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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5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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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所知是這樣。」
「我要結婚了。」
「跟邁爾海姆?」
「哪來的胡言亂語啊?」我說,豎起了耳朵。
「當然,這代表我會失去自由。我過去的生活無拘無束,但是還是得考慮到未來。不瞞你說,其實我四十好幾了。亞希爾先生也年紀一把,萬一他忽然想追求二十歲的少女,我該怎麼辦呢?我還要替女兒著想,她現在十六歲,應該會長得跟她父親一樣好看,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是,事實就明擺在眼前,她既沒當演員的才華,也不像她可憐母親有當妓|女的條件,那我問你,她還能有什麼指望呢?當秘書或郵局員工嗎?亞希爾先生實在很大方,答應一併收留她,還要給一筆殷實的嫁妝,讓她以後嫁個好人家。老實說,不管別人怎麼說,女人最滿意的職業還是婚姻。我一想到女兒的幸福,二話不說就接受了亞希爾先生的提議,少了些享樂也在所不惜,反正一年年過去,也越來越沒有人要我了。我還要聲明,婚後絕對恪遵婦道,因為根據我多年的經驗,夫妻忠於彼此才是幸福婚姻的關鍵。」
「他那麼貼心溫柔,日子一定很難熬。如果電影沒有亂演的話,那種生活簡直太可怕了,有一堆流氓、牛仔和墨西哥人之類的。我不是說牛仔沒有吸引力,畢竟那身肌肉也很誘人。哎喲喂!可是獨自走在紐約街頭,好像是在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口袋裡沒有手槍可是很危險的。」
「這些你都當之無愧呀九-九-藏-書,親愛的。你本來就心地善良。」
「亞希爾先生帶他來看我的作品,他認為我很有天分。」
她瞧了我一眼,咯咯笑了起來。
「別傻了,」她放下畫筆和調色盤,「我工作了一整天,該休息休息了。我們去喝杯波特酒,我再告訴你來龍去脈。」
「Et ta soeur.」她這句法語無法翻譯,「可是還沒完,亞希爾先生又用我的名義,在聖拉菲爾海邊買了一棟別墅,所以我在里爾社交圈的頭銜,不但是知名藝術家,還是有產階級的女士。他再過兩三年就要退休了,我們到時就要像名流士紳一樣,在蔚藍海岸長住。他可以到海上划船捕蝦,我則專心畫畫。我去拿畫來給你看。」
「好啦,小寶貝,我們閑聊得夠久了,我得開始工作了。」
「哎呀,寶貝,你把我當成什麼啦?亞希爾先生向我求婚的時候,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聽我說,親愛的,你到巴黎來開董事會,我也要同行,就這麼說定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他就說:『我這把年紀了,怎麼可能還會做蠢事呢。』我跟他說:『亞希爾先生,你正值壯年,我比誰都清楚你那熱情的脾性,你風度翩翩,氣九_九_藏_書宇不凡,最容易招蜂引蝶了。反正,我覺得你遠離誘惑才好。』最後,他答應把董事的位子轉給兒子,讓兒子代替他來巴黎開會。亞希爾先生表現得好像我不講理,其實心裏得意得很。」蘇姍滿足地嘆口氣,「女人真可憐,要是男人沒虛榮到這種地步,我們的人生可就更苦了。」
「我也得走了。」我說。
「你人真好,」她開心大喊,「這是我賣出的第一幅畫。當然啦,畫展過後才能給你,但是我會請他們登在報上,說你買了這幅畫,畢竟幫你宣傳也不是壞事。你還真有眼光哪,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她拿起放大鏡端詳作品。「很有情調。」她邊說邊眯起眼睛,「我說的准沒錯,各種綠色的色調多麼豐富,卻又多麼細膩啊!還有,中間這點白色,簡直是神來之筆,賦予構圖整體感,非常獨特,這就叫才華,而且是真正的才華。」
