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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擤完鼻子之後,她的手指不再顫抖了。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我知道,她不想讓我把頭轉開。於是,我很努力地維持了大約六秒鐘,接受她的凝視。最後,我終於忍不住轉開了腦袋。就在這時,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坐在行駛的車上計算與樹木之間的距離和注視她的臉這兩個難題之間竟存在某種相似之處。
我之所以要解釋這一點,只是因為看見許多人寫道:太平洋西北岸的普吉特灣地區雨水豐沛。但嚴格來講,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這裏並沒有大量的雨水,降水量一直保持在非常低的水平,就好像我們一年中有九個月都住在一片濕漉漉的雲彩里一樣。
在車裡,媽媽打斷了我。
樹木死亡的原因有很多。在美國西南部,一種名叫雕刻小蠹的甲蟲殺死了所有的矮松,還有雲杉甲蟲、冷杉甲蟲、山地松甲蟲。人們很容易把罪名推到昆蟲身上。而真相卻是,這些昆蟲之所以活動頻繁,都是因為氣溫升高和壓力增大——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人類。甲蟲和其他的昆蟲只不過是人類的小士兵,跟隨我們的腳步去殺死所有的樹。
有時候,帶給我同樣感受的還有信息與真相。真相,知識,信息,這些東西包圍著我們,以一種無法遏止的勢頭將我們淹沒。可有時,我竟成了唯一能吸收這些真實事物的人:識別樹木的真名,測量樹與樹之間的距離,估算根系的長度,計算氣候變化對樹木的影響,估計爬上附近的每一棵樹所需花費的時間。
我感覺到一個影子正從我的骨胳上剝離血肉。都是那個牌子上的字乾的好事,它們彷彿已經穿透了我的心臟,把我從內到外感染了,使我的肺部得不到足夠的空氣。我伸出雙手,去觸摸身體兩旁的樹,但此刻它們摸起來就像一具具冰冷的屍體,整個樹林彷彿瞬間死亡。
離開外公外婆家的時候,光線發生了變化。天空不再被暮靄完全遮蔽,雲層後面射出幾束陽光。在太平洋西北岸,我們稱之為「日破」。廣播節目甚至會告訴你陽光將在何時突破雲層。
後來,我在樹林里遇見了一個女人。她起初沒有看見我,因為她拿著一副望遠鏡,正在用它觀察樹頂,好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我注意了她好一陣子,覺得似乎有點眼熟。
外公的照片有些年頭了,如今野外早已看不見栗樹的蹤影,更不要說這麼大、這麼多的了。一九〇四年,美國栗樹開始成片地死亡。罪魁禍首就是一種來自亞洲的真菌,名叫板栗疫病菌。
我把腦袋轉向前方,沒辦法細想那三棵粗壯、好爬的紅雪松和橡樹,因為眼前又出現了好多我從未見過的小樹,就在一個院子的圍牆後面。那裡有兩棵矮矮的蘋果樹——也許是梨樹,還有一棵長錯了地方的東部紫荊。它本應長在大西洋沿岸,此刻卻出現在某戶人家的院子里。這些樹都非常容易攀爬。
「你不信的話,可以回去看看那塊牌子。」她說。
我知道那兒有一個柵欄,可我不想再玩帕特·提爾曼的泰山遊戲了。要是我能再一次走到距離鷹樹足夠近的地方,親眼看一看它的形狀,就可以確定它到底是不是美國黃松。
