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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在的房子。
服務生又走回去,這一次女孩讓步了,她在菜單上指了幾樣東西,李奇很確定都是最便宜的。服務生點好餐之後就離開了,那個女孩也在座位上稍微轉過身,輕輕點頭表示禮貌,而且充滿了尊嚴,她的嘴角則是稍微放鬆,像是正要開始微笑。接著她又轉回去,再度靜止不動。
然後她動了。她在塑膠長椅上側移,站起來,動作流暢又優雅。她的個頭非常嬌小。身高不超過五呎,體重不超過九十幾磅。在T恤下方,她穿著牛仔褲跟便宜的鞋子。她靜靜站著,面對門口,又轉過身面向李奇的桌子。她的臉上除了害羞與孤單,沒有任何其他表情。她似乎決定了某件事,接著就走上前,站在離他大約一碼左右的距離,說:「如果你真的想,可以跟我說話。」
不,李奇心想。妳看起來真的不像。不像某些人一看就知道結婚了。
「我聽說過一些事。」
「謝謝你請我吃晚餐。」她的聲音跟體形很符合。聽起來很微弱,很纖細。雖然稍微有點口音,不過英語大概就是她的母語。她肯定是來自南加州。教士隊大概就是她家鄉的主場球隊。
女孩說:「我不能拿你的錢。我還不起。」
「你在那裡有見到人嗎?」
女孩問:「你看過他嗎?」
所以大衛·羅伯去哪裡了?
「有錢付旅館的住宿費嗎?」
「你真是個好人。」服務生說。
他的臉頰跟喉嚨部分就沒這麼多。
沃恩說過:我看起來不像結了婚嗎?
西班牙女孩仍然不動。李奇在公車站跟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店和餐館里見過很多這種人。她在維持體溫,保存能量,打發時間。她在忍耐。他看著她的姿態,覺得她比他更符合芝諾的理想。毫無質疑接受宿命。她看起來無比地鎮靜,非常有耐心。
「對。」
他看起來差不多是一百四十磅重。
「他叫什麼名字?」
「瑪莉亞。」
「問她要吃什麼。我來付。」
他找到了四個人:念大學的女服務生;一個戴著帽子的老人獨自坐在櫃檯邊吃東西;一個中年男子自己坐在桌前看著一本翻開的牽引機型錄;以及一個膽怯的西班牙裔女孩坐在桌邊,面前什麼都沒有。
「這張相片是妳照的嗎?」
「二十歲。」
李奇問:「妳read.99csw.com明天有錢吃早餐嗎?」
這也是一張標準的六乘四彩色快照。光面紙,沒有白邊。李奇猜測是用富士軟片照的。在他以前執法的時候常看照片,所以一看發色就認得出是哪個牌子。這一張的綠色很強烈,是富士軟片的特性。科達的產品則是偏好紅色跟比較溫暖的色調。相機不錯,用的鏡頭很適合。有很多細節可以看。對焦不太完美。光圈的選擇也不太好。景深則是不淺也不深。李奇心想,是一部舊的單眼相機,因此是買二手貨或者從某個老人那裡借的。現在已經沒有零售市場會販賣使用軟片的好相機了。大家都投入了數字科技的懷抱。雖然女孩手中那張相片很明顯是最近才照的,不過看起來年代更為久遠。這是一張看起來很舒服但並不特別的相片,是初學者用裝了富士軟片的單眼相機所拍攝。
「有些時候人們需要被說服。」
「你見過這個人嗎?」她問。
「就是幾年之後,妳會在某個地方的餐館看見需要幫助的人。所以妳就幫助他們。」
「不過有些人同意哦。」
李奇搖搖頭。
「沒有。」他說:「我沒有看過他。」
「我叔叔的。」女孩說:「你怎麼會知道?」
看起來苗條而結實。
「別謝我。謝謝以前幫助過我的那個人,還有再之前曾經幫助過他的那個人。以此類推。」
女孩沒說話。李奇心想,一餐十塊,一天就是三十塊,三天就是九十塊,再加上用來應急或打電話的十塊,總共是一百塊。他抽出五張剛從提款機領的二十元鈔票,在桌面上攤平。
李奇問:「妳叫什麼名字?」
「對。」
「什麼事?」
「他的年紀多大?」
他看起來是五呎八吋左右。
「我的名字?」
牽引機銷售員喝光最後一杯咖啡,然後就收拾東西離開了。服務生退到了角落,拿起一本平裝的書。李奇一隻手握住杯子保持溫暖。
「從來沒有。」李奇說:「我在軍中時每天都有三餐,退伍之後口袋裡也一直都有錢。」
「這兩天去了四次。」
「在聖地牙哥的某個公園?」
「對。」
