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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揭密 第十章 牙齒課

第三部 揭密

第十章 牙齒課

那是一隻手,風乾的人手,色澤灰白,乾枯萎縮,呈現革質。它躺在地上,掌心朝向天花板,手指向內彎曲,綳得很緊。一條黑線在手掌死皮上縫了個名字,字跡粗陋,但相當清晰,周圍還籠著一圈淡淡的蒼白藍光。
水瀑從上方傾瀉而落,注入木椽下眾多漩流水道中的一條。這裏可以說是真正的水道迷宮,有些水面如玻璃般平靜光滑,另一些則湍急狂躁如白浪激流。幾個水輪和更奇怪的機械在木椽陣下方的陰暗角落中緩緩轉動,金·坦納在藏身於此之前,曾藉著一個鍊金小燈球的光芒,打量過它們幾眼。小蟲兒就蹲在左側二十尺遠的一根木椽上,他不想離開金·坦納太過遙遠,這也情有可原。
男孩猛往後仰,彷彿一隻被刺穿的昆蟲。他剛躍起一半,膝蓋就已無法支撐,身子向後倒去,無用的孤兒卷脫手而出,從空中劃過。
「謝謝,小蟲兒。」金把自己塞進小木船潮濕的艙底,三個人把這裏擠得滿滿當當,「我過會兒就跟你換位置。」
他蜷起雙腿,屁股朝下,像一顆彈射器石塊似的落進水裡。由於下墜的衝力,身體完全沒入河道,但小蟲兒很快發現自己的雙腳可以踩在河底。這條水道大約只有四尺深。
「燈油?」
「哦,諸神啊,」洛克最終用乾澀的嗓音小聲說道,「哦,諸神啊。我的眼睛。我幾乎看不見東西。那是水嗎?」
斧刃咬進乾癟肌膚,微微藍火逐漸暗淡下去。金·坦納在他身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這對洛克來說不啻於一種鼓勵。他惡狠狠地把那隻手砍成更小的碎塊,切斷革化皮膚和脆弱的骨骼,直到拼出金·坦納名字的黑線被斬斷,藍光徹底消失。
「萬分感謝,小蟲兒!」金說,「在日頭升起之前,我很想把它們用在某些人身上。」
他瘋狂地檢查著洛克的身體,尋找刀口、鞭痕或是隆起的青紫瘀傷。至少他的脖子完好無損。
「想當年,」洛克說,「我剛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時,便為自己是個殺人犯而倍感羞恥。即便我贖清了罪責,也沒有把它摘下,這些年來,時刻用它提醒自己。」
「似乎有道理。」洛克又揉了揉酸痛的雙眼,「每次我自以為對這件事已經忍無可忍時,就會遇到更可惡的新狀況。卡羅和蓋多……咱們得趕緊去找他們。」
這裏的光線昏暗得有些異樣。自打洛克頭一次見到這個地方起,四壁從來都是金碧輝煌。
小蟲兒試圖從洛克身邊擠過,拉莫瑞聚起僅存的微薄力量,想把男孩推回廚房,嘴裏還說著:「不,小蟲兒,不……」但為時已晚。男孩撲通一下坐在地上,靠著女巫木桌開始抽泣。