我伸出一隻手,撫摸身邊長長的樹枝,樹葉在我的觸碰下微微顫動。樹大概知道我在這裏吧,又或許並不知道。我存在與否對樹來說無關緊要,這正是我喜歡樹的一個原因。
我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扭頭去看那些樹,努力計算著如果現在就停車的話,距離它們會有多遠。這很困難,因為車子開得時快時慢,無法計算出到底需要多少時間https://read.99csw.com才能抵達樹下。
我是美國栗樹基金會的一員。這個組織是由一些希望在東部林區恢復栗樹種群的人組成的。正是這些人培育出了抗枯萎病的栗樹品種。可是,要恢復一種已經滅絕的樹木種群是非常困難的。
我走進樹林,終於看見了那塊黃色的牌子。這一回,我沒有閉上眼睛,而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仔細地閱讀牌子上的字。她說得沒錯,牌子上確實是這麼寫的。
我想象著樹把所有的陽光全部吸走,貪婪地吞噬著傾瀉在我們身上的全部能量。
我不知道什麼是天堂,也不知道她說的是哪首歌。
所以,儘管我很享受眼前的一片蔥蘢,並且明知那些全是樹,卻沒有非要從車裡跳出去把每一棵樹都爬個遍的渴望。因為這時,它們在我眼中並不是一棵棵獨立的樹。
「彼得,你發出的雜訊吵到我了,」她說,「還有你的手,能停下來嗎?拜託。」
「嗨,馬奇!」她喊道,「你還記得我嗎?又在叫樹的名字嗎?」我一定見過她,但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了。當然,也認不出她的臉。「是的,我在叫樹的名字,」我說,「不過,今天我是來看鷹樹的。」
「好吧。」她說,聲音里有一種我熟悉的東西,每當她的聲音里出現這種東西的時候,她的臉就會皺起來,眼睛里滲出水,「馬奇,你的嘴和手能停下來嗎?這聲音太吵了,弄得我沒法好好開車。」
身處這片朦朧的水霧中,透過車窗朝外看去,高速公路兩旁的樹宛如一塊塊巨大的綠色積木,高高戳向天空,尖端隱沒在雲朵中,似乎是一個龐大的生命體。有趣的是,雖然我明確知道那些全是樹,很多很多的樹,卻並沒有想爬上去的衝動。只有在看見一棵孤零零的,或是與眾不同的樹時,我才會產生那種衝動。比如,當我看見後院里的大葉楓時,還有,第一次看見鷹樹那高聳入雲的軀幹、那孑然獨立於整個LBA樹林的身影時。
我帶著這種絕望的感覺不停地向前走,走上公路,向右轉,直走,向左轉,再直走一公里,終於回到了家。
我在心裏想著媽媽,想著肩膀上的皮膚被她撫摸的感覺。雖然我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是在觀察她,其實我只是在看她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偶爾看一眼她的胸口和肩膀,還有垂在肩上的頭髮。她長著一頭深棕色的頭髮,裏面混雜著一些灰發。人上了年紀就會長出灰色的頭髮,樹上了年紀卻不會長出灰色的葉片,這讓我覺得很有趣。
我希望自己能撫摸一下媽媽,讓她體會到我被撫摸時的感受,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轉過頭去不再看她。我開始小聲地哼哼,腦中逐漸浮現出那棵橡樹粗壯的樹枝,從樹榦的中央向四周延伸,就像是數不清的動脈圍繞一顆強壯的心臟生長。
