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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櫻

暗櫻

「他爸,你別干站著啊。你過來幫點兒忙啊。」
要是能早點兒能明白她的心意,就不至於讓她變得這麼憔悴。唉,都是我不好!良之助自責不已。
「到這兒來。」
千代臉上紅一陣陰一陣,心裏煩悶憂愁。白天無聊,她借針線活兒來排遣鬱積,將煩亂的心緒一針一線縫好。現在什麼都不要去想,要是被人知道了心裏的愛戀,那肯定會羞死人的,就再也無顏見他了。他肯定是把我當作小妹妹,才那樣親切地關愛我。要說那個與他白首同心的人,則另當別論了。要想成為他的妻子,必定色藝雙絕,才情容貌都非常人能及,連我尚且這麼以為,他本人又當如何思量呢。我一定不能好高騖遠,打破了這些年的交情,那樣才是十分可悲呢。我不想那麼多了,摒除雜念,就把他當作哥哥一樣親切地相處吧。這樣才不會招人討厭,他也能跟我說些溫熱的話。

「小千代,那是學校的同學嗎?真是沒禮貌。」良之助獃獃地望著她們的背影。
千代睜開眼睛問:「阿良哥哥呢?」
「還不是因為你?」這樣的話到嘴邊了卻又咽了回去。

「哇,好美的紅梅花。」
正準備抱起千代,不料她早已端容正坐。
「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與其成天想這些,還不如快點兒好起來呢。」
「你夠了,我什麼都沒說!」
不說鄰居,也不提阿良哥哥,可是不說真的苦悶。誠如古人所云,那沾滿胸襟的淚水,澆滅了似要燃燒起來的身體。她整晚輾轉反側,直至心神俱疲淺淺地入睡時,也會夢到夢裡那人的面影。只見那人溫柔地輕撫玉背:「你在想些什麼?」
剛要答話,晨鐘聲聲傳到枕畔,分外清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長恨雞鳴別時苦。可憐美夢驚醒的那刻心境,就像是男女重衾之歡后的晨起分別。read.99csw.com
「那你還到我這裏來,能行嗎?」
「你快躺好,病了就別拘什麼禮節了。你要是想稍微坐起來,那就靠著我吧。」
多情的心就像那紛亂的絲線,纏好又彈了回來。都怪他平時那麼疼我,假若他對我不好,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無法忘卻的單戀,是我的罪過還是別人的錯誤呢?越想越意亂情迷。聽到他的聲音就心生煩惱,看見他的模樣就不舒服,只因聽到見到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我更加無所適從。不管怎麼說,如果真發生什麼事讓他生氣,從此不再進我家門了,我就再也不要去他們家拜訪了。
「阿良哥哥,你們學校是不是在考試啊?」
兩人吵吵鬧鬧,走了一路。衚衕邊上樹木繁茂。
良之助安慰著她,但也知道她病得厲害,掰著手指頭過日子。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只有一個酒窩的臉頰也凹陷下去,白皙得幾乎透明。幾縷青絲散落,卻沒有光澤。

