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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發戶的故事

暴發戶的故事

我以前並不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個道理。我們街坊鄰居家的孩子們,從前見了我都躲著走,現在跟在我的屁股後面叫「叔叔」。他們的父母每次見了我也都是噓寒問暖,親熱得不得了,還爭著問我吃早飯、中飯、晚飯了沒有。街道上那些小夥子叫我「劉爺」,把我敬得跟神仙似的。姑娘們每次路過我的辦公室,總要往裡飛幾個媚眼。我打心裏瞧不起他們。您沒看見他們從前把我當條喪家犬時那個樣子。
我有一次在《民主與法制》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說河南省有個私營企業家既睡老婆也睡丈母娘,三個人每天鑽一個被窩。他這樣做是為了報復—他從前是殺豬的,這位丈母娘當時罵他是「流氓」。後來他開養雞場發財了,她就上趕著把女兒送給他。我真希望哪天也把我那個老母狗丈母娘給幹了,但是眼下我得再加把勁,讓珊珊懷上孩子。
兩個人傻眼了。她們的經理跑出來一個勁地勸我,說把存貨都給了我,這個售貨亭下午就沒東西賣了。我才不聽他那一套,告訴他我家裡還有二十幾個工人沒吃飯呢。我把售貨亭里的東西都買光了,雇了兩個看熱鬧的男孩子幫我把大包小包搬到圈著四隻熊的熊坑邊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所有的點心餅乾全丟進了坑裡。那幾隻熊用鼻子聞聞點心又走開了。
過了半個學期,我開始喜歡上了歷史課本,特別是講鴉片戰爭的那些章節。我覺著珊珊好像改變了對我的看法,因為她在夜校里並不怎麼討厭我。我央求老媒婆再去潘家提親,可是那個老東西竟然不願意幫我。有一天我提著一個走後門買來的四十二斤重的豬頭到她家去,她才答應再試試。那個豬頭花了我三十塊錢呢。
這一次,潘大媽說得更乾脆:「告訴劉峰那小子死了這條心。他也配?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那成。我再找你。」
我摟住她的肩膀,她居然沒有躲閃。她盯著我的臉,眼神如醉如痴,尖尖的下巴精美動人,我差點在上面咬一口。我的嘴唇湊過去尋找她的嘴唇,我的心開始狂跳,手也大胆地向下摸去。
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我的哥們兒東平跟我說:「劉老弟,想不想發財?」
第二年夏天,我聽說珊珊報名上了夜校,業餘時間學習中國現代史。我也去了夜校的歷史班,但是沒有正式註冊,因為害怕過不了入學考試這一關。這個班很大,有八十來個學生聚在一個教室里上大課。老師從來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因為我不做作業,也不參加考試,在課堂上更是從來不提問題。我跟同學們說我是在一家發電廠里當會計,他們九*九*藏*書也都相信了,甚至連珊珊也把我當成了正式的學生。
「買啥—你們這兒都有啥最貴的東西?」我說。
「那就跟我干。哥哥我保證你一個月就賺五百塊錢。」
