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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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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很討厭這種事,我不曉得他相不相信自己有部分瑜伽行者所說的能力,但他認為施展這種能力十分幼稚。」
「我很喜歡波恩,在那裡待了一年。我跟波恩大學已故教授的遺孀租了個房間,她和兩個已屆中年的女兒負責煮飯和家務。還有名房客是法國人,我本來有點失望,因為我只想練習德語。他來自阿爾薩斯而且會說德語,搞不好比法語更流利,而且腔調更加準確。他一身神父的裝扮,幾天後我才意外發現他是本篤會修士,獲得修道院准假到大學圖書館做研究。他學識淵博,外表和印象中的修士一樣。他身材高大,有著淺棕色的頭髮、湛藍的雙眼和紅潤的圓臉。他很怕生又內斂,似乎不太想跟我來往,不過禮貌倒很周到,同桌吃飯閑聊時始終客客氣氣。我只有那個時間才會見到他,吃完午餐,他就回圖書館忙去了。晚餐后,房東女兒有一個會去洗碗,我便跟另一個聊天,順便練習德語,而那房客卻窩回自己的房間。
拉里猶豫了半晌,再度開口時,我知道他已忘了我的存在,說話對象是那位本篤會修士。不曉得是否出於某種時空的力量,讓他一反平日的寡言,也無需我的追問,便娓娓道來埋藏心底的往事。
「到了冬天,我跟恩西姆神父很熟了。我覺得他相當了不起,從來沒見過他發脾氣。他生性善良敦厚,開明到超乎我的想象,凡事寬以待人。他博學多聞,想必早就看穿我的無知,但是他每次跟我說話,卻好像把我當成跟他一樣有學問,而且耐心十足,似乎全心只想幫我。有天不知道什麼緣故,我腰痛得受不了,房東葛拉保太太堅持要我躺在床上,還拿熱水袋讓我熱敷。恩西姆神父聽說此事,晚餐后就來探望。我除了腰痛得厲害,大致上沒其他癥狀。你也曉得那些愛書成痴的人,對任何書都很好奇。我看到他進房,就放下手裡的書,他還拿起來瞧了瞧書名。那本書的主題是愛克哈特,是在城裡一家書店買到的。他問我怎麼會讀這本書,我說自己曾經涉獵神秘主義的文獻,還提到柯斯迪引起了我對神秘主義的興趣。神父用那雙碧藍的眼睛打量著我,露出某種關愛的眼神。他似乎覺得我很好笑,但是無損對我的溫和態度。反正,我從不在意別人把我當傻瓜。
「他說:『我們歷史悠久且充滿智慧的教會,發現如果信教行禮如儀,就會獲得真正的信仰。如果祈禱雖然有疑慮,卻依然誠心誠意,疑慮自然就會消除。根據從古到今累積的經驗,證明了禮拜儀式對精神的影響很大,前提是你能全然投入,享受儀式的美好,上天就會賜給你寧靜。我再過不久就要回修道院了,要不要一起回去,住上幾個禮拜呢?你可以跟其他庶務修士在田裡幹活,晚上就到圖書館看書,這個經驗也很有意思,不輸給在礦坑或農場的工作。』
「不過,你為什麼要去船上打雜呢?你又不是沒錢。」我問。
「我在波恩待了一個月後,某天下午,他問我要不要去散個步,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說可以帶我去看看附近一些地方,單靠我自己應該不會發現。我自認為很能走路,但是他比我更厲害。那回散步,我們絕對走了至少十五英里遠。他問我來波恩的目的,我說來學德文,順便熟悉德國文學。他說話很有內涵,表示會盡量幫我的忙。從此以後,我們每個禮拜都會出去散步兩三次。我發現他教了好多年的哲學。我在巴黎讀了點哲學,斯賓諾莎、柏拉圖、笛卡兒之類,但是沒接觸過德國哲學家,所以聽他談論這些哲人,我是求之不得。有一天,我們到萊read.99csw•com茵河另一頭遠足,坐在露天座位喝酒,他問我是不是新教徒。我告訴他:『應該算是吧。』
