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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四

第三部

「回頭見。」洪淦揮揮手,抓住了妻子的胳膊。他們一起消失在人群中。
人們又開始拍巴掌,幾個男孩子吹起了口哨。
淑玉和孔華的生活安排好了,孔林開始料理他自己的事情。十月里的一天,他和吳曼娜來到市中心的結婚登記處。他們給兩個女辦事員每人一小袋大白兔奶糖。那位上了年紀的婦女面容枯瘦,走起路來有點瘸。她很痛快地幫他們填寫了一份結婚證書。這是一張從中間折開的紅紙,封面上用金字寫著:結婚證。
她點點頭。
陳主任舉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他說:「同志們,同志們,咱們都是革命軍人,這部隊也不是你們家後院的菜園子,叼蘋果這類的活動不合適,就免了吧。現在大家不要拘束,盡興地樂一樂。」
「對啊,讓他們一塊兒咬個蘋果。」幾個聲音一齊高喊。叼蘋果實際上就是拴根線把蘋果吊在空中,新婚夫婦咬蘋果的時候會不可避免地親在對方嘴上。
「同志們,朋友們,」他用渾厚的嗓音宣布,「我們今天在這裏慶賀孔林同志和吳曼娜同志的幸福結合。我很榮幸擔任婚禮的主持人。在座的都認識他倆是誰,每天都能見到他們,所以今天的儀式咱們也來個短平快,首先請新郎新娘跟大傢伙見面。」
「你要是需要往家裡拉煤或柴火啥的,」洪淦說,「記著給我打個電話。」
孔林擠出一絲乾巴巴的微笑,說:「海燕,快放開他。他也不是故意的。」
孔華來到木基市的一個星期後就進光輝火柴廠,當了一名工人。她臨時先同母親住在醫院里。她喜歡新的工作,比鄉下的所有農活都輕鬆—就是在火柴盒上貼張紙,再把每十盒火柴包成一個紙包。她現在掙的錢也多了,每個月二十八元。她心裏很感謝父親,但是並不說出來。
孔林和吳曼娜又轉過身,臉衝著西牆上掛著的毛主席像和畫像兩邊拱衛著鐮刀鐵鎚的黨旗。
他的話觸動了吳曼娜心裏的苦痛。蘇然離開之後,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嗚嗚地抽泣起來。孔林拿開了她手裡的酒杯,用手臂攬住她的腰,把她帶到了一個角落裡。他想安慰她平靜下來,但是吳曼娜的眼淚根本就止不住。她的嘴唇劇烈抖動著,臉像泡在淚水裡一樣。會議室里有一盞三百瓦的燈泡,強烈的read.99csw.com燈光照耀著嘻嘻哈哈的人群。她咬住下嘴唇,抽著鼻子,眼睛炯炯放光地看著他們。
等人們安靜下來,又有人提議讓新郎新娘唱個歌。吳曼娜平時歌唱得不錯,孔林卻五音不全,根本就哼不出調調來。他們唱了一首《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首老掉牙的歌曲有幾個年輕軍官壓根兒就沒聽過。他們的歌聲聽起來很刺耳。新郎唱得好像蚊子哼哼,新娘由於感冒,聲音像在銼木頭。有幾個護士嘻嘻地傻笑著,一個說:「媽耶,聽得我牙根兒刺撓。」
洪淦卻聊起來沒完。他壓低了嗓門說:「孔林,你聽到過楊庚的消息沒有?」
「他這個蠢貨,敗興的東西。」她鬆開了丈夫的耳朵,「他惹的禍還不夠大,還嫌傷害曼娜不深哪。」她轉向洪淦問:「人家今天結婚的好日子,你想瞎攪和咋的?」
人們紛紛站起來,四處走動著。陳明拍拍手掌讓孩子們聽他說話。他大聲說:「小朋友們,丫頭小子都聽著,桌子上的糖果隨便吃,可是不許拿回家。聽明白了?」
