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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的?」
又傳來腳步聲了,這次比較緩慢,步伐比較窄。是個穿著好鞋的老人,體重過重,正和自己僵硬的肌肉對抗,關節的疼痛更讓他走路一跛一跛的。
巨漢說:「我們要擺脫這傢伙嗎?」
索曼說:「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人應該要活得規矩。生命隨時有可能走到盡頭,死亡降臨的時間說不定會比你預料的還早。」
索曼看李奇一直在打量,就問他:「李奇先生,你怕搭飛機嗎?」
這時天色還太亮,躲藏起來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李奇就只是緊貼著停機棚寬闊的外牆,位置靠近正面的轉角,遠離住宅區那頭,如此一來便不會被從那方向來的人看到。在那裡他聞得到飛機的味道——冰冷的金屬、機油,加上油槽里碳氫化合物的味道。他腦內的時鐘指著晚上六點五十九分。
索曼說:「剛剛那只是餘興節目罷了,一對一的小遊戲。那裡的氣流狀況總是很不穩定,每晚都一樣。因為那一帶是荒野。」
李奇沒接話。
一道上升氣流打了過來,將機身往上抬,接著氣流壓力降低了,機翼下方的抬升力降為負值,機身再次往下掉。索曼乘勢壓低機鼻,調整節流閥,引擎開始尖嘯,飛機以四十五度角加速下墜。儀錶板上的地平儀亮起紅燈,警報聲也響了,但幾乎完全被引擎的尖嘯和狂暴的風聲蓋了過去。接著索曼修正飛行方向,拉起機鼻,主翼梁受壓使得機體結構發出嘎吱響。最後飛機畫了個弧,重新以水平的角度飛行。有一股上升氣流又將飛機微微抬升,但力道不是那麼強。
接下來整整兩分鐘,毫無動靜。
「我們還沒送他去醫院,他就走了。」
「因為我很好奇你每天晚上偷偷運出去的國有資產到底都是什麼玩意兒。」
金屬工廠的巨漢正在查拉幾的機翼後方等待,像個僕人或管家。索曼正走在從住宅區那頭延伸過來的路上,他穿著羊毛西裝,搭白襯衫和藍領帶,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瓦楞紙箱,大小隻有一手啤酒那麼大,箱子上什麼也沒寫,乾淨俐落。紙箱上緣的四塊折片彼此疊合,封住了箱子。箱子看上去不重,索曼用兩手捧在身體前方,表情莊嚴,沒使上什麼力。他看到李奇后直接在路中央停下腳步,但什麼也沒說。李奇看他欲言又止,於是主動打破沉默:「晚安啊,兄弟。」
「在醫院里過世?」
李奇說:「我有嗎?」
「我之前是認真的,現在也是認真的。」
索曼說:「灰燼。」
「那你幹嘛不買架好一點的飛機?」
「你為什麼想知道?」
「上帝會賜給你金屬?」
「今晚和我一起飛。」
索曼說:「不是國有資產,是上帝的所有物。」
李奇說:「盒子里裝的是什麼?」
一分鐘后,他聽到了腳九_九_藏_書步聲。
「大概吧。」
索曼將飛機維持在兩千英尺的高度,一百二十五節的時速,航速儀指向南南東。李奇再度叫出心中的地圖,發現飛機如果不準備降落或改變航道,那他們將會從科羅拉多州的右下角越過州界。儀錶板上的時鐘指出現在時間是晚上七點十七分,比實際時間快了兩分鐘。李奇想到獨自一人坐在車子里的沃恩。她一定聽到飛機起飛的聲音了,然後會開始納悶李奇為何還沒翻牆回來。
「搭飛機沒什麼問題。」李奇說:「摔飛機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些事物對任何政府來說政治敏感度都太高了,必須要隱藏在檯面下。」
「你現在就得離開。」
「你打電話給驗屍官了嗎?」
索曼說:「你看到那些車了。」
索曼說:「我沒什麼好怕的。」