「『你想從書里獲得什麼?』他問我。
我聽著拉里的分享,內心充滿期待,他很少說這麼多話。我隱約覺得,這回他總算願意談心了。或許方才那齣戲,減輕了某種壓抑。演員嗓音抑揚頓挫、節奏明快,如同音樂般,讓他擺脫了天生的拘謹。忽然間,我覺得自己的手不大對勁。拉里方才半開玩笑的問題,我壓根兒沒有多想,如今卻發現手不在桌上,反而已抬離桌面一英寸左右。我大吃一驚,盯著自己的手,發現它微微顫抖,胳膊神經有種詭異的刺痛,抽|動了一下,整隻手和前臂便自動抬了起來,我既未出力也沒抗拒,直到手臂離開桌子有幾英寸高,接著完全高舉過肩。
「如果你的手臂自己從桌上抬起來,你會很吃驚嗎?」
「鮑伯·尼爾森叔叔的作風民主,送我去念瑪文中學。不過,露易莎·布雷德利阿姨嘮叨個沒完,到我十四歲,叔叔才讓我就讀聖保羅中學。我的學業和體育都不太好,不過倒還能融入環境。我當時算是很正常的男生,對於航空特別著迷。那時候還是航空技術發展初期,鮑伯叔叔跟我一樣熱愛飛行。他有幾個飛行員朋友,而聽到我想學開飛機,就說願意幫我想辦法。當時我年紀雖小,個子卻長得高,十六歲看起來就像十八歲。鮑伯叔叔叮囑我務必保密,不然大家知道這件事,絕對會把他罵得抬不起頭。不過,他後來把我送到加拿大,寫了封介紹信要我帶給一位朋友。結果我到了十七歲,就在法國當起飛行員了。
「『你為什麼會這樣建議呢?』我問。
「我會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有成千上萬人死亡,但是都沒有親眼目睹,所以對我沒什麼影響。直到我有一次看到別人死在我面前,心裏才充滿了羞愧。」
「羞愧?」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對於我的疑惑,神父們既無法曉之以理,也不能動之以情。我待在那裡只是白費功夫,便去向恩西姆神父道別,他沒問我這次經驗是否帶來收穫,只是一臉和氣地看著我。
「你的成就也不少,」他接著說,「你希望別人當面稱讚你嗎?」
「這太奇怪了。」我說。
「湊巧吧。我之前在印度失眠得很嚴重,剛好跟一個老瑜伽行者提起來,他說馬上就能幫我治好。他那套方法你已見過了,我在格雷身上如法炮製。那天晚上,我一夜好眠,好幾個月都沒睡得這麼舒服。後來大概過了一年,我跟某個印度朋友去爬喜馬拉雅山,他不小心跌傷了腳踝,但臨時找不到醫生,他又痛得不可開交。我就嘗試那個瑜伽行者的方法,沒想到竟然有效。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他完全不痛了。」拉里笑起來,「我可以保證,我比誰都驚訝,真的沒什麼秘訣,只是把念頭灌輸到病人的腦袋裡而已。」
「那你是怎麼學會這種小事的?」
「我很不喜歡這類私人問題,當時差點脫口而出,說這不關他的事。但他的表情非常和善,實在沒辦法頂撞他。我不曉得該回答什麼,既不想說相信,也不想說不相信。可能是腰痛的緣故,或者他帶來的影響,我說起了自己的事情。」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從小到大接觸的都是新教信仰。』我說。
「他看著我,滿臉和藹可親,讓我一頭霧水,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會讓他有這種反應。他的手指輕輕敲著桌子,好像心中在盤算什麼。
「伊莎貝爾甩了你的時候,你很難過嗎?」
「真的不稀奇,」他說,「別把它當回事。」