金·坦納的燈球從水面下透出的光亮已經足夠照明,所以小蟲兒把自己那顆光球放在水渠旁的石質走廊上,隨即抄起金的短斧,玩命劈砍木桶蓋子。
他雖然不清楚具體情況,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紅光漸漸放亮,巴薩維大佬和洛克開始對話,金的不安加深到恐懼的程度。隨即傳來的是喊叫聲、咒罵聲、皮靴踩踏地板的響動……還有歡呼聲。洛克被捉住了。那挨千刀的盟契法師在哪兒?
金揮出右手的惡姐妹,劃過一道弧線,砍在右側那隻鹽惡魔對稱的兩排黑複眼之間,把腦袋劈成兩半。它的長腿不受控制地抽搐痙攣,小蟲兒驚得向後急躍,鍊金燈球都失手掉在地上。金利用右手揮擊的慣性,將左腿高高抬起。左手邊的蜘蛛獠牙大張,拔地而起,就在這時,大漢用腳後跟使勁踩在他感覺應該是蜘蛛臉的地方。怪物的眼球像果凍般碎裂。金·坦納使盡全身力道猛往下碾,感覺就像踏在一團濕皮革上。
洛克和金·坦納經過隱蔽出口,進入古老石廟。樓梯蓋砰的一聲在身後關閉。
「我想肯定是好些了,」洛克又乾嘔起來,「我的眼睛刺痛,鼻子和喉嚨像著了火,胸口很疼。我腦袋裡那一抽一抽的疼痛,估計跟瑟林佩爾城差不多大。我被巴薩維那一家子扇得滴溜亂轉,我身上都是馬尿。而且現在看來,灰王拿咱們當炮灰,幹了點很漂亮的勾當。」他把腦袋靠在石板路上,又咳嗽幾聲。等他再次抬起頭來,終於注意到蜘蛛的屍體,不禁往後一閃。「啊。諸神。看來我又錯過了好戲。」
「先往煤煙區走吧。」洛克說,「穿過乞丐墳,咱們可以偷艘船,從水管溜回家去。」神廟區南側的排水管就在佩里蘭多神廟下方,蓋住管口的柵欄由一組隱蔽的滑動機械控制。紳士盜賊們能夠隨時打開柵門,悄無聲息地進出。
「哦,小蟲兒,哦,活見鬼。」大塊頭踉蹌著站起身,呻|吟道,「原諒我,洛克。我就是……就是動不了。」
洛克回過神來,猛地打了個哆嗦,隨即將小蟲兒的腦袋儘可能輕柔地放在地上。他笨手笨腳地爬起身,又從地上撿起金的短斧,朝衣帽間走去,一路上動作遲鈍緩慢,腳下搖搖晃晃。走進去后,洛克把短斧舉過頭頂,使盡全身的力道猛地一揮,砍向放在卡羅和蓋多中間的巫蠱干手。
「那就把我扔進去。十三諸神啊,把這股臭味從我身上弄掉。」
「你過去有,」弩手的語氣相當和藹,「現在已經沒了。」
洛克強迫自己站起身,繼續打點行裝。
「好主意。」金·坦納說,「我如今走在橋樑街道上,總覺得不太舒服。」
「洛克……」金低聲叫道,隨即身子一歪,撲倒在地,十指顫抖著、搖動著、抓撓著,彷彿是某種痙攣發作。
「用不著。你今晚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幸虧能及時把你從那鬼東西里救出來。」
諸神啊,洛克踉踉蹌蹌地從金·坦納身邊走過,進入衣帽間,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諸神啊,我是個傻瓜。我們本應該捲起鋪蓋逃跑
「噢!」小蟲兒叫道。他被本來在鹽惡魔體內循環的藍色液體澆了個透。金·坦納不敢怠慢,把一柄沾滿膿血的惡姐妹扔給男孩,同時再度躍入水中。木桶已然往南又漂了十尺。大漢趟著水,奮力向它走去,探出左手一把抓牢。緊接著他玩命揮動右臂,用短斧猛砍桶底木板。
樓上發生的情況,小蟲兒聽得還不如金真read•99csw•com切。但當木桶落進黢黑水面,發出撲通一聲巨響時,他立刻意識到這東西不是隨隨便便扔下來的。他的位置就在瀑布墜入的那條水道正上方。小蟲兒二話沒說,縱身躍入十五尺下的湍急水流。
沒過幾秒,另外兩隻完好無損的蜘蛛,緊跟在受傷的兄弟們之後躍出水面,沖向金·坦納。它們帶刺毛的長腿踩踏著潮濕的石塊,噼里啪啦一陣亂響。金知道如果自己同時攻擊這兩隻怪物,就要面對喪失平衡的危險,他選擇了一個更噁心的行動計劃。
「小蟲兒,」大漢突然提高音量高聲叫喊,這說明情況有異,「小蟲兒!」
「鹽惡魔,」金說,「整整一群,摽著膀子往上沖。它們似乎巴不得幹上一架,哪怕是自取滅亡。」
