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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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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頓半晌,手托著臉,盯著桌子瞧,隨後身子往後靠。
「你那位玫瑰城的朋友呢?」
「我在馬都拉待了一段時間。印度大概只剩這座廟宇允許白人隨意走動了,不過廟中最神聖的區域還是不能進去。天黑后,廟裡擠滿了男女老少。男人赤膊穿著兜襠布,額上、胸口和胳膊都塗上牛糞燒剩的白灰。他們在一個個神龕面前膜拜,有時候全身匍匐在地,臉部朝下,進行五體投地的大禮。他們一邊祈禱,一邊朗誦經文,他們還彼此呼喚、吵嘴、激烈爭辯,四處儘是喧鬧聲,但是不知為什麼,神卻好似近在咫尺。
「他雙手合十,微微點頭,接著漫步離去。我望著三個神秘的頭像,也許因為沒預設任何立場,所以內心異常激動。你應該曉得,有時候我們努力要記起某個名字,明明就在嘴邊了,但就是想不起來,當時我就有這種感受。從洞窟出來后,我坐在石階上許久,望著大海。我對婆羅門教的粗淺認識,全來自愛默生的詩作,當時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實在教人惱火。回到孟買后,我走進一家書店,想看看有沒有詩集收錄過,後來在《牛津英詩選粹》中找到了。你記得那首詩嗎?

「兩年後,我來到南部的馬都拉。有天晚上我待在廟裡,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臂。我轉身一看,瞧見留著鬍鬚和長發的男子,赤身裸體,只圍了條兜襠布,拿著手杖和化緣缽。我一直到他開口說話,才發現他就是我那位朋友。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他問我這兩年都在忙些什麼,我大概交代了一下。他又問我準備去哪裡,我說特拉凡哥爾。他叫我去見一位象神大師,然後說:『你在找的東西,他會給你的。』我請他多介紹一些,但他只是笑了笑,說見面了自然會曉得。那時候,我已經沒原本那麼驚訝了,就問他在馬都拉做什麼。他說自己在進行徒步之旅,要到印度各地朝聖。我問他食宿怎麼辦,他說如果有人收留就睡在露台上,沒處借宿就睡在樹下或廟裡。飲食的話,有人施捨就吃,沒有就餓肚子。我說他瘦了,他聽了大笑,說瘦了更好,然後就向我道別。聽這位只穿兜襠布的人說『保重了老朋友』,還真是好笑。後來他走到廟宇深處,那裡是我不方便進入的。
「或許在遙遠的未來,人類有了更宏觀的視野,就曉得要在自己靈魂中尋求慰藉和鼓勵。我認為,敬奉上帝是古代為了祈求神明息怒所遺留下來的習俗。我相信神存乎我心,果真如此,那我要拜誰呢?拜自己嗎?人類精神發展分成不同階段,因此對印度人來說,梵就是以梵天、毗濕奴、濕婆等百種名稱呈現的。梵既存在於自在天之中,也存在於烈日底下農民所供奉的不起眼物品之中。印度的神明眾多,只是方便讓人理解,真我與超我九-九-藏-書其實是一體。」
拉里淺淺一笑。
「那你相信嗎,拉里?」我問道。
「所謂輪迴,是不是指靈魂依據前世功過,在肉體之間無止盡流轉?」
「當然,這可能是我打盹時做的夢,或是太專註于微弱的火焰,就進入了催眠狀態,而那三個清晰的人像是潛意識裡的畫面,也可能是我的許多前世。我的上輩子是新英格蘭的老太太,上上輩子是黎凡特地區的猶太人,再上輩子則是塞巴斯蒂安·卡波特探索新大陸的時代中,威爾斯親王宮廷的某位時髦紳士。」
「但是,這滴水真可憐,重新跟大海合而為一,肯定失去了主體性。」
「我覺得他們會說,這就是梵的本質。這麼說好了,他們相信造物的目的,是用來懲罰或獎勵靈魂前世的作為。」
「那麼對印度教徒來說,永無止境的周而復始有什麼目的嗎?」
「大家都對我很好,一發現我不是來獵老虎或做生意,而是單純來學習的,就想盡方法幫我。他們得知我想學印度斯坦語后,便幫我找老師,借書給我,還不厭其煩地回答問題。你對印度教熟悉嗎?」
