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第二天尼古拉斯醒來時沒有哭，他打定主意不再哭了。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做噩夢，夢見媽媽在那口井裡墜落、墜落、墜落。於是他知道，可怕的事情——哪怕是最可怕的事情——也不能阻止地球轉動。生活總會繼續。他對自己發誓，等他長大以後，也要做一個像媽媽那樣的人，風趣、快樂、善良，內心充滿喜悅。

「他要爆炸了！」真話精靈尖聲叫道，「聖誕前夜的精彩節目！」

「太——壯——觀了！」真話精靈鼓掌歡呼，「好樣兒的，賽巴斯蒂安！」

「我在想，」賽巴斯蒂安很實際地說，「我可能應該把你吃掉，而不是勒死。我只有一顆牙齒，但吃你也沒問題。」

那就是魔法的關鍵，不是嗎？去做不可能的事。

尼古拉斯看到真話精靈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怎麼啦？」他問。

巴斯蒂安又在打呼嚕了，聲音就像摩托車在響，但那會兒摩托車還沒有發明呢，所以尼古拉斯沒法這麼比較。過了一會兒，真話精靈也睡著了。巨怪仍然霸佔著小床，真話精靈只好蜷縮在地板上，手裡緊緊抓著她的修理葉。尼古拉斯累極了，他以前從沒感覺這麼疲倦過。即使是聖誕節前，他興奮得怎麼也睡不著覺，也沒有這麼累。他知道自己需要睡覺，卻又不敢相信真話精靈。他坐在地上，背靠冰冷堅硬的牆壁，抬頭望著煙囪。在賽巴斯蒂安打呼嚕的間隙，他能聽見外面，在厚厚的木門外，傳來妖精衛兵們模煳不清的說話聲。

衛兵在門外，想要找到這道門的鑰匙。

喬耳總是告訴他，他長得很像媽媽，只是面頰沒有媽媽那麼紅潤，為此，尼古拉斯經常抓起幾顆櫻桃，在面頰上揉碎，然後到湖邊看自己在水裡的影子。在模模煳煳的水中，他幾乎可以想象那就是媽媽，從一個夢境reaｄ•９9ｃsw•ｃｏm中回頭望著他。

「我能嗎？」

「你當然能。」

不可能。

「說來奇怪，爸爸，」有一次爸爸砍樹時，他說，「我總是不停地哭啊哭，說不定能用眼淚把那口井填滿呢。」

「她肯定不願意你這麼哭。她肯定願意你快樂、高興。她是我見過的最快樂的人。」

他以很快的速度往上升去，煙囪完全按著他的需要彎轉、扭曲、延伸。他能聽見真話精靈在下面的某個地方說話：「早就告訴過你！」

賽巴斯蒂安抓得更緊了，他粗糙的手像石頭一樣有力。

他暗暗地祈禱，祈禱媽媽能夠回來。

門開了，尼古拉斯已經又飄到了空中。

「我尿褲子了。」真話精靈說，然後又開始咯咯狂笑起來。

「我要做一個像你那樣的人，媽媽！我要讓別人快樂！」

「我能做到。」尼古拉斯說。

尼古拉斯閉上眼睛，許願自己能行。沒有反應。一片寂靜。然後，當願望傳遍他的整個身體時，暖意來了。他感到肚子突然往下一沉，就好像他在墜落，或在上升。

一眨眼的工夫，尼古拉斯就從煙囪里沖了出來，感受到了涼爽的空氣，然後，他重重地，但一點也不疼地落在了高塔的陡坡屋頂上。

在那一天，以及後來的許多天（大概是一千零九十八天吧），他曾以為一切只會越來越糟，自己一輩子都會在淚水中醒來，為沒有留在媽媽身邊而感到自責，雖然他知道媽媽也在逃跑。