李奇移動到櫃檯另一邊,女服務生也走了過去。李奇以某個角度低下頭,用世界共通的身體語言告訴她:我想跟妳私下談九*九*藏*書談。服務生移得更靠近了些,也用同樣的角度低著頭,彷彿要跟他密謀什麼事情。
女服務生卻只是對他笑笑,然後就走掉了。
他走到另一張桌子坐下,在這個位置可以觀察那個女孩,但又不會太明顯。他看見服務生走向她,看見她臉上不解的神情,然後露出懷疑,然後是拒絕。服務生走到李奇的桌邊,小聲說:「她說她是不可能接受的。」
她沉默片刻,在心裏跟自己的驕傲交戰著,然後搖了搖頭。
「妳知道轉送的意思嗎?」
李奇沒回答。他再次看著照片里的拉斐爾·拉米瑞茲。瑪莉亞的男朋友。二十歲高,一百四十磅重。體型。頭髮,顴骨,胡碴。
她搖著頭。
李奇問:「午餐呢?還有明天的晚餐?」
「就是這樣。我付了三個晚上的費用。錢都用光了。」
她又移得更近,用細瘦的臀部靠著他桌子另一邊。她拿起一個廉價的塑膠包,抵著自己的腹部,然後打開皮包的扣子。她低下頭,頭髮也跟著往前掉。她的手很小,是棕色,沒戴戒指,也沒塗指甲油。她在包包里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信封,材質看起來很硬挺,而且接近正方形。大概是一張生日卡片之類的。她翻開信封蓋口,抽出一張相片。她靈巧地用拇指與食指夾住,把小手移到了桌上,調整好角度,讓李奇可以清楚看見照片。
他找到一條有濃密樹葉的交叉路,朝北走回了第二街。他往西邊掃了一眼,看見沃恩那部車子還在他原來停放的地方。餐館的光線照著整部車。他繼續走過另一個街區,到了第一街。天空中沒有雲。月亮很大。在他右手邊是帶有銀色光澤的平地,一路通向堪薩斯州。在他左手邊可以隱約看得見落磯山脈,很昏暗,呈現藍色,相當龐大,北面的峽谷部分照亮著,就像可怕的刀鋒,高得讓人不可置信。小鎮感覺很祥和,很寧靜,也很孤寂。還不到晚上十一點半,外面已經沒有半個人了。沒有車輛。沒有任何活動。
「對。」
他的下巴跟上唇都有粗糙的黑色胡碴。
「拉斐爾·拉米瑞茲。」
女孩問:「你看過他嗎?」
「那個女孩。」李奇說:「她沒點東西嗎?」
年紀比男孩大不了多少。
「那就收下錢吧。」
也許九*九*藏*書他是州警察。
「妳得吃東西。」
他是西班牙人,不過也像馬雅人或阿茲特克人。他身上有不少純種印度人的血統,這很明顯。他的頭髮黑亮,沒梳理,有點蓬亂,不長也不短。長度大約是一吋半或兩吋,看得出來會是鬈髮。他的顴骨很明顯。
他穿得很隨意,外表看起來也是。
「不是每個人都同意這一點。」
房子跟庭院也都照料得非常好。雖然李奇不是專家,不過他能夠分辨得出用心與疏忽之間的差異。庭院里沒有草坪,表面覆蓋了一層金黃色的砂礫,而矮樹跟灌木就從石頭之間生長出來。車道以小塊的石板鋪成,顏色似乎跟院子里的砂礫一樣。有一條窄而蜿蜒的走道通往門口,也是用同樣的石板鋪設而成。庭院中還散布著更多塊石板,就像是踏腳石。灌木跟矮樹都修剪得很整齊,其中一些在樹枝上還長了小花,不過都因為夜晚過於寒冷而閉縮著。
李奇隔著一段安全距離,看見西班牙女孩吃了一個鮪魚三明治,喝了一杯巧克力奶昔。從營養的角度來看,她選擇的食物很好。他花的錢完全值得。蛋白質,脂肪,碳水化合物,還有一些糖分。如果她每天都那樣吃,在三十歲以前就會胖到兩百磅,然而在外奔波有急需時,填飽肚子才是明智之舉。她吃完之後,用餐巾輕拍了嘴唇幾下,然後推開盤子跟杯子,就像先前那樣繼續安靜地坐著不動。李奇腦中的時鐘跳到了午夜,餐館牆上的時鐘一分鐘之後也到了。戴帽子老人拖著患有關節炎的步伐緩慢走出去,牽引機推銷員則是收好所有文檔,又叫了一杯咖啡。
屋子是棟低矮的單層長方形平房,屋齡差不多有五十年了。在右側最旁邊是一座連接著房子的車庫,左側有個T字形的加蓋空間,裏面也許是卧房,前後各一間。李奇猜測廚房就在車庫旁邊,而客廳則是介於廚房跟卧室之間。屋頂有根煙囪。雖然壁板跟屋瓦並不是新的,但是在這家人的記憶中曾經更換過,而且也經歷了日晒雨淋,散發出一股讓人感覺很舒服的成熟氣息。
很年輕。
服務生壓低聲音說:「她沒有錢。」
是棟很不錯的房子。