「兄弟們,我發誓要為你們奉上死亡獻祭。」一切就緒后,洛克輕聲說道,「我發誓,這份獻祭會令諸神側目。這份獻祭會讓卡莫爾所有公爵和大佬的魂魄震驚,會讓他們感覺自己就像叫花子。這份獻祭會由鮮血、黃金和烈火組成。以接納我們的艾贊·基拉之名,以庇護我們的佩里蘭多之名,以操縱天平最終為吾輩靈魂稱重的詭詐看護人之名,我在此起誓。我也要向鎖鏈起誓,他曾保護我們安枕無憂,而我卻沒能做到,只求他能原諒。」
「怎麼砍?」
「沒有一個衛兵,」洛克低聲說道,「沒有一個陰影山孤兒。沒有一條人影。就算在乞丐墳附近也太不正常了。」
「你從來不是後備軍,小蟲兒。你從來不是學徒。」洛克抽噎著說,他試圖把男孩的頭髮捋到後面,卻被自己留在小蟲兒蒼白額頭上的血指印嚇了一跳,「你這勇敢的小傻瓜。你這勇敢又愚蠢的小雜種。都是我的錯,小蟲兒,求你了……求你說這都是我的錯。」
「灰王的一個手下。他有好些。」
「放鬆,先生們。」灰王的手下說,「我想你倆都不急著在臉上添個洞吧。」
上頭突然又爆發出一陣歡呼,大佬響亮清晰的話語從一個洞口傳了下來:「把這狗雜種抬過去扔進海里。」
「你避不過。這個答案我免費贈送。隨便我開價?你沒這實力。」
「小蟲兒,」金料想上方的喧鬧可以蓋住自己的聲音,便大喊道,「小蟲兒!你的燈!把它拿出來,快!洛克在那個桶里!」
「告訴他,洛克。告訴他,他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誰。告訴他,他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咱們能幹掉他。」
「是的,就是那見鬼的盟契法師。如果他能馴服一隻蝎鷹,自然可以……」
「小蟲兒,」他叫道,「不要試圖鑿穿桶壁。直接砍平整的桶蓋或是桶底。」
金·坦納這話剛一出口,蛛群就不約而同地躍入水中,動作協調一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木桶正漂在金和小蟲兒右側幾米遠的地方,有個蜘蛛從它正下方游過。數條黑腿自水中探出,不住揮舞。小蟲兒驚叫一聲,混雜著厭惡和恐懼。大漢躍前一步,兩柄短斧同時向下砍去。令人作嘔的碎裂聲響過,兩條蜘蛛腿應聲而斷,噴出深藍色的血水。金縱身往後一跳。
金·坦納走到通往衣帽間的門前,將厚重門帘掀到一邊。他一句話沒說,一聲都沒出,只是惡姐妹從手中掉在地上,叮叮噹噹一陣亂響。
洛克扯斷細繩,把袋子揪了下來。他打開袋口,取出一顆小小的鯊魚白牙。洛克拎起刺客的右手,把袋子和魚牙放在他掌中,又按住他的斷指,讓他用力攥住小袋。刺客失聲慘叫,不住扭動身體。洛克給了他一拳。
「待在那兒別動。」金往右一探身,以左臂勾住椽子,用右手揚起短斧,輕聲對恩主說了句「求您保佑」,然後用力甩出。短斧擊中目標,在黑木桶上直打顫。小蟲兒先是往後一閃,隨即拚命朝那件武器游去。
「你開價吧,隨便多少錢都行。」洛克說,「只要告訴我他在哪兒,在幹什麼,還有我如何才能避過盟契法師。」
金·坦納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去,那對短斧在他手中上下起伏。到了走廊盡頭,他伏下身,猛地轉過拐角……隨即直起腰,吼了一句:「媽的!」
「我有四萬五千克朗。」
金·坦納沿著木椽移動自己的胖大身軀,幾條黑影突然在余光中閃過,引起他的注意。金低頭瞅了一眼出現在左側的黑影,有個東西正在另一條排水溝中快速移動。不對,是有些東西。大小像狗,行動迅疾。它們在黢黑水面下滑動,硬邦邦的腿腳分得很開,接著又猛然收回,將身體向前向上快速推進,動作輕鬆自如得就像……
金在木椽上快步奔走,尋找穿過水瀑的最佳途徑。木椽陣距離水流落下的那個石縫足有五六尺距離,但只要別被瀑布澆到,他就能爬上去。這是從洞底進入迴音洞的最快途徑,也是唯一方法。藉著從地板小洞透下來的暗淡紅光,他給小蟲兒打了個暗號,讓他待在原地別動。
「穩著點,穩著點。」大塊頭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船停在排水管旁邊。排水管距離水面大約一碼,是個直徑五尺的孔洞,幾乎直通一條密道,就在從神廟去往地窖的那條木梯後方。小蟲兒把手探過管道出口上的鐵柵欄,扳開隱藏的鎖頭機扣,隨即從上衣里掏出一柄短劍,準備爬進去。