讀完黃色牌子上的字之後,我轉身離開了樹林。可當我沿著計劃好的路線走過樹林時,周圍的樹似乎全都變了樣。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它們就從一個個鮮活明亮的生命變成了暗淡一片,每一根黑莓藤都像是要撲上來抓住我,撕裂我的皮膚。
美國栗樹能從森林地表生長至一百英尺以上的高度,樹枝朝四面八方伸展,整個樹冠仿若一柄巨大的傘。每一棵枝繁葉茂的栗樹都如同一個小森林般,長有將近一英畝的樹葉。
回到家后,我對媽媽說,我要去爬一棵樹,不過並沒有告訴她具體是哪一棵。我不擅長說謊,但我可以選擇自己的措辭,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這個方法十分有用。
可就算清楚這一九_九_藏_書點,我還是不懂該如何與其他人創建聯繫,要在乎別人對我來說很困難。不過我認為,明白這個道理還是很有用的——我們就像樹一樣,一直通過根系彼此相連、彼此觸碰,即便我們根本意識不到這些聯繫與觸碰的存在。這是我的新發現。
事實上,我們正在殺死所有的樹。外公不相信,每次我一說起這件事,他就會把照片放在一邊,大笑起來。「殺死所有的樹?這是不可能的,彼得。」他對我說。但是,他錯了。
「他們把這棵樹叫作鷹樹嗎?」她說,「你看見人們獻祭給它的東西了沒?」
「馬奇,你能不能聽——」
不幸的是,這種真菌很快就蔓延至阿巴拉契亞山脈,感染了那裡所有的樹。短短几十年內,四百萬棵樹就這樣死掉了。如果換算成人類的數量,相當於在十年中死了全世界一半的人口。現在,倖存的美國栗樹已經寥寥無幾,只剩下一些雜交品種或特殊的抗菌品種。
她繼續和我說話,甚至還時不時地看我一眼——我發現她的腦袋在動,但我只能聽到她的聲音,卻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因為周圍的樹正一棵一棵從車窗外掠過。車速快了起來,這讓我更難集中精神。為了能好好思考,專註于窗外的樹木,我加快了雙手晃動的頻率,張開嘴巴,發出更響的聲音。
「跟我來。」她說著,帶我向山坡另一邊的一個小凹洞走去。那兒距離柵欄很近,與我們從柵欄這邊到達鷹樹根部的距離差不多。我和鷹樹之間只隔著短短十七英尺。從這裏,我做出了準確的判斷:空氣中淡淡的香草味告訴我,它就是一棵美國黃松。除此之外,其他幾個因素也讓我十分確定:樹皮是橘色的,在下午的陽光下閃著微光,最外層的樹皮堅硬而外翹,上面一個個黃松甲蟲留下的小洞清晰可見,如子彈般深深地刻在樹皮上,令人心煩。我的脈搏開始噗噗地跳動。
如今,我在對付人類方面有了一些經驗,也開始試圖去跟更多的人交流。我發現,他們就像這片霧氣中的樹林——彼此緊密相連,每個人都是這個生態系統中的一部分。
「是的,」她說,「他們打算把這裏的樹全部砍掉,建許多公寓。你聽過那首老歌嗎?他們摧毀天堂,造個停車場。」
這是我唯一一次長時間地觀察別人。觀察人與觀察樹林中的一頭小鹿或一隻松鼠不同。她沒有小鹿那麼安靜,也沒有松鼠那麼敏捷、活潑,而是正好介於兩者之間。她是一個人,一個和我一樣的人。我們彼此相似、彼此相連,就好像兩棵同樣種類的樹——這真是一個相當奇妙的想法。觀察了她一會兒之後,我繼續在樹林中行走。後來,我又看見了她。這一回,她時而在樹林中走動,時而停下來剪下旁邊灌木叢中的一小片樹葉。每剪一片就把它放進一個小包,在上面寫幾個字,然後再把小包一個一個放進肩上的背包里。
「看見了吧?」她說,「這就是人們獻祭給樹靈的東西。」