「你今天怎麼獃頭獃腦的呀,小傻瓜。我不是說過亞希爾先生絕頂聰明嗎?他得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地位,里爾那裡的人又特別挑剔。亞希爾先生希望我在上流社會佔據一席之地,畢竟他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身為他妻子就有這項權利。你也曉得外地人的德性,最愛管人閑事,他們噼頭就會問:蘇姍·魯維耶是哪號人物?到時就告訴他們,她是知名的畫家,最近在邁爾海姆藝廊的畫展大受好評,成功當之無愧。『蘇姍·魯維耶身為殖民步兵團軍官的遺孀,https://read•99csw.com多年來憑藉一己才華養家煳口,照顧年幼失怙的可愛女兒,展現出典型法國女性的堅毅性格。如今多虧了慧眼獨具的邁爾海姆先生,她的作品即將於他旗下畫廊展出,福斯有機會欣賞她細膩的筆觸和熟練的畫風。』」
「聽起來都很有道理,但是,這跟你在邁爾海姆開個人畫展有什麼關係?」
看來她已朝職業畫家邁進了。
「對了,可憐的拉里還跟鄉巴佬混在一起嗎?」
蘇姍作畫多年,仿效眾多舊愛的畫風后,終於找到自己的風格。她依舊不會素描,但對於色彩極為敏銳。她給我看了很多作品,包括她與母親住在安茹省時的風景畫、凡爾賽宮花園和楓丹白露森林數景、巴黎近郊吸引她的街道風光。她的繪畫往往浮光掠影,缺乏現實感,但帶有鮮花的雅緻,甚至有些隨性脫俗。我特別喜歡其中一幅畫,為了討她歡心,便說我有意購買。主題似乎是「林間空地」或「白圍巾」,事後雖再三檢視,至今卻仍無法確定。我詢問了價錢后,覺得頗為合理,便當場成交。
她送我到門口,吻了我的雙頰。
「很高尚的情操啊,美人兒,」我說,「亞希爾先生還會每兩個禮拜來巴黎談生意嗎?」
邁爾海姆並非塞納河沿岸的無良畫商——他們多半開家小店,因付不出店租,故常有關門的可能。邁爾海姆在繁華的塞納河畔經營高級藝廊,名聲享譽國際。凡是他納入收藏的畫家,身價絕對會水漲船高。read•99csw•com
「親愛的,這是亞希爾先生要發布的宣傳內容。法國各大報都會刊登這則消息。他實在太厲害了,竟然全盤接受邁爾海姆先生開出的嚴苛條件,眼睛都不眨一下。貴賓招待會上要開香檳慶祝,美術部長欠亞希爾先生的人情,他會發表鏗鏘有力的開幕演說,先讚賞我的人品和繪畫才華,再提到國家的職責是論功行賞,所以已經買下一幅畫當作國家收藏。巴黎各界人士都將出席,邁爾海姆先生會親自招呼那些畫評人,確保他們不但寫出正面評價,還得占相當版面。那些毒舌的傢伙真可憐,平時賺不了多少錢,讓他們有些外快也算日行一善。」
「我現在手忙腳亂的,請坐請坐,但我要繼續忙了,半分鐘都不能浪費。說來你不會相信,但是我在邁爾海姆藝廊辦個人畫展,得準備三十幅畫呢。」
「d'autres, ma vieille.」我說道,這句話的最佳譯法應是:「鬼才相信,老女人。」
我三不五時仍會跟蘇姍·魯維耶見面。後來情況發生了意外的變化,她因而離開了巴黎,也從我生命中消失。前述事件發生兩年後,某天下午,我在奧德翁劇院的藝廊瀏覽書籍,消磨了一小時后,暫時無事可做,便想去探望一下蘇姍。當時,我們已六個月沒見。她開門時,拇指扣著調色盤,嘴裏咬著畫筆,穿了件罩衫,上頭滿是油彩。
法國的生活有項特點教人不敢恭維:明明不是喝酒的時候,卻要被迫喝杯酸熘熘的波九九藏書特酒,又不得不乖乖照做。蘇姍取來一瓶酒和兩隻杯子,然後把杯子斟滿,坐下來嘆了口氣,如釋重負。
蘇姍凡是提到美國人,便是這副鄙夷的口吻。
「邁爾海姆?太了不起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真是恭喜你了。」我說。
「我站了好幾個鐘頭,因為有靜脈曲張的毛病,腿部又酸又痛。事情是這樣的。亞希爾先生的妻子今年初去世,她為人十分善良,又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是亞希爾先生當初娶她是生意上的考量。雖然他對她敬重有加,但是現在她死了,亞希爾其實並沒有多難過。他兒子的婚事還算門當戶對,工作的表現也很不錯;他女兒的婚事也已經談妥,對方是位伯爵,雖然是比利時人,卻是道道地地的貴族,在那慕爾附近有座漂亮的城堡。亞希爾先生覺得,妻子絕對不會讓自己耽誤年輕人的幸福,所以儘管還在服喪期間,一旦完成財產過戶手續,就會舉行婚禮。亞希爾先生獨自住在里爾的大宅里,一定會很寂寞,需要個女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大宅內外的大小事。簡單來說就是,他要我代替他的妻子,理由頭頭是道:『我第一段婚姻是為了撫平兩家公司的競爭關係,我並不後悔,但是第二段婚姻沒理由不能順自己的意啊。』」
「我們在一起那陣子很開心。要記著我的好。」
「哎呀,您來啦,請進請進。」我沒料到她會如此客氣,畢竟平時我們僅以你我相稱。我走進了充當畫室的客廳,看到畫架上放了幅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