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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子婆,」李奇說,「要說婆。性別很重要,這樣說才正確,而且她剛剛在喝咖啡,整天下來也沒見她吃豆子。」
「他們都不知道。」她說。「接下來他爸就過世了,這讓情況變得更糟。他爸是唯一明理的人,人還不錯,可是現在只剩下他媽跟弟弟。他弟弟糟糕透頂,媽媽則是個賤人,可是他們還是不知道事實,一切都在暗地裡發生。房子很大,簡直算得上是個基地,所以我們對彼此間的事不那麼清楚,再說這一切都很複雜,他這個人太固執、太驕傲,抵死不會對家人承認自己錯了,所以他們越是排擠我,他就越要假裝愛我。他會誤導他們,也會買東西給我,這個戒指就是他買給我的。」她舉起右手,手腕輕輕轉動,展示著那個鑲著大鑽石的白金戒指。看起來還真的挺嚇人的。李奇從來沒買過鑽戒,所以不知道行情如何,不過心想應該挺貴的才對。
「會一直吐。」她說。「我很害怕,因為有血。」
「妳覺得我可以什麼?」
「從頭說起。」他說。「這永遠是最好的方法。回想一下,喝咖啡的時候再跟我說,我們有的是時間。」
「身體上的證據。」他說。「妳身上完全看不到瘀青痕迹,皮膚很乾凈,妝化得不濃,所以不可能蓋住什麼傷痕,而且很顯然不能掩飾妳臉上的通紅。妳現在看起來就像剛從護膚中心出來,而且活動能力正常,剛才走過停車場時活像個芭蕾舞者,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地方在痛,也沒有僵硬不舒服的地方。如果他幾乎天天打妳,那他一定是拿羽毛在干這件事。」
「你會丟下我逃走。」她說。
「他們?」
「請你坐這邊。」他說。「他們把你列為A級人物,要是我們讓A級人物坐後座,保證吃不完兜著走。」
「卡門,到目前為止,全部都有問題。」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李奇把頭轉開,也看著窗外。太陽把凱迪拉克引擎蓋上的影子慢慢推移,彷彿時鐘上的指針。注意聽?他想起今天早上打開汽車旅館的房門,那是個全新的一天,他心裏已經準備好迎接所有可能發生的事。他想起鏡子里出現的條子倒影,以及凱迪拉克在炙熱柏油路上減速,輪胎在他身邊發出黏稠的摩擦聲。
李奇暫停了一下,咖啡唯一的麻煩就是利尿。
「可是史路普找不到工作。我開始發現他根本沒有認真在找,找工作根本不在他的計劃之中,他認為大學玩了四年,接下來就該回老家繼承老爹的事業。他爸那時候已經準備退休了,可是我不喜歡這樣的規畫,我覺得一切應該要從頭開始,只靠自己。我們兩個都是新世代,而我覺得自己已經放棄了那些東西,所以他也該比照辦理,於是我們開始吵架。後來因為肚子很大,我不能工作,而且我也沒有自己的私房錢,到最後根本付不出房租,所以他贏了。我們回到德州,搬進他們家老舊的大房子里,跟一堆親戚還有他的兄弟、表哥、表弟住在一起。我現在還住在那裡。」
「是你要我從頭講起的。」她說。
那傢伙有點局促不安、不知所措,顯然他原本準備了一套固定台詞。但這情況剛好在李奇意料之中,一點點隨性發揮就能讓他的步調慢下來,或許自己就有機會把握充分時間把拉鏈拉上,再好整以暇地對付他。結果那傢伙還是沒反應過來,還在想要不要馬上發難。
「有什麼事嗎?小姐。」他問。
李奇把頭轉回來看著她。「對聽的人來說也不容易。」
小愛莉·古瑞爾看著它飛奔而去。她坐在學校里的木頭椅子上,靠在窗邊,正要把她大大的藍色午餐盒蓋打開。她聽到車子加速瞬間發出的尖銳聲響,轉過頭看著車子離去。她是個嚴肅、認真的小孩,喜歡默默觀察,大大的深色眼睛一直停在馬路上,直到塵土恢復平靜。然後她回頭看著自己正要做的事——檢查今天的菜色,小愛莉心想要是媽媽在家幫她準備午餐就好了,因為幫她準備午餐的女傭是古瑞爾家的人,脾氣很暴躁。
賓士駕駛發現照後鏡里有大燈閃爍的光芒。他再看一次,發現後面有輛轎車,而從前座可以看到兩頂鴨舌帽。他的視線自動移到速度表上,上面顯示超過九十英里,頓時一陣寒意穿過他胸口。噢,媽的!他鬆開油門,心裏計算著自己已經遲到了多久,路程還有多遠,以及他該用什麼方法對付這些傢伙。要客客氣氣?還是「我的身分你們可惹不起」?還是要同病相憐,訴諸革命情感說:「老兄別這樣,我也是出來混口飯吃的」?