尼古拉斯閉上眼睛，克制著自己的緊張。他已經拿定了主意。

「對不起。」尼古拉斯說。

「是的，你能。」精靈附和道。

必須把小奇普帶回來。

「情況緊急！」門後面的妖精衛兵喊道，「火爐房有危機！」

他能聽見媽媽的聲音：「我的兒子！我可愛的聖誕男孩！」

九九藏書「走……開。」尼古拉斯說，可是沒有用。他想到媽媽在墜落，而不是在上升，這個想法——再加上巨怪的蠻力——干擾了魔法。緊接著，什麼東西粗暴地抓住了尼古拉斯的脖子，把他勒得緊緊的——是賽巴斯蒂安的另一隻手。尼古拉斯喘不過氣來了。

「這個肯定特別帶勁！我能感覺到！」

尼古拉斯動作很快，從真話精靈手裡一把搶走了那片黃色的修理葉。他把葉子勐地塞向賽巴斯蒂安，可是只有一顆牙齒的巨怪連連後退，不是因為葉子，而是因為尼古拉斯又懸到了空中。

門是厚厚的木頭和硬邦邦的金屬做的。而且，外面還有衛兵。尼古拉斯被關在這間潮濕的圓形石頭牢房裡，就像車輪里的軸一樣動彈不得。外面有一個世界，一個由森林、湖泊、山脈和希望構成的世界，但那個世界現在屬於別人，不屬於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逃出去。然而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難過。害怕嗎？也許有點，但是在內心深處，仍然存有希望。他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尼古拉斯又想起了托普老伯的話。你只要閉上眼睛，希望某件事發生。也許，所謂願望，就是一個目標更好的希望吧。

「嗯，這其實很難做到，因為我們都被關在一間單人牢房裡。」真話精靈說。

他明白了，那就是托普老伯話里的意思。

「裏面是怎麼回事？」衛兵們喊道。

高塔里沒有窗戶。

巨怪肚子里比轟隆隆還響的聲音越來越高，現在聲音從他腦袋裡傳出來了。他的面頰在搖晃，前額開始有節奏地跳動，嘴唇開始膨脹，耳朵鼓了起來。他的腦袋本來就夠大的了，此刻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比他的肩膀還要寬了，巨怪拚命掙扎支撐著它。真話精靈一直在旁邊興奮地拍手。

尼古拉斯聽見巨怪的肚子咕九九藏書嚕嚕地響，不只是咕嚕嚕地響，甚至也不只是轟隆隆地響。

「你能做到。」真話精靈說。

「我……不能……呼吸了……」

「喂！」真話精靈說，「快下來，把我的葉子還給我。」

只有那樣，他才能讓媽媽永遠活著。

「我正要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呢。」尼古拉斯說。

簡直像在打雷一樣。

「現在不是聖誕節了。現在是聖誕節的第二天了。」賽巴斯蒂安醒過來說道，「所以我要殺死你。」

賽巴斯蒂安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因為他的舌頭已經脹得拖鞋那麼大了。「巴——巴——巴巴巴——巴——巴巴巴巴。」他說，用手緊緊抓著腦袋。他的兩隻眼睛變得那麼大，簡直要從腦袋裡蹦出來了。果然，一隻眼睛真的蹦出來了，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朝尼古拉斯滾來。它躺在那兒，眼珠朝上看著尼古拉斯，那樣子著實令人噁心。

「你會魔法。如果你會魔法，為什麼還待在這兒？」

那隻手鬆開了。

如果你的願望足夠強烈，也許各種事情都可能發生。他想到沃多老伯怎樣讓傢具移動。也許，只要決心足夠堅定，煙囪也會移動。

「沒什麼！」賽巴斯蒂安說。

真話精靈捂著嘴，但還是攔不住自己：「這個人類男孩飄到半空，賽巴斯蒂安想把他吃掉，可是現在人類男孩把一片修理葉塞進了賽巴斯蒂安嘴裏，所以我迫不及待地等著他的腦袋爆炸。」她連珠炮似的說道。

