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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8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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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要不要我給你點忠告啊?我平常不太給忠告的。」
「很難說,這就好像第一個把拇指碰到小指的原始人,也不知道這個簡單動作會有深遠的影響。我只能說在陶醉的當下,我所感受到的寧靜、歡樂和踏實感,依然留在心中,那目眩神迷的美好景象,依然鮮明生動。」
「你既然打算把錢浪費光,那我就不客氣了,這頓早餐你來招待。」
「我可知道自己得對抗什麼角色嗎?拉里,那些市儈的人早就不再用酷刑打壓異己了,現在用的是更惡毒的武器:冷嘲熱諷。」
「但是拉里,計程車和政府公債一樣,都是屬於財產呢,」我故意挖苦他,「你開自己的計程車,不就成了資本家嘛。」
「不過,拉里,憑你對梵的理解,想必覺得這些美好景象只是幻相吧。」
「好吧。你至少還有份收入,真是走運。」
「真是高標準!」我說,「為什麼要節制性|欲?你還年輕,性|欲和吃飯一樣,都是人最強烈的本能,加以壓抑好嗎?」
「我這個人臉皮可厚了。」拉里微笑道。
此時我們已吃完早餐,我便叫侍者來結賬。賬單一來,我立刻遞給拉里。
「書如果這樣出版,銷售成績不會好看,也不會有人撰寫書評。」
「但是,我並不想讓任何人見鬼去啊。真要讓他們見鬼去的話,無論銀行有沒有存款都會的。你覺得錢代表自由,我認為錢只是枷鎖。」
「回去生活啊。」
拉里微笑以對。
「拉里,你這想法確實很新奇,但不太令人滿意。」
「印度人並不認為世界是幻相,而是主張世界不同於梵的實相。幻相只是熱衷於此的思想家發明的概念,藉此說明無限之神何以創造有限的萬物。其中又以吠檀多學派的商卡拉最有智慧,直指這是解不開的謎團。這麼說好了,困難之處在於解釋為什麼梵天要造萬物,畢竟梵天就是福澤與智慧,永不更迭,永保靜止,什麼都不缺乏,什麼都不需要,既不改變,也不衝突,十全十美。凡是問這個問題,得到的解答通常是,梵天造物純屬好玩,不帶任何目的。但是你只要想到洪水、飢荒、地震和颶風,還有各種折磨人的疾病,就不免興起正義感,這些災難竟然只是兒戲。象神大師慈悲為懷,並不採信這種說法,而把世界當作梵的表徵、完美的滿溢。根據他的教誨,神無法不創造,世界是神性的表現。我問他,既然如此,眾生唯一的出路卻是擺脫世間枷鎖,豈不可悲嗎?象神大師回答說,塵世的滿足只是暫時的,唯有無限的神可帶來長久的幸福。但是,即使時間永恆,善仍是善,白依然白;中午的玫瑰雖不比清晨來得嬌美,曾經嬌美的事實並不會變。世間萬物都有終點,傻子才會以為一切不變,但是更傻的是不去把握當下,及時享樂。如果事物的本質就是改變,不妨把它當作人生哲學,濯足清流,抽足再入雖非前水,依然沁涼不減。
他笑了笑,便把錢給付了。我們坐了一整夜,我整個人變得僵硬,走出餐廳的當下,身體兩側還隱隱作痛。秋日早晨的空氣清新,令人備感舒適。天空一片湛藍,夜晚顯得骯髒的克利希大街,如今卻展現些許活潑的氣象,好比滿臉脂粉的瘦削婦人,踩著女孩般的輕快腳步,其實並不惹人厭。我攔了輛路過的計程車。
「我平常也不太聽從忠告的。」拉里咧嘴一笑。
「然後,如果他們所說屬實,一切就到此結束。靈魂停止輪迴,永不復返。」