2

「我……是的。」那人輕聲說道。
「好點了嗎?」小蟲兒問。
如果我綉出你的真名。馴鷹人這番話不由自主地躍入他的腦海。金·坦納又呻|吟一聲,疼得拱起後背。洛克俯身去拿那隻風乾的手,十幾個計劃在腦海中打轉——用短斧把它剁碎,在鍊金灶石上烤焦,扔進河裡……他對實用魔法知之甚少,但無論怎麼做都強過袖手旁觀。
「我在,」——啪、啪、啪——「他媽的加速。」短斧利刃最終咬穿木板,馬尿湧入水中,害得小蟲兒乾嘔了兩聲。金·坦納發瘋似的繼續削砍,把孔洞擴大,最終將整個桶底掀了下來。一股腥臭的黃色液體從他胸口沖刷而過,大漢想都沒想就把短斧扔到一邊,伸手將洛克·拉莫瑞癱軟的身軀拉了出來。
「等你見到詭詐看護人,」洛克一邊說,一邊捻著手裡的九-九-藏-書什麼東西,「告訴他,洛克·拉莫瑞學得很慢,但記得很牢。等你見到我的朋友們,告訴他們還有很多你的同伴正在路上。」
「對,流水。」金·坦納彎下腰,抓住洛克的一條胳膊。
洛克低頭瞪著他,這是一幅全然倒錯的詭異畫面。刺客肌肉發達,比洛克高出一頭。而且經過今晚的種種事端,洛克幾乎有點不成人形。但所有駭人的精髓都集中在他眼眸,這雙瞳仁凝視刺客,正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恨意。
小蟲兒向前撲去,揚起拿著孤兒卷的那隻手,瘦小的臉龐上顯出毅然決然的熾熱信念。弩弓爆響,得以釋放的弓弦發出啪的一聲,在廚房的玻璃四壁間回蕩,響得不可思議。
接著木桶落了下來,這沉重的黑色物體在瀑布底端落入幽暗水道,發出一聲巨響,濺起一片水花。金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東西。「哦,諸神啊,」他嘟囔道,「以牙還牙!巴薩維還真他媽充滿詩意。」
「小蟲兒,從水裡爬出來!到石板路上去!」
小蟲兒把船駛向河道中央。碼頭漸漸遠去,金·坦納抬頭望著滿天繁星:「你的道德教育結束了。現在你得學學如何打仗。」
金·坦納狂躁地環顧四周。如果想要躍入正確的河道,又不希望被某塊石質分水牆磕斷腿骨,那他必須先走到合適的位置,這需要一定時間。
只剩一個該死的怪物了。被迫在它們身上花費太多時間,讓金·坦納怒火中燒。他大喝一聲,躍入空中,張開雙臂保持平衡,兩腳同時落在最後那隻怪物的甲殼中央。它在金·坦納腳下爆裂開來,血水飛濺,揮舞的長腿彎成了不自然的角度。金咆哮著,用腳跟瘋狂碾壓,那幾條腿催起生命最後的脈動,抽搐幾下再不動彈。
灰王的刺客眨眨眼,啐出一口鮮血,雙腳蹬了兩下,試圖往牆角里縮。
在他們腳下的玻璃地窖中,火焰開始升起。
「沒什麼需要原諒的。」洛克有氣無力地說,就好像自己的聲音也會為他帶來痛苦,「這是個陷阱。那上面有你的名字,是盟契法師留給咱們的。他們猜到了你會回來。」
他擠到兩人中間。
「他們可能也爛事纏身了。」金·坦納附和道。
「對。」
金聽到身後傳來落水聲,顯然小蟲兒跳回了水道。幾秒鐘后,男孩跑到桶邊,用細瘦的雙臂把它穩住。「反正我沒看見,金。加速。」
「金,」小蟲兒呻|吟道,「金,這些傢伙似乎被惹毛了。」
廚房被砸了個稀巴爛。
本要射向小蟲兒眉心的弩箭扎進了他的脖子。
「洛克怎麼辦?」
又是一記落水聲突然響起,將將壓過瀑布的嘶吼轟鳴。這又是什麼鬼東西?金把手伸進馬甲,掏出光球晃了兩下,一點白色星光在黑暗中綻放。他用一隻手牢牢抓住潮濕木椽,將光球扔向木桶掉落的方向,也就是右側四十尺遠的一條水道。燈球落入水中,旋即漂上表面,提供了足夠的光亮,讓他得以觀察局勢。
「但也許只是因為這鬼地方?」小蟲兒插嘴說,「你們也聽過那些故事。」