巨漢從查拉幾的機翼尖端和牆壁之間的隙縫穿過,走出停機棚,站到索曼和李奇之間,位置較靠近索曼而不是李奇。顯然要二打一了。索曼的視線越過巨漢的肩膀,直盯著李奇說:「你打擾到我們了。」李奇對索曼的用字遣詞感到意外,他以為會聽到的騷擾、入侵、攪局之類的詞。
「諒你也不敢。」
李奇問:「昂德伍還好嗎?就是那個警察。」
李奇說:「記住了,怕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索曼點點頭。「我沒什麼隱瞞的,而且還是個有耐性的男人。如果有必要,叫我一次又一次證明自己的清白,我也不會在意。」
「和我一起來,你就知道答案了。」
李奇說:「孬種。」
他們身穿作戰服,是林地迷彩樣式的。
是悍馬車。
他們還在飛,氣流愈來愈不穩定。李奇睜開眼睛。沉降氣流將飛機拋進低壓槽之中,像是在丟石子似的,接著上升氣流又將他們抬回原來的高度。還有強風吹得飛機側偏。搭小飛機和搭波音公司的商業客機不一樣,商業客機不會有微小的晃動,機翼不會在亂流中擺盪,機身不會在氣流推動下形成無法修正的前傾態勢。而小飛機還會狂暴地偏移,像掉進彈珠檯里的鋼珠。現在外頭可是沒有風暴呢,沒下雨也沒閃電,附近也沒有雷雲。襲向他們的不過是腳下平原在傍晚時刻釋放出的熱空氣巨浪。它是隱形的,一下壓向飛機,一下又鬆開力道,或在虛空中築出一道堅硬的氣牆。索曼稍微把控制桿往回拉,讓飛機顛簸了一陣,之後往下沉降。李奇在座位上扭動身體,順了順肩膀上的安全帶。
李奇問:「這是什麼?」
「不是金屬。」
打開了彼此疊合的折片。
「我一直是祂忠實的僕人。」
「不太愛。」李奇說。
李奇在盒子旁邊蹲下。
「我改變心意了。」
索曼說:「不,讓他留在這裏九_九_藏_書。」
「你是認真的吧?」
索曼說:「你真的怕搭飛機。」
「從你的語氣聽來,你好像不太在意死亡這件事。」
粉末的質地比爽身粉粗,比鹽巴細。
「他們為什麼要把那些車交給你們?」
「也有賺頭。」
李奇看著航向儀,它穩定地指著東南方。航向儀下方有個液晶屏幕,綠色的數字是經緯度,顯示飛機在北緯四十度以南,西經一百度以西,兩個數字都不斷地往下掉,速度緩慢但一致。所以說,飛機正朝東南方前進,速度中等。他在心中勾勒出一張地圖:前方是一片荒野,飛機可能會到科羅拉多州的角落、堪薩斯州的角落、長得像鍋子的奧克拉荷馬州的「鍋柄」位置。接著航向儀稍微再偏南了一點,李奇發現索曼是要繞過科羅拉多州斯普林斯的空軍基地。那畢竟是座空軍城,大概動不動就會用武力解決問題吧,最好還是閃遠一點。
「最可能是你,不然還有誰會幹這種事?」
天空之旅持續著。航向儀穩穩指向南南東方,瓦愣紙箱穩穩靠在後座。前方除了黑暗什麼也沒有,遙遠下方偶爾會出現一小撮黃色光點,帶來些許慰藉。李奇發現遠方的左側和右側都有較亮的光源,可能是拉馬和拉亨塔。那是兩座小鎮,但在四周荒涼景緻的襯托下顯得頗有規模。有時候他還看得到地上的行車,距離使它們縮成錐形的藍色光點,移動緩慢。
「你等等就知道了。」
「那幹嘛收手?」
「良善的基督徒不畏懼死亡。再說,我可是管理著一座小鎮啊,李奇先生。我總是在見證居民的誕生與死亡,一扇門關上,就會有另一扇開啟。」
巨漢問索曼:「要不要我把他扔出去?」
塗著迷彩漆。
「顯然也夠老了。塵歸塵,土歸土,所有人都難逃一死。」
李奇說:「盒子里裝的是什麼?」
「那就上啊,現在就去那個更好的世界吧。我諒你也不敢。」
現出內容物。
「老笑話。」
「我死後,會到更好的世界去。」
「孬種。」李奇又說了一次:「騙子。」
「讓我看看那盒子裏面裝的是什麼,然後我就走人。」
「和你一起去哪裡?」
「你是認真的嗎?」
