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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7

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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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這地方離村子很遠,野狗懶得來的。繁花和殿軍以前在這裏打滾的時候,那墳已經沒了。前些年,老太太娘家卻派人來到了丘陵,給那墳加了土,就成了這麼一個小土堆。繁花記得,兩年前溴水剛實行火化的時候,上頭說為了增加耕地面積,死人要給活人讓路,各村的墳頭都要平掉,一個也不能留。哪個村留了,哪個村的支書下台。老天爺啊,怎麼把慶剛他娘的墳忘掉了。看來,不光她一個忘了,全村人都忘了,連鞏庄村的人都忘了。
天穹之下,那丘陵起伏綿延,一派蒼莽。遠處有一面白鏡,那其實是一片水域。偶爾有一株白楊樹,支在天地之間,遠看像個孤兒。離村子不遠有一片低凹之處,蒿草足有半人之高,婚前繁花和殿軍曾在那裡打過滾的。身上沾著草籽,屁股被蒿草劃得一道紅一道黑,可當時竟覺得很幸福,心裏就像灌了蜜。這會兒站在高處往下一望,他們臉上就有隱隱的笑意,不約而同向那邊走https://read•99csw•com去。殿軍說:「這裏可以養駱駝的。駱駝什麼都吃。」正走著,他們突然看見了李皓,正在放羊的李皓。
李皓、繁花和殿軍都是高中同學。在溴水一中上學的時候李皓有兩個綽號,一個是化學腦袋,一個是小數點。化學腦袋是說他腦子快,快得都不像是人腦了,小數點是說他能背圓周率,背到小數點之後多少多少位。其實李皓還有一個外號的,叫鐵拐李,只是沒有人敢當面叫。他天生的小兒麻痹,瘸子,不過李皓一般不架拐。李皓最討厭的人,和孟慶書最喜歡的人,是同一個人,那就是趙本山。這是因為趙本山演過一個小品叫《賣拐》,有好長時間,一些孩子一見李皓就喊趙本山。其實當年讀高中的時候,李皓也是架過拐的,通常情況下是一年一次。因為他是殘疾人,只要動動掃帚就是勞動模範,所以每年都當選三好學生。每到年終發獎的時候,李皓必定會在眾九_九_藏_書目睽睽之下架拐上台領獎,以示實至名歸。
繁花差點忘了,那個土堆其實是個墳,裏面埋著一個孤老太婆。老太婆的兒子孔慶剛當年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參加了抗美援朝。那時候老太婆是英雄的母親,拄著桑木拐杖在村子里走過的時候,拐杖把地搗得咚咚響。老太太的腮幫經常鼓起來,因為人家含著冰糖。繁花聽父親說過,每到國慶節,村裡的第一面紅旗都是在慶剛家門口升起的。可是仗打完了,慶剛卻沒有回來。問老太婆,老太婆說死了,為毛主席爭光了。到「文革」的時候,人們才知道慶剛當年並沒有死,而是被美國人俘虜了,後來跑台灣了。那老太婆白天挨了斗,晚上就上弔了。繁花的母親當年剛嫁到官莊,去那裡看過熱鬧。據母親說,那老太婆的舌頭吊得很長,就像大熱天的狗,舌頭都耷拉到下巴頦兒了,上面爬滿了螞蟻。為什麼爬螞蟻呢?是因為老太婆死的時候,嘴裏含了一塊冰糖,最read.99csw.com後一塊冰糖。老太婆的娘家就在鄰村鞏庄,昭泉親自去鞏庄,通知她的娘家人來收屍,那娘家人說,他們正忙著搞革命呢,沒工夫。催緊了,他們就說,一把老骨頭,乾脆扔了喂狗算了。昭泉惱了。昭泉撂下一句話就走了。昭泉說:「我可把話撂到這兒了,我們官莊的狗也是無產階級的狗,寧吃無產階級的屎,不啃資產階級的骨頭。」怎麼辦呢,總不能放在那裡生蛆吧,官莊人就用破席一卷,埋了。當時孔家人不准她進祖墳,只好把她埋到了這荒天野地。
這會兒,十幾隻山羊像朵朵白雲點綴在丘陵之上。豆豆看見羊,就在殿軍的肩頭扭來扭去的,非要下來和「羊羊朋友」一起玩耍。有一隻羊跑了過來,皮毛上黏著草籽。那草籽是帶刺的,像細小的麥芒,閃著微光。繁花擔心它刺傷豆豆,就伸手去摘那草籽。豆豆在一邊又喊又叫,鬧著要騎到那羊身上去。李皓回頭看了一下,說了一聲「我靠」,就又把頭扭了回https://read.99csw.com去。繁花笑了。殘疾人大都很要面子,自尊心很強,你不跟他打招呼,他是不願搭理你的。這會兒,李皓就靠著一個土堆躺下了,還用褂子蓋住臉,好像睡著了。土堆上的草長得有半人高,上面有一棵榆樹,有些年頭了,這會兒光禿禿的,已經看不出來死活了。
唉,說起來,要不是當年的高考體檢過嚴,他早就遠走高飛了,早就當官了,說不定都混上二奶了。可他現在只是個羊倌,連媳婦都沒能娶上。繁花曾經想過把他拉到班子里來,讓他當村裡的會計。但上次選舉的時候,他又出去相親了。他對祥生說,「雞|巴問題」是他的首要問題,「雞|巴問題」搞好了,別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結果,「雞|巴問題」沒搞好,競選也錯過了。據說他後來有點後悔,一生氣把幾隻羊都打瘸了。但世上什麼葯都有賣的,就是沒有賣後悔葯的,錯過也就錯過了。好在還有下一次。這一次,繁花就想把他拉進班子。村裡有十幾個殘疾人,除了兩個白痴,九-九-藏-書其餘的一個比一個聰明。李皓是他們的頭兒,李皓要是支持她,那十幾個殘疾人也會投她的票。日後,那養殖場要是建起來了,這些殘疾人也是能夠派上用場的。腦袋瓜子靈一點的,可以進入管理階層,笨一點的,可以讓他們掃掃地,接接電話,搞搞收發。至於那兩個白痴,反正他們也分不清香臭,就讓他們墊圈起糞算了。
不用說,那李皓肯定也忘了,不然他不會靠著那墳睡覺。這會兒,繁花正要喊他,丘陵之上突然響起了趙忠祥的聲音,很深情,深情得都有點過了,有點肉麻了。趙忠祥當然不可能來到官莊,到了官莊也不可能來丘陵放羊。那自然是李皓的聲音,是李皓在吟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繁花有點想笑。一個快四十歲的光棍漢,不用你多嘴人們也知道你已經是「日遲遲」了。這是在向組織上訴苦呢。繁花想,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辦,只要你跟我走,當上我的會計,身份一變,工資一領,我保管你能娶上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