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十一

第二部

十一

「咱們總會想出辦法來。讓我先想想,晚上咱們再好好談談,行嗎?」
「嗯。」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
奇怪的是,孔林只會獃獃地看著她,再也沒話了,好像在想著什麼。他不停地卷著手裡的一本小冊子,那是發給他閱讀的一份學習材料。
他不在的時候一定出了什麼事情。到底是啥事呢?他問了她好幾次,她都說啥事也沒有,她感覺挺好。其實這些日子里她一直偷偷服用幾味滋陰補腎的中藥丸子,希望補補身體里的元氣,儘早恢復身子骨。
她伏在桌子上,臉埋在臂彎里,又開始哭起來。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曼娜,別哭。如果你不想讓人知道,我也不會說出去的。」
「那為啥?」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巴望他能夠再多說一點兒,但是他又成了個沒嘴的悶葫蘆。他的沉默讓她心裏發慌,感到他可能起了疑心,並不相信她的話。一想到這兒,她嚇得心都涼了。她的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要是你自己的男人都不相信你該咋辦?他是不是也當你是個婊子?她突然非常想哭,下巴開始哆嗦起來,但還是忍住了眼淚。
「那好。不過你要找一趟牛海燕,再把她盯死一點。」
他想把她抱在懷裡,輕聲安慰她,但是附近三十多米遠的地方有七八個戰士正在人行道上鏟雪,看見他倆站在這兒read.99csw.com,故意大聲吹著口哨。孔林站在原地沒動,很費勁地說:「我覺得你應該找醫生檢查一下。曼娜,你看起來病得很重。」
整個下午,孔林只要閑下來就想強|奸的事。他越想越惱恨自己。他意識到楊庚是欺負他縮手縮腳,不敢和吳曼娜進一步發展關係。如果他娶了她,或是他們已經訂了婚,那個惡魔就不會知道這麼多她的情況,或許不會有機會幹那件事。很顯然,他的優柔寡斷讓這條狼鑽了空子。曼娜說得對,強|奸的事情他也有份,起碼要負部分責任。他真恨自己啊!他拿不出行動的勇氣,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真是個廢物!」他撕扯著頭髮,低聲罵著自己。
「她保證過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皺著眉頭,沒有回答,好像根本沒聽見她的話。她勐地把手插|進上衣口袋,又接著說:「林,你也別太難受。現在這些都過去了,我的身體也快好了。那些中藥挺管事兒的。」
「要是領導先知道了,起碼需要的時候可以做個體檢或是心理檢查啥的。眼下對咱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
但是,春節過後兩個星期,她還是告訴了孔林事情的真相。他們站在一根水泥電線杆子附近,她說著,他聽著。頭頂上的高壓線在風中撕扯著,發出刺耳的尖叫。他震驚地瞪九_九_藏_書大眼睛,死死盯著她的臉,下巴抖動著,嘴唇突突地哆嗦,臉色白得嚇人,鼻子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吃過晚飯,他和吳曼娜在他的辦公室里又談了一次話。他對她說:「我覺著咱們應該把這事告訴蘇然。」
「林,我真不該去他那兒。你能原諒我嗎?」她猶豫半天擠出這樣一句。地面冒出的涼氣使得她不停地倒換著腿,高腰皮靴互相磕碰著。這樣腳不會凍僵。
「不行,咱不能那樣做。你不明白這裏的道道兒:要是讓人知道了我被強|奸過,我就成了公認的賤貨。大家會拿另一種眼神瞅我,我會變得連寡婦都不如。」
「你說啥?我看你是瘋了。你乾脆上話匣子去廣播算了。」
過春節的幾天里她躲著孔林,說感到渾身沒勁兒,不能去散步,想自己一個人清靜清靜。有幾次她在睡夢中大聲喊叫,把同屋的室友嚇得從床上跳下來,以為部隊要緊急集合。她現在好像總是睡不醒。在整個春節假期里,她每天在床上躺著的時間超過十四個小時。
