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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談寫書、讀書、藏書

董橋談寫書、讀書、藏書

您一直寫散文,覺得自己現在寫東西跟以前變化大嗎?
還有我一輩子記筆記,看見什麼書,看到什麼人,聽到什麼話就寫下來。這種筆記本好多。我現在正在寫一個人,很多年前認識的,筆記上也有關於他的事情,但是我不看筆記了,我開始放開筆記,自己想那個時候我記得他是什麼樣子的,我記得他講哪句話,憑我的記憶去寫,不抄筆記。寫出來的東西,是我筆下的意味,不是筆記本里的意味,可能加了我的幻想和虛構,加了自己的感覺,這樣寫出的意味是活的,筆記里的意味是死的。我寫的是自己的東西,不是那個人!所以,散文是否可以虛構,我想了很久。散文當然可以虛構,因為是經過你的想法寫出來的,那些情感肯定不是當時的,所以肯定有虛構。最後,小說可以寫成散文,散文也可以寫成小說。《橄欖香》就是這麼寫的,小說人生,人生的小說,這樣混雜在一起。有些虛構有些真實,肯定存在著那個人那些事,否則我不會有那種感情和感覺!所以不能說我不寫小說,有些散文我就是用小說方法來寫的!


董橋:寫寫寫寫,寫到一天突然自己好像出名了。寫到出名了,不想寫也不行了。大家都要求你寫,你不寫可能都不行了。回頭再看,怎麼突然就成為作家了呢?這個真的很難講。大概到我四十七八歲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能不寫了,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已經寫了二十多年了。寫作就是靠不停地寫。二十幾歲、三十幾歲不停地寫也不過如此,可是到了四十幾歲,才發現自己有點名堂了。我也有點奇怪,自己怎麼就走了這條路。算命先生曾經對我說,哪一年一定會走上什麼路。假如不寫文章,我會怎麼個活法呢?算命先生說,不會的,你就是靠文筆,已經定了!算命先生還說了,你的聲望會高到什麼程度等等,大約都說了!這是年輕時候算的命。人就是這麼糊裡糊塗的把日子過了就算了,但一定要開心。比如說,我相信那個算命先生,說我二十多歲、三十多歲會怎麼怎麼,那我不是整天要等那麼一天,那不是很沒意思嗎!
董橋:對,就是要這樣子!我就是要經營這種東西,就是要跟其他人都不一樣!每個寫作者都要想出自己的方法,讓自己的文章跟read.99csw.com別人不一樣!希望自己探索的文字是好的。比如海明威,一個句子改來改去好辛苦。在我看來,我的老天,英文居然可以寫成這樣。可是不懂的人以為,他的英文很簡單。我看張愛玲的東西,有些文字發亮,有些東西寫不好沉下去了。說到底,她不是那麼講究文字的,靠的是天賦!人家整天問我,張愛玲好在哪裡,哪本書最好?我認為,張愛玲有一篇文章寫得最好,就是《憶胡適之》,收入《張看》。一般人不會在意這篇文章,可是我看了這篇文章有一百遍。
什麼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成為作家了,一輩子只能靠寫文生活了?
刊於2012年3月25日


董橋
石劍峰 采寫
年輕時候寫,真的是喜歡寫。那個時候開始做翻譯,也是生活需要,做翻譯可以賺錢。
我現在每年都會出版幾本書,這真糟糕,怎麼還在賣文?我已經賣了快五十年了,我二十歲開始賣文章,真是可怕!