有天晚上我終於逮到了機會。她正要走進教學樓去上課,被我攔在路上。我問她星期天能不能跟我出去。我說話的時候兩腿直發抖。她看起來嚇壞了,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粉紅色毛圍巾上。她說:「我太……太忙,這個禮拜天。下個禮拜行嗎?」她的臉頰紅了,出氣都有點不均勻。
最後,她們中的一個人問我:「買啥?」
「行了!」我甩了一句。不知咋的,這個問題讓我很不舒服。一陣風吹過,湧起的水波像是鋪了一層看不到頭的屋瓦。
我仍然恨我的岳母。她那張老倭瓜臉總讓我想起在電影上看的舊社會上海一個資本家的老婆。有天晚上我喝醉了,抽了她幾個嘴巴。但是她沒敢告訴她閨女。自從我成了她的女婿,她就變得出奇的好脾氣,從來不發火。有時候珊珊出車了,上午不在家,我就當著老太婆的面用鈔票引火點煤油爐。這個爐子有十二根火捻,火苗特旺,平時就用它來燒水做飯。她從來也不生氣。我覺著她看著我燒錢還能夠保持平靜是因為她從心裏看不起我。
「啥門道能掙這麼多錢?」
我不去夜校了,也很快離開了建築公司。當泥瓦工掙錢太少,干一天下來只有一塊五。這時候,國家的政策也變了—私營企業合法了,倒買倒賣也沒人抓了。政府鼓勵老百姓發財致富。一個農民養貂發了財,報紙上說他是勞動模範,還讓他入了黨。我也在城裡的一個自由市場上租了個攤,開始倒賣衣服。每過兩三個星期我就跑趟南方,倒騰回來四大箱子的時髦服裝,大部分是女式連衣裙和牛仔褲。這些衣服都很搶手,價格翻了一倍人們買起來也好像不要錢似的。每去一次南方至少能賺九百塊錢。我做夢也想不到錢竟然這麼好掙,能掙這麼多。有時候我都懷疑這些鈔票是不是真的。可每次我在商店的櫃檯前掏出一沓票子的時候,售貨員的眼睛都看直了。
「我現在還不知道。也可能要替一個同志出車。」
您看,第一次約會我就把她牢牢地焊在我身邊了。但是我並沒有感到幸福。這件事來得太容易了,甚至比在松花江里游趟泳還容易。我多少有點失望。珊珊過去在我心目中那種神聖的形象消失了,再也不是那個讓我覺得自慚形穢的姑娘了。
「下個禮拜哪天呢?」我問。
「你還不明白?」他說,「那丫頭是列車員。只要咱國家裡跑火車,她就有飯https://read•99csw.com碗。」
錢這玩意兒真他媽邪性。它可以改變你的本性。當然不是說你能夠脫胎換骨,而是你周圍的人會改變對你的態度。這樣一來,你看自己的眼光都會不一樣了,好像你真的成了高官顯貴啥的。我雖然有倆錢,可是還沒忘了自己姓啥。我還是過去那個小人物,還是那個劉峰。在我們木基有個靠辦傢具廠發了財的老兄,每天晚上他都騎著嶄新的「雅馬哈」摩托車,到最高級的「八仙園」去吃飯。進去后坐下就點五十道菜。他誰也不理,一個人悶頭吃。人們都叫他敗家子、怪人、暴發戶、絕戶啥的。我倒是能理解他。他肯定是從前叫別人整慘了。現在他有錢了,對仇人們不能殺不能剮,但是可以用自己的輕蔑來羞辱他們。世上無人不愛錢,他卻可以把人們對金錢的崇拜踩在腳下。所以他揮金如土,吃頓飯的譜也擺得像皇上一樣。
我一下子就火了,掏出一沓十塊錢鈔票,叫道:「老子把你們這兒所有的點心餅乾全買了!」
珊珊怯生生地問:「你還恨我嗎?」
我不知道她是啥意思,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心跳得跟兔子跑一樣。她太漂亮了,簡直像個高雅的有錢人家的小姐。一綹鬈髮趴在她光滑的前額上,高挺的鼻子很直,活像雕刻出來的。她的門牙把上唇頂得有些凸出,但是在我眼裡她的牙齒也是那麼整齊光潔。我伸出手摸摸她的臉和耳垂,懷疑身邊坐的這個姑娘果真是我無數次從夜校跟到漆黑巷子里的那個姑娘嗎?