他開口前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奇異深邃的雙眼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自己的內心。
「『我已經觀察你三個月了,也許比你自己還更了解你。你與信仰之間,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格雷應該很高read.99csw.com興能回美國,」他說,「他回到那裡才會如魚得水,除非重新開始工作,否則他快樂不起來的。他以後肯定會賺很多錢。」
拉里稍做停頓,凝視著我,眼神深不可測,摸不清是否真的在看我。
我猜,也許唯有法國人能充分欣賞拉辛作品的文采和音韻,但即使是外國人,一旦習慣官腔矯飾的風格后,也會被他的濃情蜜意和崇高情感所打動。少有人像拉辛如此懂得人聲蘊藏的張力。對我而言,這些圓潤悅耳的亞歷山大詩體足以取代舞台動作,我也發覺長篇獨白是以卓越技巧推向高潮,不亞於電影中那些精彩鏡頭的驚心動魄。
「如果世界真是至善全能的上帝所創造,他為什麼要創造邪惡呢?修士們說,這是為了看人類是否能克服內心的惡,並且抵抗誘惑,把痛苦和憂患當成洗滌靈魂的試煉,最後才配得上他的恩典。這就好像派人送信到外地,但是又不想讓他輕鬆達成任務,就在路上造迷宮要他通過,挖壕溝要他游過,最後再築道城牆要他爬過去。上帝全知但缺乏常識,我實在信不下去。為什麼不能信仰一個根本沒有造過物的上帝呢?這個上帝遠比人類偉大、有智慧,面對世界的亂象會儘力而為,對抗著非他所創造的邪惡,說不定最終還能戰勝邪惡。但話說回來,我也想不出信仰這麼一個上帝的理由。
「我跟羅拉一樣,太晚才來到這個世界。我應該活在中世紀,那時候信仰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此一來,我就看得清楚自己的方向,也會努力進入教會任職。當時我雖然想信仰上帝,卻怎麼都辦不到。上帝並不比一般的上流人士更加高尚,我因此無法真誠信仰。神父們說,上帝創造萬物是為了頌揚自己。在我看來,這實在不怎麼高尚。難道貝多芬創作交響樂,也是為了頌揚自己?我不相信。我認為,他之所以創作,是因為靈魂中的樂音需要出口,於是他就努力把音樂表現得淋漓盡致。
「那時我們開的飛機簡直是破銅爛鐵,每次飛行都等於賭上性命,而且飛行的高度按照今天的標準,根本就高得很離譜,但是我們什麼都不懂,反而以為很了不起。我那個時候特別愛飛行,很難形容內心的感受,只覺得又得意又開心。在空中越飛越高,我覺得好像跟某種遼闊又美麗的空間合為一體。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只曉得飛到兩千英尺后,自己不再是孤獨一人,好像找到了歸屬。這聽起來可能很不可思議,但是我真的無法形容。我飛到雲層上面,彷彿俯瞰著一大群綿羊,無邊無際,讓人覺得自由自在。」
「那都是小事,我只是教他怎麼自愈。」
我想詢問這目標是什麼,但覺得他勢必會一笑置之,聳聳肩說不值得一談。
「但這還不是最困擾我的問題。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對於罪愆的看法,而據我所知,修士們多多少少都挂念著這件事。我在空軍認識許多弟兄,他們一有機會就會喝個大醉,或隨便勾搭女人,而且滿口髒話。我們的部隊里有一兩個特別會闖禍,有個傢伙開空頭支票被逮捕,還被判了六個月徒刑,但這不完全是他的錯,他本來就是個窮小子,碰到那種天文數字,就得意忘形了。我在巴黎碰到過不少壞人,而回到芝加哥以後,碰到的壞人更多,但是他們為非作歹不是遺傳的原因就是環境的因素,半點不由人。面對這些罪惡,社會應該負更大的責任。