「沒錯,」她說,「他們要把這裏所有的樹都砍光,無論是柵欄裏面的還是柵欄外面的。」說著,她哼起歌來,一首我從沒聽過的歌。
從我所在的角度可以望見鷹樹粗壯的樹榦,就在柵欄的那一邊,在樹木叢生的山坡上。我用手指了指。
這時候,她又喊了我一聲。我轉過頭去,發現了第二個驚喜——巨樹的根部竟然有一個洞。那是一個自然形成的凹坑,但看起來有點像伊爾莎牧師教堂里的聖壇。它有底座,還有個類似蓋著布的小桌子的東西,其實是由一個樹樁和一片樹皮搭起來九-九-藏-書的。
「人們為什麼要獻祭這些東西?」
在洞里,有一些用扎條捆起來的彩色羽毛,幾塊寫著字的石頭——那些字看起來有點兒像凱爾特符文,一條銀項鏈,還有幾枚寶藍色的知更鳥蛋。
多數人在看待人類的時候卻恰好相反,這麼一想,就會覺得相當有趣。我們都被要求把對方看作個體,每遇見一個人都應把他當成獨立的個體來對待。他們甚至要我知道每個人的名字!大多數時候,我是做不到的,我甚至連他們的臉和聲音都分不清楚。
有時候,這讓我感到非常孤單。
舉個例子,加拿大的英屬哥倫比亞,就在華盛頓州以北,原本以大片大片的羅奇波爾松聞名,但在過去的十年中,百分之八十的羅奇波爾松都死掉了。這隻是其中的一個例子而已,甲蟲在全球變暖的情況下大肆繁衍,將樹林從碳匯變為碳源的實例還有很多很多。
在那十一棵樹中,橡樹應該是最好爬的一棵。我張開嘴,輕輕哼了起來,好讓自己更清楚地思考關於橡樹與其構造的問題,並把它的構造存儲在記憶中。這時候,媽媽斜著眼睛瞥了我一眼,我只能看見她的半張臉。從這個角度看去,她的眼睛是白色的,只露出一點點的瞳仁。我再次閉上嘴巴,雙手卻自動從大腿上抬了起來,比出一個類似某種樹枝的拱形。
外公讓我想起一棵飽經風霜的老樹。他沒有頭髮,兩隻耳朵看起來就像腦袋上光禿禿的樹枝,上面長滿深深淺淺的斑點。我很喜歡聽他講當年那些老樹的故事。
突然,我察覺到肩膀上有個什麼東西,立即轉過頭去看,原來是媽媽的一隻手,正莫名其妙地緊緊抓著我的棕色襯衫。「馬奇,」她緊貼著我的臉,我都能嗅到她的呼吸——甜甜的,帶有一絲柑橘的氣息,連牙齒和舌頭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聲音非常響,「你必須停下來,親愛的,我都沒法思考了。這樣又叫又鬧的讓我怎麼好好開車?」
我們身處一片光的海洋,整個人被包圍其中,每天在裏面游泳、活動,但我似乎是唯一睜開雙眼、看清周圍真相的人。
她朝我走近幾步,抬頭向鷹樹矗立的方向看去。
我一邊走,一邊撫摸著道路兩旁樹木的樹皮,感到心滿意足。在LBA樹林里,樹與樹擠擠挨挨地生長。我只要離開小徑,一伸手就能撫摸到它們的樹皮。陽光下的樹皮是溫暖的、粗糙的,我想象著每一棵樹裏面都住著一個靈魂,就像樹人一樣。儘管明知這個念頭並不真實,但那些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使我滿心愉悅。
我數著出現在窗口的每一棵樹。一棵道格拉斯冷杉。一棵西部鐵杉。又一棵西部鐵杉。三棵紅雪松。一棵西部鐵杉。一棵橡樹。橡樹和紅雪松都長著粗壯的樹枝,很容易攀爬。總共八棵樹。
她繼續說:「你知道嗎?他們準備砍掉這最後一片原始森林,全部用來做木材。」
每次我們來,外公總會拿出他小時候的照片給我看。他是在東海岸長大的,時常給我講照片中那些人的故事,我則對他說背景中那些樹的故事。
到我二十歲的時候,英屬哥倫比亞將不再是一個森林覆蓋的省份。華盛頓州會不會也發生同樣的事情?我是不是要在一個沒有樹的世界里長大?