所以您的白話文很難歸類,既不是翻譯體,跟明清白話也不同,跟台灣的「國語」、大陸的普通話也不同。
董橋:我真的很厭煩了,香港有很多東西我看不慣,心裏很不舒服。香港自己把很多好的價值放棄了,一些很珍貴的教養也不要了,整天怕大陸生氣,怕北京說他不聽話。其實大陸對香港真的很寬容了,什麼也不太管你。你自己怕,自己做了許多不好的事情,那你幹嘛!我寫的話,也不是說怕得罪人,到了我這個年齡,我有我的尊嚴,我有我的要求,我有我的格局。我去寫這些東西,再去寫政治,再去評政治,評政壇上那些人和事情,我覺得是在貶低自己的身份。我覺得不應該這樣做。如果你問我個人:香港是回歸之前好還是回歸之後好?回歸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好,而是回歸之前在政壇上,在權力走廊上的人,他們的心態比現在好!現在政壇上有些人,怎麼會這麼做人呢?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自己做報紙,天天看這種東西,開這個會那個會,我已read.99csw.com經很厭煩了。我應該做的都已經在報紙的新聞版上做了,評論就讓他們去寫了。
董橋:可以啟發的作家還是有的,點點滴滴,不是整本書,而是某個篇章,我會記下來。
您現在不再寫時事評論,完全回到了書齋,為什麼會這麼選擇?
西方的東西使得我時時刻刻警惕自己,做人要有分寸。因為西方人跟人交往非常講究保持適當的距離,人與人之間,人與事情之間,這些東西是我受西方最大的影響。分寸使得人與人、人與事、人跟景物保持很舒服的距離,包括人跟權力之間,在台上的時候,他是他,下了台,他還是他。中國人就不行。這是很難的,這也是西方人很珍貴的傳統。
我是很喜歡整齊的人,家裡、辦公室不整齊就寫不了東西。我從小喜歡乾淨整齊,這是怪癖,不喜歡跟人很親密的接觸。很整齊,也很死板!所以,我寫句子也是如此!看句子段落,看著擺得不對,就不舒服。還有,我教你一個竅門,形容詞把它放在句子里,先講那個東西,然後把形容詞擺在後面,就好了!比如,「明朝誰誰誰的畫」,這個句子不好。你可以改成:這幅畫叫什麼名字,明朝誰誰誰畫的!感覺上句子的流法就不同的。句子很密的話,可以把它拆短拆碎,這是語句的節奏。語言是有音樂感的,因為我是彈鋼琴的,我知道這個東西。
我所有生活上的東西,都是老派的。我不願意去ATM機上取錢,我要到銀行排隊。寫信我要去郵局寄信。排隊感覺很舒服。全部電腦化,很多人生樂趣就沒有了。這種人生是很奢侈的,我就是不節省時間,我有大把時間!
我會非常自覺地探索漢語的寫作。有些話,用英文講很好,但是用中文就不行,不是我要的感覺。現在的作者都不太講究這些了。有一天我收到一篇文章,署名是我的,但是假冒的。我一眼就看了出來,為什麼?因為我不會用「地」這個字!整篇文章很像,但就是用了這個字。另外,這篇文章還用了被動語句,我是不會這樣寫的。
現在每年還買那麼多古舊九-九-藏-書珍版書嗎?
還有一個竅門,我最近幾年發現,文章寫完之後,我看看能不能翻譯成英文,外國人會覺得好嗎?用另外一種語言去表達你要表達的東西,是否合邏輯,是否讓別人讀了之後有共鳴,如果不行,我就擦掉重寫。文字這個東西是相通的,你如果懂那麼多語言,你的文字肯定是不一樣的。
您今年七十歲了,現在還經常去報館上班嗎?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您這幾年的文章越來越受到大陸白話文的影響,文字跟您二十多年前差別挺大的。
人的價值觀,人的教養,我看總是要守住一點東西的,一點原則都沒有不太好。這就等於說,硬體很好,軟體出問題。有些事情,比如香港政壇上一些人跟商家的來往,佔小便宜啊,出去旅行要求商家招待什麼的,像我這樣受西洋教育的人,看在眼裡就非常不舒服。你們需要點分寸好不好?我認為,一些老的價值觀,老的教養是很重要的,這些東西不是硬邦邦地去寫好還是不好。我要寫的是,在我長大的過程中遇到的人和事情,那個時候,是舊派人舊派的事情。那種人和經歷,對現在的人應該有所啟示,至少讓你知道比較舊一點的人是怎麼樣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不都是很有錢,不都是上流社會環境中長大,我們是在一個清白家風的環境中長大。那個時候的人,1950、1960年代,好多大陸文人都來到香港,我遇到很多。這些東西,現在回想起來,很溫婉也很悲痛,那個時候的人和想法,小小的生活細節,都是我很懷念的。我故意寫這些東西,故意不斷地寫,也算作是我的回憶錄。斷斷續續、零零碎碎,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有些人根本就是一兩面之緣,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地方值得寫。

胡適的文章,白話文夠好了吧,乾乾淨淨流水一樣,但是就缺了文采,他不太注意調句子。魯迅懂,魯迅故意把一些句子調來調去。周作人寫的那種半文言半白話,是另外一種意境。我跟他差遠了。但他的啟發已經沒有那麼大了,有時候心裏會想,我也已經會寫這種文章了,我已經學了夠久了。
董橋:如果年輕時候我不寫東西,會做什麼事情?我想過,也許我會在大酒店裡彈鋼琴,彈爵士樂或者輕鬆的音樂,賺這個錢也很舒服。這是一九九藏書個出路。
董橋:我們講話、寫作的句子以前不是這樣的,但現在開始這麼說了。這都是要學的。我必須寫出我自己滿意的,跟別人不同的東西。我喜歡在家裡看大陸的電視連續劇。看大陸連續劇,對我們這種不在大陸的人有個好處,就是琢磨他們怎麼說話。但我不是說要把大陸連續劇的對白都搬進文章中,有一些字是不能用的,比如「唄」、「啊」、「呀」,要是文章里有太多這種詞,文章就掉下去了。除了在台灣生活了一段時間,我沒有在中國人社會生活得久一點——香港不算是純粹的中國人社會,有些亂七八糟了——我也沒辦法去大陸,所以只能看DVD汲取點營養了!可是,我在寫文章的時候,非常自覺地不讓自己想中國的東西,而是想西方的東西,想英文的寫法,這樣我寫出來的文章就跟別人不一樣了。這是我的竅門,但這也不是翻譯。這樣寫出來的文章在感覺上是他們的,中國人念起來又很特別,跟一般人不一樣!