孔林還是一聲不吭,目光顯得更加獃滯凄涼。吳曼娜怒火中燒,又記起他曾經告訴楊庚她還是處|女的事。她幾乎是吼叫著說:「我的處|女膜叫那個畜生捅破了,你現在就尋思著我是個賤貨了,是不是?說話,別跟個啞巴似的!說說你是咋想的。別九*九*藏*書這樣折磨我。你不要忘了,是你告訴他我是個處|女。出了這事你也有份!」
孔林有理由相信整個事情還沒有完。他擔心吳曼娜的身體健康和精神狀態,但是他又能做什麼呢?他甚至不敢給她安排一次身體檢查,那樣無疑會使強|奸的事情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自己就是個醫生,能夠做的只是給她開點消炎藥。他不清楚強|奸受害者應該受到什麼樣的治療,因為他在醫學院讀的教科書里並沒有這方面的內容。不知為什麼,他越對這件事情感到沮喪,就越對牛海燕不滿意——她只是嘴上安慰兩句,並沒有給吳曼娜什麼實質性的幫助。
「我也說不清,只是一種感覺。反正我覺著咱們不能把她的保證太當回事兒。你現在等於是把寶都押在她一個人身上。萬一消息傳出去,你就全完了,還怎麼見人?這裏的人舌頭像刀子一樣,吐口唾沫能把你淹死。我看還是向蘇然報告好一些。」
「我明天就去。」
「啥原因?」
「我可不敢相信她。」
一陣逆風倒轉著刮過來,揚起幾團煤灰,打著旋兒,又把它們吹向鍋爐房的煙囪和公共浴池之間那塊白雪覆蓋的空場上。一大片凍得亂躥的麻雀飛過來,像一張抖動起伏的網,罩在一棵光禿禿的柳樹冠上,又消失在密密的枝杈縫裡。鍋爐房的後面有人在打氣槍,驚起一群鴿九_九_藏_書子,鴿爪帶起紛紛揚揚的雪霧。這是燒鍋爐的老師傅養的愛物。
他使了個眼色,打著手勢,示意不能讓別人看見他們在這兒待太久。他們轉身離開,一齊走進了辦公樓。
「好吧。不過你也別太惦記我,我真的沒事兒了。」
「我是怕太晚了讓領導知道不好。誰知道前面還有啥麻煩事呢?」
孔林六個星期之後回到了醫院,正好趕在春節的前夕。見到吳曼娜讓他大吃一驚:這還是從前那個曼娜嗎?短短不到三個月,她像換了一個人。她眼睛里的神采消失了,只剩下兩潭黑洞洞的死水,裏面是深不見底的哀傷。她的嘴唇像死人的一樣沒有血色。絕大多數時間里,她的表情獃滯麻木,好像是傷心得過了頭。她臉上的皮膚鬆弛乾裂,額頭上深深地刻出兩道豎紋。有時候到了下午,她的頭髮已經蓬亂不整,她好像沒有注意到,也許注意到了但並不在乎。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常常顯得心不在焉,彷彿對他說什麼根本不感興趣。她的聲音里出現一種他以前從沒有發現的不耐煩的腔調。她看起來呼吸都有困難,經常鼓著鼻翅喘粗氣。他覺得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懷孕的婦女,每天早上都被嚴重的妊娠反應折磨著,心情惡劣,隨時都會迸出鼻涕眼淚來。
這次談話之後,孔林對吳曼娜更關心了。他給她買了許多水果,橘子、凍梨、糖水read.99csw.com山楂和柿餅,等等。有一天他從中藥房花了五十二元買了一小杈鹿茸。這幾乎花去了他半個月的工資。雖然吳曼娜說她不吃鹿茸,補勁太大了會上火,但她還是很高興。她感激孔林的體貼,心裏又開始漾起層層溫情。她覺著至少可以忘掉強|奸的事了。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在逐漸地恢復。
她本來想說:「別忘了,他可是你的朋友。」最後還是壓下了這句話。
「我挺好的,根本用不著檢查。」
孔林嘆了口氣,但是仍然想說服她。他接著說:「我想讓蘇然知道還有一個原因。」
「你讓我上哪兒去找醫生?我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還是不要跟領導說吧。」
「你是啥意思?」
「你就聽我一次吧!」
「你把什麼都告訴了牛海燕,她那人很不可靠。咱們得爭取主動,免得事情傳開了再去補救。」
等她說完了,他咬著牙迸出一句:「畜生!真是個畜生!」他的臉扭曲著,左邊的臉頰不停地抽|動。
「我實在是對不起你。我要早知道他是什麼人就好了。上次他跟我說人心就是一塊肉,狗都能吃,我就應該加點小心。」他用手掌搓著腦門,又陷入沉默。
「你在說啥?」同辦公室的年輕醫生問。
「哦,沒啥。」
他終於看出了她眼中的不滿和痛苦。他說:「我都昏了頭了,不知道自己在想啥。你真的覺得身體沒事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