「那是我體驗過的最強烈的真實感。老實說,那就是千百年來各地神秘主義人士獲得的經驗,比如印度的婆羅門教、波斯的蘇菲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和新英格蘭的新教徒。只要是想設法形容這種境界,大家的用語都差不多,雖然確確實實發生過,卻難以解釋清楚。到底是我短暫與梵合一,還是潛意識中普世靈性的覺醒,我也說不上來。」
「『很好。你離家太九九藏書久了。』大師說道。我跪了下來,他替我祈福。我起身的時候,雙眼泛著淚。大師的人格崇高聖潔。我實在三生有幸才能認識他。我向院中信徒們告別,有的修行多年,有的比我晚來。我把僅剩的衣物和書籍全都留下,想說也許能派上用場,然後背起背包,穿著來時那套舊長褲和棕大衣,戴頂破帽子,緩步走回鎮上。一個禮拜后,我在孟買搭船前往馬賽。」
我們兩人雙雙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考中。儘管我已十分疲累,仍急著想問明白某件事,終於還是開口。
「我在靜修院待滿剛好兩年,又跑到山上那棟小木屋,原因你聽了可能會覺得好笑:我想在那裡過生日。我在生日前一天抵達,第二天早上天沒亮就醒來,準備到剛才那個地方看日出,我閉著眼睛也走得到。我坐在一棵樹下等待,當時還一片漆黑,但是星光黯淡,白天即將來臨。說也奇怪,我既緊張又期待,光線緩緩穿透黑暗,慢到幾乎無法察覺,好像神秘的身影熘過樹林。我的心跳加速,彷彿危險逐漸接近。太陽升了起來。」
拉里暫停片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拉里大笑。
「他們幫我安排的住處,就是象神大師初次來平地的那棟磚房。大師現在所住的長廳,是門徒聚集得愈來愈多后,加上眾多訪客慕名而來,才另外興建的。為了不顯得突兀,我換上了舒適的印度服,因為皮膚曬得很黑,除非你特別觀察,否則會以為我是本地人。我讀了好多好多書,每天打坐冥想,聆聽象神大師的教誨。大師雖然不常說話,但是有問必答,而且字字珠璣,宛如樂音在耳。雖然大師年輕時修行的戒律嚴苛,卻不以同套標準要求門徒,而是幫助他們擺脫私心、情慾和感官的奴役,叮囑他們要靜思、克制、謙虛、退讓、專心致志,並熱切嚮往自由,就可以超脫輪迴。常有人從三四英裡外的城鎮前來,那裡有座著名廟宇,一年一度的節日吸引大批人潮,更有人從特里凡得琅或更遠的地方前來,向他訴說苦難、加以請益並聆聽教誨,離開的時候,全都豁然開朗、心定神安。大師的教誨很單純:人往往妄自菲薄,智慧才是解脫之道;救贖不必靠出世苦修,只要捨棄自我即可;行事不為私利,能常保心地純潔;責任就是契機,讓人學習放下小我、成就大我。但是他最令人欽佩之處,並非種種教誨,而是他的為人,既慈祥、寬宏又聖潔。他的存在就是眾人之福。我非常快樂,覺得終於找到想要的答案。日子過得飛快,先是好幾個禮拜,接著好幾個月,我打算待到大師過世——他說自己在這軀殼裡待不了多久了——或是等到自己開悟為止,突破無知的藩籬,確信梵我合一。」
「平淡處世,凡事隨和,慈悲為懷,戒除私心,節制性|欲。」
「對了,你的拇指碰得到小指嗎?」他問道。
「印度人認為,這就是西方人做不到的地方,我們有許許多多的發明、工廠、機器和產品,往往想在物質中尋找幸福,但是幸福必須通過精神取得。他們覺得,我們選擇的道路是自取滅亡。」
「可能原本就沒有答案,也可能是我不夠聰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羅摩克里希納把世界當成神的遊戲。他說:『世界好比一場遊戲,有喜有憂,有道德有罪惡,有知識有愚昧,有善有惡。若創世之初缺乏罪惡和痛苦,遊戲何以繼續?』我不同意這個說法。真要我說的話,世界既然脫胎于梵,善惡自然相伴而生。如果沒有駭人的地殼變動,就見不到喜馬拉雅山的壯麗;中國工匠能把花瓶燒得薄如蛋殼,並賦予優美的造型,點綴美麗的裝飾,著上迷人的色彩,塗上燦然的光澤,但是蛋瓷不改易碎的本質,只要失手掉在地上,就成了滿地碎片。同理可證,我們在世界上所珍視的價值,也只能跟邪惡並存,不是嗎?」