李奇尿完了,拉上拉鏈時嘆了口氣。他沒沖水,像這種地方,沖水不像是標準作法,所以他直接轉身到洗手台邊打開水龍頭。
她瞪著他看。
「所以這裏的規矩是什麼?」他問。
那傢伙用左手笨拙地伸進右手口袋,拿出一大串鑰匙。
他沒說話。
「那是第一次。」她說。「他一時失控,可是馬上就後悔了。他自己開車載我去急診室,那段路程很遠,開了好幾個小時。一路上他都在求我原諒他,然後接著求我不要抖出真相。他好像真的覺得很丟臉,所以我就同意了,可是其實我根本也沒機會開口,因為我一到醫院就開始陣痛,醫護人員直接把我送到樓上待產室,隔天愛莉就出生了。」
「我在跟你講話。」那傢伙又說。
「現在到停車場等我。」李奇說。
「講一下這裏的規矩。」
那傢伙沒說話,於是李奇加大力氣。他感覺拇指因為汗水而移動,往上滑到食指的指尖,那傢伙的腕骨開始發出聲響並彎曲,最後橈骨跟尺骨越來越接近,就快超過負荷。
「可以。」她說。「希望可以。」
「我們從一開始就不合。」她說。「我跟他們家族的人。」
「感覺?」她重複一次。
駕駛鬆開煞車踏板,皇冠在灰塵中慢慢往前移動。距離賓士還有一百碼時他踩下油門,賓士急馳而過,皇冠開上路,尾隨在它車后的炙熱氣流中。駕駛把方向盤打直,開始加速,雙唇緊閉,露出微笑。殺人團隊再度登場了。
「前面再過去一段路,我們有個調查局副局長想跟你談談。我猜應該很急,不然不會派我們過來,而且事情應該很重要,不然他會事先跟我們透露內容。」
她把頭轉開,想了想。「要看打在哪裡。」她說。
他又把頭轉開,看著窗外。
「你不可以把豆子佬帶到這種地方來。」
她張開嘴,然後閉上,再張開,再閉上。
女人點點頭。「艾爾。」她大聲叫道。
「你以為自己很聰明?」
「好,我注意聽。」他看著外面的車子說道。
「不需要,我就是偵探。」
她點點頭,開始伸手碰觸身上某些地方,在小小雅座的局限下扭轉身體,默默細數過往的傷痕,偶爾稍有遲疑,彷彿有些記不太起來。
「幫什麼?」
李奇吐了口氣,大概再過了十秒鐘。
「講什麼?」李奇問。
她搖搖頭,透過擋風玻璃看著遠方,眼睛盯住前方發亮的路面。她沉默地往前開了一英里,車速已達七十英里。
「我沒有批評的意思。」她說。「我不是要貶低你。」
李奇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倒影。
她高興地點點頭。「我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我覺得這樣更好,讓事情單純化,對不對?為幫忙而幫忙,沒有雇傭關係,而且你的背景很完美,讓你一定得出手幫忙。」
「你也得先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她說。「事實上,我的情況完全相反。我完全不擔心對方的白人家庭會不會接受我這墨西哥人,我真正擔心的是我的家人能不能接受這白人小孩,至少我覺得是這樣。我們家在那帕是大地主,打從開天闢地我們家的人就在那裡落地生根了,而就我所知,沒人比我們家更有錢,我們的文化教養也是最好的。我們家裡的人會接觸藝術、歷史、音樂,我們會捐東西給博物館、僱用白人,所以當初我擔心的是我家的人對我嫁給白人會有什麼反應。」
「妳根本沒見過我。」
「這傢伙有話要跟妳說。」李奇說。
「這些事持續了整整五年之久。」她說。「我發誓,真的跟我剛才講的一樣,幾乎每天。可是後來就停了,時間是一年半前。但我得從頭講,因為得先引起你的注意。」
「你一定覺得我腦袋不正常。」
「所以,發生了什麼事?」
她又安靜下來,臉上浮現一抹嘲諷的笑容。「真的很難,」她說,「我已經把說詞練習過一萬遍,可是現在卻真https://read.99csw.com的沒把握能說出口。」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把頭轉開。最後她雙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下,然後調過來朝上。
她把飲料杯推開,杯中的冰咖啡只喝了一半。
她暫停了一會兒,好像意識到可能會有別人看她似的。李奇抬起頭,看見很多人把頭轉回去——廚師、服務生、坐在較遠位置的客人。廚師跟服務生轉回頭的速度比較快,另外那兩個客人則故意延宕了幾秒,臉上還帶著敵意。
「可是很顯然他沒甩了妳。」
他又點頭,她知道胃部遭到攻擊時會有什麼反應。
「尤金先生嗎?」那女人叫道。「艾爾·尤金是嗎?」
他沒說話。她看著他,露出懇求的神色。
「對我也不是問題。」她說。「可是這說明了為什麼我不方便出面說什麼。」
亞柏林市西南五十英里處,一條安靜的鄉間道路上,距離南邊的東西向主要道路十英里遠,維多利亞皇冠靜靜在路肩等著,引擎怠轉。引擎蓋拉開,離車身一吋以加強散熱。四周一望無際,甚至可以看出地表彎曲的弧度,滿是灰塵的乾枯樹叢慢慢消失在地平線的每個方向。路上沒有任何車輛,所以沒有任何噪音,只有怠轉引擎的答答與低沉聲響、大地受到太陽無情炙烤所發出龜裂的沉重聲響。
她搖搖頭。「我連想都沒想過。」她說。「忍耐總比抱著個金髮白人小孩爬回家好一點。」他沒說話。
尤金下了車,三把槍同時對著他的頭。
然後她安靜了一分鐘。
她閉上眼。「嗯,幾乎每天。當然不是真的每天,不過通常一星期三、四次,有時更多,所以感覺起來差不多就是每天。」
「我們載你過去。」女人說。「前面有檢查哨,老百姓的車會讓他們窮緊張,我們會馬上載你回來,只要五分鐘就夠了。」
「你跟律師打過交道嗎?」她問。「他們什麼都不會,只是一直要賺你的錢,要你花更多時間,然後再告訴你能做的很有限。」
「好像沒問題。」她說。「先生,可不可以借用你五分鐘?」
「我在問你問題。」那傢伙說。
「如果你真打算這麼做,也請你等一會兒,好嗎?」她說。「拜託,我不想一個人被丟在這種地方。」
他沒有回話。
他下了車,頂著外面的高熱,將引擎蓋放回定位,再回到車裡,從女人手中接過一頂棒球帽。這是三頂的其中之一,從好萊塢大道的紀念品店買來的,每頂十三塊九毛五,深黑色的帽子上面有機器繡的白棉FBI字樣。駕駛把帽子戴好,帽檐壓低,遮住眼睛。車子檔位打到前進檔,腳緊緊踩住煞車,身體稍微前傾,專註地看著照後鏡。
