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們沒有回柳樹去，就在水井坪神仙家的老屋裡過夜。老屋的電倒還通，一盞昏黃的白熾燈，四周是黑得不能再黑、靜得不能再靜，讓在城市裡習慣了聲噪和光噪的我們難以入睡。

水井坪已經很荒涼了，也難怪，年輕人全都出去打工了，村裡只住著幾個老人，村裡的許多地，也都荒廢著，長滿草和灌木，山上的樹，也都重新長起來，倒真是有些老林子的模樣。

這就是神仙告訴我的、也是我親歷的故事。如果你們也想看瞎子喂白雲，如果你們也想被白雲的海淹沒，那就到水井坪去吧，最好是夏天，千萬千萬，要記得給瞎子帶點糖哦。

神仙的老家在水井坪，這是一個依山傍河的小山村，位於四川省南部縣柳樹鄉西五里。從成都出發，開著車，往東走到南充，然後往北走，在快到南部縣縣城時再折往西北方向，在狹窄的縣道上走上一兩個小時，然後還要在更窄的村道上再走上一個小時（兩邊都是長滿綠樹的山和建了新房的村子），就到了柳樹鄉。柳樹鄉緊靠著升鍾水庫，升鍾水庫的風景很好，水也很好，這裏每年都要舉辦世九九藏書界性的釣魚大賽。柳樹河從升鍾水庫流出，在水井坪下嘩嘩地流過，水極清、極綠，能一眼看到長滿了綠荇的河底。

現在水井坪基本已經沒有人住了，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只剩下走不動的老人還留在村裡。這故事還得從20世紀七十年代說起。那時水井坪還住了很多人，其中有一戶人家，生了一個女兒，是個瞎子。雖然是個瞎子，長得卻很好看，皮膚白|嫩，身材高挑，挺招人喜歡；不過就是有一點兒不好，這瞎子有點神叨叨的，有時還挺嚇人。瞎子長到六七歲的時候，就有人說她得了精神病，因為她每天一到傍晚時分，就會提一桶水到屋頂上去——他們家屋頂要拿來曬穀子，所以是個壩壩——說是要拿水來喂白雲，因為這些白雲渴了。後來就更離譜了，居然還拿了米飯上去，說白雲餓了，想吃飯，她要喂白雲吃飯。七十年代的水井坪，說窮還真窮，米飯還是很金貴的，如果瞎子光是喂水也就算了，拿白米飯去糟蹋，放到哪戶人家也不幹啊。她為了這件事兒，據說還被打了好幾次，但是也一直沒有能完全改九-九-藏-書過來，只要家裡人一個沒盯住，就要被她把白米飯拿到屋頂上去。

瞎子看起來顯老，應該是只有五十齣頭的年紀，看起來怕不有六十的樣子，瘦，高，皮膚慘白著，留了一頭長發，也已經花白。她有一個兒子，在成都工作，難得回來一次。我們去看她她很高興，抱著李小放不捨得放下來，又摘了自家種的青菜給我們下面吃，山裡的水好，青菜也新鮮，而且沒有打過農藥，那頓晚飯，雖然沒油沒肉的，但卻是難得地好吃。

到八十年代初，南部縣遭遇百年難遇的大旱，水井坪也不能倖免，土地乾裂，莊稼眼看著全要枯死了。柳樹鄉有一個村民自己偷偷建的小小的龍王廟，因為天旱，也由地下轉為公開，光明正大地受了很多的供奉，但卻一直沒有什麼靈應。當時也不知道是誰，提出何不試試看，去求那個養白雲的瞎子。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柳樹鄉的幾個長者，組織大伙兒湊了份子錢，備了豬頭雞魚等供奉，送到瞎子家去。這禮在當時是極大的，一般的人家，也就是在過年的時候，才捨得買點五花肉回來吃，哪裡見過那麼多的肉。他們受了這樣的大禮，自然要逼著瞎子女兒想辦法，就算瞎子女兒養白雲是假，他們也得做出真的樣子來。瞎子也知道鄉里是旱得不行了，她沉著臉，獃獃地坐在屋裡，門外跪了一地的柳樹鄉有頭有臉的長者，其中也有她的父母。終於她還是點頭了，答應下雨了，時間就在第二天中午，不過她也說了，她只顧得了本鄉本土的地，其他的地方，她不管。當時相信瞎子真能呼風喚雨的人其實沒幾個，畢竟已經是科學昌明的時代了，誰還信這個？不過第二天還是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據說瞎子啞啞地哭了一個晚上，到第二天一大早，她獨自一人，提了一大桶清水，端了一大碗白米飯，上了屋頂。水井坪是依山建的，她家建在水井坪最高處，已經是半山腰了，站在他們家屋頂上，不僅能清清楚楚看到已經乾枯的柳樹河，就連柳樹鄉那幢三層的有紅五星的鄉政府，也能看得到。瞎子上了屋頂，就厲聲大呼：「白雲兒喲，來喝水撒！來吃飯撒！」喊了不一會兒，果然有幾朵白雲飄下來，圍在她身旁。水井坪的人見慣了她喂白雲，倒是不驚奇，那些從遠處來的，看到她吼一嗓子就能把白雲吼下來，都議論起來。那幾朵白雲圍在瞎子身邊大概有半個小時，遠遠地只看到瞎子跟白雲說著什麼，然後又抱著白雲哭，最後，白雲終於是飄走了。可是人們直等了一個早上，都沒有什麼動靜，人群漸漸地要散去，許多人都罵瞎子是呵人的，鬧著要瞎子把份子錢還回來。可是到了中午，雷突然就響了，風刮起來，吹得屋頂上的茅草亂飛，四面八方飄來滿天的烏雲，飄到柳樹鄉上頭，嘩嘩下起雨來，直下了一天一夜。這雨下得也怪，柳樹鄉下得溝壑里全都滿了，鄉外的土地，卻是滴雨未落。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去年的夏天，我跟神仙帶著兒子李小放回柳樹去，神仙說瞎子現在一個人住在水井坪老屋裡，問我要不要去看看她。我自然想看看這瞎子究竟長得如何，神仙又說瞎子從小就喜歡吃糖，我就跟神仙在柳樹鄉的小商店裡買了幾斤硬糖提在手上，再牽上李小放，和神仙一九-九-藏-書起，從鄉里慢悠悠往水井坪去。

這養白雲的故事，是我的老婆神仙跟我說的。

我之所以叫她神仙，是因為她的網名叫「神仙姐姐」，不過這是題外話，跟下面要講的故事沒有關係。

清早，天才蒙蒙亮，我矇矓醒來，神仙和李小放還睡著，外面有早起尋食的鳥兒的撲翅聲和清脆的鳥鳴聲。我悄悄起了床，走出屋去。這時，忽然就聽見瞎子在山腰上喊：「白雲兒喲，來喝水撒！來吃飯撒！」然後雲就突如其來地涌了過來，漫山遍野，像白色的野羊，從天上、從山間、從河汊里漫了過來，一團團、一片片、一絲絲、一縷縷，很快就把水井坪淹沒了。四周是牛乳一樣的白，但又比牛乳要清、要淡、要柔……我把神仙和李小放都叫醒，我們興奮地跑出去，歡喜，狂跳，哭泣……等著被雲朵們擁抱、淹沒和窒息。

那年的旱情，就這樣過去了。後來呢，建了很久的升鍾水庫終於開始蓄水，於是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大旱，而那瞎子呢，也再沒有餵過白雲，她就跟別的女人一樣，長大了，嫁人了，生了娃兒了，後來又聽說死了丈夫了，當了寡婦了，就又回了水井坪。