「不,」我說,嘴巴變得乾澀,幾乎說不出話來,脈搏里噗噗的跳動消失了,喉中堵著一股苦澀的滋味,「做木材?」
我閉上了嘴,雙手卻依然止不住地抽搐。剛才看見的樹全都消失在車子後面,我任由它們離去。她的右手離開了我的肩膀,放回到方向盤上,手指還在劇烈地顫抖九_九_藏_書,聲音低沉而沙啞,眼睛里的水流滿了臉頰。但她似乎渾然不覺,只是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的道路,絲毫不在意那些被拋在身後的樹木。
「哈!」她笑了,「只有在奧林匹亞才有人這麼做!我爸爸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結束,整個地球就傾斜了過來,把美國所有的嬉皮士一股腦兒全倒在了太平洋西海岸。如今,他們都生活在奧林匹亞、尤金,還有波特蘭。懂我的意思嗎?」有那麼一會兒,她的口氣像極了皮埃爾。
我發現自己其實知道從家裡去LBA樹林看鷹樹的路線。我看過地圖,LBA樹林距離我家只有二點一英里,但路線十分曲折。看了地圖后,我把整條路線清清楚楚地印在腦子裡,不落下任何細節。找到樹林和爬樹其實是同樣的道理,不過用走路代替攀爬罷了。
如果鷹樹是一棵橡樹,就會與周圍的樹更貼近一些,不會如此孤立。成群的橡樹被稱作薩瓦納——它們的根繫緊貼著彼此。媽媽在我的一本書中讀到過這個詞,她稱之為「共生」。當時,我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其實,這正是她想做的事情——和其他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和樹。如果要我與別的生物「共生」的話,我會選擇樹。
我從這些照片上看到,美國曾經有許多非常非常高大的樹。比如,書上說明尼蘇達北部的森林里曾有一片原始白松——每一棵都高達二百二十英尺,相當於二十層樓那麼高。這樣的大樹原本不計其數,遍布各地,後來全被砍掉了。
突然,她看見了我,朝我揮了揮手。
「該死的,馬奇!」身邊傳來這樣一個聲音,可我絲毫沒有被|干擾,一心一意讓自己的聲音與動作保持平衡,只有這樣,我才能做到全神貫注。
「沒有,」我說,「獻祭是什麼意思?」
我感覺到自己的雙手正從大腿上緩緩抬起,嘴裏開始發出聲響——一種漫不經心的哼哼聲。每回我有新發現的時候都會出現這種情況。而這就是我的新發現:我們並非真的——或僅僅是獨立的個體。在我看來,我們似乎更像是一片白楊樹林,在地底下緊密相連,必須依賴彼此才能生存,才能獲得在這個世界上旺盛生長的能力。
我希望自己也能在場,親眼看看那些老樹。外公就在場,不過他當時並沒有在意它們。他對樹的了解不如我多,他常常對我說:「看來我當時沒有睜大眼睛好好瞧一瞧,是吧,彼得?」
「馬奇,」我說,「我的名字叫馬奇。」
大多數的樹木正在逐漸死亡。整個北美洲的森林——從墨西哥到阿拉斯加,都在逐漸死亡。自我出生以來,已經有七千平方英里的樹林死掉了——相當於整個華盛頓州的大小。等我長到外公的年紀,這個世界上會不會再也沒有樹的存在了?