「我記著了。」孔林懷疑這對夫妻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明白。」孔林說。他沒有看過那本雜誌,不清楚楊庚怎麼個有錢法兒。
孔林沒有說話,臉漲得通紅。
然後就是籌備婚禮。醫院里分給了他們一個單元,但是需要徹底地清掃。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倆每天晚上下班后就來到這裏,把天花板上的蜘蛛網掃掉,用刷子狠命地擦洗地板和門窗。孔林從總務科借來一架生鏽的鐵床,他們要把銹打掉,重新刷上漆,還要把爐台擦洗乾淨。他們清洗了布滿點點蒼蠅屎的窗玻璃,用糨煳和撕成條條的報紙把窗戶四邊的裂縫堵上。卧室北山牆上開了幾道細口子,冬天一颳風,冷空氣就會呼呼地往屋裡灌,吹得牆紙嘩嘩地響。醫院後勤部派來兩個泥瓦工,他們用洋灰泥死了裂口,又用白灰把所有的牆都刷了一遍。
「好了,好了,」他繼續說,「今天是咱倆大喜的日子,來,露點笑模樣。」
她仍然咬著嘴唇,淚珠撲簌簌地從臉頰上流下來,打濕了衣襟。
「好,好,孔林,對不起。」
「我可不是要惹你難受,」洪淦繼續說,「可我聽說那小子發了,有了不少錢。你也九九藏書知道,惡狗能交上好運唄。」
陳主任接著宣布:「現在,新郎新娘向黨和毛主席致敬。」
笑聲四起。屋子裡又升起一片嗡嗡的人聲。屋后角落裡一個嬰兒突然哇哇地哭起來。一個年輕軍官點燃了一串鞭炮,震耳的爆炸聲嚇得幾個女孩子尖聲叫著。立刻有領導出來制止他這樣做。會議室的兩扇後門全打開了,走走滿屋的火藥味。
三個人都有些無話可說了。前年夏天洪淦從部隊轉業,成了木基市一個木材場的副場長。牛海燕也是一帆風順—她在長春受了一年半的培訓,現在已經是產科醫生了。為了讓兒子能上個好學校,他們兩口子搬到了木基市裡去住。雖然牛海燕和吳曼娜早就和好了,但是吳曼娜再也不敢把知心話告訴她了。孔林真希望這對夫妻能趕緊走開。
新婚夫婦向黨旗和毛主席像低下頭去,中指緊貼著褲縫。
他問:「你是不是受不了這些?」
孔林看著洪淦扁平的臉,琢磨著他話里的意思。他帶有幾分讚歎地發現,洪淦已經變成了一個快樂健康的男人,身上一丁點兒農民的影子都不見了。他的面孔非常平滑,只有腦門上那兩個粉紅色的癤子讓孔林想起了他過去那張生滿酒刺的臉。
醫院的領導們一個接一個走到新郎新娘跟前,和他們碰杯表示祝賀。蘇然政委走過來的時候,手裡並沒有像別人那樣拿著酒杯。他激動得胸脯起伏著,眼睛也濕了。他看起來像個老人了,雖然只有五十一歲,但是頭髮稀稀拉拉,嘴唇上的小鬍子也灰白了。從前他額頭和眼角上那些細細的彎紋,現在已經變成了深深的壟溝,下眼皮垂成了兩個袋子。他抓住孔林和吳曼娜的胳膊,把他倆拉到一邊,用憂鬱的聲音說:「你倆一定要珍惜你們生活中的這次機會,要彼此相愛,互相照顧。別忘了你們是苦戀啊。」他停了一會兒,把「苦戀」兩個字又重複了一遍,好像在對自己說著。
「咱該走了。」牛海燕對丈夫說。
跳舞的人們都熱得只穿著絨衣或汗衫了。孔林覺得整個屋子就像船上的一個大統艙,煙霧騰騰,搖搖晃晃。這種感覺讓他頭暈。
「報告首長,聽明白了。」一個小姑娘喊著。
陳明拉著長腔,開始叫道:「一鞠躬……」
洪淦也意識到自己捅的九-九-藏-書婁子:「對不起,孔林。我不是成心要掃你的興。一個月前我在《中華英才》上看到一篇報道楊庚的文章。我只是想說那狗日的憑啥能發財,太不公平。」
