聚會,大家顯得無拘無束,格外輕鬆愜意。
高伸離開副總經理辦公室,回到企劃設計室。同事們全都站起身來迎接他,默默地低頭行禮。高伸頓時感受到一股暖流,他們在飽含深情地迎接這個剛剛承受喪妻之痛的憔悴的上司。
「我今天連孩子也沒叫,自己單獨過來的。」
因為情形發生了變化,現在妻子已經不在人世。前不久,她還躺在病床上,有呼吸,有心跳,可如今她已經變成了一小撮骨灰,深埋于墓穴之中。
「麻醉師不可以離開實施了麻醉術的患者。這是麻醉師最基本的常識。我把它給忘了。不,不是我忘記了。其實我記得清清楚楚。但是,由於從來沒有發生過事故,就掉以輕心、麻痹大意了。」
面對醫療過失頻發的現象,社會上出現了一些由受害人自發組織起來的團體。這一九九藏書點,高伸曾經在書本上閱讀過,但是並未有過直接的接觸。
「可是,還是有關係的吧?」
連妻子住院期間的陪護計算在內,中間整整隔了三個星期。他一露面,公司從上至下,包括工作上的客戶都紛紛向他表示誠摯的慰問。
高伸此番祭拜沒有特別的原因,他只是單純地想在過年前再到墳前看一眼罷了。
再怎麼爭來吵去,妻子也回不來了。既然誰也不能把健康的妻子還給他,那麼聲討、抗爭又有什麼用呢?也許浩平會抱怨他膽小怕事,只會忍氣吞聲,但是要知道,其實醫生也早已是傷痕纍纍了。這一點,與醫生打過多次交道的高伸最有發言權。
高伸在凈手處給水桶加滿了水,把來墓地途中購買的冬菊放了進去。然後,沿著墳墓間泛白的小路緩緩前進。
高伸並不是要向誰求解。他只是要傾訴,要吶喊而已。不知不覺中,他的眼淚猶如斷線的珠子,紛紛跌落在地上。
雖然它們的重要性天差地別,但是犯錯的原因是驚人的相似。
於是,兩個人面朝墳墓站著,慢悠悠地吞雲吐霧。
「我該怎麼辦啊?!」
席間,高伸喝完啤酒又換上了日本酒,頻頻勸浩平舉杯。
真沒想到,她竟也能親臨現場。
「大老遠的,真的不必了。」
雖然十一月即將過半,但天氣還是暖洋洋的,連大衣都不需要穿。
如果旁人看見會作何感想呢?如果容子、香織或浩平看見又會說什麼呢?
那是在告別儀式的當天,來賓敬香祭拜的活動已經進入尾聲。
就在三天前,高伸突然接到野中醫生的電話,詢問七七法會的事宜。
「我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您!」
「朋友?」
高伸並不知道,浩平竟然還去過那些地方。
那時,自己分明也犯了原本不可能會發生的失誤。
也許是在祭拜緊鄰的那座墳墓的主人吧。高伸暗自揣測,定睛細看,發現那人正衝著妻子的墳墓,雙手合十默默禱告。
野中醫生略微抬頭看了看天。高伸則凝視著醫生前額微禿的側臉,心中細數與他打交道的次數。自己曾多少次緊盯著這張臉啊!