「這難道不值得努力去實read.99csw.com現嗎?」
「『只有梵天才是導師。』他說道,眼神古怪地盯著我瞧。忽然間,他的身體變得僵硬,雙眼似乎在向內觀看,進入了印度人所謂的三昧,這時已經沒有物我二元之分,擁有了絕對的智識。我盤腿坐在地上,面對著他,心跳勐烈。不知過了多久,他嘆了口氣,我才發覺他恢復了意識。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滿慈愛。
「美國適合實行你說的那些美德嗎?」
「哪裡瘋了?我很明理也很務實啊。我自己的車自己開,每天開車時數只要足以支付食宿和車子折舊就行了,其餘時間可以從事別的工作。如果真有什麼急事,還可以自己開計程車去。」
「第二天早上,我動身下山,一天後到達靜修院。象神大師看到我穿上歐式服裝,感到十分詫異。我在山中小木屋就先換好了,因為山上比較冷,下山時也沒想到要脫掉。
「我到特拉凡哥爾的時候才發現,根本不必打聽象神大師的下落,當地人都曉得他是誰。他多年來住在深山洞窟里,後來經人勸說才搬回平地,由某位施主捐了塊土地,還幫他造了棟磚房。那裡距離首都特里凡得琅很遠,我光交通就花了整整一天——先坐火車,再換牛車,終於到了靜修院。我在入口碰見一名年輕人,就問他能否帶我見行者。我依當地習俗,帶了籃水果當見面禮。幾分鐘后,年輕人回來,領我到一個長廳,四周全是窗子,象神大師就坐在角落的虎皮平台上打坐參禪。『我一直在等你呢。』他說。我大吃一驚,猜想大概是馬都拉那個朋友說我要來訪,但是我提起這位朋友的名字,大師卻搖搖頭。我奉上水果,他請年輕人把水果拿走。這時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看了看我,沒有說話。我不曉得兩人沉默了多久,可能至少有半小時。我之前只說了他的外貌,還沒跟你說他身上散發著寧靜、善良、平和又無私的氣息。我長途跋涉了一整天,原本又熱又累,這時卻逐漸平靜下來。他還沒說半句話,但是我已經曉得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我們吃了剛出爐的酥脆牛角麵包,還喝了杯咖啡牛奶。我覺得困意襲來,無精打采,模樣想必很難看,但拉里卻依然神采奕奕,雙眼炯炯有神,光滑的臉龐不見半條皺紋,看起來頂多二十五歲。咖啡稍稍提振了精神。
他笑了笑。
「我並不在乎書評,也不指望書會大賣,只會印固定的數量,寄給印度的朋友們,以及少數可能會感興趣的法國人。書本身並不重要,我之所以寫出來,是因為想丟掉搜集來的素材,出版則是因為想看到最終的成品。」
裸女瞧著鍍金銅鏡中自己的鍍金銅臉,時鐘不斷嘀嗒嘀嗒。我洗了個熱水澡,泡到熱水變溫才擦乾身體,接著吞了片安眠藥,順手取走床頭柜上瓦雷里的《海濱墓園》,然後躺在床上,讀著讀著便沉沉睡去。
「我打算在紐約定居,因為那裡的圖書館最多。我可以過得很節省,畢竟我不介意住在哪裡,一天吃一餐也就夠了。等我看遍美國各地,應該能省下一筆錢,足夠買輛計程車,自己當司機。」
「我可以試試看。發明輪子是個人的功勞,發現地心引力也是個人的功勞。有因就有果,光是投石入池,宇宙就不一樣了。印度聖人並非過著無用的生活,他們是黑暗裡的盞盞明燈,代表著一種理想,可以啟迪其他人。普通人可能到不了這種境界,但是懂得予以尊重,這就足以影響下半輩子。如果一個人變得純潔完善,風骨就會名聞九*九*藏*書遐邇,追求真理的人自然會接近。如果我照自己的意思過活,也可能影響別人,就算只是投石入池的漣漪,也會引發另一道漣漪,再引發第三道漣漪。說不定有些人覺得我過得幸福又平靜,到頭來又把所學傳給其他人。」