「要客氣點。」李奇對他叫道。「就說你要幫她洗車什麼的,她一定會說不用,不過誠意最重要,對吧?發揮你的創意,你就可以拿回鑰匙,不然你就得走路回家了。」
那傢伙用左手把門鎖拉開,走了出去,然後李奇把鑰匙丟在沒沖水的小便斗里,再把手洗一次。李奇用紙巾仔細地把手擦乾淨,然後跟了出去。他看到那傢伙站在停車場,和凱迪拉克與餐廳門口之間的距離相等。
「什麼?」尤金只能擠出這句話。
她點點頭,淡淡地微笑。沒有任何殘留,沒有證據,沒有血跡、骨頭或腦漿出現在她身上。
「做什麼?」
卡門轉頭看著窗外,臉頰上浮現許多銅板大小的紅點。那是憤怒,李奇心想,但也可能是羞愧。
「應該先是我的肋骨,」她說,「我躺在地上時他用腳踢我。他抓狂的時候常這麼做,我的左手也被他扭斷過。還有鎖骨、下巴,嘴裏還有三顆重新植的牙。」
「那我就打破擋風玻璃。」
「你的手機沒信號嗎,先生?」女人問道。
「不對,沒時間了。」她說。「這件事很緊急。」
賓士駕駛打開車門,下了車後站在熾熱的太陽下。他大概三十歲左右,長得不高,深色皮膚,氣色不佳,不算結實,身材肥胖。他面對著那女人,對方馬上看出他的弱點,他有南方人與生俱來對女性的尊重,這點讓他立刻陷入劣勢之中。
「很好。」她說。
「在這裏,你不會把豆子佬帶進好人家的地盤。」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說。
她再次沉默。「我跟他們談過。」然後接著說:「我們稍微聊了一下,談些事情,就像我跟你一樣。我試著從內在、人格上判斷他們的條件,試著評估他們的特質,前前後後大概有十二個吧!可是都不夠好,不過我覺得你可以。」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生的。」卡門說。「粉紅色皮膚、黃頭髮、有點胖,不過眼睛倒是像我。」
女人把皮夾遞過去,那是破舊的黑色皮革,外面有個乳白色透明塑膠框,裏面是附相片的調查局證件,壓膜、有浮水印、印刷字體還有點古老,很像聯邦政府會用的那種。跟大部分人一樣,尤金從沒見過調查局證件,所以他也以為這是真的。
兩個男人靠過來,檢查她的每吋皮膚跟衣服,頭髮跟手也一樣。
他點點頭,她確實知道不同部位會有不同的感覺。
她暫停一下。「我需要你幫忙。」她又說了一次。
尤金再次聳聳肩。「好吧!」他說。
「好。」她開始放慢車速,有點遲疑地說,「現在你會逃走,你已經在想那些開貨車的人會讓你搭便車。」
很誘人的提議!她瞪著他,或許足足有五秒鐘之久,然後她點點頭,好像終於下定決心。她把排檔桿打入前進檔,踩下油門。這輛車是前驅車,可是重心都在後面,輪胎根本抓不住地面,於是開始空轉。碎石子打在底盤上,車身四周升起炙熱的卡其色灰塵,然後輪胎終於抓住地面,車子被拉出水溝,越過柏油路面邊緣。她把車子拉直,重踩油門,往南方賓士而去。
「或許吧!」尤金說。「如果你們先告訴我要做什麼。」
她又靜了下來。
「隨便。」他說。「去找警長就是了。」
「等我上了車再去。」她說。「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裏,其實一開始我們根本就不該來這種地方。」
她點點頭。「他們會叫她的小名愛莉,有時是愛莉小姐。」
他沒說話。
「謝謝你。」她說。
「妳說過妳是人家的媽媽。」李奇說。
他沒說話。
她低頭看著桌子。
血漬已開始風乾,逐漸變成黑色,他們把沙土踢過去覆蓋起來,再抓了把樹枝將地上的腳印掃平,最後三人上車。駕駛把車子往後退,繞過樹叢,開過窪地的凹凸不平,爬上斜坡回到馬路上,朝著來時的方向賓士,緩慢加速到五十五英里。幾分鐘后,皇冠經過尤金的白色賓士,車子仍舊停在剛才的地方,在馬路的對面,現在看起來已經像部被棄置的車輛般蓋滿灰塵。
「他打斷過妳的骨頭?」
「離開車子。」女人說。「往馬路反方向走。」
李奇轉過頭用力地從頭到腳瞪著她。她有纖細強壯的腿與手臂,身穿昂貴的衣服,裙角往上拉,肩膀上露出雪白的胸罩肩帶,對比著肌膚的黝黑。她頭髮梳得很整齊,指甲剪過,上面還塗著指甲油。她有一張雍容聰慧的臉,眼神中卻露出疲憊的神色。
「我覺得你是我目前為止遇到最好的機會。」她說。「真的,我真的這麼認為。你以前是警察,還當過軍人,其他人都比不上,你是最佳人選。」
「外面氣溫高達一百一十度。」
她透過吸管吸著她的咖啡,再從桌上的盒子里抽一張紙巾擦擦嘴。紙巾上沾了些口紅。
「想想背後的意涵。」
「人在這樣的高溫下會死掉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輕聲說,「沒人能夠說得清楚,你要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對自己沒信心,我的小孩又剛出生,我身無分文、沒有朋友、隨時還有人在監視我,我甚至連打通電話都沒辦法。」
女人點點頭。「我們知道,所以沒知會你就先打過電話,幫你重新改過時間了。我們只需要五分鐘。」
他們看到尤金因為被分配到前座,氣勢稍微膨脹了點。他點點頭,彎下身子坐進前座。他如果不是沒注意到他們沒把手機還他,就是根本不在乎這個。駕駛幫他把門關上,繞過車頭走回駕駛座,而另一個高男則跟女人坐進後座。皇冠慢慢繞過停在路邊的賓士,往左開回柏油路面,往前加速到時速五十五英里。
「要你聽這些會不會很煩?」她問。
尤金聳聳肩,「我可以看看你們的證件嗎?」他問。
「那就再來一次,」他read.99csw.com說,「只說妳一定得說的。不過先把車子開出這該死的水溝,我很不舒服,而且我想喝杯咖啡,前面有沒有地方可以喝咖啡?」
兩個男人回到尤金旁邊,分別各抓一隻手、腳,拖了十呎后挪到樹叢里。他們先前在那裡發現一個石灰岩裂縫,深約八呎,寬一呎到一呎半,足以把一個人的屍體側向塞進去,但還容不下禿鷹或紅頭美洲鷲六呎寬的翼展。兩人搬動屍體,把垂下的一手一腳先放進縫裡,然後再慢慢降低,讓身體可以進去。這傢伙比一般人胖,不過他們還是順利地把他塞了進去,沒有卡在旁邊的石頭上。等瞄準妥當后,兩人放手,屍體往下緊緊夾在七呎深的地方。
「不就是為了這樣?」她說。
「你哪個地方聽不懂?」
「那就找個新的。」他說。
「真準時。」他說。
她吸了口氣。「你想丟下我嗎?」