3

「我可以想象。」金·坦納說,「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灰王的手下扔掉弩弓,把手伸向插在腰帶上的刀。但洛克搶先一步衝出門口,揚起藏在牆后的短斧,聚斂滿腔怒火用力擲出。金·坦納可以用斧刃把這人的腦袋一劈兩半,洛克只能用短斧背後的鐵球敲裂他的顱骨。但這就夠了,鐵球敲在那人右眼下方。他渾身一顫,疼得慘叫連連。
「聽你朋友的話,孩子。」拿著弩弓的入侵者已經開始冒汗。
「活見鬼,」金嘟囔道,「活見鬼。這不可能。」
金·坦納向前倒去,跪在地上。
男孩再也沒有呼吸。洛克把他抱在懷裡,說不出一個字來。
「小蟲兒,」金大聲喊道,「小蟲兒!」
「讓你徹底無力反抗,」洛克冷言道,「然後藏在上面的那個刺客就能走過來,殺了小蟲兒,最後結果了你。」
「哦?這不會給我的道德教育留下瑕疵嗎?」
「他們已經是爛事纏身了,但咱們集合起來,就能更好地面對它。」
他們向北潛去,很慶幸有溫暖陰霾的濃霧籠罩身邊。金·坦納手持短斧在前頭領路,不斷扭頭左右張望,就像只貓走在搖搖晃晃的晾衣繩上那麼警覺。他帶著兩人越過一座小橋,來到恬靜區東北岸。洛克不時踉蹌一下,或是落在後面。乞丐墳黑黢黢的山坡在他們左方霧靄中時隱時現,墳冢潮熱的臭氣瀰漫在空中。
無人察覺,無人打擾。金·坦納靜悄悄地把船划向運河北岸,此地就在佩里蘭多神廟南端。神廟矗立在他們頭頂濃郁的霧氣中,燈火全無,只剩一片黑色陰影。
金·坦納二話不說,用一柄短斧上的鐵球猛擊刺客的右膝。那人狂吼一聲。又是疾如閃電的一錘,擊碎了他的左膝。刺客就地一滾,試圖保護自己,遮擋接下來的攻擊——但短斧再未落下。
「一點沒錯。我們是從一條通道鑽進來的,在西側運河。」金·坦納突然使勁拍了一下腦門,扭頭四下張望,「該死的。我把姐妹們弄丟了。」
「你們誰先動一下,我就放箭。」弩手往後退了一大步,用左臂撐穩武器,箭尖在洛克和小蟲兒之間來回移動。
洛克最終用弩臂砸中那人的太陽穴,結束了這場毆鬥。灰王的人腦袋一歪,鮮血濺在玻璃牆上,癱在走廊角落中,再也不動了。
「小蟲兒,」他氣喘吁吁地說,「到這兒來,幫我推他的腿。他的血液都快涼透了。按節奏推壓,也許咱們還能把他重新點燃。諸神啊,如果他活過來,我發誓我會看十本醫書,記住裏面的每個字眼兒。」
洛克和金站在通道入口處,看著眼前這一幕,驚得不知所措。小蟲兒轉過拐角,心裏還在想著就要跟未知的敵人動手,不禁激動萬分。
金·坦納猛地鑽出水面,第二柄短斧已然抄在手中。小蟲兒蹲在河道旁的石沿上,沖蛛群揮舞著手中的鍊金燈球。坦納看到四隻鹽惡魔就在對岸,距離男孩只有十五尺左右,儘管行動得有些遲疑,但仍在慢慢逼近。它們甲殼上覆蓋著黑灰斑紋,複眼黑如深邃夜色,小蟲兒手中的燈球九_九_藏_書在它們眼中映出幽異亮點。這些怪物在身前揮舞多毛的須腳,尖利黑牙不住抽|動。
「你瘋了,」刺客輕聲說道,「你永遠無法打敗灰王。」
「別動,孩子。我想你的胖朋友現在幫不了你。就是這樣,坐在那兒別動。」
牆角那人呻|吟一聲,動了動腦袋。洛克站起來,一腳踢在他臉上,然後轉身到衣帽間去搬蓋多的屍首。沒過多久,桑贊兄弟便肩並肩躺在一片狼藉的廚房中央,小蟲兒就在他們身邊。洛克無法承受雙胞胎獃滯的雙眼,便從一個被砸壞的櫃櫥里取出絲綢桌布,把他們的身體蓋住。
「能走多快走多快。從你們倆進來的地方原路返回,別弄出響動。巴薩維的人可能還在附近。另外你們睜大眼睛,注意,呃,飛禽。」
「今晚有什麼情況能算正常?」金·坦納盡量加快腳步,沒過多久他們就穿越另一座橋,向南進入了煤煙區。洛克費力地跟在大漢身後,用手捂住抽痛的肚子和肋部。負責斷後的小蟲兒時不時回頭張望兩眼。
扔進海里?金的心臟怦怦直跳,大佬已經割斷洛克的喉嚨了嗎?他想到接下來也許會看見一具全身灰衣的癱軟軀體被湍急白瀑衝下裂縫,只覺得雙目酸脹。
「小蟲兒……」他低聲說道。
「我……諸神啊。神啊!」
「就一個。」洛克嘆了口氣,「金,到上面的神廟去一趟。咱們的燈油……請幫我拿下來。」
只有傻瓜才會接近這種生物。它們的尖牙有成年人的手指那麼長,而且毒性不小。儘管不會置人于死地,但卻能讓受害者巴不得一死了之。幸好鹽惡魔更傾向於從人類面前逃開。而且它們是擅長伏擊的獵手,習慣獨居,絕對無法容忍同類靠近。金·坦納早年間曾讀到過學者和自然學家們關於這種生物的觀察報告,把自己嚇得不輕。
洛克撿起硬弩,吼叫著沖向入侵者。他掄起武器,將手柄砸在那人臉上。鼻樑被打折了,噴出一片血沫。對方仰面倒下,腦袋磕在走廊的祖靈玻璃牆上。他身子往下滑去,同時把雙手舉在面前,想擋住洛克的下一次攻擊。洛克掄起弩弓朝他的手指猛砸。兩個人的尖叫聲混成一團,在密不透風的地窖中回蕩。
他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桑贊兄弟,直到聽見身後響起的移動聲。
洛克扔掉弩弓,猛地轉過身,跑到小蟲兒身邊。
「原諒我,」洛克淚眼婆娑地呢喃道,「我真該死。小蟲兒,這是我的錯。咱們可以跑的。咱們應該跑。我的驕傲……你和卡羅、蓋多。這支箭應該扎在我身上。」
「你可以得到第二個進的榮譽,小蟲兒。」洛克說,「可能需要有人上去拉我一把。」
「一支箭,」洛克說,「兩個人。」金·坦納的呻|吟聲又在他身後的地板上響起,「這個局勢值得好好考慮一下。」
有幾件舊衣服被扔在衣帽間的角落裡。洛克把它們收拾起來,又從翻倒的化妝盒裡取出幾件道具:一把假唇須,一點假鬍子,還有些化裝用的粘膠。他把這些東西扔在通往神廟的入口走廊,又到金庫看了一眼。跟他猜想的一樣,這裏空空如也。無論是地窖中還是架子上都沒有一枚錢幣。早先裝上車的那些麻袋肯定也被搶走了。
迴音洞下漆黑一片,只有上方火把投來的紅色光暈,隱隱照亮了黑水濁流。還沒等木桶落入水面,金·坦納已經開始移動。
還沒等金和小蟲兒上來幫忙,洛克就翻身滾進河道。他幾次將頭扎進黑色水流,隨即開始撕扯身上剩餘的衣物,最後只剩一件白背心和那條灰馬褲。
「這完全不合常理。」洛克說。

「你想活下去嗎?」洛克問道。
「全拿下來,」洛克說,「趕快。」
卡羅和蓋多躺在箱子旁邊,在昏黃的光線中瞪著雙眼。他們的脖子被人劃開,從左耳一直到右耳,形成一對光滑的裂口——雙胞胎般的傷痕。
「一……一隻風乾的手?一隻人手,上面縫著我的名字?」
「他在木桶里多待幾秒也沒關係,」金·坦納吼道,「相信我!」