我們把船划到江心,泊在一個小島上。太陽晃得我有點頭暈。我坐在白色的沙灘上,覺得江對岸的城市沒那麼雄偉了—高樓大廈看著像玩具房子,造紙廠的幾根煙囪吐著綠煙。我們身後的江岸上,成排的太陽傘就像冒出來的蘑菇。溫暖的微風裹著魚腥味。
我像頭耐心的腳驢等到了下個禮拜,盤算著怎麼讓她跟我出去約會。但是,她根本就沒來上課。我先頭想她可能是病了,那幾天城裡發生流感,好多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我擔心她的身體。但是,我的擔心很快變成了失望—她一連三個星期都沒來夜校上課。我明白她是為了躲我退學了。我當時衝動得想到火車上去找她。可是後來一想,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本來沒有想要把她嚇成這樣。
最讓人想不到的變化來自我老婆珊珊和我丈母娘。三年前,我在一個建築公司里當砌磚的臨時工,央了一個媒人到珊珊家去提親。潘大媽(就是我現在的丈母娘)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說她寧可把閨女扔到臭水溝里,也不能讓我娶了珊珊。她的話像刀子扎九九藏書到我心上。整整一個禮拜,我沒有邁出家門一步,坐在一張馬紮上喝著釅茶,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的一個哥們兒說,潘大媽不願意把女兒給我,興許是嫌我沒有正式的工作。
我聽了這話差點氣瘋了。我發誓總有一天要報復那個老母狗。一個哥們兒給我出主意:「別總盯著那老婆子,幹啥不直接追她閨女?」
我們約好星期六在江邊公園裡見面。星期五下午,我到「三春浴池」洗了個熱水澡,剃頭刮鬍子地修飾一新。那天晚上我也沒睡好,只覺得胸口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我情不自禁地念叨著姑娘的名字,好像她就睡在我旁邊。好像我呼吸的空氣都是滾燙的,燒著我的五臟六腑。
她來了,簡直讓我認不出來了。她穿著一身黑綢時裝,燙著頭,看著比以前更漂亮了。讓我奇怪的是她並不像從前那樣見到我就害怕,而是大大方方地跟我走在一起,好像我倆好了許多年了。她微笑著小聲說:「你看著像個紳士。」
我知道這件事很蠢,自己也生了幾天悶氣,而且還感到有些羞愧。火車站和江邊碼頭上有的是要飯的,我自己也知道挨餓是啥滋味。但是這件事反倒使我在全城出了名。您說這不可笑嗎?為啥糟蹋點錢卻能使一個人揚名呢?花錢誰不會啊。你把錢給一個小孩子,看他會不會亂花?
她沒有抵抗,只是輕聲說害怕懷孕。這正是我想要的,只要她懷了我的種,再想離開我就不能了。於是我說:「懷孕了更好。我養活你和孩子。我喜歡孩子。別怕。」
他說的發財路數其實很簡單:從南方買好煙運到木基市來賣高價。我如果入夥就要拿出十分之一的股本,外加我的勞動力,這樣賺了錢我就能拿到四成的紅利。我知道這樣做是非法的,但還是同意了跟他一起干。春節前的一個月我跑了趟上海,運回來一千條「琥珀」牌香煙。這些香煙只賣出去一半就讓警察逮住了,罪名是投機倒把。我們可賠慘了—警察沒收了賣煙的錢,還扣了沒賣出去的貨。我被關了三個月,東平被判了兩年。敢情這小子干這行已經是老手了,合伙人有好幾個。我還不知道他是「專業倒爺」。報紙上把我們的名字都登出來了,我們幾個的照片也貼得滿大街都是。潘大媽和她女兒不把我當成流氓才怪呢。說實話,連我自己也覺著丟人。
「你到底想買什麼東西?」
他點點頭,我倆就沒再說下去。我乾的是臨時工,沒有固定收入,這些都不假,但是我猜潘家不答應這門親事是另有原因。她們肯定是把我看成蹲過大牢的罪犯了。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根據的。只要國家打算改變政策九*九*藏*書了,想啥時候沒收我的存款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珊珊成了我的生意合伙人。她現在調到去上海的列車上當列車員,可以直接從那邊捎點貴重物品回來。走郵路一是不安全二是會有磕碰。而且這樣捎帶還可以節省時間和費用—不用花運費和保險費。只要她帶貨回來,我就把轉手賣出去的收入分給她三成。她心情一好,人也顯得更年輕,像個中學生了。但是她那張年輕的俏臉讓我覺著難受。我想讓她給我生養孩子,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她的肚子還是平平的。我也不知道咋整才好,又不敢上醫院,怕查出來是我的毛病她就會離開我。在我們這座樓里,過去住過一個大學老師,因為精|液里精|子的數目不夠,老婆懷不了孕。那娘兒們就跟了一個跑船的海員。我看她是想生孩子想瘋了。有時候我也懷疑珊珊是不是在吃避孕藥,但目前還沒讓我找出證據來。
有天,原來的那個媒人來找我,問我是不是還對珊珊有興趣。我當然有興趣。這次是潘大媽主動求我的媒婆來給女兒提親。潘大媽居然說:「我心裡有數,早就知道劉峰是個能人。」我當時那個高興勁就別提了,同時也有點不明白:那姑娘從前連正眼都不看我,這次咋主動送上門來了呢?就是因為我現在有錢了?