「就是實相。你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也無法用言語表達。印度稱之為梵,既不存在又無所不在,萬物都蘊涵著它,仰賴著它。梵非人非物非因,沒有任何屬性,超越永遠與無常、整體與部分、有限與無限。梵就是永恆,無關乎時間,代表著真理和自由。」
拉里忽然問我:「你去過印度嗎?」
「想來是如此。」
「穿過許多長廊后,可以看見屋頂由雕刻精美的樑柱撐著,柱子下方都坐著托缽僧,每人面前放著化緣的碗,或者一塊席子,供信徒丟銅板。他們有的穿著衣服,有的幾乎赤身裸體,有的在你經過時瞪大眼睛望著你,有的讀著經,或誦出或默念,好像對川流不息的人群渾然不覺。我想找那位朋友,但是再也沒見到他,想必他繼續展開修行的旅程了。」
「什麼旅程呢?」
「天啊!」我心裏暗自叫道,但對拉里說,「但是這種純屬知識的概念,要怎麼用來安慰受苦的人類呢?大家總希望有個親近世人的神,遇到困難時可以向他尋求慰藉和鼓勵。」
「沒有啊。」
「但是,我是靈魂和身體共同組成的啊。誰曉得我之所以成為我,其中有多少恰巧是這個軀體決定的呢?拜倫的右腳如果沒有畸形,還會是拜倫嗎?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沒罹患癲癇,還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嗎?」
「許多人相信並不代表就是真理。」
「『反正,一定https://read•99csw.com要去看看象島石窟。你絕對不會後悔。』」
我既是懷疑者,亦為疑慮本身,
「這是輪掉頭世的說法。」
「我還以為你有興趣呢。印度教認為,宇宙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而是從成長到平衡,從平衡到衰敗,從衰敗到崩解,從崩解到成長,如此永恆循環著。你不覺得這個觀念很了不起嗎?」
「可是,為什麼上帝一開始不創造沒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呢?那樣就沒有前世的功過可言了。」
「印度教徒會說,沒有所謂的開始。從古至今,個人靈魂就與天地同存,本質則由前世決定。」
「了解得很少。」我說。
「有一天,我跟他說:『你這麼開明又見過世面,而且遍覽群書,科學、哲學、文學無不涉獵,難道你真心相信靈魂轉世嗎?』他的表情驟然改變,彷彿成了一位先知,然後說:『親愛的朋友,我不相信的話,生命對我就毫無意義。』」
我覺得拉里想再說下去,我也正有興緻繼續聽。
「我在當地飯館吃了晚餐。十點鐘回到船上就行,我就到海濱散步,眺望大海。我從沒見過天空有這麼多星星。在經歷了白天的炎熱之後,晚上顯得格外涼爽。我找到一座公園,在長凳上坐下。公園裡一片漆黑,白色的人影來來去去。我還記得白天的美好,有耀眼斑斕的陽光、五顏六色的嘈雜人群,以及辛辣芳香的東方氣味,這些都讓人心醉。那三尊梵天、毗濕奴和濕婆的頭像,賦予了這些地方神秘的意涵,就像畫家憑著一件物體或一抹色彩,就讓構圖顯得完整一樣。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因為忽然萌生出強烈的信念,認為印度能帶來的收穫,我絕對不可以錯過,好比機會擺在面前,如果不立即把握,就會永遠失之交臂。我很快就決定不回渡輪。渡輪上只有我的旅行袋,裡頭沒幾樣東西。我慢慢走回鬧市,想找家旅館,不久便找到一家,馬上租了房間。我只剩身上那套衣服、少許散錢、護照和信用證明,頓時覺得輕鬆自在,大聲笑了出來。
我們這桌的侍者即將下班,送來了賬單好收小費。我們結完賬,又點了咖啡。