我是上帝的話,絕對不會狠心懲罰他們,即使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也不該永遠在地獄受苦。恩西姆神父的思想比較開明,他認為沒有上帝存在就是地獄,但是如果懲罰難熬九-九-藏-書到足以稱作地獄,仁慈的上帝難道會忍心嗎?畢竟是他創造了人類,如果人類因此犯下罪過,那就是上帝的意志使然。如果我們把狗訓練得一見到陌生人進門,就撲過去咬他的脖子,然後等到它真的咬傷了人,我們卻把它毒打一頓,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拉里露出微笑,表情略帶遺憾。
「我前後待了三個月,過得開心自在,那裡的生活方式完全適合我。附設的圖書館藏書豐富,我讀了不少書。神父們非但沒有向我傳教,還很高興地跟我交談。他們的學養、虔敬以及脫俗的氣質,莫不教我深深欽佩。不過別以為他們的生活無所事事,他們其實相當忙碌,耕地、播種樣樣都自己來,因此也很高興我能幫忙。我喜歡禱告儀式的盛大場面,但是最喜歡的還是晨禱:每天清晨四點得坐在教堂里,四周還是黑夜圍繞,特別打動人心;修士們全穿著制服,用風帽遮住頭部,頗為神秘。他們唱起禮拜儀式的詩歌,聲音渾厚有力。日復一日的活動按著規律,給人踏實安心之感。儘管耗費了不少精力,但我的思考從沒停止過,也能獲得充分的休息。」
「『你相信上帝嗎?』他問。
第三幕演完時中場休息,我獨自到大廳抽煙。大廳上方,雕塑家烏東所刻的伏爾泰俯瞰著下方,咧著無牙的嘴,露出諷刺的微笑。此時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正回味著劇中鏗鏘詩句帶來的震撼,因而略微不悅地轉身,沒想到面前竟是拉里。一如往常,我高興極了,上回見到他已是一年前的事。我建議看完這齣戲后,一起去喝杯啤酒。拉里說沒吃晚餐,正飢腸轆轆,便提議去蒙馬特。我們分頭看完后才碰面,一同走齣劇院。法蘭西劇院有著特殊的霉味,混雜著一代代負責帶位的女子的體臭。她們往往不洗澡,板著臉孔,帶好位之後,便臉不紅氣不喘地站在旁邊,等著收客人的小費。因此,出了劇院首先要呼吸新鮮空氣。那天晚上天氣宜人,我們便走路過去。歌劇院大街的弧光燈大肆照耀,天空星斗好似不屑與之爭鋒,都把鋒芒藏於無邊無盡的黑暗中。我們邊走邊討論剛才的戲劇。拉里頗為失望,覺得演技可更自然,詩句應宛如說話,動作則要減少誇張。我無法認同他的觀點。這齣戲以華麗辭藻見長,因此台詞讀起來理應浮夸。我喜歡演員每逢韻腳時要故意頓一下,同時搭配著優美的身段,這樣悠久的傳統承襲至今,適合這類偏重形式的藝術風格。我不禁猜想,拉辛也會希望這齣戲如此搬演。我向來佩服演員能在重重限制下,儘力演得真實、熱情又有人情味。藝術若能利用傳統形式來實現其目的,即為藝術的勝利。
我們的火腿蛋送來了,因此立刻大快朵頤起來,同時喝著啤酒,沒說半句話。我不曉得他在想什麼,我自己則在思考著他說的話。餐后,我點了根煙,拉里則燃起煙斗。
我們到了克利希大街,走進布格哈夫餐廳。午夜剛過,餐廳擠滿了人,但我們找到一張空桌,點了兩份火腿蛋。我告訴拉里,最近見過伊莎貝爾。
拉里笑了笑。我把注意力稍稍集中,手臂立即落回桌面。
「『我要是知道的話,現在至少就會去找了。』
「『完全沒有。』我說。
就在此時,他向我吐露了前文我已經敘述過的那些遭遇。
「我沒去過波恩,」我說,「小時候,我有段時間在海德堡上學,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了。」
「『我恐怕辜負了你的好意,神父。』我說。