對您有啟發的作家還有嗎?

董橋:現在也很難找到好的英文舊版書了,都要到國外去找。我現在不能隨便去國外了,因為長途飛行太累了,所以都是通過寫信和E-mail跟英美兩地的舊書店聯繫。他們找到我要的書,就會幫我寄過來。我現在主要找皮裝的、裝幀漂亮的、可以玩的書。偶然遇到這類好的書,他們就會幫我寄過來。現在一個月能找到一兩本合意的古舊書已經很好了,有些真的很貴,但這不在乎,只要自己喜歡!我買了很多很漂亮的《愛麗絲漫遊仙境》,以後都留給我孫子。
董橋:我覺得變化很大,我對自己的要求很高。現在的我一定比以前寫得更好,但我以前寫的還有童真,還好一點。反正我一定覺得比以前好,我也在求變。這很難啊!寫作是很難的事情。我很自覺地要超越自己,不然你寫了要幹嘛!我現在一個星期登一篇,有空就寫一點。對我來說,寫是很快的,但是修改就慢,要慢慢想。現在的人都不太改文章,我們都習慣了要看來看去改。我還不能在電腦上寫,只能在電腦上回郵件什麼的,寫文章還必須用筆。

董橋:我現在已經是半退休狀態,一個星期只去報館三個下午。香港大學在跟我談,給九-九-藏-書我一個小房間去寫作、看書。他們圖書館的東西多,我可以去看書,離我現在住的地方也不遠。已經給我準備了一個房間,但是在山腰上,我走路腿不行啊!其實我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檯子看書、寫作,學生可以來看我。這樣的安排對我這種老人家也蠻好的。這就是寫書的好處,而且老了以後,不管你寫得好不好,人家都會尊敬你。說到看書,我現在還是買英文書多,讀的也是英文書為主,這是習慣了。中文書,一般我看完就送給朋友了。
董橋:我也會有厭煩的感覺。厭煩是兩個方面的,一方面是厭煩自己怎麼還在寫;另一方面是,看到一些中文書,感到很厭煩,厭煩他們怎麼還寫成那樣子?他們怎麼那麼不珍惜自己的羽毛?有時候也會看到寫得很好的,我就會很尊敬,覺得真是不得了。不過要講具體哪個人,就不太好,要得罪人的。真的,有一些人寫得真好。我的朋友白先勇,他早年寫了很好的小說,後來就不寫了。我覺得他是對的,他是不能超越自己了,因為最好的東西已經寫出來了。
拜訪董橋先生是在他港島半山的家中,傢具、藏書、擺設一切都整整齊齊。用董橋先生自己的話說,因為他有潔癖,家中雜亂就寫不了東西。也因此,他無法忍受那些亂七八糟的白話文,他對自己的寫作也很嚴格,詞句都要像房間一樣規整。董先生說,寫作半個世紀,他希望能不斷超越自己,寫得更好,最重要的是寫出跟別人不一樣的白話文。這幾年董先生的寫作很少涉及時事,他解釋說,自己對政治上的事情已經很厭煩了,政治上的那些人心態不好,失去了基本的做人分寸,而他不斷寫老人舊事,就是想告訴讀者,以前的老派人是怎麼樣的,他們對待政治和生活是怎麼樣的。
寫了大半個世紀,您會感覺厭煩嗎?
跟我一起出道的寫作者,到現在還在寫的,真的好像也沒有了。不過那個時候我結交的大部分是老一輩文人,跟我同輩的都是編輯,很少堅持一路寫下去。有一些人寫到一半也不寫了,自己覺得寫不出名堂。有一些學問非常好,文章也很好,可是他沒有那個命,不是走這條路的。都是命,我跟你說。有些人寫得比我好一千倍,可是他就很難出名。有些人寫得壞也出名,真是命。
您要是當年不選擇寫作,可能還會做哪些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