「其實我讓你上車不是臨時起意。」卡門·古瑞爾說。
他搖搖頭,雖然說實話他確實感到有點煩。陌生人的親密舉動未必會讓孤獨者感到自在。
銀色的幻象在蒸發、搖晃,一個白色形體從中穿越而出,朝著他們而來,就像魚躍出水面一樣。物體開始成形,在路面上穩定下來,快速移動,緊貼地面。一輛白色賓士車,寬大的輪胎,黑色的窗戶。
「為什麼?」
那傢伙往前跨上一步,使他的倒影變得更加扭曲腫大。
瀕死的沉悶再次回到她的聲音中,那天她的人生徹底改變了。
「開始吧!」駕駛說。
「什麼豆子佬?」李奇問。
「對不起。」他說。「我道歉。」
李奇沒有回答。
「什麼地步?」
她的笑容不見了。「沒錯,現在想起來,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兩個才會有結果。如果是在這裏遇到他,一切都將統統攤在陽光下,事情就不會發生了,絕對不可能,我敢跟你擔保。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會來到這裏,也壓根希望自己不曾來過。」
「妳有辦法把車子開上去嗎?」他問。
最後這輛大車開回柏油路面,慢慢繞回公路上,舒適地賓士,朝西前進。一輛不引人注目的車子,上面載著三個不引人注目的人。車子再次停下,這個休息站跟科羅拉多河同名,三人在這裏買汽水喝、打了通電話,用的當然是無法追蹤的公共電話。電話打到拉斯維加斯,再從那裡轉接到達拉斯,再從達拉斯轉接到西德州小鎮一個辦公室。電話內容是報告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對方表示感謝。
「身體上。」他說。
「對啊!我好像也不方便出面阻止。」
尤金從口袋裡掏出電話遞過去,那女人撥了個號碼,臉上露出驚訝之色。
「你是新來的?」那傢伙問道。
「這是我婆婆的,我只是借來開。」
「算數?」
「可是我不願意。」她靜靜地說。「我的意思是,我怎麼可能走得開?所以史路普就覺得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好像是我同意的,好像是我自己要的。於是他繼續打我、揍我、踢我、甩我巴掌。罵很難聽的髒話,每天都這樣,連他沒有對我不爽的時候也一樣。要是他真的很不爽,那整個人更是跟瘋子一樣。」
他對著擋風玻璃搖頭。「對我來講沒問題,哪來的問題?」
她又安靜下來。「別這樣,」她說,「至少別在這裏。拜託,只要再聽一點就好了。」
「他們。」她說。
「那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他說。「為什麼他突然停手了?」
「可是我們結婚還不到七年,我說過,對吧?所以你可以算算,這會出現什麼問題?」
「這是哪門子名字?」
「好。」那傢伙上氣不接下氣。「快放手。」
「連這地板上的細菌都比你聰明。」他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我還有話要告訴你。」她說。
他們兩人同時轉頭看向李奇,那傢伙一臉求情,卡門則是驚訝萬分。
「妳在編故事。」他說。
「可是我不是。」她說。
「史路普。」李奇又說了一次。「這倒新鮮。」
他聳聳肩。「差一點,一分鐘前。」
這家餐廳孤獨地矗立在路邊,一片壓實的泥土地上中間稍微隆起,餐廳就在上面,旁邊就當作停車場。一根高高的柱子上有塊招牌,附近完全沒有陰影,還有兩輛相距很遠的貨車就隨便停在空地上。
「古老家族的名字。」她說。「可能有個了不起的祖先,大概參加過阿拉莫之役,跟我的祖先打過仗。」
她往右邊看了一眼,視線落在兩個男人中間。
「我發誓我沒說謊。」她說。「整整五年。我為什麼要編故事?」
「我們可以走了嗎?」她問。「我們得先回去,還有段很遠的路。」
「拜託,李奇。」她說。「至少把剩下的故事聽完,然後你再決定。如果你不願意到回聲鎮的話,我可以讓你在佩科斯下車,你可以看看博物館,或看看克雷·艾利森的墓。」
「一樣。」她說。「顯然沒人打算懷疑。」
「我有個女兒。」卡門·古瑞爾說。「我跟你說過,對吧?」
她回過頭,看著上面的柏油路,粗糙的表面冒著油油的熱氣,大概跟她的窗戶底部同高。
李奇倒了第二杯咖啡。
「其實,我比較喜歡讓妳載。」他說。
李奇的眼光在每個人身上停了一秒鐘,然後把頭轉開,帶著卡門到餐廳遠程的雅座上坐下。李奇滑過黏黏的塑膠座椅,把頭往後仰,讓天花板上的冷氣口直接對著他吹。卡門在對面坐下,抬起頭,這是李奇第一次面對面看著她。
「檢查。」她說。
「感覺怎麼樣?」他問。「被打的時候。」
「羅伯。」她說。「大家都叫他的小名巴比。」
偷窺者依然堅守崗位,雖然已經沒什麼東西好看了。紅色屋子曝晒在太陽下,沒有任何動靜,只見女傭從屋裡出來,開著車揚塵而去,大概是去市場吧!馬房裡有馬匹活動的跡象,幾個無精打採的牧場工人牽著馬匹出去繞繞,洗一洗,再牽回馬房。馬房後面有間牧場工人宿舍,相同的建築樣式、相同的紅色油漆,看起來幾乎是空的。馬房中的馬數量不多,可能全部加起來只有五匹,其中一匹是小馬,給那小孩騎的。所有的馬差不多都在馬廄里休息·因為外面的溫度實在太高了。
「為什麼?」
「或許他們只是選擇這麼做。」
「然後接下來就好了,」她說,「至少維持了一個星期。但他之後又開始打我,好像我做什麼都不對,花太多時間照顧小孩不行,縫合的傷口疼痛不想做|愛也不行,他還嫌我懷孕之後變得又胖又丑。」
「通過。」矮小黝黑的男人說。
她推開門走出去,李奇看著她走到車邊然後上了車,接著車子震動,引擎發動后空調也開始運作。他轉過身走向男廁,裏面空間很寬敞,有兩個陶瓷尿斗和一個馬桶隔間。另一邊有個缺了口的洗臉盆,上面設置了一個冷水龍頭。一卷很大的紙巾放在紙巾機器上,看來不算乾淨。
「什麼?」李奇說。
「我想我應該要告訴你。」他說。「這種事總要有人出面。」
「他也買馬給我。」她說。「他們知道我想養馬,於是他就買給我,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在他們面前裝樣子,但實際上是想要掩飾我臉上的瘀傷。這是他的高招,也是永遠有效的借口。他命令我要說受傷是因為從馬背上摔下來的關係,他們也知道我剛開始學騎馬。在這個常騎馬的地方,用這借口可以解釋很多事情,瘀青、斷骨,這種事對他們來講稀鬆平常。」