「印度人不談巧合。他們會說,是前世的所作所為,讓靈魂轉世到殘缺的身體。」拉里輕敲著桌子,陷入沉思,雙眼出神,微笑著說道,「你有沒有想過,輪迴足以解釋人世的惡,以及惡為何存在。如果我們的惡報是前世造孽的結果,就可以釋懷地接受,並且在今生努力行善,來世就會少受些苦。但是,自己忍受惡報比較容易,只要硬著頭皮就行,教人不能忍受的是看別人受苦,畢竟看起來通常不是罪有應得。如果你能說服自己這是前世的業,就會心懷憐憫,儘力助人減輕痛苦,也理應如此,但是沒理由覺得九*九*藏*書憤恨不平。」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拉里。
「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有此信仰。」
「噢,反正我到了石窟,盯著巨大的三頭神像,正納悶著背後的故事,就聽見身後有人說:『你果然來了。』我轉頭一看,一時還認不出對方,原來是那位穿格子花呢套裝、戴牧師衣領的矮個子,但是眼下他卻一身番紅長袍。我後來才曉得,那是羅摩克里希納長老的穿著。先前那個滑稽好笑、語無倫次的矮子,搖身一變成了莊嚴又脫俗的長者。我們凝視著面前壯觀的石像。
「當然不是,但至少值得認真看待。基督教吸收了不少新柏拉圖主義,當初說不定也納入了輪迴說。其實,有個早期基督教派就相信輪迴說,但是後來被指為異端。否則,基督徒對於輪迴也會深信不疑,就像相信耶穌復活一樣。」
拉里咧嘴笑道。
「拉里,你把梵說得頭頭是道。但這麼宏大的概念,對於你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
「這很難回答。我認為,西方人不可能像東方人打心底里相信。他們覺得這是血脈相承。對我們來說,這僅僅是一種看法,我不算相信,也沒有不相信。」
「『我想也是,』他答道,微笑著眨了眨眼,神情似乎略帶著嘲弄,『神如果是凡人所能理解的話,就不是神了。無限豈能用語言來解釋呢?』
「這麼說吧,我一直覺得創立宗教的人有點可悲,必須信仰他們才能獲得救贖,好像得仰賴別人的信仰,才能對自己產生信仰。這讓人想起古代的異教神,如果少了信徒祭拜,就變得日益憔悴。吠檀多派的不二論,不要人單憑信仰照單全收,只要人熱切地去理解何謂實相,而體驗神的方式,無異於體驗快樂或痛苦。就我所知,印度有好幾百人自認達到這個境界。我覺得很滿意的是,可以通過知識來獲得實相。印度許多賢者後來也認知到人類的軟弱,承認也可以運用愛和工作獲得救贖,但是他們從沒否認過,唯有知識才是最崇高又艱難的途徑,因為知識仰賴人類最寶貴的能力,也就是理性。」
「十一點鐘開船。為了不讓人察覺,我直到開船時才走出房間,到碼頭上看著渡輪開了出去,就前往羅摩克里希納教會,拜訪那位在石窟跟我說話的長者。我不曉得他的名字,只說想見見剛從亞歷山大回來的長老。我告訴他自己決定要在印度住下,問他應該去看些什麼。我們談了好久好久,最後他說當晚要去貝納雷斯,問我願不願意同行,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我們坐上三等車廂,裡頭擠滿吃喝喧囂的乘客,悶熱得教人難受。我整夜沒睡,第二天早上非常疲倦,那位長老卻是神采奕奕。我問他怎麼辦到的,他說:『在混沌中冥想,在絕對中休憩。』我聽得一頭霧水,卻親眼看到他神清氣爽,好像昨晚躺在舒服的床上,一夜九_九_藏_書好眠。
「我認為有影響。我認識的一個人,生活就深受輪迴的影響。我在印度的頭兩三年,多半都住當地旅館,不過偶爾會有人請我到他家住,有一兩次甚至成了邦主的座上賓,受到盛情款待。在貝納雷斯某個朋友引介下,我獲邀到北方小邦做客。當地首都美極了:『如玫瑰般的城市,歲月有時間的一半那麼悠長。』我認識了一位財政部長,他接受歐洲教育出身,曾經就讀過牛津大學。他說起話來,給人的感覺既進步又開明,也是公認效率一流的部長和處世精明的政治人物。他一身西式服裝,外表乾淨利落,長得頗為帥氣,只是有些中年發福,還蓄著整齊的鬍鬚。他時常請我過去做客,家中有座大花園,我們常坐在樹蔭下聊天。家中就是他、妻子與兩個成年的孩子。無論怎麼看,他都像是普通西化的印度人。令我十分驚訝的是,再過一年,他滿五十歲后,就要辭去目前眾人稱羡的職位,把財產交給妻子和孩子,當個托缽僧到處流浪。更讓人詫異的是,他的許多朋友和邦主,都坦然接受他的決定,覺得相當自然,一點都不奇怪。