巨漢將索曼扶上機翼,看著他獨力擠進駕駛艙的小門,然後再將盒子遞上去。索曼接手后將盒子放在後座。巨漢退開,讓李奇自己爬上飛機。他彎低身子,以腳探路,順利坐進了駕駛座。關上門后,他扭動身體找到一個最舒坦的姿勢,然後扣上安全帶。旁邊的索曼也扣上了安全帶,並按下幾個開關。儀錶板亮起,幫浦咻咻作響,整架機體透出一股緊繃感和一陣嗡嗡低鳴。索曼按下發動鈕,排氣管便斷續吐出廢氣,螺旋槳葉片被震得轉了四分之一圈。接下來引擎https://read.99csw.com伴隨一聲巨響發動了,螺旋槳正式開始旋轉,駕駛艙被噪音和激烈的震動包圍。索曼鬆開煞車,調整節流閥,讓飛機往前滑動。起先路徑有些飄忽不定,移動得吃力,一下偏左一下偏右,搖搖擺擺地駛出停機棚,螺旋槳將沙塵吹得漫天飛舞。飛機一路前進,上了滑行道。螺旋槳轉速很快,機輪很慢。李奇看著索曼的手。他操作起飛機就跟老人在開車沒兩樣,背靠著座位,神情放鬆、動作熟稔、不需思考,長年習慣造就了這一連串洗鍊的動作。
「什麼?祂在兩分鐘前告訴你的嗎?」
索曼說:「你之前說你要離開這裏了。」
飛機陡升一分鐘后切換成水平飛行,李奇的身體被慣性往前拋,又被安全帶往回拉。他探頭看了一下儀錶板,發現測高儀顯示的數字是兩千英尺,飛行速度稍稍超過每小時一百二十節,航向儀指出他們飛向東南方,油箱內的油比半滿還多,飛機的平衡保持得很好,地平儀指出飛機現在是水平飛行。儀錶板上的燈都是綠的,沒有任何紅燈。
李奇看著思索答案的索曼。從表情看得出來,他心中有兩個想法在彼此爭論,而且盤算的絕對不只是「在停機棚前方扭打兩分鐘會帶來什麼好處或壞處」。他就像一盤棋已經下了很久的老頭,連八步棋之後的布局都考慮到了。
「處理方式和七十號州際公路拖進來的廢鐵一樣——回收。鋼鐵是種美妙的資源啊,李奇先生。它可以不斷循環利用。開在波灣的寶嘉和豐田原本可能是來自底特律的福待和雪佛蘭,而福特和雪佛蘭的前身可能是英國的勞斯萊斯或澳洲的霍頓,甚至是腳踏車或冰箱。一樣產品中當然有可能會用到新鑄的鋼鐵,但比例低得驚人。回收業是個有看頭的行業。」
李奇沒回話。
「我們就這樣假設吧,像那些聰明人一樣做做假設。」
飛機笨拙地通過滑行道上的兩個轉彎處,停在跑道的北端。跑道燈早已亮著。索曼將飛機停在平整的路面中央,壓下油門桿,駕駛艙的震動於是向前傳到了引擎上,機輪開始加速。李奇轉頭看見瓦愣紙箱往後滑,貼在後坐墊上。他再往前方一瞥,看見下方被照亮的泥土地和頭頂上奔騰的黑暗。飛機離地了,機鼻抬升,遠方的地平線往下滑開。飛機鑽進夜空中,爬升,轉向。李奇望向地面,先是發現跑道燈關了,然後發現停機棚的燈也熄了。沒有了這兩個光源,實在看不太到東西。金屬工廠的圍牆隱約可見,在昏沉的暮色中化為一個巨大的白色長方形。
「我還以為負責定奪的是你的大老闆,不是你。」
「你對這些車做了什麼?」
「他沒有直系親屬在了,所以沒人提出要求。」
步伐很寬,踏在地上的聲音很九*九*藏*書沉。是金屬工廠的那個巨漢,感覺頗匆忙的。停機棚里的燈亮了,在入口的地上灑下長方形的光,光的裡頭還有機翼和螺旋槳葉片的影子。
李奇說:「那你就照做吧。」
「我打擾到你什麼?」他問。
索曼沉默了一下,才開口:「他過世了。」
李奇回答:「不怕。」
李奇吸了一口氣,從機棚的轉角走出來,進入亮處。
索曼說:「我可以現在就幫你的生命畫下句點。我可以讓飛機翻個幾圈,之後失速墜落。我們在兩千英尺的高空,所以會以時速三百英里撞擊地面,機翼在半空中就會折斷了,撞出來的坑洞會有十英尺深。」
索曼猛力推拉控制桿,轉動方向舵,讓飛機陡升、陡降,往各個方向猛衝。李奇起先以為他在找比較穩定的氣流,後來才發現索曼是故意要把情況弄得更糟。他在氣流沉降處故意往下栽,在氣流上升處沖高,他還故意將飛機轉向面對側邊吹來的氣流,像是擂台上的拳擊手自己跑去接對手的鉤拳。飛機在空中繞行,接受大氣的錘打,像是無關緊要的垃圾那樣被扔來扔去。
「你不喜歡這架嗎?」
索曼一語不發,繼續操作著飛機。飛機直線前進,與地面平行,穿過穩定下來的大氣。兩千英尺高,時速一百二十五節,朝向南南東方。