那傢伙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手腕,看著它被李奇緊緊抓住,黏黏的手腕肌肉開始腫脹發紅。「不過要先道歉。」李奇說。
「古瑞爾,」她說,「古老的回聲郡家族。他們打從德州被偷來時就住在這裏了,搞不好在偷的過程中他們還幫了些忙。」
「那妳為什麼讓我搭便車?」
「等我。」她說。「我得上洗手間,路程還很遠。」
「我先生的家族。」
維多利亞皇冠往南開,到了個人煙稀少的十字路口小村莊,右邊有家老餐廳,左邊有塊空地,路上的停止線已幾乎磨平。此外還有家破舊的加油站,加油站對面的學校只有一間教室,到處都是灰塵與炙熱的空氣。車子慢了下來,以步行速度通過十字路口,經過學校門口,然後突然加速急馳而去。
「不行,他https://read.99csw.com幫不了我。」她說。
「乖乖坐著別動。」女人說。
「什麼?」她說。
「他們快抓狂了。我覺得他們很蠢,可是現在我才知道他們是對的。」
「可是這麼做可能很危險。」
她聳聳肩沒有回答,這輕微的動作顯示她沒有意願說明。
「那就走吧!我們去喝咖啡。」
李奇不說話,只是默默等著。
「通過。」高帥氣的男人說。
「那妳怎麼辦?」
「我的女兒跟我長得一點也不像。」她說。「有時候我覺得這是這一切中最殘忍的諷刺,那些又大又古老的古瑞爾基因把我的基因徹底粉碎,這我可以確定。」
「那愛莉長得像誰?」他問。
「他們姓什麼?」他問。
她靜了下來,不願回答,讓沉默長久持續著。門上的扶手抵著他的下背部,他彎著背,用肩膀頂住,調整姿勢。他心裏開始希望載他的是別人,一個只是單純要從A點到B點的駕駛。
「沒親眼見過,」她說,「可是你的條件符合。」
她聳聳肩。「可能是葛洛莉亞吧!我覺得她充滿光輝。」
他瞪著她看。「不對,並沒有。」
「我已經期待了一整個月,」她說,「這是我最後的希望。這計劃很荒謬,我想也是,可是這是我僅剩的希望,而且總有一線希望或許真能行得通。而你出現了,我想這真的可行,現在我卻搞砸了,因為我表現得像個瘋婆子。」
「再往前一點?」他說。「好吧!那我就跟你們過去吧!」
他沒說話。
自從離開水溝后,她第一次笑了。「史路普。」她又說了一次。
「我想也是。」
李奇把頭轉開。
她溜出雅座,以沒有受傷的優雅姿態,低垂著頭走到餐廳另一頭,沒看左邊也沒看右邊。坐在桌旁的兩個人看著她,直到她幾乎通過時,又轉頭獃滯地看著李奇。李奇當作沒看到,把帳單翻過來,並從口袋裡掏出零錢丟在上面——金額剛剛好,沒加小費。他心想不想講話的服務生應該也不會想要小費。李奇也滑出雅座,走到門口,那兩個傢伙一路看著他。李奇站在玻璃門前看著外面的停車場,觀察著外面曝晒在太陽下的平坦泥土地。他看了一、兩分鐘,直到她的腳步聲出現在他身後,李奇觀察到卡門梳過頭髮,也補了口紅。
「幸運的愛莉。」李奇說。
他沒有採取行動,完全沒有臨機應變的天分。
「完全聽不懂。」他說。
這家餐廳有個小小的入口,旁邊有台香煙販賣機,還有個架子放了許多傳單:房地產、汽車保養、小鎮的馬術比賽、射擊表演等等。第二道門後面就恢復了涼爽的溫度,兩人站在冷氣下,聞了一陣子食物香氣。門旁有收銀機,一個意興闌珊的女服務生歪歪地坐在櫃檯凳子上。廚房裡看得到一位廚師,有兩個男人坐在不同的雅座上吃東西。突然,現場的四個人都抬起頭來暫停不動,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卻不願說出口。
「他們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她說。「跟電影演的不一樣,他們只想坐在辦公室里靠打電話辦事,或者靠電腦查資料庫,根本不願出門真正為你做點事。我還大老遠跑去奧斯丁,那裡有個人說幫得上忙,可是他說他需要六個人,而且一星期要價就將近一萬塊。」
「你打不開你的門。」她說。「車子太斜了。」
女服務生拿著冰水、點餐板、鉛筆走過來,下巴翹得老高,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卡門點了冰咖啡,李奇則點了不加糖的熱咖啡。
李奇沒有說話。
「不是對我,混蛋。」李奇說。「是對那位小姐。」
「可是一定有,這是警察的天職,是基本任務。軍中的警察就更好了,你自己也說了,你會做該做的事。」
「那他家人有什麼反應?」
她點點頭。「當然,請。」
訣竅就是要讓他們儘可能保持安靜,儘可能活久一點,把所有可能的抵抗往後拖延,掙扎會留下證據,血漬、纖維、體液會弄得到處都是,所以他們三個不疾不徐地下車,裝得一副就是專家的樣子,正不太甘願地運行重要勤務,可是也還不到非常緊急的地步。
「好吧!卡門。」他說。「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行嗎?」
「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抓人,沒做過什麼濟弱扶傾的義舉。」
「我是在加州遇到他的。」卡門說。「我們念同一個學校,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關鍵部分。」她說。「重點。」
「他們相信這種事?」
「要是沒有的話就奇怪了。」他說。
「為什麼?」他又問了一次。
她有一雙美麗的黑眼睛,長長的睫毛、眼睛稍微有點角度,鼻子直挺,在眉毛下方形成一個開闊的Y字形。高聳的顴骨,外圍披著濃厚的黑髮,在光線照耀下,頭髮變成了深藍色。櫻桃小嘴、淡色口紅、皮膚柔順清爽,算是微帶茶色,或說是濃郁的蜂蜜色,皮膚裏面還透著光。她看起來比李奇曬過很多太陽的手臂還白,但他是白人,她卻不是。
「你得先了解,我曾愛過史路普。」卡門說。
她又沉默了,眼中蒙上一層陰影。「這是我先生送的。」她說。
「把你的卡車鑰匙給我。」李奇說。
「他們為她取名瑪麗·愛倫。」她說。
她的話停在這裏,瞇著眼看前方的大太陽。一條黑色的道路,前方左側有個閃亮的形狀,亮晶晶的鋁金屬光澤,分解成飄動的碎片,隨著柏油路上的朦朧往上蒸發。