我沒有撫摸媽媽,儘管我覺得她可能也會喜歡我這樣做。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平靜,我不知道她心裏是什麼感受,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我問她,邁克舅舅會不會去桑塔利亞的外公外婆家,她回答說:「不會,沒有人邀請他。請你別再問了。」
這時候的太平洋西北岸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地方。開車經過時,光線使我眼前的一切都變了樣。在明亮的陽光下,綠地儼然一副熱帶島嶼的光景,儘管沒有那麼炎熱,也缺乏海灘風情。
在我身邊,媽媽發出了另一個聲音,接著又從包里抖出一張軟軟的紙。我仔細地觀察這張紙,發現它就像一隻從包裝袋裡飛出來的蝴蝶。我見過蝴蝶長什麼樣,這一隻很漂亮,卻被媽媽拿來擤了鼻子。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天空就會被霧氣籠罩九九藏書,周身的空氣都是潮濕的。媽媽打開了雨刮器,颳走凝聚在擋風玻璃上的水霧,但這其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下雨。如果你走到車外,身體只會慢慢變潮,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濕透。
早晨的水霧消散之後,雲層不見了,周圍的事物不再被霧氣遮蔽,呈現一種半明半暗的狀態。在陽光的折射下,一切都籠罩上了一層明亮的光暈。我覺得自己彷彿被淹沒在一片光的海洋中。
「我們來玩會兒球怎麼樣,彼得?」他說。
星期六,我們沿著高速公路從奧林匹亞開車前往桑塔利亞,去外公外婆家。他們住的地方距離我們在奧林匹亞的家大約二十六分鐘車程。一路上,我一直看著窗外,觀察每一棵從沒見過的樹。
阿巴拉契亞山脈曾經滿是這些龐然大物。一棵茂盛的栗樹無論從哪個方向測量,樹冠的周長都在二十到二十五英尺——直徑則能達到十英尺。這裏曾經有成千上萬棵這樣的大樹,數都數不清。即使是從外公的照片里看,站在栗樹下的人也顯得像侏儒般矮小。
美國黃松也正在走向滅絕。我已經把美國栗樹的故事解釋給外公聽過了。這回,我開始跟他講美國黃松的故事,可我剛講到美國黃松甲蟲時,外公就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了。他把照片收好,拿起那副舊舊的棒球手套。
我只有在樹上,或者被媽媽撫摸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完全的平靜。爸爸幾乎從未撫摸過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撫摸我的那幾次,我並沒有咬他。有一次,媽媽撫摸我的時候我咬了她一口,只是為了看看到底會是什麼樣的感覺。結果,她一個星期沒再撫摸我,我只好發誓再也不咬她了。可我從來沒咬過爸爸。
既然他想玩球,我也沒什麼意見,儘管我投球的水平很不穩定。我永遠接不到球,這一點他是知道的。他總是把球朝我滾過來,我撿起球朝他投過去。通常情況下,我會把球扔到房頂上,而不是他的手套里,但他並不介意。我喜歡在室外,與外公和樹在一起。
除了我之外,似乎沒有人在做這些事情,這究竟是為什麼?難道只有我才在乎這些事嗎?只有我才能感受到那每時每刻浸潤著我們的知識的陽光嗎?
樹葉投射在我臉上的陰影一改先前可愛、有趣的面貌,反倒像是光合作用的對立面——一種黑暗而腐敗的東西。能量從死亡的樹中飛快地消逝,從我的身體里被迅速抽干,快到我來不及補充。我想,也許我應該就這麼躺倒在地上,任由自己腐爛;也許我的身體里會長出一棵樹;也許我的死亡能為樹林做點兒貢獻;也許我會變成一棵哺養木。
我無法準確地計算出與那些樹的距離,是因為距離隨著時間變化在不斷變化。這也正是我不喜歡注視人臉的原因。人臉很難看得清楚,它們一直在不斷變化。更糟的是,人們總希望你能理解他們臉上的表情,即便那些表情分明就是瞬息萬變的,有時候就連他們自己也無法理解。
天氣還是很熱的,那天下午有將近十八攝氏度!相比起一年中的其他時候來說,現在算是相當熱了。在這裏,氣溫只要零下十七到十攝氏度,人人都會穿起毛衣和羊毛外套。
外公的照片里還有美國栗樹的身影。一百多年前,廣袤無垠的美國栗樹林是一種多麼美麗的景緻啊。我的好些親戚都曾站在栗樹林前,拍下許多黑白照片。我還看過不少美國栗樹的照片和圖畫。
終於,我們下了高速,慢慢地駛入桑塔利亞。這裏的樹並不是一片整齊劃一的樹林。我正在努力辨識眼前的每一棵樹,這需要集中注意力,因為有太多我從未見過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