「您別……」
墓前,供奉著野中醫生帶來的土耳其桔梗花。
「抱歉地問您一句,您換地方是因為這件事嗎?」
儘管浩平依舊不能理解自己的這一決定,但是高伸自己明白,此時,他根本無心向野中醫生宣戰。
「我回到手術室時,手術正進行到關鍵之處,他們正在摘除子宮……」
高伸仔細一想,今年,妻子死了,女兒嫁了,五口之家竟一下子少了兩個重要成員。當然,容子的離開是精神抖擻的,從歲末到年初,她將去浩平的老家仙台過新年。
「沒錯,當時應該立即停止手術。」
「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會永遠銘記!」
說實話,高伸並不是百分百地信任野中醫生。高伸早就意識到,醫生全心全意地給妻子治療,和藹可親地對待自己的女兒,其實背後隱藏著許多為他自己著想的成分,這一點,在他出現在守靈夜和葬禮上,甚至就連剛才在墓前巧遇的那個瞬間,高伸都強烈地感受到了。
「也許,我也犯過類似的失誤。」
「問題不在這兒!」惠理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我們以後,還是做回朋友吧。」
妻子去世后,自己不就是單身了嗎?孤獨寂寞是有的,可是他從此也就無所顧忌,徹底自由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最先想到的就是惠理。
祭壇就設在一樓的裡間,供奉著骨灰盒與遺像。遺像上的妻子身著碎花連衣裙,臉微微側向一邊,正露出盈盈笑意。這張照片是大約一年前的秋季,妻子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到箱根寫生旅遊時拍攝的。
「不算遠了。從明年起,我就挪到這附近了。」
但是,現在,他能毫無保留地坦白一切,高伸覺得沒有必要再懷疑他了。只要是人,都會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思考問題,這也算是自然反應。
現在葬禮已經結束,但是回顧整個過程,令高伸印象最深、最為驚詫的莫過於殯葬公司的人,他們行事之利落,流程之緊湊,簡直就是在用固定的模板生搬硬套。
「那倒不會,您能參加,我想內子也會開心的。」
如此一來,自己該如何快速適應沒有妻子的生活呢?
「以前,我也說過,我懷疑這是一起麻醉事故,當時我去過他們的檢舉會,請他們幫忙做了一些調查,所以……」
餐后的清理工作,容子和姨媽已經幫他們做完了,所以他們只需收拾一下坐墊,把杯具送到廚房就行。
在病房陪護時,每當半夜醒來,他都會徑直走到妻子的床邊,將手悄悄伸進蓋毯下面,那樣就可以感受到妻子的體溫。
在此期間,他們接到了兩家公司的大筆訂單,包括產品設計在內所有的細節正在磋商中。此外,八木澤還報告說,歲末商品的銷售行情雖然還沒有拿到具體的統計數據,但是基本上都是好評如潮。
野中醫生身穿黑色大衣的背影漸行漸遠,從灌木叢前面穿過,消失在正殿的後方。
對於高伸而言,夢中是他唯一可與妻子相遇的所在。
「你在家呢……」
高伸給自己鼓勁,同時他又發現妻子所肩負的各種重擔。
「沒有,沒有!」
回到家,與家人同吃了滿服宴。同時,裡間的祭壇也一併撤除,取而代之,供奉上了佛壇。
她為什麼要如此刻板教條地思考問題呢?她為什麼不能選擇更靈活些的生活方式呢?
「老實說,迄今為止,我一直過分相信自己的專業技術,過分相信科學了。但是,這件事使我懂得,我這個人比我這醫生的身份還要不可靠。」
現在,還有人來祭拜逝者嗎?
高伸忙低頭行禮表示感謝,野中醫生也點頭還禮。
「是的,僅此而已。」
高伸這句話有一半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不過,沒關係!」
在冬日的晴空下,野中醫生態度沉穩,不慌不忙。
「今天有些累了,我要去休息了。」
真是隨風而至,又隨風而逝啊!