他慢下來后,那輛轎車往前與他並排。他看見三個人,其中一個是女人,而且整輛車上都是天線,但沒有警燈、沒有警鈴,不是一般的警察。對方駕駛示意要他靠邊停車,那女人把證件貼在車窗上,上面印著兩吋大的FBI字樣。他們的帽子上也有FBI字樣,看起來都是一副正經表情。
「你應該猜得到。」她說。「古老的德州白人,很久以前就很有錢,已經花掉了一大部分,不過剩下的還是很多。經營過石油、大牧場,是在河中受洗的清教徒,不過這不表示他們會上教堂,或思考上帝帶給他們什麼消息。打獵是他們的娛樂。爸爸已經過世了,媽媽還活著,有兩個兒子,堂表兄弟姐妹們遍布整個郡,我先生是老大,叫史路普·古瑞爾。」
「然後呢?」
他知道會是什麼車,事先的演示文稿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那是一輛白色賓士,是個男人開車,要去赴個不能錯過的約會。這人會開得很快,因為他快遲到了,因為他做什麼事都會遲到。三人小組知道他的約會什麼時候開始,也知道他的目的地就在前方三十英里處,簡單計算一下就能知道預計時間,再依此訂出埋伏時間。而這個預計時間正快速接近中。
「你得相信我。」她說。「你沒辦法了解,因為你是個男人,長得高大強壯,如果有人打你,你可以打回去。你一個人逍遙自在,喜歡居無定所,可是我的情況不一樣,就算你不能了解,你也要相信我。」
「我可能載過十幾個,」她說,「也看過幾百個。我這整個月專做這件事,在西德州四處繞,找那些想搭便車的人。」
「這裏怪事可多了。」她說。
「那妳為什麼賴著不走?為什麼第一次發生的時候不馬上走人?」
「家呢?」他問。
「如果我能拋下愛莉的話,我早就走了。」她說。「史路普跟我說如果我把小孩留給他,他會給我機票錢讓我走。頭等艙。他說他會從達拉斯叫大禮車過來載我,馬上,直接載我到機場去。」
「好吧!」他說。
「他們幫妳的小孩取名字?」
那傢伙還是繼續瞪著看了四、五秒鐘之久,就像恐龍的反應一樣。
「回聲鎮。」她說。「我住在回聲鎮,佩科斯南邊。」
「可是你還要幫我嗎?」
駕駛把電動照後鏡往外調整到最大角度,以便看到後方全部路況。皇冠自己揚起的灰塵已完全落定,視野能見度大約一英里遠,剛好可以往回看到柏油路和天際交會處。在這個接點處,太陽的熱氣讓物體扭曲蒸騰,變成銀色閃耀的幻象。駕駛的眼神集中在那遠方的焦點,等著一輛模糊的車子穿越而來。
「我們結婚了,但除了幾個同學外沒有半個人來。我們在洛杉磯住了幾個月,然後畢業了,我們在那裡住到小孩出生前一個月為止。其實一切剛開始還滿有趣的,因為我們很年輕,而且也彼此相愛。」
https://read.99csw.com要對一個陌生人講這些事。」她說:「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奇沉默了一會兒。「妳原本想幫她取什麼名字?」他問道。
「前面。」女人說。
然後他搖搖頭。
「下車。」他說。「小心點。」
她搖搖頭。「不是,我一直在找像你這樣的人。」她說。
她拿了另一支吸管,撕開包裝,把包在外面的紙筒壓平,開始用食指跟拇指把它捲成螺旋狀。「對不起。」她說。「可是我要你注意聽。」
她聳聳肩。「急診室的人都覺得我是美國西部史上騎術最爛的騎士。」
「你找過私人徵信社嗎?」
「為什麼我還要繼續聽下去?」
「待會就告訴你。」女人說。「下車。」
「你是個軍人,」她說,「也是個警察,很完美。你本來就該幫助人民,這就是警察的天職。」
「如果第一次沒把握住機會,之後就不可能翻身了。」她說。「事情就是這樣,只會越來越糟。每次我一有這種念頭,就會顧慮到身上沒半毛錢,會想到我還有小孩。接著她就一歲了,然後兩歲、三歲,彷彿時機永遠不對。第一次留下來了,就永遠困在那裡。而我第一次選擇了留下來,雖然我希望不是這樣,可是我卻這麼做了。」
那輛維多利亞皇冠又變回正常的赫茲計程車,變裝地點在遠離大馬路八英里處的幾棵樹後方,這裏離亞柏林跟大泉的距離差不多。維吉尼亞州車牌被拿下來后,德州車牌被掛了回去,接著他們把塑膠輪圈蓋用腳踢回去,再把行動電話天線從後車玻璃上扒下來,放回手提箱里,而無線電天線也從鋼板上拿下來一起丟進去。紀念品店賣的棒球帽一個個被疊起來,跟手槍一起收著,至於尤金的電話則用石頭敲碎,殘骸被丟進小灌木林深處。他們再從路肩抓來一把小石子灑在前乘客座上,這樣一來,租車公司就得動用吸塵器,連同尤金的頭髮、纖維全部一起吸走。
李奇將腰部側轉九十度,保護鼠蹊不受攻擊,手上同時施力擠壓他的手腕。以前有段時間他可以單用手就把人的手骨捏斷,其實力氣根本不是問題,純粹看你要不要而已。
她再把車速放慢,車子一陣跳動后開上泥土地面,停在招牌旁邊,彷彿那是棵樹,能提供陰影屏蔽陽光一樣。招牌細細的陰影蓋過引擎蓋,像條很長的條紋。她把檔位排入停車檔,關掉引擎,冷氣壓縮機在突來的沉靜中發出嘶嘶咯咯聲。李奇打開車門,外面的熱浪像鍊鋼廠的火爐般撲在他身上,熱度之高讓他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他呆站了一秒鐘,等著她,然後兩人一起走過高溫的泥土地。地面受到太陽炙烤后又干又硬,跟水泥沒兩樣,停車場外是一大片灌木叢,和令人睜不開眼、無限延伸的白熱天際。李奇讓她稍微走在前面好觀察她,她的眼睛半閉,頭低低的,好像不想往外看,也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她的洋裝下擺往下滑到膝蓋高度,不會太過暴露,走路的姿勢也很高雅,像個舞者,上半身直挺挺地靜止不動,裸|露的大腿在下方優雅地前後交錯。
「他媽媽跟弟弟也是?」
「餐廳到了。」她說。「我確信一定有咖啡。」
「你覺得呢?」
他抬起頭看著她。「我可以叫妳卡門嗎?」他問。
他很長一段時間沒說話,直直地看著她。
「所以我急了,心裏開始慌了,然後我想出這個主意。我想如果我從搭便車的人身上找,可能找得到人,其中可能會有一個剛好符合條件,而且願意幫我。我努力挑選,只挑看起來很強悍的人停車。」
駕駛點點頭。「看到了。」他說。「沒問題。」
「他把我的嘴唇打裂,牙也打歪了。」卡門·古瑞爾說。
「所以她現在已經六歲半了?」
「胃。」他說。
