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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御前會議 7

第七章 御前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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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反正我閑得很。請問是什麼事?」
「那可真是難辦啊。」增谷藏起原本浮在臉上的笑容,這麼說道,「我還以為您想問的是以前的生產管理或者技術方面的事呢。」
村西打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有點年紀的女人,估計是他妻子吧。對方說增谷出門去參加街坊圍棋會的活動,要中午過後才回家,等他回來再給村西回電。正如她所說,下午一點多,增谷本人便打來了電話。
「以前我們有個姓增谷的人,你認識嗎?」
「假裝看不到,很不好受吧?」
增谷依然沉默。
「那位應該是以前的部長。」
增谷對於八角的評價,相較於現在東京建電對他的評價完全不一樣。
增谷的口氣聽著很淡然,眼睛卻彷彿因為沉浸在過去的罪惡中漸漸濕潤起來。「到了這把年紀,我也不想逃避,不想隱瞞了。這就是我曾經做過的舞弊。我想,八角君應該是察覺這些事了吧?所以才叫您來問我。但是——能跟您坦白實在太好了。我心裏,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增谷的解釋也有一定的道理。公司這種組織,一旦不小心成了知情者,就會產生責任。好不容易才拿到大客戶的訂單,若是以最糟糕的方式潰敗,梨田的業績也會很難堪。
他臉上漸漸地恢復平靜,但又見他死心一般地嘆了一口氣,接著開口道:
村西把北川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問了這麼一句,就看到北川繃緊了臉頰。
增谷的視線晃了一晃。村西猛然醒悟,對方有點被觸動了。
「我有些業務上的事想找他談談,沒關係吧?」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換作是村西自己,他還敢不敢斷言絕不會犯下跟北川一樣的過錯呢?
他繼續說道:「在東京建電的發展進程上,與大和製造廠的生意是可望而不可求的。當時作為主管級的我,想著無論如何一定要拿下這個單子,所以才暗地裡計劃著如何舞弊,然後又拿那個計劃找北川君商量。」
「他已經不在這個公司了。因為他原本就是索尼克派過來的。」增谷回道,「——就是現在擔任常務理事的梨田君。我想他應該知道我們在做些什麼。」
此時的村西啞口無言,但他無法阻止老人的自白。
「您特地跑一趟,實在太感謝了。」
木內選定的調查小組,總共有二十人。總公司read.99csw•com索尼克以臨時檢查的名義,派遣這個專家團隊來到東京建電。
聽到增谷的詢問,村西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當時八角為什麼沒去舉報呢?」
「是北川君。他現在,是營業部的部長吧?」
電話另一頭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增谷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會兒。
「不是,這都已經是以前的事了。而且,那個人現在還在職,我想最好還是不要透露他的名字。」
「原來如此……」
「當時的營業負責人,到底是誰?」村西問道,「可以告訴我嗎?」
到底該怎麼做,村西拿不定主意。
「難道——」村西震驚地抬起頭,就見增谷正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說是平靜的。
「發現這些舞弊行為的人,正是八角。我覺得他似乎知道以前的情況,但他不肯坦白,反而叫我來問增谷先生。」
「不不不,不勞煩您跑一趟了。」村西客客氣氣地說,「畢竟是我這邊的請託,還是上您家拜訪吧。」
村西說了這麼一句,但沒想到增谷的回復竟是:
村西灼人的目光射向這位曾經的生產部部長。
增谷的眉間堆起皺痕,就像自己也感到十分苦惱一般。「他本來不是那種會做出舞弊行為的人。把他拉進火坑的人,正是我啊。」
增谷輕輕嘆息一聲,又繼續說:「結果他沒來找我說什麼。估計他也覺得這種事不能公開吧。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做法。」
「百忙之中麻煩你真不好意思,能不能幫我找個人?」村西對課長代理伊形這麼說道,「生產部好像有個姓增谷的人,我記得他應該退休了。」
這天一大早,村西將調查小組迎進公司,與擔任組長的質量管理部部長代理橋口健吾簡單地寒暄了幾句之後,便向人事部走去。
那位支撐著東京建電熬過黎明期的課長。他應該也已經退休了吧?村西問了一句,結果增谷的回答讓他語塞了。
當然他也知道,做這種假設根本毫無意義。
送走增谷之後,村西將筋疲力盡的身體埋進扶手椅之中。那些人工作並非為了顧客,而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樣的人居然越爬越高,而一直為顧客著想、正經工作的自己,卻在競爭中落敗,被調到分公司痛苦地熬著。
那家大和製造廠,現在也發展成東京建電的九*九*藏*書主要客戶之一了。
增谷輕輕點頭,視線拋向遠方。
就在這時,村西心中浮現一個假設。
老人臉上浮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讓村西緊張得繃緊了雙頰。「有一天,他把我拉到一個房間,塞給我一份材料一覽表之後就回家了。他什麼都沒說,而留下的那份一覽表上,有好幾處都打了勾。全部都是強度數據作假的材料。」
