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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灰燼 3

時間的灰燼 3


我好不容易按住氣得差點兒跳起來的薩杜恩,瑪爾斯像是沒看到的樣子,繼續平靜地陳述自己的觀點。他先是提到了中國,其實光是在中國古代,關於天地結構,就至少有蓋天說、宣夜說和渾天說這三種說法。光是這第一種蓋天說,也有很多流派,南朝梁代祖沖之之子祖暅在其所著《天文錄》中便提道:「蓋天之說又有三體:一雲天如車蓋,游乎八極之中;一雲天形如笠,中央高而四邊下;一雲天如欹車蓋,南高北下。」
古印度也是因為部族眾多,所以各種傳說很多。而且由於這裏誕生的兩大宗教——印度教和佛教的影響,其關於天地結構的說法也很不同。在印度教中,梵天是印度神話中世界萬物的創造者,他的地位相當於中國的盤古。印度神話認為,梵天從金蛋中破殼而出,蛋殼分為兩半,變成天和地。而佛教宇宙觀主張宇宙系由無數個世界所構成,一千個世界為一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為一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為一大千世界,合小千、中千、大千總稱為三千大千世界。每一世界最下層系一層氣,稱為風輪;風輪之上為一層水,稱為水輪;水輪之上為一層金,或謂硬石,稱為金輪;金輪之上即為山、海洋、大洲等所構成之大地;而須彌山即位於此世界之中央。日月星辰的隱現,均為須彌山遮擋的緣故。
在瑪爾斯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能明顯感覺到薩杜恩情緒上的變化,他對瑪爾斯似乎沒有剛開始那麼敵視了。也許是因為面子問題吧,他還是稍稍反駁了一下。可這種反駁在瑪爾斯接下來的話語面前,則顯得更加無足輕重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薩杜恩剛剛這麼急切地希望聽到我的看法,看來他對於別人對他文章的看法也是頗為重視的。尤其是我這個本來就比較挑剔的人,能得到我的讚賞,想來薩杜恩也是頗為滿意吧,這一點從他布滿臉龐的那種極度的滿足感中便能感受到。
「能跟我們講講嗎,這本書?」我指了指瑪爾斯手中拿的書。
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
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傳說更具體一些。在當時的條件下,他們認為大地就像一個巨大的盾牌,它的四周環繞著深不可測的海洋。與我國古代的認識相反,他們認為這個盾狀大地的中心是一片淺海,也就是今天的地中海。這片海的四周則環繞著一圈陸地。在這環狀陸地的北邊是連綿的高山,再往外就是海洋了。
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
孔子不能決也。
西漢末年,揚雄等人對於早期蓋天說的不合理性,則有了更加深入的討論。揚九-九-藏-書雄原是信奉蓋天說的,並且還頗有研究,他想將自己的著述流傳於世。他的好友桓譚則是主張渾天說的,所以責難於揚雄。桓譚的大概意思是,春秋分時,太陽在卯時出酉時入,晝夜長度相等。如果按照蓋天說的說法,太陽是繞著北斜的極軸旋轉,太陽運行的軌道也應該在偏北的方向。所以在太陽繞行一周期間,人眼所能見到的時間應該短於看不見太陽的時間,也就是說夜長於晝,這與實際情況明顯不符。對此,「子云無以解也」。
本來已經準備離開的瑪爾斯,在聽到我的這句話后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見我頗有興趣的樣子,他想了想,又回去坐下。在瑪爾斯的講述中,我們才知道,原來中國古代已經有很多諸如王充、張衡之類優秀的天文學家,他們的很多著述甚至領先世界其他地區幾百年。當然,在高倍的天文望遠鏡發明之前,天文學家只能通過肉眼丈量世界,臆想的成分不可謂不多。不過,正是在這種一次次的創建、辯論、推翻到再創建的過程中,天文學才得到一次次的發展。
「其實這篇文章是我寫的。」