可是這時候,他沒這股狠勁。
「我要跟妳一起去?」
她點點頭。「有幾次確實很驚險,可是我得冒這風險,我一定得找到人。我以為可能會遇到牛仔,或是在油田工作的人,就是那種老粗,性格蠻橫,可能正失業,也許有些還很空閑,我想他們或許急著想賺點錢,不過我也付不起太多。這會是問題嗎?」
他拉開拉鏈,在左邊的小便斗尿尿。門外傳來腳步聲,李奇抬頭看著沖水管上鍍鉻的活栓,雖然看起來很臟,可是是圓的,能反射後面的情況,就像個小小的安全鏡。他看見門打開,有個人走進來,然後門又關上,那個人隨即靠在門上。他是其中一個顧客,大概是其中一輛長車的司機。鍍鉻的活栓會扭曲影像,可是這傢伙的頭幾乎頂到門的上緣,身材不算矮小,而且他的手放在背後,不曉得在摸什麼。接下來,李奇聽到門鎖上的聲音,然後那傢伙又開始移動,兩手空空地自然下垂。他穿著一件黑色T恤,上面有寫字,不過李奇沒辦法倒著看出上面寫什麼,好像是某個團體的標誌,石油公司吧。
尤金把袖子往後拉,看看手錶說:「我跟人有約。」
「沒錯。」他說。「我是這麼說的。」
「我願意賭一賭。」
路上有陣煙塵,大約在三、四英里遠處,微風把這陣塵土往左吹。駕駛慢了下來,尋找三十分鐘前事先勘查過的轉彎處,發現目標后他往左轉,跨過對向路肩,往下開進一個窪地,現在後方的公路看起來就像個堤防。然後他往右轉,開到一棵高起的樹叢後面,讓車子完全隱蔽起來。坐在後座的男人跟女人拿出手槍,身體往前抵住尤金的脖子,槍口對準耳後頭顱自然形成的穴道,正合槍口大小。
「車子增加的里程,」她說,「多到讓人驚訝,油錢也一樣驚人。」
「聽起來像艘船;那另一個兄弟叫什麼?遊艇?拖船?洋輪?油輪?」
「他每天打妳?」他問。
「滾吧!」李奇說。「我把你的車鑰匙留在廁所里。」
她的兩個同伴跳向一旁,大步邁開,尤金則轉過頭來,看著叫他名字的女人。她開了一槍,子彈射穿尤金的右眼,槍聲如打雷般轟隆一聲,向炙熱的四周傳了出去。尤金的後腦勺被打爛了,出現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他身體筆直地趴了下去,倒在地上,四肢鬆軟,互相交纏。女人在他身邊繞了一圈,蹲下來仔細看清楚,然後往後退,身體站得直挺挺,手腳張開,好像正準備接受機場安檢。
他直直地看著她。「好,我在聽。」他說。
臉上有運行勤務的倦容,車子也是標準勤務車。他稍微放寬心,聯邦調查局並不抓超速,或許是其他問題,也或許是臨檢,要是把三十英裡外的東西考慮進去倒也算合理。他向那女人點點頭,踩下煞車往右靠,慢慢開到路肩上。油門放開,他滑行一小段后停車,車后揚起了一大片灰塵。調查局的車也慢了下來停在他後方,頭燈的光線受到灰塵阻隔而變得黯淡。
李奇沒有回答,卡門直視著他。
「我沒在應徵工作,卡門。」
李奇暫停了很久,大約有好幾分鐘,他想起在樂波市看過的一家煎餅店,就在汽車旅館對面。那家店看起來很不錯,當時他或許可以過街走進店裡,點份大煎餅,旁邊再加些培根,淋上很多糖漿,或許再加個蛋。等他出來時,她應該已經開過去半小時了,這樣或許他旁邊坐的就會是個令人愉快的卡車司機,聽著收音機、播放搖滾樂。不過他也可能被關進警局牢房裡,滿身瘀青血漬,等著被人提訊。
李奇還是不理他。
尤金一動也不敢動,兩分鐘后,一輛黑色大型車從上方呼嘯而過,應該是輛卡車或巴士。灰塵飄了滿天,流動的空氣吹動下方的樹叢。駕駛下車,走到尤金的門邊,手裡一樣拿著槍。他把門打開,彎下腰,把槍口抵住尤金,鎖骨上方近喉嚨處剛好也是槍口大小。
「這個嘛!我比你聰明。」他說。「這不用懷疑,可是還不足以顯示差距。這捲紙巾也比你聰明,聰明太多了,每一張拆開來看都能算是天才。跟你比起來,他們每一個都可以上哈佛、讀大學,每一個都可以拿全額獎學金,你卻還在為國民教育痛苦掙扎。」
「最糟的是,我沒地方可去。」她說。
「沒有。」她說。「他是沒甩了我,不過他開始打我。第一次,他揍我的臉,隔天是愛莉出生的日子。」
女傭回來了,拿著大包小包走進廚房。男孩在筆記本里記了下來。她開車回來揚起的塵土慢慢落到地面上,兩個大人拿著望遠鏡看著,反轉棒球帽檐,讓脖子不會曬到太陽。
「所以我開始講了。」她說。「我愛過他,你得先了解這點,而且還https://read.99csw.com得知道愛上他不是很困難的事。他很高大,長得很帥,臉上常掛著微笑,很隨和,不會讓人有壓迫感。而且那時候我們還是學生,都還年輕。洛杉磯是個很特別的地方,在那裡好像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而且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又過了四、五秒鐘后,那傢伙轉身走回餐廳,而李奇繞過引擎蓋走到乘客座車門邊,把門打開。
她從桌上的盒子里抽起一根吸管,拆開外面的包裝紙。
李奇看著她的臉。
「什麼條件?」
「我知道。」
「他們是怎麼樣的人?」
她沒說話。
「妳最好清楚地告訴我妳到底想怎麼樣,」他說,「不然我就在這裏下車,馬上。」
她的聲音突然陷入絕望,聽起來好像要回述過去發生的悲劇,比方說車禍、墜機,或診斷出罹患不治之症,也似乎她要講的事件讓她的人生徹底走樣。她抓著方向盤,車子彷彿是自己往前開動的,一片炙熱大地上一個涼爽安靜的繭。
「然後?」他問。
「我想我也上個洗手間好了。」他說。
「那他們怎麼說?」他問。
「我也是頭一次聽到這種名字。」她說。「這整個婚姻對我來講都是頭一次,不過我以前一直很喜歡他的名字,因為跟別人不一樣。」
「遠離他們家的勢力範圍。」李奇說。
李奇後退一步,那傢伙走上前,頭看著地上,然後回頭看著李奇,就像條斗敗的狗。李奇點點頭,給他點鼓勵,接著那傢伙把手放在胸前,像個歌劇男高音或餐廳侍者總管一樣,身體稍微往前彎,好對著兩吋寬的窗縫講話。
「拉丁美洲人。」他說。「吃豆子的人。」
「反正你也是要看的。」她說。「如果你真的在探索德州的話。」
李奇透過上色的擋風玻璃可以看到卡門看著他們走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李奇揮揮手,做出繞圈動作,好像在轉動把手,要她降下車窗。她把車窗按下約兩吋,寬度只夠露出眼睛,眼神中流露著緊張與擔心。