村西抄下那個位於橫濱市內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謝過伊形之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是的。為了讓核算的賬目好看一些。」
增谷望進村西的眼睛深處,問道。
「這件事只能在這兒說說,生產現場發生了一些舞弊的行為。」
「是北川?」
「當時的東京建電,不管什麼都以提升業績為目標。以前不是有『拚命三郎』這個說法嗎,當時我們真的忙得拿命去拼。公司的風氣十分嚴苛,定額是至高無上的,不接受任何沒完成任務的借口。」
梨田是他多年的對手,如今知道了那個男人過去的種種,村西內心湧上來的情緒卻不是怒火,而是空虛。
正襟危坐的增谷露出落寞的表情,稍作思考,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增谷寬二,差不多在十五年前退休,最後的職位是生產部部長。
「我和那個負責人說好,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我們在數據上作假,低價供應了一些未達規格強度的產品。給大和製造廠測試產品耐用性時用的是符合規格的產品,但到了量產階段,我們就換成劣質的。」
「反正您來橫濱或川崎一趟也好,我去大手町一趟也好,都沒什麼差別。」
「不知道。只是——」
當村西再一次詢問時,增谷口中說出一個人名:
「有點事想請教一下,不知您是否有空?」
從昨天起,村西就一直思考該怎麼向增谷提問,想到最後還是沒有一個結論。既然這樣,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不僅是這一次,二十多年前的舞弊也是被八角識破的,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巧合?村西內心大吃一驚,但還是這麼問道。
這些超乎想象的話,讓村西探出整個身子問道。
「那個時候,他可能是在查生產成本價還是什麼資料的時候發現的吧。然後就跑來告訴我。」
「您太太呢?」
「老爸啊,這個世道果然都是不講道九_九_藏_書理的。」
「好的。那我什麼時候過去比較方便?」
「他們是故意這麼做的?」
「我回頂他一句,說哪有什麼不對,這樣做才能壓低價格。」增谷回答,「但是當時他不能接受這個說法。後來我聽說他檢查了好幾次零件的強度。要是讓他那麼做,那些舞弊的事肯定會曝光。我當時嚇得要死,以為大事不妙——」
當時的東京建電剛創業不久,作為索尼克的分公司,急需快速發展。
「是誰,增谷先生?請說出那個名字。」
「我想沒問題的吧。他的住址是這個,應該沒改動。畢竟公司要給他支付養老金,如果地址有變動,他會來通知我們的。」
「那可不行,讓副社長光臨寒舍,我們也於心不忍。還請您諒解一下吧。」
聽到村西這麼問,增谷回答:「她正在新丸大廈閑逛。等我們這邊忙完了再用手機聯繫她就行。」雖說是村西硬讓人家跑這一趟,不過這樣的安排倒也讓他覺得輕鬆了。
「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東京建電能夠蓬勃發展。」增谷回答,「——就是當時的產業課課長。」
「原來是這麼回事……」村西低語著,心情很是鬱悶,此時他終於能想通八角的意圖了,「是八角發現了舞弊……」
「實在抱歉,不是那麼回事。」村西這麼回答,然後接著說道,「我也不瞞著增谷先生了,其實是公司的人明知螺絲的強度不足,還用這些零件去組裝產品。」
僅僅過了一瞬間,北川口中便說出謝罪的話。
這位曾經的生產部部長靠著椅背,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望向虛空,似乎是想起了過去的日子。
伊形從文件櫃里拿出一箇舊文件夾,翻開那一頁給村西看。
「聽說您打電話找我。請問有什麼事嗎?」
「增谷先生認識營業部一個姓八角的人嗎?」
「八角君,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村西又說了一個折中方案,約在增谷家附近一家酒店的休息室,但增谷還是拒絕了,堅持要自己來公司。
沒有任何回應。有那麼一瞬間,北川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將視線落回桌面。他前曲著身子窩在沙發里,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身為管理者,村西很清楚,此時此刻眼前這個男人,心裏已經塞滿了緊張和絕望。
「恕我直言,增谷先生。工作上的舞弊行為是沒有時效的。不論是以前還九_九_藏_書是現在的事,錯了就是錯了。我認為,您有義務說出這個名字。」
「客氣客氣,反正我每天都閑著沒事,您不必介意。我自己也想偶爾到銀座逛逛,所以就帶著妻子一起出門了。要不是您來找,我還一直悶在家裡呢,所以也算巧了。」
「給您添麻煩了。」北川這麼說,過了一會兒又補上一句,「現在我心裏那口悶氣終於可以卸下了。」
村西下意識地反問。沒想到,現在彈劾部下舞弊的北川,自己曾經也做出過同樣的行為。
村西朝他投去冷冰冰的一瞥:「今天他來我們公司了。」
「你和增谷君所做的舞弊,我都聽說了。」村西問道,「那些都屬實的吧?」
「欸,嗯。我記得這個人。」
「那麼,請問您想找我談什麼?」
「是誰?」
北川離開之後,村西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露出自嘲的一笑,自言自語道:
難道,八角一直在為二十年多前的決定感到後悔?有沒有可能,他心裏一直留著那個傷口,一直懊悔當年沒有去舉報那些人的舞弊行為?