眼前的罐子里裝著黑色粉末,裝到四分之一滿的位置。
「我認為你是個無神論者。」
「沒這必要。昂德伍老了,病了,最後死了。」
他們繼續以穩定的速度穿越黑暗,往南南東方飛行。索曼的背靠回坐墊上,他的肚子卡在控制桿和他的身體之間,手放在低處。引擎高速運轉,發出中音頻的噪音,機械引起的震動讓機身抖個不停,亂流偶爾會使機體大力一晃。儀錶板上的緯度數字緩慢地往下掉,經度數字掉得更慢。李奇閉上眼睛。飛行七、八十分鐘就能到達州界了,此時他已明白飛機不會在科羅拉多州境內降落。前方也沒多少科羅拉多州的土地了,而且都是荒涼的草原。他們將在奧克拉荷馬州或德州降落。
車子停在距離查拉幾二十英尺遠的地方,有兩個人開門,爬出車外。
「我之前就聽你說過了。」
「自然是啰。」
李奇問:「我們要去哪裡?」
引擎嘈雜無比,它的震動還引發了一連串茲茲聲、喀喀響。風在窗邊嚎叫,灌入縫隙的空氣化為哨音。這架小查拉幾的種種面向讓李奇聯想到城郊火車站的老舊計程車,座位凹陷、磨損嚴重、動作僵硬,但還是勉強能行駛。大概吧。
索曼說:「上帝要我完成我的任務。」
「會流傳這麼久是有原因的。」
盒子裡頭塞滿了報紙,報紙上方安放著一個塑膠罐。那是標準規格的醫療用品,消毒過,幾乎是透明的,附了一個旋蓋。那是九_九_藏_書放樣本的罐子,一般用途是裝尿液或其他體液,李奇之前見過很多次。
「每個人都是無神論者。你不信宙斯、索爾、海神、凱薩、戰神、愛神或埃及的太陽神『拉』等等,你自己不信的神就有一千個。如果你眼前出現不信一千零一個神的人會礙到你什麼嗎?」索曼沒回話。
「什麼車?」
索曼靜靜在原地站了一秒鐘,然後邁開腳步,繞過他的手下,手裡依舊捧著那個紙箱,像是聖經故事中贈送耶穌禮物的東方智者。他單膝跪地,將盒子放在李奇腳邊,起身退開。李奇低下頭去看。他可以假設盒子裝著觸髮式的機關,或者假設他蹲下查看時就會挨揍,但他總覺得這兩個假設都不會成真。拉克堡的一位教官說過:人要有懷疑的精神,但不要過度懷疑。過度懷疑只會害你變成偏執狂,癱瘓你的行動能力。
索曼說:「你昨天闖進了貨櫃車。」
他們繼續飛了二十分鐘,氣流變得穩定、安靜了。李奇再度闔上眼。總飛行時間剛好滿一小時二十五分鐘的時候,索曼在座位上有了動靜。李奇睜開眼,看見索曼扳動了幾個開關,打開無線電,以膝蓋夾住控制桿,然後用空出來的手戴上一副耳機,耳機的左耳部分接了一個麥克風,索曼用指甲輕彈了它一下,然後說:「是我,接近中。」李奇聽見耳機爆出模糊不清的回應,看見遙遠的下方有燈光亮起。應該是紅色和白色的燈泡吧,他想,但在這距離下看起來像是粉紅色的小點。索曼調整控制桿,稍微降低航速,開始了緩慢又長距離的降落,過程不是很舒適。這架飛機太小、太輕了,你就算駕駛技術很好也無法讓降落過程變得更和緩。飛機一路顛簸,重複著下降、拉平機身、下降的動作。飛機側邊的氣流非常強勁,使機身一下偏左,一下偏右。粉紅色的光點在他們下方視野中跳動著,愈來愈逼近,最後分解成兩排紅色燈光和白色燈光。燈光指示出的跑道長度看起來不長。飛機在空中晃動、擺盪,不斷往低處下降,對準下方的一條狹窄路徑。隨著飛機愈來愈接近地面,跑道燈在他們視野內倒退的速度也愈來愈快,最後變成模糊一片,左右皆然。有那麼一秒,李奇以為索曼的反應慢了幾拍,但機輪馬上就觸地了,機身彈了一下,穩定下來。索曼降低引擎動力,讓飛機往前滑行,此時眼前還有超過一半的跑道長度。後來,引擎聲轉變為低頻鳴響,行進速度稍微加快了。索曼左轉駛離跑道,來到一個空蕩蕩的停機坪。李奇看得到不遠處磚造建築的模糊輪廓,還看到一輛車子正在逼近,大燈開著。車的尺寸很大,黑壓壓的,看起來很笨重。
「之後會安排驗屍嗎?」
「你這是入侵私人土地。」
來者是軍人。
「他才四十歲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