不過自從公元前六世紀畢達哥拉斯提出地球是球體的設想,到亞里士多德通過月食推斷出這一點,再到托勒密宇宙學說的建立、哥白尼日心說的到來,直到麥哲倫完成首次環球旅行,人類對於天地的認知才逐漸清晰起來。文章最後總結說,唯有通過理性的思考和科學的證明才能真正發展對一項事物的理解。
兩小兒分別以「遠者小而近者大」和「近者熱而遠者涼」為依據,卻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關於這個故事,我國古代天文學者也有過頗為精彩的解答。比如東漢王充在其著作《論衡》中便提道:「日中時光明故小,其出入時光暗故大。」意思就是白天時天空很亮,所以看起來太陽就很小;而早晨傍晚的時候天空很暗,所以太陽看起來就很大。這種日面的視大小與天空背景明暗有關的想法,已經十分科學了。
「如果你只能寫出這種淺顯幼稚的文章的話,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吧。」
見到我這不堪的樣子后,薩杜恩趕緊起身將我扶了進去,落座后,他責怪我為什麼不待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便把什麼都實話實說了,再繼續這樣躺在床上,弄不好都要變成乾屍了。薩杜恩讓我不要亂說話。不過現在的我確實很缺水分,嘴巴幹得不行。在我的再三請求下,薩杜恩還是答應去給我沖一杯咖啡,離去的時候他嘴裏還念叨著讓我注意這注意那的。
文章的標題倒挺有意思,我便看了下去。這篇文章主要介紹了古代世界各國對我們所處的天和地的早期認知,比如古代埃及就有大地女神在冥府支撐著大地的說法。古印度人則認為護持神毗瑟拿,化身成大海龜,read•99csw•com海龜的硬殼背上站著三隻大象,大象馱著半圓形的大地,大象動一動便會引起地震。海龜又站在作為水的象徵的眼鏡蛇的身上。半圓形的大地中央是須彌山,太陽和月亮繞山運行,當太陽繞到山後的時候,就是漆黑的夜晚。與之類似的是,古代俄羅斯人認為大地像一塊圓餅,被三條巨大的鯨魚馱在背上,而這三條鯨魚則漂游在茫茫無際的海洋里。
關於太陽引起的冷熱變化,祖暅也有比較精到的看法:「遠日下而寒,近日下而暑,非有遠近也。」也就是說,祖暅認為太陽並無遠近變化,冷熱取決於太陽的斜射或直射。「遠日下」的時候太陽屬於偏射,溫度低;「近日下」的時候太陽屬於直射,溫度高。這隻是關於一天之中冷熱變化的一種原因。而明代的《草木子·管窺》則給予了補充:「日初出時,見日大宜當熱而尚寒涼者,陰凝而陽未勝也;日中時見日小宜寒涼而反漸熱者,陽積而陰已消也。」熱量是個積累的過程,並且顯示在溫度的變化上,這就導致了中午的溫度要比早上高。
雖然還在發燒,頭也時不時地疼上一陣,身體似乎在抗議我的胡作非為,不過那天我十分高興,晚上也有了一些食慾,不光把維納斯為我精心準備的小米粥喝了兩大碗,連我最愛的烏雞湯也喝了很多。眾人似乎也覺得我應該快好了,但之後我卻為自己的魯莽行為付出了代價。那天晚上,我上吐下瀉了很久,直到很晚才真正睡去,上床的時候,我連自己是否活著都已經不知曉了。
瑪爾斯坐在窗邊,那邊光線很好,此時的他正拿著一本看起來很厚的書,雙眼緊盯著書頁,似乎根本沒有在意我。我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閉目養神了,直到薩杜恩端著咖啡回來,一共才過了不到五分鐘。薩杜恩面前的桌子上貌似也放了一本雜誌,他剛剛應該就是在看這個。我問他有沒有看到什麼有趣的,薩杜恩便將雜誌翻到其中一頁,推到我的面前。這篇文章的標題是「烏龜還是大象——世界各地區對天地的早期認知」。
除了這些,瑪爾斯還談到了許多十分有趣的事情,這讓我在對瑪爾斯的博學感到佩服的同時,也對中國古代的天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天下午我們三人交談了許久,直到臨近晚餐的時候才散去。
我雖然一直躺在床上休息,也嚴格服用各種退燒藥,該流的汗也流了不少,但直到目前為止,發燙的地方仍然燙手,甚至連嗓子都啞了。可以說,我的期待完全落空了。