服務生直接來找李奇,他向她點了咖啡。服務生小聲說:「她的帳單是九塊五,你read.99csw.com的是一塊五。」李奇從口袋的一卷鈔票抽出一張十元跟三張一元,壓在桌面上滑向她。服務生拿起紙鈔,謝謝他給的小費,然後問:「你是什麼時候缺錢挨餓過啊?」
他從女孩手中接過相片,用自己的拇指跟食指拿著。照片中明亮的綠色來自背景的草地,以及前景的一件T恤。草地看起來澆過水,很早熟,也修剪過,大概是某個市立公園。T恤是廉價的棉製品,由一個差不多十九或二十歲的瘦男生穿著。鏡頭往上對著他,彷彿拍照片的人身高矮了許多。男生擺的姿勢很拘謹也很笨拙。整個人看起來很不自然。或許照相的人一直在摸索相機的功能,以至於他的姿勢擺了有點久。他的笑容很純真,不過僵硬了些。他的牙齒很白,臉孔是棕色,他看起來很年輕,很友善,很和藹,是個有趣的人,而且毫無惡意。
李奇搖搖頭:「我真的沒別的意思。」
「我見到很多人。那個鎮不算太小。」
他沒刮鬍子。
第一街由東向西貫穿了整個鎮。這條路跟第四街差不多,只是兩邊都有住宅。樹木、庭院、柵欄、信箱、整齊排列的小房子,在月亮下靜靜棲息著。住在這裏應該不錯。沃恩的屋子就在東側盡頭附近。比較靠近堪薩斯州而不是絕望鎮。屋子前方有個外觀樸素的大型鋁製信箱,底下連接著一根從店裡買來的木柱。柱子有受到照料,所以沒被腐蝕。信箱兩側都有斜體的沃恩字樣,是黏粘貼去的。看得出來貼得很謹慎,而且排列得非常完美。李奇很少見到貼得這麼好的。大部分的人似乎都不太會貼。他覺得可能是膠水太黏了,所以粘貼去之後就沒辦法移動。要把所有的字母都貼得齊平又端正,必須先規劃得很精細。說不定要先將一把直尺粘貼去,最後再拿掉。
屋內很暗也很安靜。有些窗帘半開著,有一些則是全開。除了一扇窗戶里有一小點綠色的光源,室內完全沒開燈。那裡大概就是廚房,可能是微波爐的計時器。除此之外,毫無半點生命的跡象。完全沒有。沒有聲音,沒有潛在的嗡嗡聲,沒有人在裏面的氣氛。很久以前,李奇的工作是突襲昏暗的房子,不只一次必須在生死關頭決定屋內是否有人。他因此培養了一種感覺能力,而他現在就覺得沃恩九*九*藏*書的家裡沒人。
「我不太確定。」
「謝謝你。」
女孩沒說話。
「那就轉送吧。」
「他是妳男朋友嗎?」
「用妳爸爸的相機?」
李奇說:「回去告訴她我這麼做沒有別的意思。告訴她我不是在打她的主意。告訴她我根本就不想跟她說話,告訴她我也曾經缺錢挨餓過。」
不矮,也不高。身高大概是平均值。
身材不算瘦。
李奇不是會失眠的人,但是他並不想睡覺。太早了。太多問題了。他在第一街上走過一個街區,然後又朝南走,前往餐館。他也不是喜歡交際的人,不過這個時候他想要看看人們,而他覺得餐館是唯一能找得到人的地方。
膚色比較深,不是白皮膚金色頭髮,沃恩這麼說過。呆坐著望向西方,像是在等待來自絕望鎮的消息。
「你去過絕望鎮嗎?」
她走近桌子,拿起紙鈔。
可能是去工作了。或許他們兩個人都上晚班。有些夫婦會選擇這樣排班。也許大衛·羅伯是個護士或醫生,或者在州際公路從事夜間施工。也許他是記者或印刷工人,從事跟報紙有關的工作。也許他在食品業,替早市的人準備食材。也許他是電台DJ,在某個知名的AM廣播電台徹夜主持。他也有可能是開長途的卡車司機,或者是演員,或者是外出長時間巡迴的音樂家。也許一次就離開好幾個月。也許他是個水手或機長。
「是嗎?」
「所以你編造那個理由就是為了讓她好過一些?」
女孩點點頭。「這我做得到。」她說。
西班牙女孩仍然不動。
她很嬌小,年齡大約是十八或十九歲。她留著中分的黑色長發,額頭很高,眼睛非常大。眼珠子是褐色的,看起來有如兩座充滿了恐懼或悲慘的水池。眼睛下方是個小鼻子跟一張小嘴。李奇猜想她的笑容很美,只是不常表現出來,而且肯定已經好幾個禮拜沒笑過了。她的皮膚是淡棕色,整個人一動也不動。她的雙手放在桌子下,雖然看不到,不過李奇很確定是緊緊交握放在大腿上。她穿著一件藍色的聖地牙哥教士隊熱身用外套,裏面是一件藍色的低圓領T恤。她的桌面空著。沒有盤子,沒有杯子。但她並不是剛到的。從她的姿態看起來,一定已經在這裏至少坐了十或十五分鐘。沒有人可以在比這更短的時間內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