妻子的七七恰逢十二月末,正值年關,高伸諮詢過高僧,得知法事可以提前進行,所以考慮到大家的方便,他將日子定在了十二月的第三個星期日。
他一想到妻子,這句話就自然而然地溜到嘴邊。
「我什麼忙也幫不上……」野中醫生說到這兒,轉頭看著墳墓,又說,「就算我祭拜的次數再多,也不能被原諒……」
「那麼,你也不必急著分手啊。」
現在,特意趕來憑弔的惠理心中作何感想?高伸用心想過,卻無法揣摩到她的內心世界。
「喂,野中醫生來看你了。」
雖然此前,他們鬧了彆扭還不歡而散,但是得知他遭遇喪妻之痛,惠理還是心軟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成了鰥夫,惠理是特意趕來表達同情和慰問的。
幸好,千鈞一髮之際,有人及時發現,他們得以將損害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如果當時發現晚了,哪怕只晚一天,都將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而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失誤,竟來源於他工作上的失誤,他預設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工作環節,忘記從頭到尾確認說明書。
「我不在手術室才是問題的關鍵。如果我當時在場,就不會允許他們隨意移動患者的身體。而且,就算出現異常,也能在第一時間發現。」
高伸在陽光酒店的洗浴套裝上曾經差點捅了大婁子。洗髮水和護髮素灌裝錯誤,幸好在出廠前被人及時發現,避免了危及公司信譽的大麻煩,可是因此他們延誤了交九九藏書貨時間,高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拚命協調才得以艱難過關。現在,又是因為這套產品而備受讚譽,高伸感到頗有些難為情,同時又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命運的寵兒。
他就那麼痴痴地凝望著遺像,傾聽著經文。誦經完畢,他叫了簡單的外賣,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飯。
「我還想再問您一句,可以嗎?」
起居室里頓時空無一人,高伸回頭打量,再次感受到妻子存在的重要性。
「那麼,應急措施是在手術后才進行的嗎?」
自己是靠不住的,沒有遵守淺顯易懂的道理,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惹出了大禍。
達彥也問過高伸:「正月怎麼過?」他甚至提出,「我可不可以去滑雪呀?」高伸明白,達彥是想要藉此逃離家中冷清寂寞的新年。
從最初得知妻子的病情橫生枝節匆忙趕到醫院時的忐忑不安,到漸漸地產生信賴,再到度過信任危機,如今高伸總是用飽含深情的目光凝視著對方。
問題還是出在這兒嗎?高伸輕輕地嘆了口氣。
野中醫生在冬日的陽光里縮成一團。
「實際上,手術還在繼續,對嗎?」
「總而言之,習以為常就漫不經心了。」
「內人的昏迷,果然是因為麻藥上頭所致嗎?」
這一次,是高伸的小女兒香織告訴他的:「醫生坐在後排的位置上。」
還有,她怎樣看待野中醫生?怎樣看待他接受醫院的賠償?高伸渴望探究的疑問不勝枚舉。可是,夢中的妻子只是笑而不語,逼問得緊了,就如風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去敬香的時候,在靈堂里第一次見到您太太的照片,她本人長得那麼漂亮,我當場就向她賠了罪,說完我心裏也輕鬆多了。」
高伸再一次感受到,妻子因為性格活潑外向、交際面廣而深受大家的愛戴。
儘管醫學是性命攸關的行當,但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打那以後,他們偶爾會打個電話。這次,他們是詢問我們要不要徹底查明真相?」
「節哀順變。家裡都料理妥了嗎?」
「謝就不必了。我自己想去,就不請自去了,所以你別放在心上。」
「你也聽到了,對吧?把你害成這樣的原因,那麼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呀!就因為他離開了手術室一小會兒,就這麼陰差陽錯地……」
說句老實話,上述的問題在過去的半年時間里,曾經一直讓全家人傷透了腦筋,他們好不容易才跨越了這一障礙。如今他們尚沉浸在痛失親人的悲痛中,可關於病中的種種,又被重新揭開,簡直讓他們的心情亂到了極點。