1

「也會被嚇跑,」金·坦納說,「分心。這樣你就死定了。」
小蟲兒在外衣中摸索片刻,掏出一個燈球,把它晃亮。在這陡然增強的白光照耀下,金可以清楚看到黑桶起伏不定的輪廓。他判斷著自己和木桶之間的距離,立刻作出決定,用空出來的右手抽出一柄短斧。
小蟲兒氣鼓鼓地板著臉坐下,洛克微微一笑。金·坦納身軀一聳,鑽進管道,向黑暗中爬去。
他從地窖最裡面的卧室中找來幾張床單和毯子,然後是文件、書籍和卷宗。他把這些東西放在餐桌上,摞成一堆。洛克的雙手和衣服上沾滿鮮血。他最終走到灰王的刺客跟前,等待金·坦納從神廟回來。
他們爬進第一艘碰巧有槳的小船。洛克癱坐在船尾,小蟲兒抄起木槳,金·坦納扔掉了纜繩。
「就一個?」
「但現在,」他說,「現在我又是個殺人犯了。我會強令自己大開殺戒,直到最後一個灰王的手下從世間消失。你聽見了嗎,狗娘養的?我會做掉盟契法師,我會做掉灰王。就算卡莫爾、卡泰因和地獄的全部兵馬與我為敵也是徒勞,只不過是在我和你的主子之間多添幾具屍體。」
洛克腦筋急速轉動。毒藥?某種陷阱?留在這個房間里的鍊金術把戲?為什麼他沒受影響,難道說他的感覺已經太過難受,目前的癥狀還難以引起注意嗎?洛克瘋狂地環顧四周,視線最終被躺在桑贊兄弟之間的一個黑色物體所吸引。

5

「一支箭是不夠的,」小蟲兒眼中透出的冰冽怒火,洛克此前從未得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誰。」
在煤煙區東北角有一溜破敗的船塢、傾頹的階梯和殘損的碼頭。所有較大較好的小艇和遊船都被鎖好,上了鏈條;但有幾艘小划艇在水面起起伏伏,除了綁根繩子以外,什麼保險措施都沒有。在一座到處都是這種小船的城市中,精神正常的盜賊都不會偷這東西——當然,那是平時。
「你看起來不太舒坦,那孩子看起來更是不靈。我說了別動,孩子。」九*九*藏*書
他把腳抬起來時,溫熱的血水已然浸透了皮靴。此時受傷的兩隻鹽惡魔迅速爬到喪命的同類身後,怒氣沖沖地發出嘶叫。其中一隻擠上前來,沖向金·坦納。它八足大張,仰起腦袋露出彎曲利齒。金·坦納掉轉斧頭,鐵球朝前,用兩姐妹同時往下一敲,把鹽惡魔的腦袋砸在潮濕地板上,阻止了它的行動。一時間汁液橫流,濺上金的脖子和額頭,他盡量不去理會。
「別擔心。」小蟲兒說著把那對短斧遞了過來,「我就知道你想把它們拿回去,所以多留了個心眼。」

