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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這裏的兩小時車程像是一口苦酒,一場葬禮,一種沉痛。對這條蜿蜒在橄欖樹間的小徑,我了如指掌。雖然每年待在這個小鎮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月,但,它是,或者曾經是回家的路,通往所有我們喜歡的事物。但現在,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了。我應該戴一頂遮陽帽,雖然之後還是得扔進垃圾桶。我感到眩暈。我想我要坐到那個翅膀像劍一樣咄咄逼人的天使旁邊去,再也不站起來。卡羅琳娜向我走來,她總能體察一切。她攙著我的胳膊,把我帶到那堵牆邊,從這裏可以看到海,近在咫尺,就在那塊長滿了無精打採的橄欖樹的坡地盡頭,背對著全世界。媽媽,你向我保證過,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的生活將不會偏離軌道,會繼續井然有序,而且痛苦是可堪忍受的,你沒有告訴我,我會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內臟並把它們吃掉。而且你是在開始說謊前告訴我這些的。有一個時期,不知道為什麼,從來不說謊的你開始編造謊言。那些在最後時期很少跟你聯繫的朋友,他們來了,因為想起十年或是一萬年前,你曾是那樣光芒四射的人。我的朋友們都來了,卡羅琳娜、九_九_藏_書梅爾塞、艾麗薩和索菲亞。媽媽,最後我們決定不把巴頓跟你安葬在一起。這裏不是法老時期的埃及。我知道,你說過沒有了你,它的生活也失去了意義。但是,一方面,它是一隻體型巨大的母狗,你的墓穴里容不下它——我想象著,那兩個安葬工人推著它的屁股把它塞進去,就好像我們曾許多次在遠海上做過的一樣,在游完泳以後,幫它從梯子爬上小艇——另一方面,用一隻狗來陪葬毫無疑問是違法的——即使它也像你一樣死了。你已經死了,媽媽。兩天來我一直不停地重複這句話,不停地對自己重複,不停地對朋友們重複、發問,期待著萬一這一切都是場誤會或者是我理解錯了。但每一次,她們都確認說,這件難以想象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我一直覺得,那些說「我很愛你」的人,事實上並不夠愛你,或者說,也許加上這個「很」字,在這句話里就意味著「不多」,出於羞澀,或出於害怕「我愛你」的突兀,雖然事實上這個突兀的句子是表達「我愛你」的唯一真正方式。「很」字使「我愛你」轉變成某種適用於所有福斯的東西https://read.99csw.com,雖然事實上,它幾乎從來都不是。我愛你,這幾個字有種魔力,可以把你變成一條狗,變成上帝,變成瘋子,或變成一個影子。此外,你的朋友中有很多都是「激進派」,我想現在已經不那麼叫了,或者作為一個群體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死後有來生。我還記得流行不信仰上帝的年代。現在,如果你說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毗濕奴,不相信土地神明,不相信轉世投胎,也不相信其他什麼神靈,不相信任何東西,人們會帶著痛心的神情看著你說:「你這個人一看就知道毫無靈性!」所以他們肯定想:「我最好還是待在家裡,坐在沙發上,拿著酒瓶,以我特殊的方式向她致意,這比在山上跟她那些無恥的子女一起悼念有意義得多。不管怎麼說,葬禮不過是又一項社會習俗。」或諸如此類的想法。因為我猜想他們已經原諒你了——如果曾有什麼需要原諒的話,而且他們愛過你。我從小就看著你們一起歡笑,一起通宵打牌,看你們一起旅行,一起在海中裸泳,一起出去吃晚餐,而且我認為你們過得很好,你read.99csw.com們曾是幸福的。選擇一個人成為你的家人,其問題在於他們比血親更容易消失。陪伴我成長的大人們,有的死了,有的不知所終。他們當然不會出現在這裏,在這足以熔化皮膚、烤裂土地的無情烈日下。
除了孩子們的父親們,只有一個男人令我感興趣,還是個陌生男人。由於恐懼和高溫,我幾乎要暈倒,但儘管如此,我還是能立刻發現一個有魅力的男人。這應該屬於求生本能。我問自己,在墓地上跟男人搭訕有哪些招數,並暗想他是否會上前來向我弔唁。我想不會。懦夫。英俊的懦夫。一個懦夫在我母親的葬禮上幹什麼?她是我一生中認識的最不懦弱的人。或者,也許你旁邊那個牽著你的手、好奇而執著地盯著我看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對你來說,她是不是矮了點兒?好吧,神秘懦夫的侏儒女朋友。今天是我母親的葬禮,我有權做任何想做的事,說任何想說的話,不是嗎?就像我的生日一樣。請不要對我的所作所為如此大驚小怪。葬禮結束了。整個過程只有二十分鐘,在一片幾乎絕對的寂靜中,沒有發言,沒有誦詩——你發過誓,如果我們讓你的某個https://read.99csw.com詩人朋友朗誦什麼,你會從墳墓里爬出來,陰魂不散地永世糾纏我們——沒有禱告,沒有鮮花,沒有音樂。如果那些年邁的工人在將棺木放入墓穴時沒那麼笨手笨腳,也許還會更快。我知道那個魅力四射的男人不會上前來改變我的人生了,雖然,事實上我想不出有更適合或更必要的時刻來這樣做,但至少他能在那些老工人差點把棺材掉到地上的時候幫他們一把。其中一個工人大喊:「真他媽的!」這是在你的葬禮上人們說過的唯一一句話。我覺得很貼切、很準確。從現在開始,我想我以後參加的每一場葬禮都將成為你的葬禮。我們從坡上走下來。卡羅琳娜拉住我的手。好了。我母親已經死了。我想我會把住址登記到卡達克斯。既然你住在這裏,這樣最好。
由於某種奇怪的原因,我從未想過自己會經歷四十歲。二十歲的時候,我想象過三十歲,跟生命中的真愛生活在一起,還有幾個孩子。也想象過六十歲的我給孫子們做蘋果派,雖然現在連炒雞蛋都不會,但我會學。還想象過八十歲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跟老姐妹們喝著威士忌。但我從未曾想象過自己四十歲或者九_九_藏_書五十歲的樣子。可如今我卻站在這裏。在母親的葬禮上,四十歲的我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裏的,甚至不知道是如何到達這個小鎮的。這個鎮子突然讓我產生了強烈的嘔吐慾望,而且我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沒有打扮得這麼糟糕過。等回到家,我要燒掉今天穿的所有衣服,因為它們浸透了疲憊與悲傷,而且無可挽救。幾乎我所有的朋友都來了,有一些她的朋友,還有一些從來就不是我們倆任何人的朋友。人很多,但還有缺席者。疾病野蠻地將她推下寶座,無情地摧毀了她的王國,最後又使她令所有人都不勝其煩。當然,在葬禮上,這些都一筆勾銷了。一方面,你,逝者,使他們避之不及,而另一方面,我,你的女兒,也沒有給他們留下什麼好印象。這是你的錯,媽媽,毫無疑問。因為幸福日漸消弭,你總是在不經意間把全部幸福的責任都一點一點寄託到我的肩頭。而這讓我感到沉重,即便是遠離你,即便我開始理解並接受正在發生的事情,即便我將自己從你那裡分離出來一點點——因為我發現如果不這麼做,死在廢墟中的將不只你自己。但我認為你是愛我的,不多,也不少,你只是愛我,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