「我們一到貝納雷斯,就有一位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來迎接,長老請他安排房間給我。他叫瑪亨德拉,是大學教師,既友善又聰明,我們很欣賞對方。那天傍晚,他帶我坐船游恆河。我完全大開眼界,看著整座城簇擁著河邊,美到教人驚嘆。第二天早上,他帶我看的景象更是厲害。天還沒亮,他就到旅館接我,再度帶我到河邊。我簡直目瞪口呆,只見成千上萬的人在河邊沐浴和禱告。我看見一名高瘦的男子,頭髮凌亂,鬍鬚糾結,只穿了條丁字褲,站在那裡伸出雙手,抬頭大聲向日出祈禱。我無法形容當時的震撼。我在貝納雷斯待了六個月,每天清晨就到恆河邊觀看這一奇觀,一再受到莫名的感動。那些人的信仰堅定無比,全心全意,毫無一絲保留或疑慮。
離棄我者,有欠思慮;
「超脫輪掉頭世的枷鎖。根據吠檀多派的解釋,所謂真我——他們叫阿特曼,我們稱之靈魂——不同於身體及感官,也不同於心靈及智識。真我並非梵的一部分,因為梵無邊無際,不可能切割。真我也不是創造而來,而是永遠存在,一旦擺脫七層無知的蒙蔽之後,就會回歸無限,好比滄海蒸發的一滴水,雨後墜進水池,流入溪中,進入江河,通過險峻的峽谷和廣袤的平原,一路迂迴曲折,受到岩石和枯樹阻礙,終於抵達最初無邊的大海。
「嘗糖的味道,九九藏書不必變成糖。主體不就是自我的表現嗎?靈魂不去除自我,就無法跟梵結合。」
「『是嗎?』我問。
「我要說一個很詭異的經驗。某天晚上,我在靜修院的小屋裡,按照印度朋友的教導來打坐。我點了根蠟燭,注意力集中於火焰。過了一會兒,火焰中清晰地出現了一排人物。帶頭的是一名老婦人,頭戴花邊帽,灰長鬈髮垂至耳邊,身穿緊身黑上衣與荷葉裙,散發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風格。她站著面向我,一副客氣羞怯的模樣,雙臂垂在兩側,掌心對著我,布滿皺紋的臉龐和藹可親。老婦人身後是一個瘦高的猶太人,因為是側身站立,只能勉強看得到側臉——他有著鷹鉤鼻和兩瓣厚嘴唇,穿著黃色的華達呢大衣,一頂黃便帽蓋住濃密黑髮,看上去像是很用功的學者,嚴肅中不失素樸的情感。這位學者身後是位面色紅潤的年輕人,臉正對著我,我倆中間彷彿沒有被任何人隔開。他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十六世紀的英國人,直挺挺地站著,兩腿稍稍分開,表情無畏蠻橫,全身紅色裝扮,像宮廷服飾般華麗,踩著寬頭黑絲絨鞋,頭戴黑絲絨扁帽。這三人後面還有無數人,像是電影院外面排的長隊,但是光線黯淡,所有面貌都不大清楚。我只能約略辨認出模煳的人形,以及彷彿夏風吹過麥田時的起伏。沒多久,不曉得過了一分鐘、五分鐘還是十分鐘,他們就慢慢沒入黑夜,只剩下靜靜的燭焰。」
「然後呢?」我問。
「好吧。我後來到了孟買,渡輪要停留三天,讓旅客可以觀光遊玩。第三天下午,我剛好不用值班,就上岸走走。我四處閑逛,看著往來的人群,真是大雜燴!中國人、穆罕默德教徒、印度人,皮膚黝黑的泰米爾人,還有長角駝背的公牛拉著牛車!後來,我參觀了象島石窟。有個印度人之前在亞歷山大城上了船,打算到孟買來,旅客對他都有些輕視。他長得矮胖,有張棕黃色的圓臉,身穿黑綠格子花呢套裝,脖子上圍著牧師的硬領。有天晚上,我正在甲板上透氣,他上來找我攀談,不巧那時我懶得說話,只想好好獨處。他問了很多問題,我都愛理不理的,只說自己是學生,沿途打工賺回美國的旅費。
更是婆羅門頌揚的聖歌。

「我好奇的是,這麼嚴肅的信仰怎麼會吸引你。」我說。
「『你應該在印度待一陣子,東方的知識比西方想象的豐富多了。』他說。
「你不覺得無聊嗎?」
「那如果相信輪迴,對於信徒的人生會有實際影響嗎?畢竟那才是一種考驗。」
「『創造神梵天、守護神毗濕奴和破壞神濕婆,代表三位一體的真理。』
即使他們飛離,我即為其羽翼: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說。
「從沒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