4

「得到了證明,」小蟲兒勉力說道,鮮血從他嘴角湧出,「我還是……後備軍嗎?是學徒嗎?是不是……真正的紳士盜賊?」
等他們三人都安全鑽進管道后,洛克轉過身,用腳把小船捅到運河中央。水流會把它衝到維阿·卡莫爾拉贊河,隱藏在濃霧之中,直到被某艘大船發現,當作飛來橫財據為己有。洛克順手關上鐵柵欄,重新鎖好。紳士盜賊們時不時會給鉸鏈合頁上油,以便進出時盡量做到悄無聲息。
「小蟲兒!」他喊道,「勞煩你看看周圍還有沒有類似的玩意正往咱們這邊爬!」
洛克抬頭盯著天花板。在他眼中,這面多年來始終投下溫暖光芒的祖靈玻璃天花板,似乎心照不宣地為他展示出一片暗紅,那是地板的倒影。洛克坐在地上,小蟲兒一動不動的身軀躺在他懷中,鮮血仍不斷湧出。
洛克說:「既然有個活蹦亂跳的法師能用這招對付咱們,那就別扯什麼鬼故事了。金說得對。我被裝進木桶,不是因為大佬對我的演技不滿;那些咬人的小雜種也不是到這兒度假的。你們本來也會死在這兒,就算死不了……」
洛克用手指按住小蟲兒的傷口,妄想堵住血流,但男孩慘叫一聲,洛克趕忙撒開自己顫抖的手指。
「我不光要打敗他。無論他有什麼計劃,我都會將其破壞。無論他有什麼願望,我都會將其毀滅。無論你跑到這兒來屠殺我的朋友是想達到什麼目的,它們都將煙消雲散。灰王的每個手下都會死得一錢不值,就從你開始。」
「我先進。」他說。但話音未落,金就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有個東西可以解釋這一切。」金·坦納答道。
該死,這孩子似乎天生沒法老老實實待在高處,時間長一點都不行。
「醒醒,」洛克說,「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
金·坦納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肩上背著個包袱,惡姐妹插在腰帶里。
「一支箭,」洛克重複道,「是為小蟲兒準備的,對嗎?如果我不在這兒,你早就把他射穿了。然後再料理金。這計劃的確不錯。但現在這兒有兩個人,你還是只有一支箭。」
「我欠你們倆太多了,相信我。那真……本可能……」洛克搖搖頭,「這真是太他媽糟糕了。」
鹽惡魔,儘管它們擁有可怕的體型和外貌,但卻是種怯懦的生物。這些大蜘蛛藏身於卡莫爾城西南方岩石海岸上的裂縫中,以魚類和海鷗為食。如果它們冒險離開岸邊太遠,也可能變成鯊魚和惡魔魚的獵物。水手們出於迷信,會用石塊和箭支把它們射死。
金·坦納走進廚房,愣了一下,隨即單膝跪下,用左手闔上小蟲兒的雙眼。接著他站起來,抹掉眼中淚水,快步走出房間,去完成洛克的要求。
大漢鑽出通道,進入昏暗走廊,踏足於木地板上。在他右側,正是那條通向神廟的樓梯,入口就在當初鎖鏈神父的卧榻下方。雖然金·坦納盡量放輕腳步,但地板還是發出輕輕的吱嘎聲響。洛克緊隨其後溜出管道,心臟怦怦直跳。
「吊男之爪。」金·坦納看著干手的碎片,又看了看桑贊兄弟的屍體,「我……小的時候,讀到過這些傳說。看來它們真管用。」
這些鬼東西一共有四隻。金扯動胖大身軀,爬到小蟲兒所在的那段石板路上,從嘴裏啐出污水。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看到幾顆非人的黑眼珠轉過來望向了自己。
「那我將很榮幸地打破你這個幻想。」洛克跪在他身邊,把手伸到自己襯衣下面,拿出一個吊在脖子上的小皮袋。
「這不對頭,」他說,「你不該出現在這兒。」
衣帽間也被洗劫一空。所有精良服裝和化妝衣物,所有帽子、頸巾、馬褲和長統襪,所有馬甲、汗衫和價值數千克朗的各種飾品——全都沒了。幾面鏡子被砸得粉碎,化妝盒被打翻,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大都破損斷裂。
他張開雙手,讓一個東西落在地上。那是一段打結的繩子,通體深灰,白色細絲從一端探出。這是鍊金扭線火柴,白色細絲暴露在空氣中后,很快就會冒出火花,點燃燃燒時間較長的外層灰繩。
「哦,好啊。」小蟲兒舉著鍊金燈球,伸直胳膊,就好像能把自己完全藏在球體後面,「你去跟它們理論吧。」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不知道我們做過什麼。」小蟲兒腕子微微一抖,有什麼東西從袖子里落在手中。洛克勉強看到他的動作——那是什麼東西?孤兒卷?哦,諸神啊……這對一支弩箭可沒半點用處……
小蟲兒從水裡爬出來,開始推拉洛克的雙腿,有節奏地一上一下。金的急救手法則在按肚子、捶胸口和扇臉蛋之間來回變換。「快醒醒,活見鬼,」他嘟囔道,「堅強點,你這皮包骨頭的小……」
小蟲兒正在水道中玩命游泳,金只能看到露在上面的兩條胳膊。那顆光球就落在他腦袋右側三尺遠的地方。小蟲兒顯然是主動跳進水裡的。
洛克往水道中吐了一陣,打著哆嗦乾嘔兩聲,隨後又吐了起來。小蟲兒跪在他身邊,扶住他的肩膀。洛克在地上躺了幾分鐘,身子不住顫抖,呼吸異常沉重,還發出陣陣濕咳。
頭頂傳來更多歡呼聲、跺腳聲。巴薩維喊了句什麼話,其他人也高喊著作出回答。暗淡紅光隨即開始閃爍搖曳,一道道黑影從亮光前經過,逐漸退往臨街大門的方向。巴薩維要走了,金·坦納決定冒一次險,去找那個木桶。
「我是一名紳士盜賊。」小蟲兒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誰也別想招惹我們。誰也別想擊敗我們。你要付出代價!」
洛克的後九*九*藏*書背突然抽筋似的一拱,悶濕刺耳的咳嗽聲從喉嚨里爆發,雙手虛弱無力地在石頭上扒拉兩下,身子往左一滾。金·坦納坐起身,長出口氣,毫不在乎身下那一汪蜘蛛藍血。
洛克試圖爬出水面,但沒成功。金·坦納伸手揪住他的短衫,把他拉了出來。洛克點頭示謝,慢慢站起身,整個人不住顫抖。「恐怕我的力量已經逃走了。我很抱歉,金。」
