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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

琴音

壞事傳千里。開始有傳言說渡邊家的金吾是如假包換的強盜,還有犯罪的前科。他感到害怕,曾多少次想遠走他鄉,難以忍受這無休止的怨恨,也曾想過一了百了,幾次三番臨水站立:「就這麼了卻殘生吧,讓一切結束吧。」其實,活著容易,難的是死亡。

第二

轉眼間金吾已滿十歲,當年某位財主賀歲,家中大擺宴席,一桶桶酒水成列擺開,面對如此瓊漿玉液,當然要肆意暢飲一番才過癮,父親空腹喝下大量的酒,回家途中醉倒在護城河邊的松樹蔭下,結束了凄慘的一生。
父親愁腸百結,內心再沒有片刻的晴朗。他開始酗酒,越喝越醉,內心所想越來越黑暗,滿腔憤懣積壓在胸,卻找不到釋放的出口。那年寒冬臘月,父子二人幾乎沒有禦寒的冬衣。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但只要有父親在,孩子還覺得有個依靠,哪怕睡在木屋裡蓋著薄棉被,也能感到一絲父愛的溫暖。
神無月,霜降大地,紅葉上映照月光,仿如誰在砥石上磨刀,天下萬物潔白如洗。高樓大廈也好,破屋狗窩也罷,還有草木之間的露水,都像是在無人之境。蘆葦枯黃,殘葉覆有冷霜,閑寂的古宅小池旁,出水管的滴答聲音無比寂寞而孤獨。山下的草庵,水田的稻草人,潺湲的小溪,須磨明石松島,全部被白光籠罩,乾淨的便乾淨,混濁的便混濁,八面玲瓏半點無私。九九藏書
他雖然被世人拋棄卻一樣擔心衣食。他居無定所,所以白天四處找點兒活計,晚上在隨意一家旅館里也能做美夢,成天四處晃晃蕩盪,伴隨身高不斷增長的是那顆扭曲的心。
清澈悠揚的琴聲將要飄向何方?聽起來是這樣美麗典雅,尊貴純潔,宛如天上仙樂飄飄。阿靜的琴聲,此時此刻,只為我一個人彈奏。十四年風吹雨打的歲月,金吾扭曲的心靈早已猶如磐石般堅硬。或許這堅硬的心靈終有一天會就像父親那樣遺骨山野。他開始考慮父親那樣自暴自棄的人生的可悲,開始懷念起自己痛恨的母親,和著月下琴聲,這臉上流下的是什麼?是淚水,還是露水,抑或是趙王的和氏璧都不換的美玉?透過柴垣飄來的玉音,讓他第一次懂得了喜悅和羞恥,他想起了那個被自己憎惡的惡魔般的母親,越發感到生命的尊貴。菊香明月,拂去了金吾心上的亂雲,他暫時忘記了如今身在何方。月光清澈澄明,夜色籠罩下的牆根,有菊香盈袖。吹吧,夜風請把我心裏的烏雲吹散吧。再次撥響的琴聲,請和我成為一世的摯友吧,將我心底的苦悶永遠帶走。金吾從此就漫步在這百花爛漫的世界吧。read.99csw.com
「我對丈夫本來沒有多少留戀,只是記掛可愛的孩子。如果孩子被最親的人拋棄,我走之後,他一定會悲痛欲絕。」