「確實如此,」我毫不拐彎地回答,「要知道,你向來都不缺錢,但是我可沒那麼好命。錢給了我世上最珍貴的東西——獨立自主。現在只要我願意,就可以叫任何人見鬼去,真是開心到無法想象。」
「但是你想想,你憑一人之力,怎麼影響美國這個停不下來、庸庸碌碌、目無法紀又極端個人主義的國家呢?你乾脆空手去讓密西西比河斷流好了。」
拉里停了一下,露出懊惱的笑容。
「說得沒錯,這我倒沒想到,但是很好解決,我可以買輛自己的計程車。」
「『大師,我是來道別的,』我說,『我打算回家了。』
「回去做什麼?」
拉里眼下也點了煙斗。
「我並沒有一直住在靜修院。當時有幸認識當地林務官員,他就住在山腳的村子外,而且是象神大師的信徒。公務之餘,他會來住個兩三天,待人十分親切,我們常聊到忘了時間,他也喜歡找我練英語。認識一段時間后,他說林務局在山上有棟小屋,如果我哪天想獨自上山住住,可以給我鑰匙。我三不五時會過去,徒步得花上兩天:先坐巴士到那個村子,之後就得步行。只要你到了那裡,就能感受到莊嚴幽靜的氛圍。我把簡單行李裝在背包里,又雇了個挑夫幫我扛補給品,我要一直待到沒有食物為止。那是棟小木屋,後面有簡單的廚房,傢具只有放睡袋的木板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山上的氣溫偏低,晚上生火頗為舒服。我只要想到二十英里之內杳無人煙,就感到既興奮又刺|激。我常在晚上聽見老虎的呼嘯,或是象群穿越叢林的聲音。我常在森林里散步許久,有個地方我非常喜歡,坐在那裡可以看到連綿的山巒,眺望下方的湖水;黃昏時分可以看到好多動物,鹿、豬、水牛、大象、豹子等,全都會到那裡飲水。
「主題是什麼呢?」
「不會,但你也知道,我學語言學得很快,當時已經會說不少泰米爾語,可以跟南部的居民溝通。他後來終於開口了:『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麼?』
「你這話的意思是?」
「這是不智之舉吧。你如果真要過理想中的生活,全得靠經濟獨立啊。」
「當然可以。」我笑著說,當場做給他看。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實在按捺不住,擺出不耐煩的樣子。
「『這些我都知道,用不著告訴我。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麼?』
「印度雲遊四海的托缽僧也許沒問題,可以在樹下過夜,而信徒為了結緣,也很樂意施捨食物。但是,美國並不適合露宿街頭,我雖然不敢說了解美國,但是我確定有件事美國人都會同意,想吃飯就得工作。可憐的拉里,恐怕你還沒有開始,就會被當成流浪漢送到濟貧院了。」
薩納里是蔚藍海岸一座低調的海濱勝地,位於班多爾和土倫港之間,藝術家和作家如果討厭聖特羅佩的做作氣息,都會經常去那裡逗留。
「年紀一大把了,搞到現在才回家。」我對著玻璃罩中的裸女,用不以為然的語氣說。一八一三年以來,她便橫躺在時鐘上方,姿勢看起來極不舒服。
「這樣的話,你不就把力氣浪費在粗活上了嗎?」
「我實在詞窮,沒有描述的天分,說不出那些寫景的字眼,無法讓你身臨其境般看見黎明壯麗的景色,群山中森林茂密,薄霧籠罩在枝頭,還有下方那座深不見底的湖泊。太陽從山巒的縫隙中透了過來,照得湖水銀閃閃的,我完全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內心湧現一股幸福感,以及超然物外的喜樂,這是前所未有的體驗。這時候,某種奇異的刺痛感從腳底升到頭頂,我的靈魂好像離開了身體,享受著前所未見的美好read•99csw•com。