禮畢之後,孔林和吳曼娜又轉回身,面對一屋子人。有好幾秒鐘,陳明主任寬闊有力的吆喝聲傳出去老遠,震得滿屋子和樓道里嗡嗡直響。人們被他的大嗓門懾住了,都安安靜靜地聽著。然後,陳主任又高聲叫道:「現在我宣布孔林和吳曼娜正式結婚。咱們鼓掌表示祝賀。」
「哎喲,你放手。」
除了清掃和修繕新房以外,孔林還得買大量的糖果、名牌香煙、水果和酒。這些在當時都是緊俏商品,他得通過關係走後門才能買到。他還需要買一台黑白電視機,可是手裡又沒有電視機票。好幾個晚上,他騎著自行車在城裡四處求人幫忙,經常是到了深夜才回來。孔林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吳曼娜又得了感冒,不停地咳嗽。
「她不太舒服,回家了。她有點感冒。」
他們又鞠了一躬,頭比上次垂得還低,幾乎快成了八十度。
「曼娜,別難過。」孔林說。
「謝謝。」
「你和曼娜千萬別要個小子,」牛海燕對孔林說,「養閨女多省事兒啊。哎,新娘哪兒去了?」
「那你回家去,好嗎?」
洪淦拍拍孔林的肩膀說:「夥計,我可是一直等著今天哪。聽著,打今兒起,你們要是有啥要幫忙的,言語一聲兒。」他的左手轉著一個空酒杯。
屋子正面牆上貼著用毛筆在紅紙上寫的四個大字—恭賀新婚。空中縱橫交叉懸挂著六條綵帶。幾乎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還飄動著兩排氣球,一個已經爆了,懸在那裡像一隻藍色的嬰兒襪子。
會議室里有二十四張桌子,整整齊齊地碼成六排。桌上擺滿了汽水,成瓶的白酒、紅酒,大淺盤子里裝的是蘋果和凍梨,形狀各異的小盤子里堆著炒熟的榛子、葵花子、松子、香煙和糖果。孩子們一看見這麼多好吃的東西,立刻嘰嘰喳喳地吵嚷起來。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少先隊員,脖子上系著象徵紅旗一角的紅領巾。男孩子們滿處亂跑,吆喝著自己的小夥伴,嘴裏吐著瓜子皮,或是用牙齒咬碎松子殼。會議室的窗戶都安了雙層玻璃,玻璃中間填上了小半窗鋸末。幾個小姑娘正在read•99csw•com把手放在窗下的暖氣片上焐著。窗玻璃上結滿了霜花,在日光燈下泛著微光。只要湊上去仔細端詳,就會從霜花的紋路中看出貝殼、海草、礁石、波浪、尖岬和島嶼的圖案。那天早晨下了一場大雪,透過窗縫仍然能聽到北風的呼號。
「三鞠躬……」
孔林怔住了,窘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他搖搖頭,不明白洪淦為啥要在他的婚禮上提起這個名字。謝天謝地,新娘不在場。
「別客氣,孔林。」牛海燕說,「他現在有點權,也有關係了。他那個公司有十二輛卡車呢。」
「我不叫。」這個八歲的男孩懶洋洋地說。他懷裡抱著一支木頭做的衝鋒槍,一下子跳開了,消失在一群孩子當中。牛海燕夫婦和孔林都笑起來。
在震耳的掌聲中,孔林和吳曼娜站了起來,轉過身面向人群。他們倆都沒戴軍帽,身穿嶄新的軍裝,胸前別著紅色的紙花。吳曼娜穿了一雙閃亮的人造革皮鞋,孔林則腳蹬一雙用牛皮和帆布做的大頭靴,這是部隊上發的標準冬裝。她看上去有點緊張,兩手不知道往哪放,只會一個勁地沖她病房裡的幾個護士微笑。在陳明的要求下,新婚夫婦向來賓鞠躬。有人已經站起來大聲哄叫,其他人坐在那裡鼓掌。更多的人從會議室的後門擁進來,幾個婦女在低聲議論著新娘的臉色。最近幾個星期里,吳曼娜的臉變得灰黃灰黃的。有人說:「你們看孔大夫的表情,老像是裝了一腦門子心事,從來就沒見他高興過。」