第一

「父親不在了嗎?那母親在做什麼呢?」每次被人問到,金吾的眼淚浸濕衣袖的情況也都成為過去了。眼下他只覺得浮世悲慘,人心無情。他感覺人人都在嘲笑自己,人人都面目可https://read.99csw.com憎。難過的念頭一旦開始便肆意泛濫,也許無論如何我註定是要歷經千辛萬苦的吧。他的心漸漸扭曲,神佛都成了敵人。恨,在他的心裏糾纏。他漸漸地開始在邪門歪道上動歪心思。
日月輪轉,歲月流光,迎來百花爛漫的春景,浮世萬人似乎都共此美景。但是,僅僅此處的一枝小樹枝卻在經受風暴摧殘,蒼天為何如此無情,讓無辜的枝葉捲曲靡頹。金吾十四年裡歷經風吹雨打,苦苦地在世間徘徊,悲慘情狀絕非言語可以形容。
清風拂古松,泠泠七絲夜寧靜,根岸水田中正晾曬晚稻,那附近有處人家,女主人名叫森江靜。
金吾四歲那年,母親離家出走,她不願留下繼續忍受痛苦。娘家親戚看出他夫家家運傾頹,似乎都為母親考慮,不停勸解:「怎麼將命運交付於一個毫無用處的男人,日後怕是要受盡磨難,即便沒有母親的乳汁,孩子一個人也能長大。」
丈夫有時候會一個人去找她,有時候會抱著孩子一起去,甚至有時會把孩子直接丟在她面前自己走掉。「我知自己無能敗落,但希望孩子能出人頭地,好歹回來看看吧。」
不過她還是拗不過父母的意見,脆弱的心實在不九九藏書願同孩子分離,也知道此後風刀霜劍,毅然決然拋下家庭、孩子以及孩子的父親。
那松風來往的琴弦上,是深山公主的玉手嗎?夢境和現實彼此交會,渡邊微笑著,什麼風雨雷電都不予理會,悠悠然然沒有雜念。
屋檐旁一棵高高的松樹。若問是為誰孤守節操,阿靜答曰:「此道。我願為指尖彈出的琴音而奉獻終生,抱此信念已有數年歲月。」姑娘年方十九,一舉一動彷彿弱柳扶風,可一旦輕攏慢捻之時,就再也不理會塵世間的無聊紛爭。
父親過世后,沒有人來認養金吾,也沒人安慰照拂。從此,他小小的心裏開始裝下了仇恨。他羡慕別人父母健在,可自己也是有母親的,那她現在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麼呢?他總是會不由得思念母親。自己目睹了父親死去的慘狀,還擔負著渡邊家的未來,對此母親依舊無動於衷,他覺得母親的所作所為與惡魔無異,滿腔怨恨。
在一個秋雨淅瀝的夜晚,燈火微明,阿靜以古琴為友,彈撥著傷感憂鬱的曲調。上野的森林傳來陣陣鐘聲,窗外夜色已深。金吾凝神靜聽,不是沿著房檐流下的雨滴之聲,也不是搖動樹梢的秋風之聲,是琴聲,讓他第一次感受九九藏書到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雖然不長但是也有五年之久,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紀,父親不停地祈求,不住地哀嘆。俗話說,父母愛子,容易愛得失去理智,做母親的怎麼能忍受思念孩子的煎熬?父親認為自己誠心謝罪,妻子應該會回心轉意,就這樣忐忑地等待著。「十五天怎麼樣?那麼二十天呢?今天行嗎?明天行嗎?」等了又等,歲月徒然流逝,最後,卻連見面都不得。她可能當了乳母,或許已嫁作人|妻,百年的契約終於成為一紙空文。
半年之後,父親不再是往日的父親,那個絕望出走的妻子卻被人誇聰明。然而,沒有人知道被人拋棄的父子的悲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亂糟糟的頭髮下一雙鷹眼直射人心,滿臉污垢,這副模樣,不管多麼好的人,在外人看來還能是好人嗎?因此,他總被人指指點點:「這小子真是可怕,令人不快。」他甚至被警察盯上,不論祭典還是廟會,在人山人海中遭受懷疑被盤問,可惜啊,還有人指著他驚叫:「小偷啊、強盜啊。」
「最近我們這兒有個形跡可疑的小乞丐,看起來特別奇怪。」女傭們心有不快,互相咬耳朵。不過無須她們小心提防,牆垣上的柿子樹枝可是連個柿子都沒少呢。平安無事早已過去一月之久,前些日子的議論不知怎麼又開始出現,傳到女主人的耳朵里,她也覺得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