我感到胸口充滿超乎人類的智慧,過去的混沌變得清明,一切的困惑全部解開。可是幸福感太過強烈,卻也讓我痛苦不已。我奮力想要擺脫這種狀態,覺得繼續下去一定會死掉。然而,我又寧可就此死去,所以不願放手。我要怎麼形容呢?任何字眼都無法表達那種至高無上的幸福。我恢復神志之後,只覺得精疲力竭、渾身發抖,就沉沉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中午,我走回小木屋,心情輕鬆愉快,彷彿雙腳騰空一般。我弄了點東西吃,當時簡直餓壞了,然後就點起煙斗。」
「順道載你一程吧?」我問拉里。
「我有事情要忙呀,目前搜集了很多資料,打算來寫本書。」
「我也不太滿意,」他微笑說,「說穿了,既然曉得有些事情無法避免,也就只能儘力而為。」
「象神大師死了嗎?」我問。
「然後呢?」
「我喜歡體力勞動啊。每當我書看不下去了,就會做些勞力的工作,這樣可以重新打起精神。我記得有一次在讀斯賓諾莎的傳記,這位哲學家為了煳口,只得從事打磨鏡片的工作,傳記的作者卻很愚蠢,誤以為這是苦差事。我敢說,這對於動腦大有幫助。別的不談,光是暫時不必苦思哲學問題就夠了。我只要在洗車或修理化油器,腦袋就完全放空,等到手邊工作結束,就有種開心的成就感。當然啦,我不會永遠待在修車廠,只是離開美國這麼多年,必須花點時間重新熟悉。之後,我會去找個開卡車的工作,這樣就可以跑遍全美了。」
這番說笑之後,我們隨之結束談話。我發現餐廳客人越來越多。一名穿晚禮服的男人在我們附近坐下,點了份豐盛的早餐,神情疲倦又滿足,正得意地回味昨晚的風流。幾位睡得少起得早的長者,正嚴肅地喝著咖啡牛奶,透過厚厚的鏡片讀著早報。年輕人有的衣裝筆挺,有的外套破舊,匆匆走了進來,兩三口吞了麵包卷,灌下一杯咖啡,就趕著去商家或辦公室。一個難看的老太婆拿了疊早報進來四處兜售,但似乎一份也沒賣掉。我望向玻璃窗外,早就天亮了。不到兩分鐘,電燈全都關掉了,只有餐廳後半部分還亮著燈。我看了看表,七點多了。
我們握手道別。我看著他過了馬路,兩條長腿邁開大步。我沒他那麼能吃苦,便搭計程車回到飯店,走進客廳時已八點多了。
「不勞你費心了。我有幾個美國朋友在巴黎經營小出版社,他們會幫忙印刷。」
「拉里,跟你還真是講不通。」
「不用了。我想走到塞納河,找家澡堂泡個澡,然後得去圖書館查點東西。」
「這兩個理由都很有道理。」
「拉里啊,小老弟,」我說,「你這段漫長的旅程,始於對邪惡的叩問,才能堅持下去。但說了老半天,你卻沒提到有沒有找到初步的答案。」
「就我所知還沒有。」
「希望你經過慎重考慮,再來處理財產的事情。因為錢一旦脫了手,就再也拿不回來了。說不定哪天自己或別人需要急用,到時後悔也來不及,只會萬般懊悔自己做的蠢事。」
「這的確幫了大忙。要不是靠這些錢,我就沒辦法任性做想做的事了。但是,我要開始面對現實了,這份收入只會成為負擔,我不要了。」
「你曉得只有人類和靈長類可以嗎?因為拇指與其他指頭相對,所以我們的雙手萬能。會不會這種拇指在原始時代是部分人類祖先和大猩猩特有,經過無數的世代演化才成為共同的特徵呢?同樣地,說不定種種梵我合一的感受,都代表人類第六感的演化方向,很久很久以後將成為人類共通的能力,如同現在的感官經驗那樣稀鬆平常。」
「幸好對我來說,性|愛只是尋歡作樂,不是出於生理需要。根據我的經驗,那些印度哲人最有道理的話,莫過於禁慾可以強化精神力量。」
「你應該會喜歡那個地方,但前提是你不怕無聊沉悶。」
「我原本以為,重點在於拿捏身心九-九-藏-書需求的平衡。」
「要不要吃個早餐啊?」我說。
「『住下吧。他們會帶你去你的房間。』他說。
「出版后就知道了。」他微笑著說。
「我開始交代自己到印度的來龍去脈和過去三年的生活,如何打聽那些智慧和聖潔兼具的聖人,再一一登門拜訪,卻發現沒人能給我滿意的答覆。他打斷我的話。