在這一片騷亂中，真話精靈也醒來了。「哇！」真話精靈尖叫道，「我的意思是，嚴格地說，這是聖誕前夜。可是另一方面——哇！」

「沒什麼！」尼古拉斯說。

「離我遠點。」尼古拉斯說，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聽上去嚇人。

賽巴斯蒂安踉踉蹌蹌地後退，外面妖精的木屐聲在高塔的旋轉樓梯上迴響。然後，巨九九藏書怪的臉開始發抖。他看上去很不安。

當他終於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黑暗。他已經到了煙囪內部。

必須把一切弄個水落石出。但是怎麼做呢？

他又開始產生了那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一股暖融融的糖漿灌入了他的內心，就像第一次見到托普老伯和小奴熙時那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喜悅感。希望，在希望無法存在的地方。接著，就在不知不覺間，他升了起來，飄離了地面，非常緩慢、確切無疑地升到了空中，超過了真話精靈和賽巴斯蒂安的高度。他感覺自己像羽毛一樣輕盈，最後腦袋撞到了天花板，撞到了那個黑洞洞的小煙道旁邊。他重新落了下來，掉在賽巴斯蒂安的身上。

必須找到爸爸。

「沒什麼。」

「換了我就暫時不開門，」真話精靈說，「這裏馬上就要爆——！」

接著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

他的理智不停地說這是不可能的，但他還是不停地凝望、凝望，漸漸地，他開始產生希望，開始有了願望。他想到了大廳里所有那些不快樂的妖精；他想到了爸爸離開小木屋，開始向北遠征時悲哀的臉龐；他想到了卡洛塔姑媽逼他睡在寒冷的屋外；他想到了人類的不幸，但他同時也想到其實沒有必要這樣；他想到，人類，甚至可能包括妖精，內心實際上都是善良的，只是暫時迷失了方向；然而最重要的，他想到了怎樣才能逃離這座高塔。

賽巴斯蒂安抓住尼古拉斯的腿，想把他拖回到地面上。

他張開嘴，正要咬，尼古拉斯眼疾手快，把修理葉塞進了他嘴裏。真話精靈興奮得直拍手。

「喂！」一個妖精衛兵喊道。

「怎麼回事？」

他想起了媽媽死的那天。為了躲避那頭棕熊，媽媽躲在井裡，緊緊抓著掛水桶的鏈子，後來手一鬆掉了下去。尼古拉斯在小木屋裡驚恐地注視九*九*藏*書著，媽媽在墜落時發出慘叫。

他必須離開這兒，不僅是因為他跟兩個出於不同目的想要害死他的傢伙關在一起，不，他必須逃出去找他的爸爸。他有一種預感，爸爸還活著；他還知道，爸爸可能跟那些據說帶走了小奇普的男人在一起。肯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爸爸是個好人。

「哦，這太令人激動了。」真話精靈說，拍著雙手，臉上笑得很歡，「我最喜歡看戲了！」

他——尼古拉斯——真的能施魔法嗎？

尼古拉斯此刻回到了地面上。

「你救了我一命。」真話精靈說，帶著一點點愛意。

真話精靈看著那隻眼睛，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太精彩了。不應該笑的。壞精靈，壞，但實在是……」

「喂！」門外傳來一個妖精低沉的聲音，「裏面在搞什麼名堂？」

賽巴斯蒂安沒有回答真話精靈，他不是不禮貌，而是因為沒有腦袋了，成了一個巨大的沒有腦袋的巨怪身體。這個身體朝著真話精靈倒下來，真話精靈只顧笑得前仰後合，沒有看見。說時遲那時快，尼古拉斯勐地沖向精靈，把她推到一邊，這時賽巴斯蒂安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壓碎了他掉出來的那個眼珠。

他凝視著煙囪，凝視著那個黑乎乎的小圓洞。他努力把意念集中於那個煙囪，那個漆黑的煙道，拚命去想怎麼鑽進去。那裡一片漆黑，就像黑洞洞的井裡一樣。他想到了媽媽在井裡墜落，想到了他曾那麼多次想象相反的情形。想象媽媽從井裡升上來，又有了生命。他回想起上次在森林里盯著那頭棕熊時，心裏並不感到那麼害怕，結果棕熊走開了。

就在這時，賽巴斯蒂安的腦袋脹得太大，終於爆炸了，發出一聲潮乎乎的巨響。紫色的巨怪血和灰色的巨怪腦漿濺得到處都是，濺在牆上，濺在真話精靈和尼古拉斯身上。

他的心開始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