她用腳趾把白涼鞋扒掉,把腳埋在一小堆沙子里。「你還恨我嗎?」她沒抬頭,又問了一遍。
我沒想到她見面會說這些話,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形容過我。我一時不知道說啥好,心裏嘀咕著是不是自己真的變化很大。我穿著粗斜紋棉布的制服短褲,一件T恤衫,戴著太陽墨鏡。我這身打扮咋會讓她想起紳士呢?
我愛珊珊,但恨她媽。我不能改變自己的過去,只有改善自己的將來。「文化大革命」以後大學重新招生,但是我不敢去報名考試,因為我連中學都沒畢業。我看來是沒啥指望了。不怕您笑話,我當時唯一的志向就是當一個熟練的泥瓦工。人家潘大媽咋能看上這樣的人做未來的女婿呢?
這種感情實在難以抑制。去年夏天我去市動物園看新捉來的兩對猴子。那天又悶又熱,看著那些動物在籠子里懶洋洋地走來走去,我自己也打不起精神來。猴子、獅子、老虎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中午我餓了,看到一些人聚在一個食品售貨亭前買餅乾、蛋糕、水果和飲料,就走過去排在隊伍後面。我開始還耐心地等著,可是後來發現那兩個女售貨員看見我就跟沒看見一樣。幾個比我後到的人都已經買到了吃的,只有我還傻站在那兒。我在她們的眼皮子底下揮舞著一張十塊錢的票子,人家都不往我這邊九_九_藏_書兒看一眼。我那天穿了一身八成新的工作服,洗得乾乾淨淨。也許我的外表給了她們一種窮酸寒磣的印象。
另一個女售貨員嘟囔了句:「拿出來你買得起嗎?」
星期六的上午,松花江邊上滿是人。在輪渡碼頭上,一個學校的小學生們唱著校歌在等著擺渡過江。珊珊來之前我先租了一條小船。
「當然想了。」我回答說。
這真是給我提了個醒。我開始主動往珊珊身前湊。她在夜校里總躲著我,我就到處跟著她。有多少次我跟蹤她到小巷子里她家的門口,我也記不清了。她從來不單獨騎車回家,總是和鐵路局裡的三四個姑娘搭伴,我也沒有機會接近她。
過了一個月我們就結婚了。婚後潘大媽也賣了房子,跟我們住在一起。我用最高檔的商品把我的新娘子全身打扮起來—戒指、鑽石手錶、十四雙皮鞋和靴子、「飛馬」摩托車、六對耳環、一條金項鏈,等等。其實,我早就買了三十條24K金的項鏈,裝進一個瓷罈子里密封好,埋在我們公寓樓房後面小公園裡的一棵椴樹底下。我隨時都會又成為窮光蛋,政府只要發個紅頭文件就可以沒收我的產業和存款。所以我最好留條後路。國家控制金條,不允許個人買賣,那我就買點貴重的金項鏈藏起來。其實我知道需要用錢的時候我可能一根項鏈也賣不出去。如果我成了被鬥爭的資產階級,您想想,誰還敢從我手裡買東西?
「你是說我配不上她?」我問。
我的街坊鄰居們也開始尊敬我了。看見我提著重一點的東西,馬上會有大人孩子跑過來幫忙。有幾個老大媽一見面就問我要不要尋對象啊。我說現在還不想考慮。還有媒人乾脆找到我家來,反覆開導我三十歲前生兒子的重要性—這麼大的家業將來總得有人繼承啊。我一口回絕她們的好意。我年輕力壯,五十歲前還死不了呢。有幾個姑娘大胆地向我拋媚眼,好像我臉上開了牡丹花。我對她們一概不感興趣,因為我心裏有我愛的姑娘。
我銀行里的存款就像吹氣似的漲起來,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父親生前是個高級工程師,給我留下的房子很寬敞。我根本花不了這麼多錢。現在街坊四鄰都知道我有錢,而且錢越攢越多,我開始有些擔心。每個月我都往銀行里存一千多塊錢。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用不著老往南邊跑了。我和上海郊外丹陽縣的一個服裝廠簽了合同,讓他們把時裝做好直接運到我公司來。我不零售了,只做批發。這樣幹起來輕鬆,利潤還增長了三倍。五個月前我租了辦公室和倉庫,在門前掛起了黑底金字的牌子:新新服裝公司。
「把你們最貴的蛋糕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