「雅利安人初次來到印度的時候,把可知的世界當成不可知世界的表徵,但是依然覺得世界既舒適又美麗。但是好幾個世紀過後,長年南征北討的勞累,加上煞人的氣候,消磨了他們的活力,成為入侵異族的獵物,因此只看見生命的醜陋,渴望超脫輪迴。但是,為什麼西方國家——美國尤其如此——會害怕腐敗、死亡、饑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虛幻呢?我們其實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坐在小木屋抽煙斗的時候,覺得精神處於巔峰,精力亟欲找到出口。我絕對不要離世而居,而是要在俗世里生活,享受世上萬物,探索其中神性。如果那些狂喜的時刻確實就是梵我合一,並且如同他們所說,只要了結今生業報,就不會再入輪迴,我會大感惶恐,因為我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胎轉世,也願意接受形形色|色的人生,不怕任何憂傷痛苦。唯有一個又一個的人生體驗,才能滿足我的渴望、活力與好奇心。
「他會說英語嗎?」我插了句話。
「不對,我的計程車只是勞動的工具,無異於托缽僧的手杖和石缽。」
「拉里,這個理想確實很崇高。」
「我知道,人總得隨遇而安。我當然會工作。回美國后,我會設法在修車廠找份工作。我對機械相當在行,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為什麼不適合?你們歐洲人一點都不了解美國,只因為我們累積了巨大的財富,就以為我們只愛錢。我們一點也不愛錢,有錢必花,無論用途好壞,終究都會把錢花掉。錢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只是成功的象徵。我們是一群全世界最偉大的理想家,但是我認為目前的方向錯誤,最偉大的理想應該是自我實現。」
「正好相反,經濟獨立會讓我心目中的生活毫無意義。」
他看出我問題的用意,輕輕笑了一聲,遲疑片刻后又說下去,但態度讓我以為他想迴避我差點脫口而出的問題,亦即他是否真的開悟了。
「『希望你能當我的導師。』我答道。
「你比我還重視錢啊。」
他回答得很冷靜,但眼裡閃動著調皮的神色,早料到我會大感意外。
「我不敢把這當成開悟,別人經年累月苦修都不見得達到的境界,區區來自伊利諾伊伊州瑪文鎮的勞倫斯·達雷爾又何德何能呢?」
「我得先結束這裏的工作,然後就會回美國。」
「如果你寫完書願意寄給我,也許我可以設法替你出版。」
「怎麼生活?」
「你大概忘了,錢最大的用處就是省時間。人生太短但要做的事太多,所以分秒必爭啊。比方說,明明可以坐巴士,卻徒步從甲地走到乙地,或者明明可以搭計程車,卻偏要坐巴士,不是會浪費很多時間嗎?」
「那你覺得會產生什麼影響呢?」我問。
「他沒有開口,一如平常地盤腿坐在虎皮平台上,前面火缽里點著一炷香,空氣微微帶有香味。如同我們初次見面,他形單影隻地打坐,凝神盯著我瞧,好似看穿我內心深處。我知道他已經了解來龍去脈。
「你不覺得這可能是種催眠的狀態嗎?畢竟當時的心境,加上孤獨一人、黎明前神秘的氣氛和銀閃閃的湖水可能都有影響。」
「少來了,拉里,你真是瘋了。」
「是啊,沒辦法。但是反正時間還很多,我明年春天才回美國,這期間想改變主意都來得及。我的畫家朋友奧古斯特·科泰說要把薩納里的農舍借給我住,我會在那裡過冬。」
他回答時,眼神帶有嘲弄,但不含絲毫惡意。
拉里沉默了好幾分鐘。我無意催他,便靜靜等待。不久后,他露出親切的微笑,彷彿忽然察覺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