「這不正常。」金·坦納說著跑到小蟲兒身邊,男孩將另一柄短斧扔了過來。蛛群已經逼近到十尺之內,就站在對面岸邊。三十二顆一眨不眨的黑眼珠和三十二條長滿黑毛不住抽|動的長腿,似乎將他和小蟲兒團團圍住。「完全不正常。鹽惡魔不該這樣行動。」
刺客什麼話也沒說。
洛克用雙手拖住卡羅·桑贊的屍體,一步一步走回廚房。他把屍身放在桌旁,將其雙臂疊放在胸前,隨即跪下吻了吻卡羅的額頭。
「咱們能幹掉他,洛克。你和我。他沒法阻止咱們兩個人。媽的,我打賭他連一個都阻止不了。」
這條小水道大概有八尺寬,兩邊由石塊壘起,木桶在水中笨拙地起起伏伏,大約有四分之三沉在水下。
如果不是金·坦納響亮的呻|吟聲從隔壁傳來,他可能會一直沉浸在悲傷的幻想中,整晚坐在這兒發愣。
「小蟲兒,別……」
「卡羅?」洛克把悄悄潛入的想法拋在腦後,「蓋多!卡羅!你們在嗎?」
小蟲兒慌手忙腳地從被鍊金燈照亮的潺潺水流中爬出,木桶再度沉浮搖擺,向建築南端漂去,天知道水道最終會通向哪裡。金絕望得完全顧不上個人安危,他沿著橫樑朝瀑布方向奔去,雙臂像風車似的迅速擺動以保持平衡,經年累月的腐土淤泥讓他腳下直打滑。幾秒鐘后,大漢用雙臂攬住一根豎梁,抵消了前沖的勢頭,腳下又是一滑,他趕忙緊緊抱住那根木頭。經過這段瘋狂的衝刺,金·坦納已經來到瀑布旁邊,他高高躍起,慎重地將雙腿蜷在胸前,撲通一下落入水中,隨即撞在河道底部。跟先前的木桶一樣,掀起碩大一片水花。
「諸神的陰謀。」洛克低聲說,「哦,巫術!」
一陣腳步碾壓碎玻璃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金!諸神啊,這又是……」洛克蹲在大塊頭身邊,一隻手按住他圓胖肥厚的下巴。金·坦納的脈搏跳得飛快……他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著洛克,嘴巴一張一闔,但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弩箭刺進了男孩的脖子,就在氣管右側,只剩圓頭尾羽露在外面。暗紅色的鮮血不住滴落。洛克跪下身,雙手捧住小蟲兒的腦袋,摸了摸從男孩脖子後面探出的箭尖。滑膩溫熱的血水澆了他一手,洛克能感到隨著男孩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鮮血都會噴涌而出。小蟲兒的眼睛睜得老大,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一個男人站在通往走廊的大門口,洛克從沒見過這個人。他身穿棕紅色油布斗篷,兜帽垂在腦後,露出一頭細絲般的黑色長發和一把黑須。他右手拿著弩弓,近乎隨意地指向小蟲兒。洛克出現在衣帽間門口時,他瞪大了眼睛。
先是火焰,然後是尖叫。
但下面有好幾隻這種該死的玩意,像獵犬似的肩並肩奔跑,迅速爬過石板和水面,朝小蟲和木桶逼近。
金·坦納上前一步,單手抓住刺客,把他揪起來跪在地上,然後拖著他走向廚房,完全不在乎那人的哀告乞憐。刺客被扔到桌旁,摔在三具矇著床單的屍體和那堆布匹紙張附近。他立刻聞到一股令人反胃的燈油味。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我不想重複。你想活下去嗎?」
「小蟲兒,聽……」
香料櫃翻倒在地。碎玻璃爛瓦片到處都是。碗櫥櫃門大開,裏面空空如也。水罐掉在地板瓷磚上。幾張鎦金座椅也被扯碎,扔在牆角,攤成一堆。自從他們住進玻璃地窖時起,就掛在屋頂的華美大燈台也全毀了,只剩幾根金屬絲還吊在天花板上,行星和滿天星辰都被砸碎,環形軌道彎曲得無法修復。正中央的太陽也被燒壞,破損得像顆雞蛋。原本在內部產生光亮的鍊金燈油滲進了桌子。
「不,」小蟲兒低聲說,「哦,諸神啊……疼……疼死了……」
繩子掉在一攤燈油邊緣。
男孩把頭往右一扭,瞥見從遠處黑影中向他奔來的東西。強烈的厭惡感引發了一陣戰慄,沿著他的脊背上下竄動。小蟲兒狂躁地四下張望,想看清其他方向有沒有新的威脅。
他們爬進黑暗管道,呼吸聲和輕柔的衣物刮蹭聲在四周形成細小迴響,將他們團團包圍。咔嗒一聲響過,金·坦納打開了通往地窖的暗門,一道蒼白銀光灑在他們身上。
金不管不顧地把洛克推上步道,就放在那幾隻某些部位還在抽|動的死蜘蛛旁邊。隨後他也爬出水面,蹲在洛克跟前,撕開他的罩衣和披風。小蟲兒剛好趕了過來,把這些衣物扯掉,扔進水裡。金又揪開洛克的灰馬甲,開始按壓他的胸膛。
「我敢說我們還是可以交流的。我的短斧語說得很流利。」
在這古老的方形石質建築底下,是一片由懸吊木椽組成的網路。它們均由黑色女巫木製成,用祖靈玻璃絲線拴住。這些椽子經過歲月打磨光滑無比,上面還爬滿叫不出名字的苔草。但它們仍和上方石塊一樣牢固結實,還保持著自身韌性。
洛克從地上撿起一柄金的短斧,抄在左手,大步走出衣帽間。
「你是灰王的那個手下。」洛克說。他左手扶住門旁的牆壁後面,像是在支撐身體的重量,其實只為把短斧藏住。
「我反對。惡姐妹先進。你坐好,讓船保持平穩。」
金·坦納
三人躡手躡腳從小通道鑽出,爬上迴音洞西側的運河堤岸。銹水區死寂如常。巴薩維的隊伍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三名紳士盜賊還是伏下身,在陰霾的天空中搜尋獵鷹盤旋的影蹤。但他們什麼都沒發現。
「你的驕傲,」男孩輕聲說,「得到了證明。紳士……盜賊。」

6

迴音洞的石地板上有些小孔洞,大約兩寸見方,七零八落,到底有何作用也很難推斷。金把自己藏在兩個孔洞中間,但他深知很難透過不絕於耳的水瀑轟鳴,聽清上方傳來的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