靜默。餐廳天花板的冷氣口吹出冷氣,廚房裡傳來模糊的聲響,卡門·古瑞爾低沉地呼吸著,桌上杯子里的冰塊在溶解。他隔著桌子看著她,視線掃過她的手掌、手臂、脖子和臉。她的洋裝領口稍微往左滑落,李奇可以看到她的鎖骨上有塊凸起,那可以確定是斷骨復愈的痕迹。可是她的坐姿挺直,頭抬高,眼神中露出反抗的姿態。從她的姿勢似乎可以看出某些東西。
他沒說話,卡門睜開眼直直看著他。
「到了這個地步,」她說,「我已經不知從何說起了。」
李奇瞪著她。
「你為什麼這麼說?」她靜靜地問。
李奇喝了口咖啡。咖啡泡得太久,已經有點苦了,不過勉強還可以接受。
李奇看著她問:「他不能幫妳嗎?」
「他把我催眠得很徹底,」她說,「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你知道的,這種事都是這樣,除非你有很強的自信,才有辦法抵抗這種催眠,可是我在那種情況下沒有免疫力,他把我的所有自信都摧毀了。有兩、三年的時間,我以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於是我很努力想改過自新。」
「妳在說謊。」李奇說。
李奇放開他的手腕,那傢伙趕快把手縮回,用另一隻手托住。他喘著氣,一下看著手、一下看著李奇。
她把水杯靠在臉上,然後用餐巾紙把水滴擦掉。服務生送上了飲料,冰咖啡裝在高腳玻璃杯里,放下來時溢了一些出來。李奇的咖啡裝在一個隔熱塑膠長頸瓶里,服務生還把一個空的馬克杯推到咖啡旁邊。女服務生把帳單面朝下,放在兩杯飲料中間,然後轉身走開,一句話也沒說。
李奇沒再多說什麼,就這樣靠著背半躺著,傾斜的車子讓他身子頂在車門上。引擎耐心地怠轉,冷氣仍在吹送,那女人依舊撐在他上方。她沉默了,眼神越過他看著窗外,眨了眨眼,好像就要哭了,好像淚水即將潰堤,也好像極度失望,可能是對李奇,也可能是對自己。
「你沒搞清楚狀況。」李奇說。「你以為我會很有禮貌地轉頭聽你講,然後尿得你鞋子上都是?」
「我不知道。」他說。「我以為我只是走運,我以為妳是個大好人,對陌生人伸出援手。」
她微微一笑。「謝謝,我本來就希望她很幸運。」
她搖搖頭。「不行,我不能這麼做。」
然後她筆直地看著李奇,臉上有種神色,或許是懇求,或許是無助,也或許是絕望。
李奇的背緊貼著車門,凱迪拉克就像即將沉沒的船般往一邊傾斜,嚴重地倒向路邊,加上皮椅很滑,所以李奇沒有施力點能把自己的身體挪正。那女人一手放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放在李奇的椅背上,把自己撐在李奇上方,臉孔離他只有一呎遠,臉上的表情令人無法解讀。她的視線越過李奇,看著窗外水溝里的塵土。
「我也希望可以。」他說。
「應該有。」她說。「沒錯,有!大概一小時車程。」
「妳開的可是凱迪拉克。」
「我以為你要把我丟下。」卡門說。「我以為你叫那傢伙載你走。」
「謝了,卡門。」李奇說。
「可是她現在叫瑪麗·愛倫。」他說。
尤金拍拍外套口袋。「應該有啊!」他說。
她對著方向盤點點頭。「我有個女兒,現在六歲半。」
她直視著他。「他們用對待異類的方式對我,那感覺就像地面突然裂開,我直接掉到地獄里一樣。這震撼太強了,我完全反應不過來。從第二天起,我突然清醒了,原來我這輩子都像個公主,之後成了洛杉磯的千萬酷哥辣妹之一,最後淪落成一文不值的墨西哥垃圾。他們從來沒說出口,可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們恨我,因為就是我這該死的淫|婦勾引了他們的乖寶寶。他們對我既疏遠又冷淡,我猜他們大概希望哪天史路普能清醒過來,把我甩掉。你知道嗎?在德州真會有這種事,很多年紀大了的乖寶寶,年輕時不懂事,想吃點重口味的,這似乎是個必經歷程,等過了之後就會恢復清醒、改過自新。我知道他們心裏想的就是這個,而且非常期望事情就這樣演變下去,但這對我來說真是晴天霹靂,我從來沒想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徹頭徹尾沒想過,以前根本沒有這種可能,我根本沒有必要面對這種情境。就在一瞬間,整個世界被人翻了過來,像是掉到冰水裡一樣,沒辦法呼吸、沒辦法思考,甚至沒辦法採取行動。」
「今天算你走運。」他說。「就我了解,你可能是條子,所以我打算放你一馬。」
在這關鍵時刻,尤金以他的極限轉動頭部,拚命看著四周,眼睛都快跳了出來,身體也同時抽搐著。他邁開腳步離開車子,一步、兩步、三步,眼光拚命往四處張望。
「如果妳需要警察,去找郡里的警長。去佩科斯,或是去哪兒都好。」
這群人一起走回皇冠,司機打開前乘客座車門讓尤金坐。
她不願回答。
感覺好像在嘲笑恐龍,而且大概是雷龍之類的,因為這種龍的大腦距離每一個部位都很遠,聲音傳進去之後,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接收到,然後加以理解。四、五秒鐘后,那傢伙臉上的表情才反應過來,再過四、五秒,他才揮出右手。這拳沉重緩慢,粗壯的右手臂末端掛著一團隆起的拳頭,沒有瞄準就朝著李奇的頭揮來。要是真的打中,應該會造成一點傷害,不過這拳並沒打中李奇。李奇用左手抓住這傢伙的手腕,讓揮出的拳頭停在半空中,然後一聲沉重的悶哼在廁所中迴響。
「帆船?」李奇問。
「我懷孕了。」她說。「這當然讓情況惡化了一萬倍,因為我父母是很傳統、很虔誠的人,於是他們算是跟我劃清界線,跟我斷絕關係。聽起來有點像維多利亞時代才會發生的事,從堆著雪的階梯上被趕出家門,只丟了包破爛衣服給你。當然,差別在於沒有下雪,而那個裝著衣服的包包實際上是個LV手提箱。」
「妳手上掛著大鑽戒。」
李奇看著長柱的陰影漸漸碰到凱迪拉克的擋風玻璃,他想,現在車裡一定像火爐一樣熱。
「小姐。」他說。「只是想跟妳說如果妳再次光臨,我們會竭誠歡迎。要不要順便幫妳洗個車?既然妳都把車開來了。」
「已經找過四個了。」她說。「一個月內,四個,全是同一副嘴臉。而且找他們太貴了,我沒那麼多錢。」
「可是?」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