母親悲呼著,幾欲發狂。女兒的話音一句比一句細微,她臉上漸漸地沒了血色。生命無常,也許就在今夜,就要和千代永別了。看著面色發青,生命如露就在今夜了。良之助不忍離開,可又不願讓千代在彌留之際惦念擔憂,只得退到屏風后兩三步的地方。
習慣是有趣的事情,曾幾何時趁著北風放風箏,總是嫌電線杆礙事。雖說這是過去的事情,但如今良之助和千代見面時,改變的是髮型和身姿,沒變的還是往昔擺偶人的童心。二人都沒有意識到年歲的增長,你叫我千代妹妹,我喊你阿良哥哥,毫不避諱地說說笑笑。有時候甚至拌嘴打趣,一個說「你別來了」,一個回「誰願意來啊」,你一句我一句。結果兩日不見,千代就過去道歉:「昨天是我不對。以後再也不會那麼任性了,我們還跟以前那麼好吧。」溫柔的歉意好比是融化春冰的暖風。良之助馬上說:「不是,是我的不對。」兩個人再次重歸於好。
「阿福,你告訴阿良哥哥,請他走吧。」
簡單的回答都再三斟酌,羞得不敢抬頭,鋪席上積塵成山九*九*藏*書,心裏的思念也堆成小山。我想你,我想見你,昨天竟毫不顧忌地坦露心思,我是如此淺薄,她不停自責。
良之助一招呼,小千代就踩著木屐啪嗒啪嗒地小跑過去。
我心裏只有良之助,我一直想著他,除了他以外再也看不見任何人,可是他的眼睛里什麼都沒有。我愛的人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人愛著他,他全然不知,也就不能明白我的憂愁。對這個愚鈍木訥的男人,我又能說什麼呢?未來的事情一點兒眉目都沒有,自己卻害成了這多愁多病,春天還有多遠?不用說花兒了,就是牆根底下的青草也蠢蠢欲動著要萌芽呢。
「啊呀,生氣了,那就難辦了,一邊走路一邊吵架,路人會看笑話的。」
「媽,您讓阿良回去吧。」
「一看到它就想起我吧。」她話音未落,淚珠簌簌落下,接著就俯在枕頭上了。
「還不是你,總是胡說八道。」
「抱歉抱歉,剛剛是逗你玩兒的,中村家小姐千代子交代的事情,怎會這等無聊?良之助一定照辦!」
「算了吧,我要回家了。」
「要不然就是,你想看那頭從丹波國活捉來的野生狗熊?」
清早去探望她的時候,她從清瘦的手指上褪下一枚戒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個給你做個念想吧。」
就在昨天,還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份情思,今日心卻為他悸動不已。在幽暗中,我好似被他的氣息徹底籠罩想到小小的念頭,就會不自覺戰慄。我喜歡一個人,卻感覺如此羞澀,克制又慌亂。這樣說話,會讓他笑話吧;那種舉止,會令他討厭吧。
「啊,不會吧,出門的時候剛拜託你的呀。」
「哎呀,那怎麼辦呀?前面還有沒有啊?」
「我在這兒啊,小千,媽媽在這裏。我知道了,已經派人去叫爸爸了。你要振作一點兒啊!來,把葯一口喝了。什麼,胸口難受嗎?哎呀,怎麼這麼多汗呀。阿福,快點兒叫醫生!」
「真是友愛呀。」
「所以,我不是跟你賠禮了嘛。你看我們光顧著鬥嘴,雜貨店都走過了。」
九*九*藏*書「小千代,今天好點兒了嗎?」
誰見了這個樣子,都會感到揪心和慌亂。薄薄的衣衫上系了一條腰帶,海州骨碎補花紋也如凋謝一般,這模樣還能見多久呢?這些年來天天在一起嬉笑玩鬧,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懂她的心啊。她小小的靈魂里什麼時候裝下了相思呀?昨天日暮時分,聽阿福流著熱淚說,她發著高燒,嘴裏一直喊著我的名字,難怪說生病是由於我的緣故呢。我真恨自己愚笨,也恨她的沉默。
「小千代,你看看右邊第二棵樹。」
良之助想要回答她,但胸口發悶,什麼都沒說出口,只好無聲地伸出左手。
「什麼?」良之助回頭。
可憐的千代一面告訴自己要死心斷念,一面流下不聽話的淚水。
旃檀出葉就芬芳,千代慢慢度過幼年時光,終於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人們都開始誇耀這絕色風姿了。玲瓏少女的面容宛若矇著煙雨的燦爛春山,又如同透過葉隙望見的月亮,朦朧溶溶,越發可愛嬌俏。
「但是,但是,我過意不去。」
我到底在想著什麼呀?
「你不必擔心這些,想這麼多對你的病不好。」
「你這樣瞞著我,是不是太見外了?我想你八成是喜歡上某個我不認識的人吧。我真艷羡他。」良之助帶點恨意地說。