「當晚我失眠了,還哭得很慘,不是因為怕死,而是憤怒難耐,無法忍受這麼醜惡的一面。戰爭結束后,我回到家中。我以前就很喜歡機械,如果航空業沒什麼好做的話,就打算找家汽車工廠任職。我因為戰時受過傷,得休息一陣子。後來家人要我開始上班,但是我做不來他們期望的工作,感覺很沒意義。我有很多時間都在思索,九_九_藏_書反覆問自己人生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歸根究底,我純粹是運氣好才苟活下來。我希望能有番作為,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以前,我對上帝沒什麼特別的想法,那陣子卻開始想起他來了。我不懂為什麼世上會有邪惡,明知自己很無知,卻又沒有人可以請教,但是我很想學點什麼,就開始胡亂讀起書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恩西姆神父。
「我想也是。我不相信上帝會要人讚頌他。以前在空軍當兵的時候,我們最瞧不起那些巴結長官換來好差事的弟兄。如果極盡奉承之能事,希望獲得上帝的救贖,上帝應該也會不以為然。我寧願相信,上帝喜歡凡事儘力而為的信眾。
「當然會。」
「湊巧,至少那時是這麼想。現在我倒傾向於認為,這是在歐洲住了多年的必然結果。凡是對我有深遠影響的人,幾乎都是碰巧遇到的,但回想起來,卻好像命中注定,彷彿全是在我需要他們時出現的。我之所以去印度,是因為想好好休息,因為工作得太累了,想把思緒整理整理。我後來在環遊世界的渡輪上,找了份打雜的工作。渡輪往東方行駛,通過巴拿馬運河,再前往紐約。我當時有五年沒回美國了,所以非常想家,但是相當沮喪。很多年前,我們在芝加哥初次見面,你也曉得那時我有多麼天真無知。我之後到歐洲讀了各式各樣的書,見了不少世面,但是離心中追求的目標還是很遠。」
「果真如此,那就是你的功勞了,他不但身體康復了,心病也一併治好,你幫他找回了自信。」
「『沒這回事,』他回答,『你雖然不信上帝,但內心十分虔誠。上帝會把你找回來的,至於回到哪個地方,這隻有上帝才曉得。』」
我與拉里純屬巧遇。我曾向伊莎貝爾打聽,但她說從拉波勒回來后,就很少見到拉里。她和格雷已認識不少同輩的朋友,因此經常參加聚會,比以前四人出遊的那段美好日子更加忙碌。有天晚上,我到法蘭西劇院欣賞《貝芮妮絲》。我雖讀過劇本,但未看過舞台演出,而且機會難得,不願就此錯過。這稱不上拉辛最好的作品,題材太過單薄,難以撐起五幕,但劇本寫得十分動人,幾個橋段相當膾炙人口。故事是根據史學家塔西佗的短文寫成的:泰特斯瘋狂愛上了巴勒斯坦女王貝芮妮絲,甚至答應與她結婚,卻為了國家大事,于登基首日辜負了自己和貝芮妮絲,送她離開羅馬,只因元老院和羅馬人民堅決反對皇帝與異國女王聯姻。此劇著重於泰特斯面對愛情與責任,內心陷入天人交戰。他猶疑不定,最終貝芮妮絲確信他愛著她,決定支持他的前程,便永遠離開了他。
「我常常聽修士們餐前反覆禱告,心想他們為什麼可以一再祈禱,卻從不質疑天父賜予糧食這件事。一般來說,小孩會懇求父親給他們食物嗎?他們都視為理所當然,既不會因此感謝,也不需要感謝。如果父親讓孩子來到世界上,卻無法或不願意撫養,我們只會加以譴責。我覺得,萬能的造物主創造萬物后,如果不提供物質與精神的食糧,倒不如就不要造物。」
「我想體驗體驗。我只要覺得精神上的吸收達到了飽和,能學的都學了,此時做做這類雜役就顯得特別有用。那年冬天,我跟伊莎貝爾解除婚約后,就在朗斯附近的礦坑打了六個月工。」
「我沒有回答,彷彿被撥動了心弦,有種奇怪的感覺。我終於開口,說要考慮考慮。神父就不再提此事,他在波恩剩下的日子,我們再也沒聊過宗教的事,但是他離開前留了修道院地址,說如果我決定要去,只要捎個信給他即可,他會替我安排住宿。後來,我發現自己竟然很想他。轉眼間又到了仲夏,波恩的夏天十分宜人。我讀了歌德、席勒、海涅的作品,也讀了荷爾德林和里爾克,但是仍然沒找到答案。我時常思考恩西姆神父那番話,終於決定接受他的提議。