比如在傳統「蓋天說」的論述中,「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有人曾以此問于曾子,曾子曰:「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掩。」這段話的意思很簡單,不過此中提出的關於蓋天說的問題卻頗為尖銳。曾子認為天圓地方,就不能九-九-藏-書理解為天是半球形的,地是正方形的。如果半球形的天正好覆蓋住方形大地的四邊,方形大地的四個角則沒有天;如果半球形的天正好覆蓋住方形大地的四角,東西南北四處的天下則無地。對此,曾子給出的解釋是:「夫子曰:天道曰圓,地道曰方。」這是把天圓地方的說法哲理化了。

圖5 蓋天說悖論
上面這些都是與神話動物相關的近似於傳說的說法,顯然都是特別感性的認知,大家一笑置之即可。不過也有其他很多地區,關於天地的認知更為理性。比如中國古代很早就有天圓地方的說法,所謂「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便是這種說法的典型體現。還有古巴比倫人認為宇宙的中央是高山形成的圓形大地,周圍環繞著大海,海洋的盡頭有高聳的懸崖峭壁,支撐著吊鐘形的天空。而大海的盡頭有太陽運行的通管,太陽每天從管的東邊出來升上天空,下午從管的西邊沒入管中,晚上則繞過北側到東邊,準備第二天的運作。
我大概掃了一遍,總的來說,這是一篇不錯的科普文章。文章內容的各種引用頗為有趣,論述也很詳盡,在科普文章中也算得上是中上等。所以讀完之後,我絲毫沒有掩飾心中對這篇文章的好感,把剛剛所想的全都說給了面前一直等待我看法的薩杜恩。薩杜恩聽完也是連連點頭。
原來薩杜恩關於古埃及和古印度的說法,也只是片面的。古代埃及有很多部落,其中流傳的關於天地結構的說法就有很多版本。最主流的傳說就是薩杜恩所提及的這個大地女神。傳說中,大地是男神西布,天空則是女神呂蒂。最初,呂蒂和西布緊密相連,靜止在原始的混沌之水中。在創世之日,大氣之神從原始水中出現,他把天神呂蒂承托在上,呂蒂為了支撐自己而伸開雙手、叉開雙腿,於是她的四肢成了天宇的四根柱子,而西布的身體則成了大地。這個版本的繪畫甚至在現代出土的木乃伊棺木上都能看到。
此後又發生了一件事,冬日傍晚,桓譚和揚雄待召時,坐在白虎殿西側取暖,這時太陽光線從西南方投向東北方。可是過了不久,太陽就在西南方向落山,照不到他們了。對此,桓譚說:如果依蓋天說,太陽光此時應該還可以照得到我們,因為此時在西南方向的太陽還應該繼續向偏西運行,陽光應該投射到東北偏北的方向,而不應該就此落山而照不到我們。揚雄聽后,覺得很有道理,回去之後「立壞其所作」關於蓋天說的文章,之後又提出了著名的「難蓋天八事」,對我國古代天文學的發展產生了很大的影https://read.99csw.com響。

圖3 蓋天說示意圖
孔子東遊,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
聽完瑪爾斯的這番解釋,我真的是嘆服了。這麼說來,薩杜恩那篇文章中所提到的知識,確實是有些淺顯和片面了。此時的薩杜恩也完全沒了剛開始的得意,甚至連一絲生氣都提不起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鼓了鼓勁,薩杜恩苦笑著看了我一眼。這時瑪爾斯站了起來,將喝完的咖啡杯簡單用水沖了沖,似乎是想要離開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瑪爾斯剛剛手中一直捧的那本書,好像是關於中國古代天文學研究的。
瑪爾斯看向了我們這邊,眼神頗為犀利。「從開篇到結尾,都是錯的。」

圖4 渾天說示意圖
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在我半夢半醒時,腦子裡不時閃過一個很亮的點,這個亮點忽遠忽近。直到它靠近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是太陽。
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
此外,南朝梁著名的數學家祖暅則認為:「視日在傍而大,居上而小者,仰矚為難,平觀為易也。」這裏他強調了平視或仰視對於太陽視大小的影響。現代科學中,這種看法雖然有一定道理,但大氣折射消光作用的影響則更大一些。