她抬起頭,燈光照亮了她沾滿淚水的扭曲的臉。孔林愣住了,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摸摸她的前額,又濕又燙。
一個月以後,廠里在宿舍區里分給了她一個房間。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淑玉搬出了醫院,和女兒住到城裡去了。孔林給她們買了一些鍋碗瓢勺和幾件傢具,看到她們有足夠的煤和柴火才放心。從現在起,母女倆就要自己過日子了。她們的情況並不比別的工人差多少。孔華的工資和孔林每月給淑玉的生活費夠花的了。
看見新郎那難受的面孔,牛海燕一把捏住了丈夫的脖子,惱怒地問:「你他媽的在這會兒提那個土匪幹啥?想作死啊你!」她扭住了他的耳朵,使勁擰著。
「噢,謝謝。」孔林勉強說了句。他在心裏仍沒有把他們當作朋友。九_九_藏_書
婚禮挑選在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就在醫院的會議室里舉行。那天晚上,醫院里一半多的員工和他們的家屬都來了,絕大部分領導幹部和他們的妻子也到場了。但是蘇然的愛人不肯來,因為她最討厭離過婚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想起孔林這一對兒,她就會叫吳曼娜「孔大夫的小老婆」。
她又點了點頭。他轉身看見護士小許坐在附近,正用一把鉗子給圍著她的幾個小姑娘剝榛子仁吃。他這個新郎要照應場面,就請求小許把吳曼娜送回家去。他又找到了吳曼娜的皮帽子和軍大衣,在走廊里趕上了她們。他給妻子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低聲說他很快也會回家的。
當他回到屋裡的時候,耳朵里充滿了嘈雜的音樂。所有的桌子都被推到了牆根,年輕的護士和軍官們正抱在一起跳舞。交際舞被禁止了將近二十年,現在又在社會上流行起來。這些年輕男女忘情地旋轉搖擺著,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累。上了年紀的幹部和醫生們在一旁站著,一邊看跳舞一邊聊著天。突然,一個護士踩著一個梨核,滑倒在地板上。這一跤引來了陣陣笑聲。
他不會跳舞,於是和那些年歲大的幹部和家屬在一起聊天,不斷地感謝別人的祝賀,回答著他們的問題。夜深了,孩子們都回家去了。他們的口袋裡鼓鼓地裝滿了糖和水果,所有的氣球也不見了。會議室里變得不那麼嘈雜,桌子上摞著一堆一堆的大小空盤子,還有上衣、帽子和手套。孔林很累了,腦子裡不住地想著新娘一個人在家怎麼樣了。他已經對這婚禮感到厭煩。
等到屋子裡的人快坐滿了,政治部主任陳明走上前來拍了拍巴掌。「大家注意了,注意了。」他高聲說道。人們安靜下來。
「快給孔林道歉。」她命令道。
牛海燕和她丈夫洪淦向孔林走過來,熱情祝賀著新郎官。他們現在也已經是中年人了。洪淦穿著便服,戴了副眼鏡,看起來像一位地方上的幹部。牛海燕的臉也圓了,腰也粗了,脖子上系了一條藏紅色的絲巾。她沖在一邊玩的兒子招了招手:「過來,濤濤,叫孔伯伯。」
「二鞠躬……」
最後一個音符唱完之後,一個年輕軍官揮著拳頭嚷嚷:「叼蘋果!」
「好吧。」洪淦又轉身對新郎說,「別忘了有事兒言語,啥重活兒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