「可以,請便!」
「您一開始曾經說過,是特殊體質的緣故。」
「咱們簡直就是在他們的指揮棒下行事了!」
「你出了不少力,我很感謝!但是,把這事兒忘了吧。」
自那以後,高伸一直想當面找惠理解釋誤會,可是因為分手方式太糟糕,連電話都難打,再加上即使見面,他也沒有多大的把握能為自己巧妙地圓場。
高伸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上半身,雙眼牢牢鎖定她的身影。可是惠理敬香完畢,似刻意迴避一般,目不斜視,她連看也未看一眼家屬席,就急匆匆離去。高伸當然不可能立即追上前去,他只得耐心地等到敬香儀式結束。可是無論他在人群當中怎樣苦苦尋找,都再難覓惠理的蹤影。
「天,冷起來了啊!」
此時此刻,高伸該說什麼好呢?高伸認為,造成了如此嚴重的醫療事故,引咎辭職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真的聽說他被迫換了工作單位,高伸又覺得於心不忍。
「我看見野中大夫了。」
「我要回去了。你會感到寂寞吧?放心,我還會再來看你的。」
野中醫生略一遲疑,還是說了聲「謝謝」,拿起了一根。
「感謝您特意前來。」
高伸每每看到這張照片,就會聯想起妻子辭世前,他在夢中見到的妻子的笑臉。他總覺得妻子這張照片上的模樣像極了夢中的畫面。
某一瞬間,高伸甚至有幾分擔心,他害怕大家知道,這位仁兄就是導致妻子昏迷並最終死亡的麻醉師。幸運的是,有驚無險,在場的各路賓朋誰都沒有察覺到醫生的存在。高伸心裏的一塊巨石總算落了地。如果有人知道他就是將妻子送上不歸路的醫生,一定會惡語相加,罵不絕口。就算沒到那種程度,也少不了要當眾遭受大家的指責和控訴。
高伸為了避開樹蔭,向後退了一步,回到太陽地里。
儘管和往年相比,近幾日的氣溫,時而偏高,時而走低,但是日光確實是一天短似一天。
野中醫生的家在千葉縣,而上班的醫院在目黑。
高伸再次深情凝望著妻子的墳墓,雙手合十。
現在,高伸對野中醫生既沒有仇恨也沒有怨懟。不僅如此,對悄悄來到墓前祭拜的他,還抱有一絲感激,一份親切。
「總之,這樣稀里糊塗的,我的心裏也很難安寧。再說,我也得對你親自來敬香表示感謝呀……」
如果香織也要出去工作,那麼這個家還真得找個鐘點工不可了。在寂寞中,高伸開始考慮這些實際的問題。
還有另外一些早就知道真實病因的賓客,看到邦子最終無可挽回地撒手人寰,不禁重新燃起了對醫院的不滿。
走在墓園間的小路上,高伸的情緒有些亢奮。只要沿著小路一直前進,很快就可以與妻子相會了。此時此刻,他就是這樣一種期盼的心情。
比起半年多來閉目沉睡中的模樣,照片上笑意盈盈的妻子似乎更容易溝通。
看來,這「特殊體質」之說只是臨時搪塞之詞。
「以後的每一天,我都會給你換水、打掃噢!」
兩手插在口袋裡的野中醫生的影子慢慢超越近在眼前的泛白的小路,延伸至墓碑旁。冬天的日頭短,看來太陽已經開始悄悄西斜了。
載著三個人的汽車消失在拐角處,高伸領著香織、達彥返回了家中。
生死兩重天,野中醫生也許更容易實話實說了。
午後時分,香織與達彥都在家中,高伸羞於啟齒,獨自走出了家門。據天氣預報稱,晨間氣溫下降明顯,但是由於天氣晴朗,從中午開始氣溫有所回升。
祭壇還保留著葬禮時的痕迹,供奉著各色鮮花及各類果品。
失去了妻子,已經不再是寂寞孤獨那麼簡單,它甚至徹底動搖了高伸和孩子們的所有生活樂趣。孩子們對此也深有體會,香織已經開始不安地詢問了:「就我們三個人過年嗎?」
「在這裏問您這些問題也許很失禮,可是我還想再打聽一次內子昏迷的事情。」
「不,是我一直有打算,想換換地方。」
高伸忙向關心自己的副總經理表示了誠摯的謝意,感謝他在葬禮期間的幫助,也對自己的超長假期表示了歉意。
頭七當日的法事結束后,一個多小時的聚餐也接近尾聲。
唯有一件事情令高伸頗感吃力。那就是每當大家坐定閑聊時,必定將話題點落在妻子的病情上。
「但是,那是錯誤的吧?」
高伸不由自主地行了個注目禮,但是人群中的野中醫生似乎並沒有察覺到。
世人都說,夢境是現實生活中一個個印象深刻的記憶片斷串聯而成的。
香織予以挽留,可是他們考慮到第二天的工作安排,還是回家更方便。
高伸感慨著,野中醫生再次低頭行禮致歉。
高伸在墳墓外沿的石台上坐下來,開始與妻子拉家常。
頭七這天,高伸只通知了包括高圓寺的姨媽在內的近親屬到場。下午六點,寺院的僧人被請到家裡來誦經。誦經開始時,屋外已經暮色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