從後來和薩杜恩的繼續聊天中,我才了解到,原來他嘗試寫作這種科普文章也有一段時日了,不過這還是他正式刊登的第一次。雖然有些方面還不如墨丘利這種老牌的科幻科普都能駕馭的雙料作家,但這種寫作嚴謹的態度及風趣幽默的語言倒也是一大特色。而且為了寫這篇文章,他一定查閱了很多相關資料,也花費了不少工夫。我本來還想說些繼續努力加油之類的話,可話還沒出口,就被潑了一盆冷水。
另一種說法渾天說是我國古代最為重要的關於天地結構的學說流派。漢代張衡在其《渾天儀注》中便提道:「渾天如雞子,地如蛋中黃,孤居於內,天大而地小。天之包地,猶殼之包裹黃。」在渾天說中,天是圓的,和大地一起浮在水上,日月五星繞地旋轉。這其中關於星辰運轉的思想其實已經和托勒密的宇宙學觀頗為形似。
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read.99csw.com
我半躺在軟綿綿的扶手椅上,這姿勢讓我感覺到很舒服。眼角的餘光瞥到房間一角,才發現這個房間里竟還有另一個人。瑪爾斯,這個傢伙我可不怎麼熟悉,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也許,就這麼坐著不動,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剛醒的那一刻,我頭痛得甚至都開始懷疑人生了。不過這至少證明了我還活著,我在心裏暗自苦笑。好不容易才有這麼好的一次觀測機會,竟然因為自己的身體被完全攪亂了。
此外還有宣夜說,這是當時比較小眾的一種說法,由晉代郄萌所起。《晉書·天文志上》記載了郄萌引述其師的說法:「日月眾星,自然浮生於虛空之中,其行其上,皆須氣焉。」這是宣夜最早的一種說法,不過若論其源流,早在莊子時代,其《逍遙遊》中便有類似的論述:「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宣夜說打破了蓋天說天形如車蓋、渾天說天為球殼的說法,描繪了日月星辰處於無限空間之中的圖景,和我們今天的宇宙思想已經很接近了。
之後,瑪爾斯又講了一個我們很熟知的故事,小學課本上就已經學到過的「兩小兒辯日」,此故事兩漢之際便流傳於世。《列子·湯問》中有比較詳細的記載:
而古埃及人的另一種創世神話則跟我們中國的「天圓地方」一說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認為天是一塊平坦的天花板,四方各有一個天柱支撐,而星星是用鐵鏈懸挂在天上的燈;大地則是一個方形盒子,方盒的底略呈凹形,而埃及就處在這凹形的中心;在方盒子的邊沿圍繞著一條大河,尼羅河也只是這條大河的一條支流;在河上有一條大船,它載著太陽往返于東方和西方,使大地形成黑夜和白晝。
昨天朱庇特走後,吃完晚餐,我就回到了床上,頭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睡意,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躺著。昨晚我拉上了窗帘,所以現在甚至連是白天還是黑夜都分不清。我從床上坐了起來,身體綿軟無力,毛孔里流出的汗液像是要把我掏空了似的。爬起來去沖個澡,悶熱的水汽甚至讓我連氣都喘不過來。一切都太糟糕了。
昨天聽墨丘利說這裡有個咖啡間,也許喝杯咖啡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能讓這該死的鼻子通個氣。打定主意后,我便用最後的一絲力氣穿好衣服,扶著牆壁在走廊上蹣跚前進,我甚至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下兩條腿的存在。印象中咖啡間應該在金牛座的房間,好不容易找到這裏,打開門后,竟然見到了熟人,薩杜恩也在這裏。
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一直坐在窗邊默默喝咖啡的瑪爾斯。我感到好奇的是,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話。不過還沒輪到我說話,我一旁的薩杜恩已經坐不住了,他看起來很是生氣,接連質問瑪爾斯為何要說出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