各位讀者可九-九-藏-書能有印象,拉里和農場主人的守寡媳婦發生了那檔荒唐事,便連夜逃出農場,前往波恩。我急著想叫他繼續說,但曉得必須避免問得太直接。
「沒錯。我們一回到文明世界,那名印度朋友就四處張揚,還帶領其他人來看我。其實我當時很排斥表演給他們看,畢竟還不大清楚其中原理,但在大家的堅持之下,我也只好照辦。不知為何,他們的病痛竟然全緩和了,我發現這套方法除了止痛,還能驅除恐懼。說也奇怪,許多人都飽受恐懼的煎熬。我不是指害怕身處密閉空間,或者害怕站在高處,而是害怕死亡,更慘的是害怕人生。他們多半看起來非常健康,生活富足且無所牽挂,卻被恐懼折磨。我有時會覺得,這是最讓人困擾的情緒,我一度自問,這是否植根于深沉的動物本能,自從遠古先祖首次感受到生命的顫動后,就代代遺傳了下來。」
「『記得我問過你是不是新教徒嗎?你說應該算是,意思是什麼?』
「對呀,當時我還年輕,打定主意要結婚,也計劃好了婚後的生活。我覺得一定會很美滿。」他淡淡一笑,「但是,結婚是兩個人的事,一個巴掌拍不響。我沒想到,自己嚮往的生活讓伊莎貝爾大失所望。我當時真不懂事,否則絕不會這麼建議。她當時也太年輕,容易衝動。我並不怪她,但是也沒法讓步。」
我沉默以對。以前讀醫科時,我就見過死人,戰爭期間更是不計其數。而我深感難過的是,他們看起來無足輕重,不剩半點尊嚴,成了遭戲班丟棄的木偶。
「親愛的拉里,」我說,「幸好你不是活在中世紀,否則絕對會被綁上木樁活活燒死。」
「我們約在車站碰面。修道院位於阿爾薩斯,恩西姆神父介紹我認識了院長,就帶我到指派的小房間。房內有張狹窄的鐵床,牆上掛著耶穌殉難的十字架,陳設簡陋,只有些生活必需品。晚餐鈴一響,我向食堂走去。食堂有個穹頂,院長站在門口,身旁兩名修士分別拿著一盆水和一條毛巾。院長在客人雙手灑幾滴水清洗,再用修士遞給的毛巾擦乾。除我之外還有三位客人,其中兩位是路過的神父,順便留下來用餐,另一位是個愛發牢騷的法國老人,專程過來靜修。
「院長和兩名副院長分別入座餐廳主位,面前都有張桌子。神父們則沿著牆壁兩側入座,見習修士、庶務修士與客人坐在餐廳中央。餐前禱告后,大家就開動了。一位見習修士站在餐廳入口,聲音單調地朗誦一本經書。用完餐后,大家又做了一次禱告。院長、恩西姆神父、客人和修士都進了小房間,喝咖啡,閑話家常。之後,我就回自己的房間了。
「他迅速瞧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帶有笑意。他開始談論埃斯庫羅斯。我那時也在學希臘文,他對這些偉大悲劇作家熟悉的程度,我實在難以望其項背。聽他一席話,我收穫不少。不曉得他為什麼會問起我的信仰,尼爾森叔叔相信的是不可知論,但他經常去做禮拜,還送我去主日學校,都是為了順著病人的意思。我們有個幫傭瑪莎,她是不知變通的浸信會教徒。我還小的時候,她常說故事嚇我,說罪人要永遠受地獄之火折磨。她舉例的對象都是村子里跟她有過節的人,而且詳細地描述那些人在地獄會遭受哪些酷刑,往往越說越開心。
「你剛從印度回來的時候,跟我們提到過一位瑜伽行者,是他教的嗎?」
「你當初為什麼會想去印度?」我驀然問他。
他只是面帶微笑。
「『你已經讀了四年書了吧?找到答案了嗎?』他問我。
「確實是羞愧,因為他只大我三四歲,充滿活力和膽量,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現在卻是血肉模煳,好像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