「實在對不起。」
「這話怎麼說?」
「就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也不能就這麼放過。」村西面對低垂著腦袋的北川說道,「加上這次的情況,我必須一併向索尼克彙報。你得承擔一些責任,還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曾經發生過同樣的舞弊行為,但正因為那麼做,公司才能成功與大和製造廠達成交易,並將其發展成現在的主要客戶之一。這些事實讓村西倍感震驚,同時也感到一團怒氣無處發泄。
「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嗎?」
罪過就是罪過。人的一生當中,幸與不幸永遠不會缺席,而且它們還能左右大大小小各種結果,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但是,說不定他現在也很苦惱。」
村西內心燃起一種對北川的憐憫。雖然為事實感到震驚,也一直不敢相信,但他發現心裏那個自己居然能夠理解北川的動機。
「有一次,梨田君找我詢問那些瑕疵產品的核算,說是數字算著不太對。」
增谷外表比實際年紀年輕,氣色不錯,走進辦公室時的步伐也相當輕盈,臉上的表情有著老年人特有的從容,看來他退休后的日子還挺充實。
村西心裏一陣刺痛,感覺自己好像觸碰到了八角的思想。在宮野決定隱瞞舞弊行為的時候,八角沒有退縮,認準了「read•99csw.com錯就是錯」。或許是自己曾經的經歷,促使他下了這樣的決心。
村西看向對方,問道。
這個特命調查隱藏了此行真正的目的,不過總公司索尼克的檢查已成慣例,所以對於東京建電的員工來說也沒什麼奇怪的感覺。營業、財務、生產的專家們當天就被分派到各自負責的部門,預計一個星期之後,他們會從各自部門的立場分析探討這件事,查清詳細情況並估算出賠償金額。到那時候,也能確定東京建電的去留與否了。
「我想問增谷先生在職時的一些事。詳細情況能不能見了面再說?因為事情有點錯綜複雜。」
「那個時候,有個訂單我們實在很想拿下,是大和製造廠的車用設備。營業部迫切希望能談下這個新訂單,當時大和製造廠和我們還沒有生意上的來往。」
「然後呢?你怎麼回答的?」
村西有些過意不去,與增谷約定第二天上午十點見面,但他不知道見面之後能問出些什麼。說到底,這種事實在不好問。即便對方是以前的生產部部長,可也已經退休將近十五年了,不知道能不能向這個人泄露現在發生的這件醜聞。
「不過,我覺得知道那件事的,不只是八角,還有一個人。」
「認識。」北川簡短地回了一句。
增谷的聲音聽起來很硬朗,按理說他應該過了七十五歲,卻沒有一點年老昏聵的氣息。
說完,村西默默地凝視著北川。
增谷詢問道。
增谷剛開口回答,卻又陷入沉思,接著才說:「只是我覺得,八角君自己也是非常苦惱的吧。他不知道該不該去舉報,或許他內心也是相當矛盾的。畢竟,當時的東京建電只是一個小公司。要是公開了那件事,恐怕就得立刻宣告破產了。」
增谷發出嘶啞的聲音,有些沉不住氣地調整坐姿,右手攥成拳頭抵在嘴邊輕咳了一聲。
這些人真是狡猾。梨田是,眼前這個增谷也是。
「雖然我們也很渴望新訂單,但競爭對手的公司出價太狠了。不管我們怎麼壓成本,給出的價格都比不過其他公司。可上頭又下令無論如何一定要做這筆生意,營業負責人也很苦惱。所以,我就悄悄對那個負責人說,如果不用符合規格,可以便宜一些。這樣就能壓縮成本,佔盡其他公司的先機。」
「他是個很敏感的人。」
「我還以為這件事已經翻篇了。然而,並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