不知是誰上下嘴唇一碰,話說得這麼不留情面。小夥伴們隨即跑開,留下發燙的話音在夜風中迴旋。
「謝謝你對我這麼好,但是這次我怕是不能痊癒了。」
千代低下頭,不禁赧然。
兩個人的言行都與當下流行的教育不太相符,互相對話發自衷腸,都不會顧及身份。這方沒有隔閡,那方也無顧慮,別說人世憂慮,二人連一丁點兒委屈都不曾受過,總是舒舒服服過日子。
良之助推開雙門的屏風,坐到她枕邊。可自己此刻容顏憔悴狼狽,感到羞愧難當,她想坐起身,但雙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中村小姐。」
千代把他的左手拉過去,仔仔細細端詳著。
撫琴的盲女好似是今世的朝顏,讓人不由得聯想起凈流璃中的一節詞,「露未晞兮光照花,可憐微雨稍稍落」,頓生物哀之感。https://read.99csw.com
「來吃點甜品嗎?」招徠客人的聲音也像抹了糖水一樣甜。
「為什麼?我在這裏不合適嗎?喏,我在這兒也沒事的吧。」
良之助和顏悅色地問:「那個人是誰啊?」
「阿良哥哥。」千代氣若遊絲。
要是自己也有妹妹的話,應該也是這般可人吧。千代笑意盈盈地拉住他的袖子說:「阿良哥哥,昨晚我做了一個美夢。夢到你從學校畢業了,不知道做的什麼工作,頭上戴著一頂高高的帽子,坐著漆黑的馬車要到一棟西洋屋子裡去呢。不過啊人們都說夢是反的,你呀,可別被大馬車撞到嘍。」說完就咯咯地笑起來。
正在隔壁房間祈禱的母親被良之助的喊叫聲嚇到了,在廚房洗洗涮涮的阿福也驚恐地跑到枕邊來。
「阿良,你把毛巾給我。什麼,不好意思?還是要請阿良回去嗎?那麼,阿良,你還是走吧。」
兩個人出神凝視——
千代年方十六,高島田髻上綁著一條嬌艷的扎染蝴蝶結,就像花園裡萌動的芳草,再不能掩飾蓬勃的春色了。中村家的千金,沒有人不曉得她的芳名,美人也是煩惱。
「小千代,你是不是很難受啊?阿福,快把葯拿過來!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伯母,快點兒過來。」
「明天,我再跟你說對不起。」
「嗯,是的。」
良之助卻輕蹙眉頭:「你亂說什麼啊,今天是周日,你也別出去玩了。」
冷不防,有人敲了一下後背。哎喲,回頭一看,原來是梳著西式髮髻的同學們。
「別說傻話了。」
一徑竹籬笆,隔開中村家和園田家的宅院,兩家人共用一口深深的水井,共享屋角幽幽的梅花香味。
隔壁攤位賣的是烤鹽燒餅,兩家還互相競爭,挺有趣的。
「阿良就在你的枕邊啊。你看,喏,看你九_九_藏_書右邊。」
「哼,你總騙人。」
「可是,就是好不了了嘛。」千代不知所云,睫毛上忽閃著晶瑩的淚珠兒。
園田家的戶主前年去世,繼任者是二十歲的年輕人良之助,他正在某所學校讀書。中村家原本也曾有過一個男孩,可惜早早夭折,只剩下一個獨生女。寶貝女兒真是家裡的掌上明珠,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生怕涼風吹動了頭上的簪花,祈願她能平安活到龜鶴之年,於是起名千代,寸草親心可見於此。
雖然想起來就心痛,但是一旦我們發展到水火不相容的境地,我也就淡定了。好了,從今天開始不再見他,不再跟他說話,要是他生氣了那正合我意。她一個人正鑽牛角尖,但剛下定的決心立刻就鬆動了,只因隔壁傳來了那個人的聲音。
「嘿喲,我記起來了,你想看看那個蔬菜店阿七的活動偶人,是不是?」
「如果我心裏的人是別人,那麼我會為誰消得這般憔悴呢?喏。」說罷,就悄悄地伸出手。
「天知道還有沒有。剛才有個人還說我什麼都不要,嗯,那個人在哪兒呢?」
春寒料峭,剛過二月半時節,二人約好賞梅,恰逢德大寺的祭日。日已黃昏,兩人手挽著手,並不覺得冷。
小院無風,檐上落櫻飄搖。夕陽的餘暉中,晚鐘響起。
「早晨怎麼回事,臉色不大好。」毫不知情的母親上前詢問。
「啊,放心吧,忘不了。只是,我們約了什麼啊?」
「阿良哥哥,早上給你的戒指呢?」她的聲音細若遊絲。
「你又在說傻話了。如果你總是這麼消沉,病什麼時候也好不了。你在這兒說這些喪氣話,卻不知你爸媽有多擔心。這可真不像乖巧的你啊。」
「小姐,您這是在說什麼啊,您不是一直在等阿良少爺嗎?怎麼突然間又……要是覺得不舒服就喝點兒葯吧。你要找媽媽嗎?媽媽就在後面啊。」
「阿良哥哥,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